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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自尊

罗杰没有回头看,但是在从营地往山下走,穿过灌木丛和被踩踏过的草地时,他始终在想芬德利家的事情。
那两个男生长着沙色的头发,面容俊俏,个子不高——虽然比她们的母亲高——不过肩膀宽厚。那两个更年轻的小女孩儿肤色黝黑,身材高瘦,和她们的母亲一样,有着浅褐色的双眼。两个男生和两个女生之间年龄相差较大,罗杰推断芬德利夫人可能有过两任丈夫。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她又成为寡妇了。
他想或许应该跟布丽安娜说说琼妮·芬德利,以证明婚姻和生孩子不一定会造成女人死亡。不过,或许最好暂时不要说起这个话题。
但是,除了想到琼妮·芬德利和她的孩子,他还忘不了伊恩·摩尔那双柔和、明亮的眼睛。他多少岁了?罗杰心想着,抓住有弹性的松树树枝,避免从一片松散的碎石上滑下去。从外貌看不出来他有多少岁,但是他那张苍白、扭曲的脸上布满皱纹,显得很憔悴——但这是因为痛苦,而不是因为年龄。从身材来看,他至多是个十二岁的男生,但是他显然比他的同名者伊恩·欧格年长,伊恩·欧格已经十六岁了。
他可能比琼妮·芬德利年轻,或许比她大。她对他很顺从,把罗杰带去见他时,就和女人带客人去见家长一样。但是不会年轻太多,那么他三十岁或三十多岁?
上帝啊,他心想,那样的人是怎么在这种时代活那么久的?但是,他刚在尴尬地后退着离开伊恩·摩尔时,有个小女孩儿端着一碗牛奶布丁,从那个简陋棚子的后面爬了进去,毫无表情地坐在她叔叔的旁边,手里拿着勺子。伊恩·摩尔有四肢和手指——他有一个家庭。
想到这里,罗杰胸中一紧,既像是疼痛,又像是喜悦。他回忆起琼妮·芬德利的话,心中又有一种下沉的感觉。
把他们安全送回家。是啊,如果他没有做到,那么老琼就只剩下两个小女孩儿和一个无助的兄弟了。她有地产吗?罗杰心想。
自从海耶斯在早上宣读了总督公告过后,罗杰就在山上听到许多关于改革者协会的对话。鉴于这件事情没有重要到能够进入史书,所以他觉得民兵也不太可能做什么大事。不过,如果有什么大事,他发誓会想办法保护伊恩·欧格和休·芬德利,让他们远离危险。而且,如果民兵能得到赏金,那么他们的那份也少不了。
与此同时……他也犹豫了。他刚刚经过乔卡斯塔·卡梅伦的营地,她家的营地热闹得像个小村庄,有许多帐篷、马车和披棚。为了她的婚礼——现在还有布丽安娜的婚礼——乔卡斯塔几乎带来了所有的奴隶,还有许多农场工人。除了牲口、烟草和用来买卖的东西,她还带来了很多箱衣服、被褥和餐盘,以及支架、桌子、大量的麦芽啤酒和食物,用于婚礼后的庆祝活动。罗杰和布丽安娜今早在卡梅伦夫人的帐篷里与她共进早餐,用的是绘有玫瑰花的瓷餐盘,吃的是用丁香点缀的多汁油炸火腿、加奶油和糖的燕麦粥、各种蜜饯、新鲜的蜂蜜玉米棒,喝的是牙买加咖啡……现在回忆起来,他的肚子还收缩了一下,发出了惬意的咕噜声。
这种奢华生活与芬德利家那种赤贫之间的反差太大,他没法儿以自满的心态接受。他突然决绝地原地转身,朝乔卡斯塔家的帐篷走去。
乔卡斯塔·卡梅伦在家。他看见她那双沾满泥巴的靴子在帐篷外面。她尽管失明,但仍然会在邓肯和她的黑人管家尤利西斯的陪同下,冒险外出拜访朋友。但是,更常见的是集会上的人们前来拜访她。她家的帐篷里整天都是客人,开普菲尔和整个殖民地的上流苏格兰人都来这里享受她那远近闻名的热情招待。
不过,此时此刻,她似乎可以幸运地独处了。罗杰从掀起的门帘里瞥到她,她正在藤椅上休息,穿着拖鞋,脑袋靠在椅背上,显然是在小睡。她的贴身用人费德拉在掀开的帐篷门帘旁边,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针,在朦胧的光线中眯着眼,埋头缝着大腿上的一堆蓝色布料。
乔卡斯塔最先感受到他。她从扶手椅中坐起来,在他触碰到帐篷门帘时,敏捷地转过头来。费德拉这才抬起头来,她这是在对女主人的动作做出反应,而非对他的出现做出反应。
“麦肯锡先生,歌鸫,不是吗?”乔卡斯塔说道,朝他那边微笑。
他大笑起来,然后在乔卡斯塔的挥手示意下低头走进帐篷。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卡梅伦夫人?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唱歌啊。我呼吸的时候也有种好听的声音吗?”布丽安娜曾经和他说过,乔卡斯塔有特别怪异的能力,能够通过其他知觉弥补她的失明,但是对于她的这种敏锐,他仍然感觉到很吃惊。
“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还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味。”她冷静地说道,“伤口又裂开了,是吗?小伙子,来坐下。要不要给你来杯茶,或者来点儿威士忌?费德拉,麻烦拿张布来。”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喉咙上的伤口。在今天的忙碌中,他完全忘记了伤口,但是她说得对,伤口又流血了,在他脖子的侧面和衬衫的衣领上留下了结痂的血渍。
费德拉已经站了起来,用托盘收拾乔卡斯塔的椅子旁边的大量蛋糕和饼干。要不是因为脚下的泥和草,罗杰心想,他几乎肯定他们就是在乔卡斯塔河场家的客厅里了。她裹着羊毛衣裙,但即使是这件衣裙,上面也别着漂亮的烟晶饰针。
“没事的。”他局促地说道,但乔卡斯塔还是从女仆手里拿过那张布,坚持要亲自给罗杰清理伤口。她修长的手指感觉很凉爽,而且灵敏得惊人。
就像山上所有人那样,她也散发着木柴燃烧的气味,还有她喝的茶水的香味,但是没有那种常在老太太身上闻到的淡淡的樟脑霉味。
“啧啧,你把血弄到衬衫上了。”她告诉他道,不赞成地用手指触摸僵硬的衣领,“要我们给你洗吗?不过,我不知道你想不想穿湿衣服,因为到晚上它肯定干不了。”
“哦,不用了,夫人。谢谢你,我还有一件衣服,是在婚礼上穿的。”
“嗯,那就好。”费德拉已经拿了一小罐药膏出来。闻到薰衣草和白毛茛的气味,他知道那是克莱尔的药膏之一。乔卡斯塔舀起少量药膏,小心地敷在他的伤口上,手指在他的颌骨上很稳。
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感觉很柔软,但上面还是有岁月和风霜的痕迹。她的脸颊上有红斑,还有断断续续、相互交织的细小血管,这让她从稍远些地方看上去时,显得健康而有活力。她的双手没有黄褐斑——当然了,她毕竟家境富裕,一辈子出门都会戴手套——但是她的指关节都突了出来,她的手掌因为拉缰绳而稍微有些粗糙。尽管生活环境优越,但这个理士堡的女儿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敷完药过后,她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和头,从他的头发里挑出一片干树叶,然后用那张湿布擦拭他的脸,让他很惊讶。她把那张布丢下,然后拉起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好了,又体面了!既然你现在是个像样的客人,麦肯锡先生,那么我要问,你是来有话对我说,还是路过呢?”
费德拉在他旁边放下一杯茶和一碟蛋糕,但是乔卡斯塔继续拉住他的左手。他觉得自己的请求很奇怪,但是这种意外的亲密气氛,让他提请求时稍微容易了一些。
他说得很简单。他之前听牧师提过这样的慈善请求,知道最好要把情况说得明白,让听者的良心做最终决定。
乔卡斯塔仔细听着,稍微皱着眉头。他本来以为她会在听完他的话过后思考片刻,但是她却立即回答了他。
“是的,”她说道,“我知道琼妮·芬德利,也认识她的兄弟。你说得对,她的丈夫因为肺病去世两年了。詹米昨天和我说过她的事情。”
“哦,是吗?”罗杰感觉自己有点儿愚蠢。
乔卡斯塔点了点头,稍微向后倾,噘着嘴思考。
“你知道的,这不只是提供帮助的问题。”她解释道,“我很高兴能够帮助她,但是她是个有自尊的女人,不会接受施舍。”她的声音中有一丝责备的语气,似乎在责备罗杰应该知道这点。
或许他应该知道,他心想。但是,他刚才是因为被芬德利家的贫穷触动,一时冲动才这么做的。他没有想到如果琼妮·芬德利的物质财富很少,那么对于她来说,紧紧抓住自尊这个有价值的东西才更重要。
“我懂。”他慢慢说道,“但是……肯定有办法既能帮助他们,又能不让他们觉得被冒犯吧?”
乔卡斯塔朝一边偏头,然后又朝另一边偏头,罗杰觉得这个小动作特别熟悉。确实,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布丽安娜就偶尔会这样。
“或许有办法。”她说道,“今晚的婚宴上,芬德利一家会吃饱喝足。尤利西斯到时候给他们打包点儿食物,让他们带着在回家的路上吃——毕竟,食物剩在这里也会坏——这样就不会有问题。”她短暂地微笑,然后那种专注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牧师。”她说道,突然有种满意的神态。
牧师?你是指多纳休神父?”
乔卡斯塔朝他扬起一只浓密、发亮的眉毛。
“山上还有其他的牧师吗?没错,我说的就是他。”她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然后始终保持机警的费德拉走到了女主人的旁边。
“乔夫人?”
“从布料堆里找点儿东西出来,姑娘。”乔卡斯塔说道,摸着费德拉的手臂,“找几张毯子、几顶帽子、一两条围裙,再找几条马裤和素净的衬衫——马倌们有多余的。”
“还有袜子。”罗杰迅速插嘴说道,想到了那两个小女孩儿脏兮兮赤裸的双脚。
“还有袜子。”乔卡斯塔点了点头,“选素净的,但是要好料子,不要有破洞。我的钱包在尤利西斯那里,让他给你十个先令……一英镑吧,然后裹在围裙里面。然后把这些东西打包,送到多纳休神父那里去,跟他说这些东西是送给琼妮·芬德利的,但是让他不要说是我们送的。他知道该怎么说。”她又点了点头,显得很满意,然后把手从费德拉的胳膊上放下来,轻轻地挥手让她离开。
“去吧,现在就去办。”
费德拉低声表示同意,然后停下来收拾好了她之前缝补的蓝色衣服,将它小心地叠起来放在凳子上,离开了帐篷。他看出来了,那是给布丽安娜婚礼礼服搭配的漂亮胸兜,上面装饰着精致的丝带花边。他突然联想到布丽安娜的洁白乳房在深靛蓝色的低领口处鼓起来,然后努力让自己回到当前的对话中。
“抱歉,夫人,你说什么?”
“我说,那样可以吗?”乔卡斯塔正在对他会意地微笑,似乎能够读懂他的心思。她的双眼是蓝色的,就像詹米和布丽安娜那样,但是颜色没有那么深。那双眼睛凝视着他,或者说指向他。他知道她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她确实露出了那种貌似能够看穿他的奇异表情。
“可以的,卡梅伦夫人。你真是特别好心。”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他本以为她会立即松开手,但是她却握得更用力,阻止了他。
“不要这么急,我有一两件事要跟你说,年轻人。”
他又坐回椅子上,让自己镇定下来。
“当然不急,卡梅伦夫人。”
“我之前不知道是现在说还是等事情结束了再说,可是既然你独自来这里了……”她朝他倾身,十分专注。
“我的侄孙女有没有跟你说过,小伙子,我打算让她继承我的财产?”
“是的,她说过。”
他立即警觉起来。布丽安娜曾经和他说过,而且十分明确地表明了她对这个提议的想法。他现在下决心重述她的反对意见,希望比她当时做得更得体。他清了清嗓子。
“我确定我的妻子特别清楚这是她的荣幸。”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但是……”
“是吗?”乔卡斯塔干巴巴地问道,“我听她说过,觉得不是。但是你无疑比我更清楚她的新生。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打算告诉她,我改变了主意。”
“哦?好的,我敢肯定她会……”
“我已经让杰拉尔德·福布斯起草遗嘱,把河场和那里的所有东西都留给杰里迈亚。”
“留给……”他的大脑花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什么,留给小杰米?”
乔卡斯塔仍然向前倾着身子,似乎是在打量他的脸。但现在她坐了回去,点着头,仍然紧握着他的手。他最终意识到,尽管她看不见他的脸,却想要通过这种身体上的联系阅读他的心思。
他心想,她乐意接受他的手指可能传递的任何信息。这个消息让他特别震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上帝啊,布丽安娜会怎么说呢?
“是的。”她说道,然后令人愉悦地微笑,“你看,我之前想到,女人在结婚的时候,财产就成她丈夫的了。倒也不是说没办法把财产留在女人自己手里,但是很困难,而且我不想过多地麻烦律师——我觉得走法律途径总是个错误,难道你觉得不是这样吗,麦肯锡先生?”
他特别震惊,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故意羞辱。不仅是羞辱,还有警告。她当真觉得,在布丽安娜继承自己的遗产后,他会想方设法抢夺财产,所以警告他不要诉诸任何法律途径抢财产。他既震惊,又愤怒,一度说不出话来,但是片刻过后,他又找回了话语。
“呃,这简直是……你刚才考虑琼妮·芬德利的自尊,但是你觉得我没自尊吗?卡梅伦夫人,你怎么能暗示……”
“歌鸫,你是个帅小伙子。”她说道,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刚才摸过你的脸,而且你姓麦肯锡,这个姓当然很好。但是,苏格兰高地有很多姓麦肯锡的人,不是吗?有些懂得自尊,有些不懂。詹米把你当作亲属,但是那或许是因为你与他的女儿握手成婚过。我不觉得他认识你的家人。”
他的震惊逐渐让步给想要大笑的紧张冲动。认识他的家人?不太可能,他要怎么解释他是她兄弟杜格尔的后代呢?也就是说,他实际上不仅是詹米的后代亲属,也是她的后代亲属,而且相隔的辈分还有点儿远。
“我这个星期在集会上交谈过的人也全都不认识你的家人。”乔卡斯塔补充道,偏了偏头,就像老鹰观察猎物一样。
原来如此。她一直都在向客人打听他的事情,结果自然是没人知道他的先辈。这种情况当然很可疑。
他在想,她是不是觉得他是个将詹米也骗了的骗子,或者他和詹米卷入了某种计谋。不,应该不是。布丽安娜跟他说过,乔卡斯塔最初想把财产留给詹米,但是詹米拒绝了,担心过于深陷在河场。他对詹米十分有才智的看法再次得到了确认。
他还没有想出有尊严的反驳话语,乔卡斯塔拍了拍他的手,仍然面带微笑。
“所以,我就想把财产全部留给小家伙,毕竟那样会简单很多,不是吗?布丽安娜当然可以用那笔钱,直到杰里迈亚平安地长大成人。”
她的声音中有种明确的警告语气,不过她的嘴依然带微笑,空白的双眼仍然大睁着盯着他的脸。
“什么?看在上帝的名义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把自己的凳子向后推,但是她仍然紧握着他的手。尽管她年长,却特别强壮。
“杰拉尔德·福布斯会执行我的遗嘱,有三个受托人管理我的遗产。”她解释道,“但是,如果杰里迈亚遇到什么不幸,那么所有东西都会传给我的侄子哈米什。”她的表情现在十分严肃,“你连一个便士都不会看到。”
他在她的手里扭动手指,用力捏了捏,感觉到她枯瘦的指关节被捏到一起。那就让她从这个动作里读懂他的心思吧!她倒抽了一口气,但是他没有放手。
“你是说你觉得我会伤害杰里迈亚?”他的声音自己听着都很沙哑。
乔卡斯塔的脸色变白了,但是仍然保持着尊严,紧咬着牙齿,抬起了下巴。
“我这么说过吗?”
“你说了很多,你没有说出口的话比说出口的还要明白。你怎么能向我暗示这种事情?”罗杰把手挣脱出来。
她用另一只手揉搓着发红的手指,噘嘴思考着。帐篷的帆布在风中发出噼啪的响声。
“嗯,好的。”她最终说道,“如果我有错怪你,我向你道歉,麦肯锡先生。但是,最好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最好?对谁最好?”他站了起来,转身朝门口走去。他特别艰难地忍住了没有抓起那些装着糕点的瓷盘,将它们摔到地上以示告别。
“对杰里迈亚,”她在他身后平稳地说道,“还有布丽安娜,或许还有你,小伙子。”
他猛地转身,凝视着她。
“我?你什么意思?”
她隐约地耸了耸肩。
“如果你自己能够爱杰里迈亚,那么我想你或许会为了他的前程而好好待他。”
他凝视着她,话语卡在喉咙里。他感觉脸颊火烫,血液在耳朵里沉闷地震响。
“哦,我知道情况是怎么样。”她安慰他道,“大家都会觉得,男人不会善待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生的孩子,但是如果……”
他走向前,用力抓住乔卡斯塔的肩膀,她吃了一惊。她猝然动了动,眨着眼睛,烛光照在她那枚烟晶饰针上闪耀。
“夫人,”他特别轻声地对着她说道,“我不想要你的钱,我的妻子不想要,我的儿子也不会要。你自己留着,好吗?”
他放开手,转身大步走出帐篷,从尤利西斯身边走过,留下尤利西斯疑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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