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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的是他。”灵思风说。

  一只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克恩就是我的名字,孩子。”

  贝檀的手停止了动作。“克恩?”她问,“野蛮人克恩?”

  “正是。”

  “等等,等等,”灵思风道,“克恩可是个大块头,脖子像牛一样粗,胸肌就像一口袋足球。我是说,他是碟形世界最伟大的战士,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传奇。我还记得我祖父说他见过他……我祖父说他……我祖父……”

  巫师在对方炯炯的目光下结巴起来。

  “噢,”他说,“哦,当然,抱歉。”

  “是的,”克恩叹了口气,“没错,孩子。我自己的传奇就是我的一生。”

  “天啊,”灵思风道,“你究竟有多大年纪?”

  “八十七。”

  “但你是最棒的!”贝檀说,“游吟诗人至今还在歌唱你的事迹。”

  克恩耸耸肩,结果疼得“嗷”了一声。

  “根本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他气哼哼地盯着雪景,“这就是我一生的传奇。在这行干了八十年,我得到了些什么?背痛、痔疮、消化不良还有一百个做汤的菜谱。汤!我恨汤!”

  贝檀皱起眉头:“汤?”

  “没错,汤,”克恩凄凉地说,“全怪我的牙。你知道,只要没牙,谁也不拿你当回事,他们只会跟你说:来火边坐,大爷,喝点儿汤——”克恩严厉地瞪了灵思风一眼,“你咳嗽得还真是时候,孩子。”

  灵思风转开了视线,不敢看贝檀的脸。然后他的心沉了下去。双花还倚在树干上,安详地昏迷着,同时又在环境允许的前提下尽量露出责备的神情。

  克恩似乎也想起他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观光客跟前,撑开对方的两只眼睑,检查了擦伤,最后摸了摸脉搏。

  “他去了。”他说。

  “死了?”灵思风的内心发生了激烈的争斗,足足一打感情蜂拥而起,开始叫嚣。在灵思风插进来维持秩序之前,“安心”完全控制了局面。然后“困惑”“恐惧”和“伤痛”开始混战,一直打到“羞愧”从隔壁溜进来,想看看这阵口角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克恩若有所思地答道,“不全是,只是——去了。”

  “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克恩说,“不过我认识一个人,她可能有张地图。”

  远处的雪地里,半打小红点正在阴影中闪烁。

  “他离这儿不远。”为首的巫师瞅了眼手里的小水晶球。

  他身后一阵嘀咕,大致是说无论灵思风有多远,肯定都比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可口的饭菜和一张暖和的床要近得多。

  这时,走在队伍侧翼的巫师突然停了下来:“听!”

  他们竖起耳朵。空气中有冬季开始发威时那种微妙的声响,有石头破裂的声音,还能听到小动物在雪地下的地道里扑腾。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一只狼开始嚎叫,没有同伴应和让它非常尴尬,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月光倾泻下来,发出银色的坠落声。还有半打巫师试图压低呼吸而发出的喘息声。

  “我什么也没听——”一个巫师开口道。

  “嘘!”

  “好吧,好吧——”

  然后他们听到了——远处有一种细碎的嘎吱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冰冻的雪地上快速移动。

  “狼群?”他们的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上百只干瘦饥饿的野兽在黑暗中跳跃的景象。

  “不——不是,”为首的巫师道,“太有规律了。也许是个信使?”

  声音更响了,那脆生生的节奏就像是什么人在飞快地嚼芹菜。

  “我来发射一束闪光。”首领抓起一把雪,把它捏成一团朝空中抛去,指尖喷出的第八色火花点燃了雪球,接着就是一道短暂而耀眼的蓝光。

  一片寂静,然后一个巫师说:“你这头蠢驴,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次谈话戛然而止。黑暗中,他们听见一个迅捷、坚硬、聒噪的东西冲进了自己的队列,转眼之间又消失在夜幕中。

  等他们把彼此从雪堆里拉出来之后,巫师们发现地上有一条小脚踏出的小路,非常结实,几百个脚印排得紧紧的,像探照灯的灯光一样笔直地穿过了雪地。

  “招魂师!”灵思风惊呼道。

  火堆对面的老妇人耸耸肩,从某个隐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油腻腻的扑克牌。

  尽管外头冰天雪地,帐篷里头却好像铁匠的胳肢窝,灵思风很快就汗流浃背。马粪确实是很好的燃料,不过这些“马人”真得好好学学有关空调的知识,就从什么是空调学起。

  贝檀朝巫师靠了过去。“找婚事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

  “招魂师。跟死人说话的人。”

  “哦。”语气略有些失望。

  他们吃过了马肉做的黑布丁和马奶做的奶酪,总之是全套马宴,外加一种清淡的啤酒,这酒是什么做的灵思风连想都不愿想。克恩(他只喝了马肉汤)解释说,中轴草原的马部族生在马鞍里——灵思风认为这从妇产科的角度讲是绝对不可能的——并且在自然魔法方面特别有天赋,这主要是因为置身无垠的草原会让你意识到天空与四周的大地结合得多么巧妙,而这又会自然而然地引发深邃的思索,让心灵不由得提出“为什么”“什么时候”,以及“咱们干吗不换牛肉试试”之类的问题。

  酋长的祖母冲灵思风点点头,然后把牌平铺在自己身前。

  我们已经提到过,灵思风是碟形世界最糟糕的巫师。自从八大咒语之一住进他的脑子里,其他咒语就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这跟小鱼不会待在梭子鱼周围是一个道理。可是他依然很有自尊心,而巫师们绝不愿看见女人使用哪怕最简单的魔法。看不见大学一直嘀咕着什么马桶有问题之类的借口,从没录取过任何一个女人。但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忧惧:要是允许女人摆弄魔法,她们的才能或许会让不少男巫师非常尴尬……

  “反正我也不信塔罗牌,”他咕哝着,“说它是宇宙智慧之精华什么的完全是胡扯。”

  老夫人拿起第一张牌,这张被烟熏黄、被岁月卷曲的牌是……

  它本来应该是星辰。然而那个散发着粗糙光线的小圆盘不见了,它变成了一个小红点。老夫人嘀咕了句什么,用指甲刮了刮牌面,然后抬头对灵思风怒目而视。

  “不是我干的。”他说。

  洗牌后,她按照重要性翻开了牌:“八元灵符”之八、天穹、夜池、四只巨象、海龟的王牌,接下来——不出灵思风所料——死神。

  死神也有些不对。牌上本来应该是一幅死神骑在白马上的写实画,当然他本人倒也还在。可天空却泛着红色,远处的一座小山上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马油灯的光照下隐约可见。

  灵思风根本不必费神仔细分辨——那人身后跟着个长了上百条腿的箱子。

  行李箱会追随主人到任何地方。

  灵思风瞅了眼帐篷另一头的双花,观光客依然躺在一堆马皮上,脸色苍白。

  “他真的死了吗?”他问。克恩把他的问题翻译给老夫人听,对方摇了摇头。她把手伸进旁边的一个小木盒,在一堆袋子、瓶子中间东翻西找,最后拿出个一丁点儿大的绿色瓶子来,把里头的东西倒进了灵思风的啤酒里。灵思风满腹狐疑地望着酒杯。

  “她说这是一种药。”克恩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它喝下去;假如你拒绝他们的好意,他们可能会生气。”

  “这东西不会把我的头炸开吧?”

  “她说这很重要,你必须把它喝下去。”

  “嗯,你说行就行吧。反正啤酒的味道也不可能更糟了。”

  巫师灌下一大口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嗯,”他说,“其实味道还不算太——”

  什么东西把他捡起来,抛向了空中。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仍然坐在火边——他能看见自己,一个不断缩小的身影,置身于同样迅速缩小的火光中。几个玩具大小的人正焦急地注视着他的身体。只有那个老女人除外。她抬头看着天上,看着灵思风,嘴巴咧得大大的。

  环海的高阶巫师们可没工夫咧开嘴。他们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种全新的、可怕的东西:一个爬上高位的年轻人。

  事实上他们谁也说不清忒里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他稀稀拉拉的头发仍然是黑色的,他的皮肤有点儿像白蜡,几乎可以被当成一个——当然是在光线不佳的情况下——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八个魔法师门会幸存的六位领袖来到了过去属于古德尔·威得韦克斯的书房,他们坐在一张狭长、光洁的新桌子旁,每一个都在思考,忒里蒙究竟哪儿不对劲,为什么自己总想踢他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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