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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我们裹上从死难卫兵身上解下的斗篷,快速逃走,衣角在我们背后的地板上留下血迹。我把阿廖沙的剑放回它奇特的待命空间,哈托咒语在这个世界打开了一道门,让我能把它放进去。卡茜亚抱着小女孩,我拉着斯塔赛克的手。我们走下一段哨塔楼梯,途经一处平台,走廊里有两个人在看我们,困惑地皱起眉头。我们快步下行,又绕过一圈,进入通往厨房的狭窄通道,这里有仆人来回奔忙。斯塔赛克想要挣脱我,自己回去。“我要我爸爸!”他说,声音在发抖,“我要马雷克叔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逃,我只知道我们必须离开此地。黑森林已经播下了太多种子,遍布我们周围。它们此前一直都在荒地里沉睡,现在全都开始结果。当邪魔在国王的城堡中生根,就再也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公主曾想带孩子们去她的父母家,北方海边的吉纳。大海天生就能克制侵蚀。阿廖沙曾经这样说。但吉纳也同样有树木生长,黑森林可以一直追赶孩子们到海边。

“去石塔。”我说。其实我没打算这样说。这句话从我口中说出来,就像斯塔赛克会那样喊叫一样。我想要萨坎书房里的那份宁静,他实验室里香料和硫黄的气味,那些封闭和狭窄的走廊,洁净的线条,还有那份空旷。石塔独自在群山下高高耸立着,黑森林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我们要去龙君的石塔。”

有些仆人在放慢速度看我们。楼梯上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有个威严的男人声音向下叫喊:“你,下面那个!”

“抓紧我。”我告诉卡茜亚。我把两只手放在城堡的城墙上,低声念咒语让我们穿过,直接来到了厨房外的菜园里,一名惊呆的园丁从泥地上惊讶地跪直身体。我跑过几列菜豆架之间,斯塔赛克瞪大了眼睛跟在我后面跑,他被我们的恐惧感染;卡茜亚跑在我俩后面。我们到达厚厚的外层砖墙下,我又带大家穿过。身后城堡里的钟声响起,而我们踢起尘土一路向下猛跑,沿着陡峭的斜坡,冲向奔流的凡达鲁斯河。

城堡周围这一段,河水又深又急,远离城市,一路向东奔流。一只捕猎的鸟儿在高空翱翔,一只鹰盘旋在城堡上空:是索利亚在俯瞰我们吗?我从河岸边拔起一把芦苇,想不起任何咒语或者魔法:它们都从我脑子里消失了。我从自己斗篷上扯下一根线,把芦苇两端扎紧。我把那束芦苇扔到河岸边,一半在水里,对它抛出魔力。它变长,成了一艘颀长的轻舟,我们爬上去的同时,河水已经把它拖离岸边,带我们快速顺流漂走,船速极快,两侧不断跟岩石碰撞。我们身后传来喊叫声,卫兵出现在高处城墙上。

“趴下!”卡茜亚喊道,她把孩子们摁倒,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们。卫兵正在对我们放箭。其中一支刺穿了她的斗篷,击中她的后背。还有一支就落在我身旁,插在船帮上,箭杆剧烈晃动。我扯下箭尾上的羽毛,把它们抛上头顶的天空。羽毛记得自己曾经是什么,马上变成了一大群鸟形的幻影,盘旋,歌唱,把我们挡住了一会儿。我扶住小船两侧,施放了亚嘎女巫的加速魔法。

我们向前急冲。一口气就把城堡和城市远远抛在后面,它们渐渐模糊,变得像小孩玩具一样小。再过一秒,它们消失在河流拐角后面。第三秒,我们撞在空无一人的河岸边,芦苇船在身边散架,把我们几个全都丢进了河水里。

我差点儿沉下去。我的衣服太重,一直把我往下拖,沉入混浊的河水,头顶光线渐暗。卡茜亚的裙子像云朵一样在我身边绽开。我扑腾着,试图浮出水面,盲目乱抓,发觉有一只小手伸向我:斯塔赛克把我的手放在一条树根上。我把自己拽出水面,咳嗽着,设法在水中站立起来。“涅什卡!”是卡茜亚在叫,她还抱着玛丽莎。

我们拖泥带水踏上满是污泥的河岸边,卡茜亚的脚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在泥地上留下好多小坑,在她身后慢慢渗满水。我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浑身颤抖,觉得体内魔力乱窜,无法控制,像要从我身上飞向四面八方。我们之前跑得太快了。我的心在狂跳,还在刚刚箭如雨下的状态中,还在逃命,而不是坐在宁静无人的河岸边,裙角带着泥巴,看水面昆虫踩在我们带出的波纹上。我在到处都是人和石墙的城堡里待了太久,河岸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斯塔赛克坐在我旁边,也累成一摊,他严肃的小脸儿上一副迷茫的神情,玛丽莎爬到他旁边,靠在他身上。哥哥伸出胳膊揽住妹妹。卡茜亚坐在他们的另一侧。我很想躺下来睡上一整天,一星期,但马雷克知道我们逃往哪个方向,索利亚会派耳目沿河寻找我们的踪迹,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我用河岸边的泥巴捏成两头简易的公牛,给它们吹入一点儿生命力,还用树枝扎成一辆牛车。我们上路不到一小时,卡茜亚就看着后面叫我:“涅什卡。”我把牛儿快速驱赶到树丛后面,远离大路。我们身后的大路上有飞尘扬起。我握住缰绳,公牛驯服地原地刨蹄,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尘云高起,快到不自然。它越来越逼近,一小队红斗篷的骑手飞驰而过,手拿十字弩和出鞘的宝剑。马儿的四蹄上有魔法光芒,蹄铁踏在坚硬的路面上,像铃声一样清亮。这应该是阿廖沙锻造的作品,现在却被用来给黑森林效力。我一直等到飞尘淡出视线,才把牛车重新赶到大路上。

我们进入第一座市镇时,告示已经张贴出来。它们很简陋,匆匆画成:一张长长的公告,画着我的脸,还有卡茜亚的样子,被钉在教堂旁边的一棵树上。我以前从未想过被通缉意味着什么。看到城镇,我本来还挺高兴,想停下来买些吃的:我们饿得肚子疼。然而现在却只能用斗篷裹头,继续驱车前进,不敢跟任何人说话。我的两只手在缰绳上哆嗦,在镇上就一直没停过,但我们还算幸运。当天是赶集的日子,这个镇子又大,那么靠近大城市;本来就有不少陌生人,所以没有人特别注意我们,也没有人要求看我们的脸。出了城镇建筑群之后,我摇动缰绳催着牛儿快走,加速,直到居民区被远远抛在后面。

我们又有两次不得不离开大路,都是成群的骑兵飞驰而过。隔了好长时间后,那天傍晚又有一次,这回是另一位身穿红袍的皇家信使,从我们对面赶来,快速驰回克拉里亚,蹄铁上的魔力之光在夜色下愈加明亮。他急着赶路,没看到我们。我们只是篱笆墙后的一团黑影。躲藏期间,我看到身后有个黑暗的方形:是一座无人农舍开着的前门,被这一带的树木掩住大半。卡茜亚牵牛,我在杂草丛生的荒废菜园里寻找,找到几颗晚熟的草莓、几根老萝卜、几棵圆葱,还有些菜豆。我们把大多数食物给了孩子们,他们吃完睡着,我们继续赶车上路。至少,我们的牛不用吃草也不必休息,它们是泥巴做的。它们可以继续赶路,整晚不休息。

卡茜亚爬到车夫位置,跟我坐在一起。好多星星突然就冒了出来,广阔幽暗的天空,离一切生灵都那么遥远。空气凉爽宁静,太宁静。车子并不会嘎吱作响,牛儿也不会喘气或者喷响鼻。“你没有试过给他们的父亲传递消息。”卡茜亚小声说。

我盯着前面,看向黑沉沉的路途。“他也死了。”我说,“中了罗斯亚人的埋伏。”

卡茜亚小心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彼此倚靠着,牛车继续摇摇晃晃向前走。过了一会儿,她说:“公主就死在我身边。她把孩子们放进衣橱里,就站在门口挡住。他们捅了她好多刀,而她还是一次次站起来,挡在门前。”她的声音在颤抖,“涅什卡,你能不能给我做一把刀?”

我并不想这样做。当然,合理的办法是给她一把刀,万一我们被追上用得着。我并不为她担心:如果打起来,卡茜亚还是挺安全的,刀剑对她的皮肤没有影响,羽箭也只会弹开。如果她手里有刀剑,却极度危险可怕。她根本就不需要盾牌,也不用盔甲,甚至都不用动脑思考。她可以直接闯入战场上的士兵队列里,像割麦子一样收割敌人,稳定又有节奏。我想起了阿廖沙的剑,那把奇怪又饥渴的、杀气腾腾的怪东西。它被收在魔法口袋里,但我还能感觉得到它的重量压在我的背上。卡茜亚也会像那把剑,杀意难平,但她可不是只能使用一次。我不想让她被迫做这种事,我不想让她需要一把刀。

但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用。我解下我的皮带针扣,她也把她的交给我。我又把我们皮带和鞋子上的金属扣眼全都抠出来,连同斗篷上的别针,又从途经的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把所有这些放到我的裙子上。卡茜亚驾车的同时,我让所有这些东西变直,变锋利,变强韧。我给它们唱七勇士之歌,而它们在我腿上静静听着,然后长到一起,变成一把弯刀,一侧有锋利的刀刃,样子更像是厨房用刀,而不是武士的利剑,只有小而亮的钢铁护手,裹住木质剑柄。卡茜亚拿起它,试了试重量和平衡性,她点了一下头,把它放在位子下面。

我们在路上走了三天,山影每天都在扩大,在远方给我们带来安慰。两头公牛倒是走得挺快,但每次有骑兵经过,我们还是得躲到篱笆、小山或者荒村后面,而他们总是接连不断地出现。一开始,每次成功躲过这些人的时候我还挺高兴,我被惊恐和释然的情绪主宰,没空去想更多。但有一次,当我们从篱笆上面探出头,看尘云在前方消失时,卡茜亚说:“他们一直不断地来。”我这才觉得心里一凉,意识到这一路经过的骑兵太多,不可能仅仅是传递信息,让各地追捕我们而已。他们还有其他任务。

如果马雷克已经下令将山口封闭,如果他的手下已经封锁石塔,如果他们已经去缉拿萨坎本人,趁他一心在扎托切克抵抗黑森林时突然从背后袭击,抓住他的话——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赶路,群山不再让我感到安慰,不知道山那边有什么等着我们。接近山脚,道路开始变成上坡,卡茜亚整天都坐在后面,跟孩子们在一起。她一只手抚着斗篷下面的剑。太阳升高,温暖的金色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看上去淡然又怪异,冷静到不像人类。

我们到了一座小山顶上,能看到黄沼泽地区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路边有一眼水井,配有一副辘轳。前路空旷无人,尽管道路两侧有很多脚印,人马的都有。我猜不出这些只是平常行人,还是意味着别的什么。卡茜亚给我们打了几桶水,用来喝,用来洗脏兮兮的脸,然后我新和了一些泥巴,修补两头牛:它们走了一天之后,身体多处开裂。斯塔赛克默不作声地给我拿来沾有泥巴的青草。

我们尽可能温柔地跟孩子们说了他们父亲的遭遇。玛丽莎并不完全懂,只是听了很害怕。她几次问起妈妈。现在,她几乎时时刻刻都拽着卡茜亚的裙子,像比她更小的孩子,而且一刻不能离开她。斯塔赛克却懂得太多。他默默听完那消息,后来问我:“马雷克叔叔是不是想要杀了我们两个?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看着我的脸,就好像在他问了那样的问题之后,还用说他不是小孩一样。

“没有。”我吃力地这样说,尽管自己也喉咙发紧,“他只是让黑森林控制了自己。”

我不知斯塔赛克是否相信我,之后他一直很少说话。他对玛丽莎很有耐心,小姑娘也总是缠着他;力所能及的时候,他也很愿意帮我们,但他几乎什么都没再说过。

“阿格涅什卡。”他叫我,在我刚刚修补完第二条公牛的后腿,想要洗掉手上的泥巴时。我扭头朝他看的方向遥望。从这个位置,我们能看到后方很远,好多英里。在西方,有一道浓浓的烟尘在大路上空腾起。它看似在动,在我们看着的同时还在逼近。卡茜亚抱起玛丽莎。我手搭在眼睛上方,眯起眼睛,想在强光下看清楚。

那是一大群士兵在行军:好几千人。前方是高高的枪林在闪着寒光,中间夹杂着马背上的骑手和一面红白两色大旗。我看到一匹栗色马打头,一个穿着银色凯甲的人坐在它背上;旁边是一匹灰马,骑手身披白色斗篷——

整个世界倾斜,变窄,一下子扑到我面前。索利亚的脸突然跳出来,极为清晰:他正盯着我看。我特别用力地把头甩开,以至于摔倒在地。“涅什卡?”卡茜亚问。

“快跑。”我喘息着爬起来,推着斯塔赛克跑向牛车后面。“他看见我了。”

我们驾车进山。我想要估计清楚身后的军队还有多远。要是公牛们能走得更快,我甚至会鞭打它们,但它们已经是最快速度了。路上到处是碎石,狭窄崎岖,它们的腿开始干裂,泥巴迅速剥落。这里再没有更多泥巴可以修复它们,就算我们能停下来。我不敢用加速咒语:下次转弯之后的路根本就看不到。要是前面有人怎么办?我们可能正好扑进伏兵中间,更糟糕的,要是掉下峡谷呢?

我们左边的公牛突然向前栽倒,它有一条腿彻底碎裂,牛儿撞在岩石上,成了一堆泥土。第二头拉着我们又走了一段,然后就在两步之间散架。车子向前倒,失去平衡,我们都被狠狠摔了个屁股蹲儿,落在一丛树枝和干草上。

我们这时深入山区,树木憔悴矮小,崎岖的山路两边是高耸的山峰。我们向后看不到多远,不知道军队距离有多近。通常来说,步行穿越山口需要一整天。卡茜亚抱起玛丽莎,斯塔赛克站起来,坚忍地走在我身边,毫无怨言地跟着我们加快脚步,大家都是两脚酸痛,喉咙被稀薄的空气刺得生疼。

我们在一处突出的山脊停下来喘息,旁边有一条夏天的溪流,刚好够用手接几口水给大家喝,而就在我直起腰时,一声聒噪的怪叫吓得我跳了起来。一只羽毛光滑的黑乌鸦落在岩缝里的枯树上,直勾勾地看着我。它又怪叫了一声,特别响。

我们逃跑路上,这只乌鸦一直跟着,从树枝跳上岩石,再跳上岩石。我对它扔了一块石头,想把它赶走。它只是跳到一边,继续怪叫,特别讨厌的那种得意叫声。往前走一段之后,它又多了两个同伴。这段路沿着山脊蛇行,两边是绿草茵茵的缓坡,再往下才是陡坡。

我们一直向前跑。前方道路分岔,一座山向左远离,在它右侧留下让人眩晕的悬崖。也许我们已经过了最高处,但我无法放慢脚步,留出足够的时间考虑路线选择,我几乎是在拖着斯塔赛克跑。在我们后面某处,我听到有马儿嘶鸣:就像它失足摔落,因为在狭窄山路上跑太快而栽下了山坡。乌鸦们飞上高空,盘旋着,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只剩下一直跟随我们的那一只,还在继续跳来跳去,它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

空气稀薄,我们挣扎着边跑边喘。日影渐渐西斜。

“站住!”有人在我们后面某处大叫,一支羽箭落下来,撞击在我们头顶的岩石上。卡茜亚停住,等我赶上时,她把玛丽莎塞进我怀里,自己断后。斯塔赛克惊恐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继续跑!”我说,“继续跑,直到你看见那座高塔!”斯塔赛克埋头向前猛跑,跟山路一起消失在巨石后面。我把玛丽莎抱得高一些,紧贴自己的身体,她也死死搂住我的脖子,两条腿夹着我的腰,我们就这样一起追男孩。那些马儿如此接近,我们能听到它们的蹄铁踏上碎石的声响。

“我能看到它了!”斯塔赛克在前方高处喊。

“抱紧了。”我告诉玛丽莎,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跑,她的身体跟我的不断撞击。她把小脸儿紧贴在我肩上,不说话。斯塔赛克紧张地回头看,我气喘吁吁地转过弯,他当时站在山体一侧突出的平台上,这儿宽敞得几乎可以称作一片草地了。我两条腿的力量耗尽,栽倒在草丛里,勉强让两膝支撑了足够长的时间,能把玛丽莎放下,而不是直接砸在身体下面。我们到了大山南麓。在我们下方,大路继续蛇行往复,直到奥尔申卡。

而就在市镇另一端,西山脚下,阳光下闪耀光芒的就是龙君的石塔,还很小,很遥远。它被一群士兵围绕,一小支军队,全都穿着黄色外袍。我绝望地看着他们。他们冲进去了吗?石塔大门还是关着的;窗户里也没有冒烟。我不想相信石塔已经陷落。我想要大喊萨坎的名字,我想要让自己飞过广阔的空间。我吃力地重新站起来。

卡茜亚停在了我们身后的窄路上。见到有骑兵转弯出现,她拔出我给她的那把刀。马雷克跟这帮人一起,在最前面;他的马刺鲜血淋漓,长剑出鞘,露出一嘴凶恶的白牙。他的栗色马直冲过来,但卡茜亚没有退避。她的头发飞散开来,在风里飘着。她两脚叉开,挡住山道,刀锋向前直指,马雷克不得不掉转马头,以免直接撞在刀尖上。

他止住马儿,在小道上掉转马头的同时,剑向卡茜亚劈下去。卡茜亚接住这一下,用蛮力把它挡开。她硬是将剑从马雷克手里磕飞。剑掉在路边,落下陡坡,带着一波碎石和尘土消失在山下。

“拿长矛来!”马雷克在叫,一名士兵把一支长矛抛给他。他掉转马头的同时轻松接住。他把长矛放低,缓缓转了一个大圈,险些划到卡茜亚的脸。她不得不向后跳开:如果对方能把她推下山路,她的强大力量就没了用处。她试图抓住长矛,但马雷克往回收的速度太快。他立即催马上前,扯动缰绳,令它人立起来,铁掌的马蹄不断向卡茜亚头上蹬踏。马雷克在迫使她后退:只要能让卡茜亚退到道路宽阔之处,他和其他士兵就可以包围她。他们也就可以绕过她身旁来抓我们,抓孩子们。

我吃力地回想龙君的咒语,转移咒。瓦里苏和佐金纳斯,就在试图拼凑咒语的同时,我已经感觉到它们不会成功。我们还没进入山谷,那条路还没对我们敞开。

我感到头晕,因为空气稀薄和绝望。斯塔赛克扶起玛丽莎,正紧紧抱着她。我闭上眼睛,念出幻象咒:我召唤出萨坎的书房,书架在我们周围光秃秃的岩石间出现,鎏金书脊,还有老旧皮鞋的气味,笼子里的发条鸟,俯瞰整座绿色山谷的窗户,窗外那条弯弯的河流,我甚至在幻象中看到了我们自己:山坡上小的像蚂蚁一样的人形,仍在移动。马雷克身后的山道上有二十多个士兵:要是他能冲到宽一点儿的路上,这些士兵就可以向我们冲过来。

我明知龙君不在书房;他在更远的东面,在扎托切克,在黑森林中浅淡的烟柱腾起的地方。但我还是把他放在了书房里,在书桌旁,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被永不熔化的烛焰照亮。他看着我,还是那副有点儿烦、有点儿困惑的表情:你这次又在搞什么?

“救我!”我对他喊,然后推了一下斯塔赛克。龙君本能地伸开双臂,孩子们一起跌入他的怀里,斯塔赛克叫了一声,我看到他瞪大眼睛仰面看着龙君,萨坎也吃惊地低头看着他。

我向后转身,一半在书房,一半在山中。“卡茜亚!”我大叫。

“快跑!”她大声对我喊。马雷克身后的一名士兵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也能看见我身后的书房,他摘下背上的一张弓,搭上箭,正在瞄准。

卡茜亚避过长矛,蹲下来向马雷克的马儿直冲过去,两只手按住它的胸膛,用蛮力把那匹马硬往后推。马儿尖声嘶鸣,人立起来,用后腿向后跳,前腿踢她。马雷克也踢,踢得她下巴仰起,马雷克把枪杆向下,插在两人之间,别到她脚踝后面。他现在两只手都握着枪杆,早就丢开了缰绳,但还是能神奇地让马儿按他的意愿行动。那畜生转体,他同时握住枪杆拧身一挑,把卡茜亚的身体弹到空中。马儿的后腿正面踢中她,她蹒跚后退到山路边,马雷克又快速用力一推。卡茜亚向后倒去:她甚至没有时间惊叫,只在惊慌中说了一句“哦!”就不见了,手拽断了路边的一丛青草。

“卡茜亚!”我惊叫。马雷克转身朝向我。弓箭手射出那支箭;弓弦弹响。

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抓得好紧,是那股熟悉的、出人意料的强大力量。那双手把我向后拖走。书房的墙壁一下子涌到我周围,在那支箭即将穿入之前关闭。风的轻吟声,冷冽的空气,从我的皮肤表面消失。我转过身,呆呆地看着:萨坎就在面前;他就在我身边,是他把我拖回来的。

他的手还在我肩上,我被他抱在怀里。我惊魂未定,心里有上千个问题,但他放开手,后退一步,我才意识到我们周围还有别人。桌子上有张打开的山谷地图,还有个大块头、宽肩膀、胡子比脑袋还长的人,身穿锁链甲和黄罩衫,站在桌子另一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他身后还有四个披坚执锐的人,手握剑柄。

“卡茜亚!”玛丽莎正在斯塔赛克怀里哭,想要摆脱他的掌控,“我要卡茜亚!”

我也想要卡茜亚。想到刚才看她跌下山坡,我就浑身发抖。她能掉下多远距离不受伤啊?我跑到窗前。我们距离很远,但我还是能看见她掉落的地方腾起的烟尘,像一条沿着山坡画下的线。她成了山路上一个小小的深色点,棕色斗篷,金色头发,在她掉落之地下方足足一百英尺。我试图恢复理智,还有魔力,但两腿累得发抖。

“不行。”萨坎说着来到我身边,“停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完成这些里面的任何一步的,等我搞清楚,估计会更震惊。但在过去一小时,你的魔法严重透支。”他用一根手指对准窗外卡茜亚蜷缩起来的身体,双眼收紧。“图阿利代塔。”他念道,单手握拳,迅速回缩,用手指了下地板空处。

卡茜亚在他指的地方凭空出现,摔在地板上,带来一波棕色尘土。她翻滚了一下,迅速站起来,只是有点儿摇晃。她双臂有些血痕,但还握着她的刀。她看了一眼房间对面全副武装的人,抓住斯塔赛克的肩膀。她把男孩拖到自己身后,横握弯刀,像一道护栏那样挡在身前。“安静,玛丽苏[1]。”她说着,单手迅速摸了下玛丽莎的脸颊,让她安静,小女孩正想让她抱。

那个大块头此前一直在呆看,这时突然叫起来:“我的好上帝,萨坎,这个是小王子啊。”

“是哦,我猜也是。”萨坎说。他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我瞪着他,还有点儿不太相信他就在眼前。他比我上次见时更瘦了,几乎跟我一样邋遢。两腮跟脖子上都有烟灰,还在他全身留下一层细细的灰印,足以在他衬衫敞开处显出一道黑线,把干净和脏兮兮的皮肤分开。他身穿一件样式粗糙的长皮衣,前襟敞开,衣袖和袍角都被烧焦,上上下下布满了焦痕。他看上去像是刚刚烧完黑森林回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他从远处召唤了回来,用我的魔法。

斯塔赛克从卡茜亚身后窥探,然后说:“弗拉基米尔男爵吗?”他把怀里的玛丽莎抱得更高一点儿,保护着她,一边看看萨坎。“你就是龙君吗?”他问话时,幼小高亢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带着猜疑,就像他觉得自己的样子与身份不符一样。“阿格涅什卡带我们来这里,来保证我们的安全。”他说,对这一点更没把握的样子。

“她当然是想这样做。”萨坎看着窗外说。马雷克和他的部下已经在乘马下山坡,人可是不少。长长的军队正在穿过山口出来,他们脚下踢起的尘土被夕阳染成金黄,雾一样飘向奥尔申卡。

龙君回头看着我。“好吧,”他讽刺地说,“你还真的带回了更多士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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