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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能力

黄昏时分,天色渐暗,人们就像之前每天那样接连拜访各家的营地,但是今天有种不同的感觉。
有一部分是即将离别时那种甜蜜的悲伤——朋友要离别,新找到的爱人要离别,而且人们知道过完今晚,有些面孔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有一部分是期待——渴望回家,渴望回家路上的愉悦和危险。有一部分是纯粹的疲惫——孩子们脾气古怪,男人们因背负责任而十分苦恼,女人们因为在火堆上做饭、给整个家庭洗衣服、用鞍囊和骡子驼包中的食物保持家人的健康和胃口,疲惫不堪。
我自己能够理解这三种态度。除了认识新人和听到新消息的激动,我还体验到了接待新病人的愉悦——这确实是愉悦,尽管有其严肃的方面——诊治新遇到的小病,治愈我能够治愈的病症;而无法治愈的病,我就努力想办法应对。
但是我对家的渴望很强烈。我渴望配有大锅和烤架的宽大火炉,渴望我那间明亮而宁静的诊室,挂在上面的荨麻和干薰衣草散发着芳香,午后带着灰尘的金色太阳,还会照进诊室里。我还渴望柔软而干净的羽毛床,以及散发迷迭香和蓍草香味的亚麻床单。
我闭上双眼片刻,伤感地联想那个愉悦天堂的画面,然后又睁眼面对现实——结着硬皮的平底锅,粘着烧焦的黑色残余燕麦饼;湿软的鞋和冻僵的双脚;夹杂着沙子的潮湿衣服;原本装得满满的食物篮子,现在只剩下一条被老鼠啃过许多的面包、十个苹果和一小块奶酪;三个尖叫不停的婴儿;一个乳房酸痛、乳头开裂的疲惫年轻母亲;一个可能遇到麻烦事的准新郎;一个痛经的脸色苍白的女佣;四个略微酗酒成性的苏格兰男人,以及一个有类似状况的法国男人,他们像熊那样游荡着进出营地,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今晚的婚礼帮忙……我的小肚子绞痛起来,这不受欢迎地说明我自己的月经——还好近来已经不再每月一次那样频繁——也像丽琦的那样到来了。
我咬着牙,从灌木丛上拉下冰冷、潮湿的月经布,夹紧大腿,迈着八字步朝女人用的厕所沟走去。
我才回到营地,就闻到了金属被灼烧的臭味。我用法语说了句脏话——这是我在天使医院学到的,在那里,狠话经常是可用的最佳医疗工具。
玛萨丽惊讶地张着嘴,杰梅恩崇拜地看着我,用好听的巴黎口音准确地重复着我说的那句话。
“对不起。”我说道,抱歉地看着玛萨丽,“有人让水壶烧干了。”
“没事的,克莱尔夫人。”她叹气说道,同时逗着又开始尖叫的小琼,“没有比他父亲故意教她的那些东西差。有干的布吗?”
我已经在急切地寻找干布或者提锅的工具,用来抓用金属丝制成的水壶把手,但是就近没有能用的东西,只有湿软的尿布和潮湿的袜子。但是,水壶很难买到,所以我不会让这个壶被烧坏。我用裙摆裹在手上,抓住把手,将水壶从火焰上猛地提下来。热量像闪电那样穿透潮湿的裙摆,于是我把水壶扔了下去。
“该死!”杰梅恩用法语说道。
“是的,十分该死。”我说道,吮吸被烫出水疱的拇指。那个壶在湿草地上发出嘶嘶声,冒出白烟。我踢了它一脚,它滚到了一块泥地上。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杰梅恩唱道,曲调很像是在唱儿歌——这说明他有早熟的音乐感,但是这种音乐感在当前的环境里被令人惋惜地忽视了。
“你这个孩子,别吵了。”我说道。
他没有停下来。杰米和琼同时尖叫起来,因为列兵奥格尔维的离开而旧病复发的丽琦也在灌木下面呻吟起来,而且现在开始下冰雹了,小颗的白色冰粒落到地上跳动起来,猛烈地砸到我的头上再弹下去。我从树枝上拉下那顶湿软的头巾式女帽,戴到头上,感觉就像一只饱受委屈的癞蛤蟆躲在一朵特别温馨的蘑菇下面,就差身上的疣了,我心想。
冰雹很快就停了。但是,在冰雹的唰唰声减弱时,小路那边就有靴子踩在泥泞地面的嘎吱声传了过来。那是詹米和肯尼斯·多纳休神父,他们的头发和肩膀上都积着冰雹。
“我把好心的神父带来喝杯茶。”他说道,眉开眼笑地扫视空地。
“没有茶喝了。”我特别不祥地说道。而且,如果他觉得我已经忘记了史蒂芬·博内的事情,那么他也错了。
听到我的声音,他转过身来。看到我带着头巾式女帽,他被夸张地吓了一跳。
“是你吗,外乡人?”他带着嘲笑和担忧问道,假装向前倾,朝我垂着的帽檐里看。因为神父在场,我忍住没有踢詹米的敏感部位,让他跪下去。不过,我很满意尝试用眼神将他石化,就像美杜莎那样。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被杰梅恩吸引过去了。杰梅恩正绕着小圈跳舞,用儿歌的调子唱着各种法语脏话。多纳休神父假装不懂法语,脸变得通红。
“闭嘴,你个傻子。”詹米用法语说道,伸手到毛皮袋里。他说得很友好,但是有种不容置疑、必须遵从的语气。杰梅恩突然停下来,张着嘴,詹米往他嘴里及时塞了一颗糖。杰梅恩闭上嘴,开始专注于嘴里的糖果,忘记了唱歌。
我伸手去拿水壶,再次用裙摆裹着手。詹米弯腰捡起结实的嫩树枝,钩住水壶把手,从我手里麻利地把水壶拿了过去。
“给你!”他说道,把壶递给我。
“谢谢。”我说道,话中明显没有谢意。不过,我还是接过挂着水壶的树枝,开始朝最近的小溪走去,把冒烟的水壶拿在面前,就像一根长矛。
我走到一个满是岩石的水塘边,“哐”的一声把水壶扔下,接着扯掉那个亚麻帽子,把它扔到一丛莎草里,然后踩了它一脚,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泥巴脚印。
“我没有打算说你戴那顶帽子不好看。”我身后有个被逗乐的声音说道。
我朝他冷酷地扬起一只眉毛。
“你也没有打算说我戴它好看,是吧?”
“没有,你戴上它就像毒蘑菇,不戴更好。”他安慰我道。
他把我拉过去,低头想要吻我。
“我倒是感谢你想吻我。”我说道,语气让他在离我嘴巴一英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如果你敢再进一步,我会把你的嘴唇咬一块下来。”
就像意识到自己才捡起的石头其实是黄蜂巢那样,他站直身子,特别缓慢地把双手从我的腰上拿开。
“哦。”他说道,然后偏着头,噘着嘴打量我。
“你看上去确实有点儿疲惫,外乡人。”
他说得很对,但是听到这句话还是让我感觉想要哭出来。这种冲动显然表现了出来,因为他特别温柔地拉住我的手,带我走到一块大石头边上。
“坐下。”他说道,“闭上眼睛,我的褐发美人,休息一会儿吧。”
我坐下去,闭起双眼,放松肩膀。我听到哗哗的水声和沉闷的叮当声,知道他在清洗水壶,往壶里装水。
他把装满的水壶放到我脚边,发出低低的哐啷声,然后他慢慢坐到水壶旁边,安静地坐着。我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以及他不时用衣袖擦鼻子时的吸气声和袖子的沙沙声。
“对不起。”我最终说道,睁开了双眼。
他转身过来,淡然微笑着,抬头看我。
“为什么对不起,外乡人?貌似不是因为你拒绝上我的床——或者说至少我希望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这个时候,做爱绝对是我最不可能想的东西,但我还是淡然地向他微笑。
“不是。”我懊恼地说道,“在地上睡了两个星期,谁的床我都不会拒绝。”听我这么说,他扬起了眉毛。我大笑起来,不再警惕。
“不是。”我又说道,“我只是……很疲惫。”我的小肚子开始绞痛,面容扭曲,用双手按住疼痛处。
“哦!”他说道,突然明白了状况,“那种疲惫啊。”
“那种疲惫。”我同意道。我用脚趾戳了戳水壶,“我最好提水回去,我需要烧水泡些柳树皮。泡柳树皮要花很长时间。”确实会花很长时间,至少一个小时,到那个时候腹部绞痛会厉害许多。
“不要管什么柳树皮了,”他说道,从衬衫里面掏出一个银制的瓶子,“试试这个,至少你不用先把它烧开。”
我拧开瓶塞,闻了闻。威士忌,而且是特别好的威士忌。
“我爱你。”我诚心地说道,然后他大笑了起来。
“我也爱你,外乡人。”他说道,然后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脚。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让它沿着喉咙内壁慢慢流下去。它舒适地渗透我的黏膜,到达我的胃里,飘起令人舒适的琥珀色烟雾,这种烟雾填满我体内的每个角落,开始散发出暖意,舒缓我的绞痛。
“哦……”我叹息着说道,然后又喝了一小口。我闭上双眼,以便更好地感受它,我认识的一位爱尔兰人曾经信誓旦旦地跟我说,特别优质的威士忌能够令人起死回生。我现在无意争论。
“真好。”我再次睁开眼睛说道,“你从哪儿得到的?”据我所知,这是二十年陈酿的苏格兰威士忌,远非詹米在岭上房屋后面酿造的粗制烈酒。
“乔卡斯塔那里。”他说道,“这本来是给布丽安娜和她的新郎准备的结婚礼物,但是我觉得你更需要它。”
“我确实更需要。”
我们在温馨的沉默中坐着,我慢慢地小口喝酒。随着酒瓶里的威士忌越来越少,我那种想要暴走、想要屠杀视野里每个人的冲动也慢慢消退。
又开始下雨了,四周的树叶不断地滴着水。附近有一丛冷杉树,我能够闻到树脂的凉爽气味,它在雨水、枯叶、闷燃火堆和湿软衣服的沉重气味中,显得浓郁而清新。
“离你上次来月经已经有三个月了。”詹米随意地说道,“我以为它或许停了呢。”
每次意识到他观察这类事情的敏锐,我都会感到有些惊讶,但是他毕竟是农民,他特别了解自己所拥有的每只雌性动物的生殖状况和发情周期。想来我没有理由认为,他会仅仅因为我不可能生猪崽或发情,就把我当作例外。
“你知道的,这又不像水龙头那样说关就关。”我特别生气地说道,“很不幸,它只是先变得特别难预测,然后再最终停止,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哦。”
他向前倾,双臂抱着放在膝盖上,闲逸地看着在潺潺溪水中上下浮动着漂走的嫩枝和树叶。
“我倒是觉得完全停了会更轻松,不那么麻烦,你说呢?”
我忍住没有就体液问题做令人反感的男女性对比。
“或许吧。”我说道,“我到时候和你说,好吗?”
他淡然微笑,但是他足够明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能够听出我声音中的怒意。
我又喝了一点儿威士忌。一只啄木鸟的尖厉叫声——詹米称那种啄木鸟为绿色啄木鸟——在树林里回响,然后完全消失。在这样的天气里,很少有鸟儿飞出来,它们大多都挤在能够找到的庇护所里,不过我还是能听到一小群迁徙的野鸭在小溪下游嘎嘎地交谈。它们没有被雨水烦扰。
詹米突然伸展身体。
“哦……外乡人?”他说道。
“怎么了?”我惊讶地问道。
他低下头,害羞得很异常。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外乡人,如果我做错了,我必须请你原谅。”
“当然会。”我说道,有点儿不确定。我要原谅他什么?或许不是出轨,但可能是其他任何事情,可能严重到袭击他人、纵火、拦路抢劫和亵渎神灵。上帝啊,希望这和史蒂芬·博内没什么关系。
“你做了什么?”
“呃,不是我的事情。”他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是我答应别人让你去做的事情。”
“哦?”我有些怀疑地说道,“什么事情?如果你答应法科尔德·坎贝尔说让我再去看他那个可怕的老母亲……”
“哦,不是的。”他向我保证道,“不是那样的事情。但是,我答应乔赛亚·比尔兹利,说你今天可以去给他摘除扁桃体。”
“去做什么?”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昨天见过年轻的乔赛亚·比尔兹利,他的扁桃体脓肿是我见过最严重的。实际上,他的扁桃体脓肿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所以吃晚饭时为大家详细地做了描述——这让丽琦脸色发青,把第二个土豆给了杰梅恩吃——提及只有做手术才能痊愈。但是,我没有想到詹米会去给我招揽生意。
“为什么?”我问道。
詹米稍微向后靠,看着我。
“我想要他,外乡人。”
“是吗?要他做什么?”乔赛亚刚满十四岁,或者说至少他自认为满了十四岁。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出生时间,而且他的父母早已离世,也没法儿告诉他。即使对于十四岁的男孩儿来说,他的身材也偏小,而且他极为营养不良,双腿因为佝偻病而稍微弯曲。他还有各种寄生虫感染的症状,而且他呼吸时上气不接下气,可能患有肺结核,也有可能是严重的支气管炎。
“当然是要他来当租户。”
“哦?我以为想要给你当租户的人都多到处理不过来了。”
我不仅这样以为,也知道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绝对没钱,尽管詹米在集会上所做的贸易,刚好差不多能够还清我们在十字溪几位商人那里买五金器具、米、工具、盐和其他小东西的欠债。我们有大量的土地——大多都还是森林——但是无法帮助别人在上面定居或耕种。就吸收新租户而言,奇泽姆和麦吉利夫雷这两家人已经远超我们的极限。
詹米只是点了点头,撇开了这些复杂情况。
“是的,但乔赛亚是个合适的小伙子。”
“嗯。”我怀疑地说道。乔赛亚确实能吃苦耐劳——詹米所说的“合适”指的或许就是这点——独自活到这么大就能证明,“或许没错,但其他人也合适啊,他有什么地方让你格外想要他呢?”
“他的年龄。”
我看着他,疑问地扬起一只眉毛,他扭曲地微笑起来。
“十六到六十岁之间的男人都必须当民兵,外乡人。”
我的胃里感到一阵不舒适的收缩。我没有忘记总督那不受欢迎的民兵召集令,但是事情接二连三,我没有空闲去思考召集令会带来什么实际后果。
詹米叹了一口气,伸展身体,屈伸指关节,直到它们发出声响。
“那么你要……”我问道,“组织民兵队,然后离开?”
“我必须做。”他简单地说道,“特赖恩手握着我的命门,我可不想看他会不会动手捏,是吧?”
“我害怕。”
很不幸,詹米对于情况的生动估计很准确。特赖恩总督当时寻找忠实、能干,而且愿意在大面积的偏远荒山里定居的人,于是在条约边界以东给了詹米一片皇家赐地,十年内免征、免役租。这个提议实际上没有看上去那么慷慨。
隐藏其中的问题是,按照法律,皇家赐地的持有者必须是信新教的白人男性、品格优异、年龄在三十岁以上。詹米虽然满足其他条件,但是特赖恩很清楚他是天主教徒。
按照总督的要求办事,那么……嗯,总督是个成功的政治家,他知道在会引起麻烦的事情上保持缄默。但是,如果不遵从总督的要求,那么只需一封来自新伯尔尼的信,就可以将姓弗雷泽的居民从弗雷泽岭上驱逐。
“嗯,所以你就在想,如果你必须把能够干活的人从岭上带走,那么你能不能留下几个?”
“能留下的人暂时还不多,外乡人。”他指出,“我能留下菲格斯,因为他的手不方便,还有威姆斯先生,让他们照看我们的土地。大家都知道,威姆斯先生是农奴,而只有自由的人才必须加入民兵。”
“还有身体健全的人。那样就留下了乔安娜·格兰特的丈夫,他的一条腿是木腿。”
他点了点头。
“是的,还有老阿奇·巴格。他至少七十岁了。这样就有四个男人——或许还有八个不满十六岁的男生——照料三十家农庄和一百五十多个人。”
“女人们或许能够独自应付得很好。”我说道,“毕竟是冬天,不需要管庄稼的事情,而且也不会有印第安人来惹麻烦,至少这些日子不会。”我刚才摘帽子的时候,把系头发的丝带拉松了。我的头发从松开的辫子里向四面八方散开,一缕缕发丝潮湿而卷曲,蓬乱地盖在我的脖子上。我把丝带拉下来,试着用手指把头发理顺。
“为什么乔赛亚·比尔兹利那么重要?”我问道,“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吧?”
“比尔兹利是猎人,”詹米回答道,“而且很在行。他带了几乎两百磅重的狼皮、鹿皮和河狸皮参加集会,他说那些都是他自己打的,连我都做不到。”
这是真实的赞扬,我噘起嘴唇,沉默地评估着。兽皮是山里冬天唯一有价值的收成。我们现在没钱,连几乎不值钱的殖民地纸币都没有,而且我们没有兽皮可以在春天出售,很难获得我们所需的玉米和小麦种子。在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如果所有的男人都必须行军镇压改革者联盟,而非打猎……
岭上的女人大多都能用枪,但是因为她们平时需要在家照看孩子,所以几乎没人能够有效地狩猎。即使是打猎特别厉害的布丽安娜,至多也只能冒险离开杰米半天时间,而这点时间远不能猎到狼和河狸。
我伸手揉搓潮湿的发束,把发丝抖松开。
“好的,这点我懂了,可是,怎么又扯到扁桃体了呢?”
詹米抬头看我,微笑起来。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站起来绕到我身后。他用结实的手把我散开的头发合拢,抓住那些散乱的发丝,然后在我的脖子底部将它们辫成一股紧实、粗大的发辫。他在我的肩膀上方弯腰,从我的大腿上拾起那根丝带,然后打了个蝴蝶结,麻利地把发辫系了起来。
“好了。”他又坐到我的双脚旁边,“嗯,关于扁桃体的事情,你和我说过,他必须把扁桃体摘除,不然喉咙的状况就会恶化。”
“是的。”
乔赛亚·比尔兹利相信了我。而且,去年冬天,他喉咙里的脓肿在破裂前差点儿让他窒息而死,今年冬天他就不那么敢冒险了。
“十字溪以北就你一个医生。”詹米指出道,“还有其他人能做吗?”
“嗯,是的。”我确定地说道,“但是……”
“所以,我给了他一个提议。”詹米说道,“给他一块地——到时候,罗杰和我会帮他在地上建个小屋——然后,他在接下来三年里打猎得到的兽皮,都要和我平分,前提是你帮他把扁桃体摘除。”
“可为什么要在今天啊?我在外面没法儿给人做手术!”我挥手指了指湿漉漉的森林。
“为什么不行?”詹米扬起一只眉毛,“你昨晚不是说这是小事,只需用最小的手术刀割几下?”
我用指关节揉了揉鼻子,恼怒地吸着气说:“我跟你说,它不像截肢那样麻烦,但并不等于说它很简单!”实际上,从医学的角度看,这是个相对简单的手术。让事情变复杂的,是手术过后有可能会感染,而且需要细心照料——尽管这无法替代抗生素,但也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我不能只切掉他的扁桃体,然后就不管他了。”我说道,“但是,等我们回到岭上……”
“他不打算直接和我们回去。”詹米说道。
“为什么不?”我问道。
“他没有说,只说有点儿事情要做,会在十月第一个星期去岭上。他可以睡在药草棚上面的阁楼里。”他补充道。
“所以,你——还有他——想要我光是割掉他的扁桃体,缝上几针,然后送他开心地上路?”我讽刺地说道。
“你刚才给那条狗就治得很好。”他说道,咧嘴笑起来。
“哦,你听说了。”
“哦,是的。我还听说了那个被斧头砍伤脚的家伙、那几个长奶疹的小孩儿、牙疼的布坎南夫人,以及你和默里·麦克劳德之间关于那位先生的胆汁斗争……”
“早上特别忙。”回忆起来,我颤抖了一下,然后又喝了一小口威士忌。
“整个集会的人都在谈论你,外乡人。其实,我早上看到那些在你身边吵嚷的病人,让我想到了《圣经》。”
“《圣经》?”我肯定显得很茫然,因为他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
“众人都想要摸到他。”他引用道,“因为有能力从他身上发出,使所有的人痊愈。”
我沮丧地笑起来,打了个小嗝:“现在恐怕是没有能力了。”
“别担心,瓶子里还有很多。”
这让我想起酒,于是把酒瓶递给他,但是詹米挥手拒绝了,皱着眉头在思考。融化的冰雹打湿了他的头发,让它们在他的肩上看上去像一条条熔化的铜带——就像战争英雄的塑像,在公园里经过日晒雨淋,闪着微光。
“那么,你在乔赛亚到岭上的时候就给他做手术?”
我思考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吞咽了一口唾液。手术仍然有危险,通常我不会做非急需施行的手术。但是,乔赛亚的状况确实很糟糕,而且,如果我不采取措施应对持续的感染,那么他有可能最终因此丧命。
詹米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会确保他去岭上。”
我的双脚尽管还是湿的,但是已经不僵了,而且我开始感觉温暖和灵活了。我的肚子仍然像是吞下了一大块火山岩,但是我不太在意。
“我在想一件事,外乡人。”他说道。
“什么事?”
“我们刚才说到了《圣经》。”
“你今天脑袋里装《圣经》了?”
他扬起一边的嘴角,看了看我。
“是这样的,我只是想想而已。上帝的使者告诉撒拉,说她会在第二年生孩子,撒拉笑着说那就是个稀奇的玩笑,因为她的月经已经断绝。”
“在那种情况下,大多数女人可能都不会觉得好笑。”我对他说道,“不过,我经常会想,上帝的幽默感真是奇怪。”
他低头看着正在撕破的那张大枫树叶,但是我看见他的嘴巴动了动。
“我有些时候会想,外乡人,”他特别干巴巴地说道,“尽管她停经了,但她还是生了孩子,是吧?”
“《圣经》上说她生了孩子。我不会说《创世纪》上的内容是谎话。”我思考能不能再喝点儿酒,但还是决定把它留着雨天喝——呃,留着雨更大的时候喝——然后把瓶塞盖了回去。我能够听到营地那边有不少动静,双耳听到了冷风吹过来的问询。
“又有人在找你了。”我说道。
詹米回头看了看,稍微扭曲起面容,但是没有立即动身去回应。他清了清嗓子,我看到他脖子侧面涌起了微弱的潮红。
“呃,重点在于……”他说道,小心地不看我,“据我所知,如果你不是圣母马利亚,而且也没有牵涉圣灵,那么要怀上孩子就只有那一种办法。我说得对吗?”
“对的。”我伸手捂住嘴,忍住不打嗝。
“嗯,如果是这样,那么撒拉在那个岁数肯定还会和亚伯拉罕同床,是吧?”
他仍然没有看我,但是他的耳朵都变红了。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宗教这个话题。我伸出脚趾,轻轻地戳他的身侧。
“你在想或许我不再想要你了?”
“你现在不想要我。”他有逻辑地指出,双眼盯着那张被撕烂的树叶。
“我感觉肚子里面装满了碎玻璃,我现在半个身子都是湿的,整个小腿都是泥巴,而且不管是谁在找你,都可能带着一堆人随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我有些严厉地说道,“你是真的邀请我和你在那堆湿软树叶里纵欲狂欢吗?因为如果你真的是邀请……”
“不是,不是。”他匆匆说道,“我指的不是现在。我只是想,如果……”他的耳朵尖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他突然站起来,用夸张的力量把枯叶从短裙上抹掉。
“如果……”我用缓慢而克制的语气说道,“你在这个时候让我怀上孩子,詹米·弗雷泽,我不会放过你!”我向后靠,看着他,“但是,至于和你上床……”
他停下手里的事情,看着我。我朝他微笑,将我的想法清楚地表现在脸上。
“只要你有床。”我说道,“我保证不会拒绝。”
“哦。”他说道,深吸一口气,突然显得十分开心,“嗯,那就好。这只是……我之前有想过,你知道的。”
灌木丛里传来响亮的“沙沙”声,紧接着威姆斯先生那张焦虑、干瘦的脸从荚蒾树丛里钻了出来。
“哦,找到你了,先生。”他说道,显然松了口气。
“你找到我了。”詹米无奈地说道,“有什么困难吗,威姆斯先生?”
威姆斯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因为他被缠在荚蒾树丛里,我只好走过去帮忙。他曾经是簿记员,后来被迫卖身为契约用人,所以特别不适应荒野中的生活。
“抱歉打扰你,先生。”他说道,脸特别红,紧张地着把细软头发里一根多刺的嫩树枝挑出来。
“只是……呃,她说如果他不走,那么她就要用斧头把他劈成两半。他说没有女人会那样对他说话,而她确实有把斧头……”
詹米习惯了威姆斯先生的交流方法,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威士忌酒瓶拿过去,拧开瓶塞,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他放低酒瓶,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威姆斯先生。
“谁?”他问道。
“哦!呃……我没有说吗?罗莎蒙德·林赛和罗尼·辛克莱。”
“嗯。”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罗莎蒙德·林赛确实有把斧头。她在小溪旁边的坑里用山核桃木炭烤猪。她差不多有两百磅重,虽然她的脾气平常不错,但是在被激怒时脾气特别大。至于罗尼·辛克莱,他恐怕连天使加百列都能惹怒,更何况一个在雨中做饭的女人。
詹米叹了一口气,把水壶递还给我。他挺起肩膀,整理披肩,把上面的小水珠抖下去。
“去和他们说我这就过去,威姆斯先生。”他说道。
想到要去和拿着斧头的罗莎蒙德·林赛说话,威姆斯先生瘦削的脸庞上露出了特别明显的忧虑,但是他对詹米的敬畏更多。他麻利地点头、转身,然后又愚蠢地径直走进荚蒾树丛。
一声像救护车鸣笛那样的哭闹,预示了玛萨丽的到来。她的怀里抱着琼,将钩在威姆斯先生衣袖上的树枝取下来,朝他点头,然后小心地绕过了他。
“爸,”她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得过去看看。多纳休神父被抓了。”
詹米扬起了眉毛,说:“被抓了?现在吗?被谁抓的?”
“是的,就是现在!一个恶心的胖男人,自称是县治安官。他带着两个人上来,问谁是牧师。多纳休回答了他们,然后他们就抓住他的胳膊,直接把他带走了,根本没有问你同不同意!”
血液又涌到詹米的脸上,他的两根僵硬手指在大腿上敲了敲。
“他们从我家把他抓走了?”他说道,“上帝啊!”
这显然是个反问,玛萨丽还没来得及回答,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就从另外那个方向传过来,然后布丽安娜从一棵松树后面冒了出来。
“怎么了?”他厉声问她。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哦……乔迪·奇泽姆说有个士兵从他家偷了一条火腿,问你能不能去和海耶斯中尉说说。”
“可以。”他立即说道,“后面再说。现在,你和玛萨丽回去,弄清楚他们把多纳休神父抓去哪里了。威姆斯先生……”但是,威姆斯先生最终还是逃脱了荚蒾树丛的缠结拥抱,远处的脚步声说明了他正在急匆匆地去传话。
布丽安娜和玛萨丽看了看詹米的脸,知道此时最好赶紧离开。很快,这里又只剩下我和詹米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从牙齿中间吐出来。
我想要笑,但是我没有。相反,我靠近了他。尽管湿冷,我还是能够隔着他的披肩,感觉到他肌肤的热量。
“至少想要我帮忙的只是病人。”我说道,把水壶递给他,“你的能力要是耗尽了,你该做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我,脸上慢慢露出了微笑。他无视水壶,俯身用双手捧住我的脸,然后特别温柔地亲吻了我。
“做那件事。”他说道,然后转身大步走下山,大概又充满了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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