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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坚忍

  对人类肉眼而言,尤弥尔这块中空巨冰一副毫无生机、薄脆闪烁的模样,好似甲虫褪下的壳。但摄影机数字镜头捕捉到的影像加快为十万倍,也就是一整天的过程浓缩到一秒,看来彷佛变形虫追赶、包围并且吞没了艾丝。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以为画面上的艾丝是钢铁光泽的昆虫,抖动着脚、囊、触角,奋力抵抗冰怪化作液体那缓慢无情的侵蚀。

  影像之外,四百位幸存者的动作相较于巨冰的变化简直是光速进行。他们正为大跃升重整太空站,切割残破的守车后将造船厂区整个往前挪,设置冰墙阻挡放射线,接着也将大型反应炉搬到栈道附近。八十一艘元舟,九艘一组、共计九组排列在艾丝后端,火箭喷嘴也朝后。最初固定时只能依赖格状棚架,而且很不稳固。航天员在上头拉好缆索、推进剂线路和仓鼠管。东西就定位了,冰怪随即支持。巨型球虫群马不停蹄赶工,混合纤维和冰粉制作出强化材料「帕克瑞特」,并将其编织为矩阵,紧紧缠绕每艘元舟。

  冰不断向前流动,影片像是冰山融化过程逆向播放。球虫遵循几条简单规则:找到尚未被冰覆盖的表面就开始黏贴。乘员每天有短暂空档可以休息用餐,新流行则是吹牛大赛,说说自己在哪儿碰上活生生的冰魔、用什么方法击退妖怪。

  仅仅一个月,尤弥尔剩余冰量耗尽,旧艾丝也不复存在,两者合体,摇身一变成了轨道上的一座山。山峰是坑坑巴巴的镍铁块,被线条生硬的鹰架遮盖,上面安装许多天线和传感器。山坡如黑冰砌出的壁垒,这儿那儿插着推进器或别种设备;观察用的透明圆顶突出,貌似隐士小屋;山脚有八十一个小孔排列整齐做为装饰,每当穿越近地点它们就齐声喷出蓝白色火焰。

  大家想不出该给这座山取什么名字。组合艾丝(Izzy)和尤弥尔(Ymir)两个词不太容易,最接近的是伊兹密尔(Izmir),但那是个土耳其都市。有人主张以命名纪念为尤弥尔牺牲的壮士,可惜人数太多,难以取舍。大家想起马库斯,一些人便以「岛本峰号」称之,后来简称山峰号,虽然不算差,倒也不是定案。最后沿用下去的名字仍与马库斯有关。当初新凯尔德号命名渊源是沙克尔顿的救生艇,最初那条大船叫做坚忍号,坚忍号恰好也被浮冰包围*。新生的太空站、新生的坚忍号,费奥铎特地举行命名典礼,亲自穿上海鹰宇宙飞行服爬到阿马尔泰上面,朝着小行星砸碎一瓶香槟。

  * 沙克尔顿(Ernest Shackleton)带领队员乘坚忍号抵达南极,但坚忍号被浮冰困住,探险队最后弃船逃到一块巨大浮冰上。后来坚忍号沉没,众人避难的浮冰碎裂缩小,他们搭乘三艘救生艇前往象岛,但象岛距离商船航线仍然太远。沙克尔顿挑选五名船员乘凯尔德号救生艇,经过十六天惊险航程到了南乔治亚岛,遇上风暴也坚持上岸,并翻越山脉找到捕鲸站,最终队员全数获救。

  较远处一台摄影机俯瞰地球北极,也旁观坚忍号之后几年的发展。它看见的是初始时的紧张刺激、后续的遥遥长路,以及酝酿至最后才爆发的高潮。

  尤弥尔回来之前,云方舟一干驾驶员费了很多心思设法保持艾丝不受大气膨胀影响过多。阿马尔泰的高轨道系数发挥了很好的抵消作用,不过衰减无可避免,时不时仍需启动原本架设于守车后端的主引擎,燃料来自造船厂内核能反应炉供电的水解机。

  艾丝遭到火流星冲击、群行一分为二、红色希望号启程。这几个连环事件被统称为「分界点」。分界点导致太空站失去守车,后来一个月内,也就是改名为坚忍号前,站体沿着螺旋轨迹缓缓下降。元舟质量太小,试图保持相对位置会因气流而后退,它们只好以小行星艏波为掩护,就像单车骑士跟在卡车后面,可以减低风阻,躲到阿马尔泰背风面,等待新舰完成改造后与其接合。旧艾丝在螺旋轨迹上越来越低,侦测整合团队被迫派遣爪蟹到前方椼架,卸除结构脆弱的天线与传感器,因为气浪尽管稀薄,却是高温,放置不理的话仪器会慢慢损坏。费奥铎开香槟的太空漫步时间不长,但一回室内就告诉大家自己看见香槟泡沫被大气吹散。

  因此当务之急是调整远地点。目前远地点仅比近地点高了几公里,目标是转移到与月凹同高,可是距离为三十七万又八千公里。马库斯、迪娜、次郎、维契斯拉夫曾巧妙地将尤弥尔带向能与艾丝会合的轨道,现在则是以同一手法逆向操作,每当坚忍号穿越近地点,便以短暂间隔给引擎点火数次。

  命名大典刚结束,三十分钟后立刻第一次点火。结果制造出每秒四公尺的delta V,加速幅度微弱,多数乘员毫无感觉。八十一台元舟引擎合力,也拿坚忍号没辙,钢铁与冰层的质量差不多,加起来实在太过庞大。不过这么一丁点速度就足以造成改变,四十六分钟后,经过远地点高度已然提升了一四.一八公里。再四十六分钟,二度点火并擦过大气层,又得到了每秒四公尺的加速度。这回远地点增加一四.二一公里。坚忍号首日操作拉回的远地点高度超过一百公里,除了每回经过近地点的几分钟之外,不必再担心大气膨胀问题。

  ——而且也无法继续这么操作了,造船厂里被冰覆盖的储藏槽已经清空,反应炉和水解机需要运转一阵子才能补充。尽管是核电,电解速度也有上限。

  没过多久,电解作业也暂停一周,因为机器要求水质纯净。后来一个月内产出量仅预期的四分之一,不过问题逐渐解决。每回近地点的引擎发动次数增加,坚忍号就缓缓朝着月凹靠近。

  若能维持现状,接近速度应该会越来越快。第一次delta V提升高度一四.一八公里,第二次同样的delta V却提升了一四.二一公里,差距约为三十公尺。以太空距离而言微不足道,但就数学观点是个重要趋势,代表随坚忍号高度增加、轨道更趋近长椭圆形,每次小小的delta V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轨道提升幅度能从三十公尺缓缓增至以公里为单位,加上每一笔进步都回馈到方程式上,致使下次发动引擎可得出更棒的成果。类似指数现象,只是这次终于是对人类有利。

  而且,还没把数学层次上的另一个好消息算进去:就是坚忍号每次点燃引擎后质量都稍微减轻,推进器受到的阻力更小;换言之,往后绕地球的每一圈,得到的delta V不会只有区区秒速四公尺,是可以越来越大的。

  只要大家好好活下去、维持坚忍号运作顺畅,状况会一天比一天进步。只不过种种成果都是得来不易,累积得很慢很慢。

  最后,足足花了三年。

  本来计划是一年,由于种种损坏与维修而延长,需要的工具和补给品并非随手可得,有时需要应变、凑合,或者凭借人类丰富的创意找出变通之道——当然也要辛勤努力。如果走投无路,就只能以命相搏。

  坚忍号的人类资本逐渐缩水。食物匮乏始终是个大问题,原本设计上元舟可以在透明外层的内侧种植农作,但组合为坚忍号后,所有元舟被埋在冰墙下,避免磊雨侵犯,靠外的才有阳光能生产。如此一来,产量自然跟不上人口数。启航时,坚忍号继承了艾丝的紧急用补给,依据一年份计划分派给所有乘员,但众人意识到航程势必大幅延长,除了缩减配额外别无他法。绝大多数维生素撑过了分界点,保留在舰内。舟群那方需求很高,他们脱队时这方面储备不足。于是坚忍号和舟群之间展开贸易活动,现实却与当年群行派的想象差别甚大。首先要透过无线电议价谈判,之后MIV和元舟彼此配合、调整轨道才有可能对接交易。由于改变轨道越来越难,商业活动进行起来异常棘手。

  如同当初的尤弥尔,坚忍号也从内侧凿冰,留下外面的「胡桃壳」做为结构支撑,当成面对火流星冲击的第一道防线。正如JBF及弃车保帅派所言,巨大舰艇欠缺机动性,提早侦测到大型陨石的话,尚能发动引擎做出数次微幅修正,待岩石真正接近时,航道已经改变够多,并成功回避。然而舰上大部分人力几乎都要投入这项防御工作,也就是三班制轮流执勤。更麻烦的是,石块要是小过一个门坎,就无法及时发现或闪躲,只能祈祷落点会在阿马尔泰上。大部分确实被铁盾挡住,但仍有一些砸在后面冰壁,威力够大的话就贯穿进去、造成伤亡。

  三年期间也有很多自杀案例。有些人自杀的原因很典型,例如坚忍号经过几星期的大量创意劳动,完成设计与改装,瑞斯却因此深陷忧郁,无法自拔,出航一个月后轻生。别的理由则像是总得有航天员接下形同舍命的任务、癌症病人选择提早离世,免得消耗本就居于第一顺位的食物、空气和医药。分界点那天,迪娜也明言警告过了,癌症是不可避免的代价。无论多么小心,放射性落尘终究会悄悄乘着空气与食物的便车,潜入人类的肺脏或腹腔。即使不考虑冰块带来的污染,原本太空就充满各种辐射,加上缺乏运动、营养、时常接触化学药剂,癌症比例自然有增无减。坚忍号尽管有医疗设施,但不像地球上的医院那么完整,无法针对癌症进行有效的检测和处置。

  此外,植物病害问题和维生系统故障,导致周期性的粮食与空气供给危机,原先就体力衰竭的人很难熬过去。坚忍号必须穿越范艾伦辐射带,而且不像一般太空任务只是单程或往返,每次轨道周期都会经过两次,甚至第一年的动作路径等同困在辐射带内无法离开。乘员都尽可能待在舰内受掩蔽的区段,可惜防护不可能天衣无缝,总有人因为职责所需,或因意外而停留在曝露于辐射的地点。事实上,这么多人长时间挤在有限空间中,本身就是相当不利健康的因素。

  性别比例渐渐倾向女性。分界点以后存活的普民约为坚忍号总人口数的四分之一,其中大部分为男性,毕竟当初遴选标准为军人、航天员、科学与工程专家,这些领域传统上以男性居多;另外四分之三是舟民。云方舟时代,舟民比例是百分之七十五女性、百分之二十五男性,但分界点之后,决定留在坚忍号上的大部分是女性。

  舰上男性年长许多,常常都是舟民岁数的两倍甚至三倍。舟民有许多是在最后阶段匆匆搭上元舟的,相较之下,普民在太空的时间较久,身体损伤也积累严重。至少初期阶段,舟民都还在学习,如舱外行动等危险任务也只好先由普民承担。生活在太空,男性本就处于劣势,生理上较易受到辐射影响,呼吸和饮食需求也较大。此外,无论文化教育抑或基因遗传导致,男性心理上就是难以接受余生得在密闭空间度过。那股前往室外、远离人群的冲动转化为积极参与太空漫步,可是太空漫步的风险有辐射剂量增加、遭到陨石撞击、设备故障、行动失误以及反应炉放射落尘污染等等。

  另一个潜在因素是:尽管心照不宣,大家都明白男性较不重要。女人——精确一点说,健康、可用的子宫——才是贵重资产。基于这个前提,又或者是种具有积极社会意义的自尽手段,男人更主动参与高风险作业,同时本能地请女性躲在舰内屏障较多的安全地带。也有少数女性不服气出言抗议,但遇上对方一句「必须不惜代价守护她们的健康与存活」时便哑然无语。

  与舟群的通讯断断续续,一旦搭上线常常会是一次大爆发,主要是对方有诸多需求。本来双方决裂,应该要进入某种类战争状态,但分界点当天那场大灾难造成的破坏远超过内斗能及,于是彼此都留了最后一分余地。尽管短期内依旧无法建立互信,双边都对网络和私人通讯施加管制,预防恶作剧或其他更糟糕的情况。群集与坚忍号之间仅有的连络渠道是一条热线,如今俨然回到旧地球的冷战时期。热线多半几个月才动用一次,不单纯因为关系紧绷,也因为两边都面对危急存亡之秋。爱斐与JBF指挥两条受到重创的船舰,隔着惊涛骇浪遥遥相望,没有多余力气勾心斗角,热线仅用于交易谈判,谁都不肯透露自己那边的处境。不过从舟群有急用的物资种类就能推敲一二:最主要是推进剂,再来是治疗辐射疾患的药物,然后是抗病害的作物株、营养补充剂、二氧化碳过滤机以及史特林发动机的零件。他们的筹码主要为粮食,能提供的其他物资坚忍号并不缺。

  分界点过后第十一周发生闪焰,伴随日冕物质抛射,也就是太阳朝星系喷射大量带电粒子。坚忍号的传感器数组有部分永远面朝太阳,为的就是提防这件事。他们向舟群发信提醒,那段期间以地球磁层为庇护,加上前方铁盾与周身冰墙,得以免除绝大部分的辐射威胁,但无从得知舟群究竟有没有收到并理解警告讯息。当年舟议会就体认到日冕物质抛射多么危险,因此元舟备有「庇护包」这种特制睡袋,可在内外层间注水,水分子能吸收高能量质子,以水包裹全身是有效的防护措施。曝露于辐射后,人体产生的自由基会损伤DNA,服用元舟库存的氨磷汀可以保护细胞。两项设计搭配起来颇为周全,前提是舟民至少要提早半小时得知此事,且有足够水源填满庇护包。他们效法以前的船员进行救生演习,舟民也时常演练相关操作。然而太多环节可能出错,很难想象八百艘元舟都全身而退。

  后来三年间总计有十次足以造成威胁的日冕物质抛射。坚忍号每回都发送警告,从未得到任何回音。

  更令人忧心的是,舟群似乎总是缺水。元舟自身是循环生态系,会失去水分的唯一原因就是分解成氢氧做推进剂。但群行时各元舟为了保持队形,时常需要移动,就算从头到尾无需躲避陨石、无需调整轨道,依旧无可避免。雷达显示他们数度更换轨道,越来越高、越来越趋近圆形,而且远离范艾伦带。他们这么做或许有理由,不过若储水量不足,便无法在需要时填充庇护包,遇上事故的瞬间搞不好折损大半、甚至全灭都有可能。爱斐心底默默盼望那些舟民还保有理智,并且愿意在山穷水尽时开口求援。同时,她也对坚忍号的存水量不敢掉以轻心。目前看来充裕,但未来难料。眼前没机会再发动类似尤弥尔的远征计划,手头上这些水资源得要支应接下来的几百年。

  她思考过,若JBF为了应急真敢开口讨水,自己的答复将是:不可能,要就回来,加入坚忍号的人可以入内避难。这答案恐怕也在对方预料之中。无条件投降是奇耻大辱,偏偏JBF放不下身段。可是还要付出多大代价她才愿意低头?这是未知数。

  「一路走来真是辛苦。」杜比哑着嗓子说完,喝口雅柏苏格兰威士忌,酒里掺了来自五十亿年小行星的水分。润了嘴以后,他哼了口哨。

  香蕉房里只有自己,所以话也没别人听见。杜比抬头盯着墙壁上的投影银幕。他处于零重力过久,眼球变形,阅读眼镜不敷使用,但知道如何操作打磨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得等到有人去翻出机器藏在哪儿,好好研究操作说明书才能解决问题。既然坚忍号上只剩下二十八人,短时间内应该没指望了。看远方还没问题,而镜片没用,他也不很想面对笔电太久,所以习惯来香蕉房工作。除了靠微薄重力养养身子,也能将计算机连接投影机,远远地看着画面做事。

  杜比进来已经一小时。他不想错过重要时刻,因此计算出正确时间,误差就几秒,反正也没办法专注在别的地方。其余二十七人不是睡觉便是在忙,他只好自个儿庆祝。

  银幕被一个特别大的窗口占住,上面以粗大字体显示六个数字,也就是坚忍号的轨道参数。每隔几秒就会更新一次。那数字模糊又跳动,杜比盯着标示R的地方,也就是半径(Radius),代表坚忍号与地球中心的距离。R值此刻到达前所未有的程度:三亿八千四百五十一万两千九百三十三公尺。而且最后两位数虽缓慢但持续提升。坚忍号朝着远地点前进,这是成舰以来最高的远地点,比起以前月球绕地轨道还要高。他们终于跟月凹平起平坐了。

  未固定的物体开始滑动。坚忍号发动残存的引擎,原本八十一具,现在剩下三十七——运气好的时候可能会有三十九。坏掉的被拔下来拆解,用来整修还能用的。为了弥补推进力,他们将所有能找到的引擎拿来当替代品,包括守车里那颗最大的,造船厂里所有的推进器组件,还有一些来自元舟。有些元舟脱离群行、回来加入坚忍号。尽管动力下降这么多,坚忍号的机动性与一开始困在地球重力井那阶段差不多。那时身上背着好几年份的推进剂,现在总质量只有当初一半。

  引擎喷射一阵,后来改变面向继续走。杜比不必读银幕上的数字也知道发生什么事,这计划整整运作了三年。

  他们来到离心率极高的轨道,就像两个发夹弯以三十三万多公里接近直线的跑道连接。坚忍号近地点这三年来都没改变过,几千次绕行都火力全开、从地球大气层顶端呼啸而过。上回是五天前,一口气冲到每秒一万一千公尺。视觉上,轨道看来对称,但其实是假象,与现在位置相对的发夹弯已经高过旧月球轨道。此刻坚忍号行进很慢,用昔日比喻,大概是在盐滩上爬行的汽车。换个角度看,他们像是云霄飞车到了最高点,准备进入俯冲的前置阶段。地球看来是伸手可及的乒乓球大小,待会儿就要开始朝它坠去。五天内,慢慢将每秒一万一千公尺的速度累积回来。

  这几分钟的放慢速度可以巧妙利用。仅是对加速度做些微调,结果却能造成轨道的剧烈转变。坚忍号舰如其名,熬过这三年漫长光阴,总算来到月凹的高度,只可惜所在平面一直不对,依旧处于当初的艾丝平面上。这平面彷佛百万年前冥冥之中已经注定,是贝科奴太空发射场最容易到达的位置。如果身陷重力井内,要脱离这个平面得付出惨痛代价。要是地球还在,从头打造新的太空站会比移动到旧月球轨道来得便宜。幸好已经来到这个高度,只要在远地点发动引擎,就能一步一步朝着需要的平面靠近,成本并不算高。因此坚忍号每回来到远地点都要实行平面转移,持续了数月。但想要躲进月凹别无他法,然而杜比一想到就肚子不舒服,忽然宁愿自己方才没有贪杯。

  ——因为,他们想用作栖身之所的月凹位在旧月球轨道,旧月球轨道自然也是岩石集散地——毕竟那就是原点,也是碎片的来源与停留处。化为磊雨、落到地球的只是月球残骸的一小部分,与留在原位的分量相比可谓沧海一粟。航程中,坚忍号驾驶团队尽量保持与贝科奴接轨的夹角平面,远离危险区才有办法活到现在。

  然而,为了前往月凹不得不冒险。月凹彷佛载沉载浮于残骸云中,他们若不进去,自然到不了。所以最近几个月才开始在远地点发动引擎,提上轨道、试图接近目的地,但同时也置身于更多岩石、更多危险的环境。

  速度缓慢造成一部分问题。倘若将残骸云视为圆形赛道上极速奔驰的车辆,坚忍号就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摇摇晃晃闯进去。这巨大的速度差距要等十天后下一回远地点时才能解决。届时要进行最大也最久的一次引擎喷射,将坚忍号余下的推进剂用光,以求能达到残骸云的平均速度。之后双发夹弯轨道会变得接近正圆,和地球的距离固定为三亿八千四百五十一万两千九百三十三公尺。融入这个圆形轨道后才能朝月凹出发。杜比透过天文望远镜观察许多次,已经掌握轨道参数、知道如何找到它。

  这是杜比此生最重要的事业。

  几年前,要是原点没有发生,有人问起他答案一定不同。可是第三百六十天以后,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准备和执行这个计划。经过分界点,推进剂终于到货,但好友兼学术伙伴康拉德丧命、云方舟分裂——种种变故让他看得更清明,知道人类该朝哪儿走、由谁来领路,于是努力至今。

  十天后进入残骸云,估计两周到月凹。他不确定能否活到那时。自己罹癌这事显而易见,舰上没有诊断设备,但消化道症状是无法否认的初期指标,后来转移,所以肝肿大,如今连肺部也出现异样。进程很慢,所以说不定是自然因素,也许是早在旧地球年代、尚未来到太空前便种下的因;又或者是放射性物质,沾染食物然后进了肚子。反正都无所谓,他只在意自己能不能看到月凹。现在身体没那么不适,杜比试着保持乐观,可是癌症变化也很类似指数现象,他明白结果相当难料。

  目前负责驾驶的是宝洛雅登,她在「锤头」那儿。锤头是后来嵌进阿马尔泰背面以求安全的主控室。轮值只是形式,阶级或专业的区隔不再有意义。现在只有九名男性、十九名女性活下来,每个人都学会了每件事。从开船、修理引擎、太空漫步、机器人程序都要懂。换作三年前,杜比一定会进锤头陪她,站在背后帮忙确认轨参,休息时闲聊几句。但现在杜比选择留在香蕉房,反正已经看了好几千次。他知道,对阿宝和任何幸存者而言,操控坚忍号已经成了日常琐事,就像从前开车上班。而且进了锤头肚子会更不舒服,他想多保存些体力。

  后来杜比察觉自己累得打盹,提起精神睁眼凝视,银幕显示一小时前就穿越远地点,这是最后一次朝着地球加速前进。

  手机响了。就算伸直手臂,屏幕还是一片朦胧,幸好大脑对于像素排列还有记忆,根据色块分布就知道是阿宝好几年前那张大头照。他滑动图示接听。

  「舟群来了通讯。」她开口。

  「什么?」杜比惊醒:「JBF又想干么?」

  「不是JBF,这人的名字是……」阿宝迟疑。「A-ida,不知怎么念。i上面有两点。」

  杜比在心里写出字母。Aïda。隐隐约约记得刚进云方舟时见过这人,意大利来的女孩儿,年纪轻,不是普民,是舟民。社交模式有点怪,性子急得令人疲乏。

  「念做『艾怛』。」他告诉阿宝。

  「总之,对方先恭喜我们计划成功,接着就提出和谈。要叫爱斐吗?」

  「我马上过去,」杜比说:「让爱斐再休息一会儿。」

  他不想太多心,但下意识认为舟群的人就是知道爱斐作息,故意选在她就寝时间通讯。吵她起床会传递错误讯息,显得坚忍号这边过分在意。

  这么拐弯抹角的思维是否多虑、太倾向JBF那套权谋手腕呢?飞过栈道中间时杜比自问。栈道后来变得很脏,人类活动会排出气体,久而久之沾黏在冰冷墙壁上,没机会好好刷洗。这时候他就庆幸自己眼睛不好。

  关于舟群,他们所知甚少。三年间,陆续有人投靠坚忍号。听说JBF积极巩固权力,首次日冕物质抛射,夺走约一成人命,她却趁机施行自己版本的戒严法。之后大抵稳定,只是人口持续下降,直到一年前爆发叛乱,群集再度分裂。但即使分成两个团体,除了继续共存外也别无选择,就只是彼此互不往来。

  坚忍号上的众人后来倒真是不怎么关注舟群了。毕竟覆水难收,分界点那天就大势底定。不单单是政治面,也基于物理学。选择留在太空站,就等同接受杜比的方案和他一生心血结晶:大跃升。只有两条路,留在坚忍号内是受困,也是受护,不然就出去。进入坚忍号之后就没机会离开;不进坚忍号,只好加入舟群,否则活不了多久。成为舟群一员,则代表截然不同的轨道与未来规划,和大跃升的轨道力学前提无法兼容。双方轨道拉开,若还想团圆,需要庞大的delta V,然而将水做为推进剂就是牺牲日冕物质抛射时的防护、粮食生产量以及陨石来袭时的回避成本。要舟群全体同意这么做,恐怕很困难。更何况,真这么做未必有帮助。再者,坚忍号无法收容大量难民,大跃升的假设又是靠舰身承受一定程度的流星攻击,不至严重损坏。没有屏蔽的元舟跟在后头,被击毁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就物理层面而言,分界点是不可逆事件,无论双方多想重修旧好都难以挽回。

  然而,很显然舟群有持续关注坚忍号的动态,静观其变,等待大跃升结果出炉。

  此外,艾怛对杜比的计划理解极为透澈,因此知道此刻正是转折点。倘若舟群遗民能在十天内追上,便有机会一同前往相对安全的月凹栖身。否则坚忍号就将遁入残骸云内,杳无音信,而舟群继续在相对安全平静的高轨道沿地球绕行,等待水资源耗竭、人口归零的那天到来。

  杜比划进锤头,里头已有三人:阿宝、史提夫.雷克以及麦可.帕克。最后这位之前是舟民,为韩籍加拿大男同志,来自温哥华,透过六种不同方式使自己成为坚忍号不可或缺的一员。

  「纪录里头找到一个艾怛.法拉利,」阿宝抢在杜比开口前回答。「反JBF阵营领导人,看来JBF这回斗输了。」

  史提夫似乎很忙,但见他有活力是件好事。史提夫抱怨肚子不舒服、肠道菌落不平衡很久了。他还蓄着黑人辫子头,辫子加起来已经比身体还大,他体重恐怕不超过一百磅,不过手指在键盘上依旧飞快。

  阿宝注意力回到驾驶,换麦可解释。「史提夫在想办法建立视讯联机,已经好几年没人用过。」

  他是指S波段无线电。是以前太空载具彼此间长程通讯的媒介,后来没人用了。根据舟议会设计,云方舟以网状网络近距离通讯为基础,视讯语音都在上面进行。眼下舟群轨道可能距离坚忍号数十万公里,超过网状网络所能及,只好回归因特网时代前的传统技术。阿波罗计划年代,航天员靠这招将月球景象转为电视讯号传至地球。

  史提夫终于搞定,屏幕上出现方块像素组成的女性面孔。眼珠子是深褐色,无关精不精致,但看得出几星期之前曾经剃了平头,后来就没好好整理过。

  由于知道杜比眼睛不好,史提夫将影像也放到大屏幕上头。看清楚后,杜比在女子脸上找到许多营养不良的迹象,和坚忍号乘员并无二致。这倒令人意外。大家一直以为舟群那边农业发达,但仔细一想,也许是症结点在于缺水。一开始对方视线朝下,他们也习惯了,这代表她还盯着镜头下面的平板计算机。后来她察觉联机成功,赶紧抬起头直接望向锤头内众人。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可惜分辨率太差,结果彷佛整个眼球都是漆黑,分不出瞳仁与眼白,且因饥饿而泛着一层发烧似的光泽。

  「我是艾怛。」女子开口报上名字。「看见你了,哈里斯博士。」她微笑时稍微露出那口烂牙,又马上意识到,于是敛起笑容。艾怛看了镜头外某人或某物一下,立刻回到镜头上,并将平板挪得离镜头近些,方便观察坚忍号传来的画面。她手掌一瞬间掠过镜头前:指甲凹凸不平、脏兮兮、袖口会反光,而且磨损得厉害;背景传来耳语声,可想而知镜头外同艘元舟上有其他人。看来艾怛处于零重力环境,也就是说元舟没与同伴组成链球。她的眼睛在平板画面游移了一阵,试着理解自己究竟看见什么。分界点之前没有锤头这地方,舟群的人认不得是理所当然。「史提夫.雷克。」艾怛咕哝,又认出一人。

  「叫我阿宝。」

  「我是麦可。」

  「谁指挥?」艾怛问:「爱斐她……」

  「爱斐活着,就阶级而言仍是指挥官。」杜比回答。「现在是她的休息时间,假如是紧急事项,也可以请她过来。」

  「不,没这必要。」艾怛稍稍后缩,眼睛微闭。他们和坚忍号相隔实在遥远,讯号间断很大,对话节奏有一搭没一搭。

  「你们还有多少?」杜比问。

  「十一。」

  杜比习惯了天文数字,对这么小的值反应反而慢。十一,十加一。

  他转念一想。「是十一艘元舟的意思?」那代表还有好几十、甚至上百人。

  艾怛看似想笑。「噢,不是。元舟倒多,还有二十六条。」

  「嗯,那么十一是指?」

  「人。」艾怛说。

  「艾怛,」阿宝出声。「我想确认一下,以免有误会。妳说的是整个舟群吗?全舟群只有十一人存活?」

  「嗯,顶多加一……」

  「加一?」

  艾怛又闪过一丝笑意,同时别过眼神……好像还翻了下白眼。太久没接触了,杜比赫然想起舟民上太空时还只是青少年。她继续道:「状况复杂,姑且说有个生不如死的人吧。」

  锤头这边无法理解这话带着什么玄机。麦可冒出个念头。「我们知道舟群分裂成两派,一边是JBF带头,妳应该是反方?」

  「对。」艾怛笑了,杜比回想起亲子之间,青少年总是觉得父母永远搞不清楚状况。

  麦可见了那笑,有些不知所措。又支支吾吾问下去。「妳刚才说剩十一人……加上一个。听来那一个的状况有点糟……总之,这人数说的只是你们这个派系吗?」

  「他们早就败了,好几个月前的事。」

  「所谓胜败,是指双方起了冲突?是战争吗?」杜比追问。

  艾怛耸肩。「是有冲突,」她不以为意道:「要说是战争,那就战争吧。其实只是打架。真正的战场还是在网络和社群平台上。」

  四人沉默。艾怛本等着他们响应,发现等不到又耸肩。「不然我们能怎样?开元舟对撞吗?这种环境底下能有什么真的暴力行为呀!只好打笔仗了。」她伸手在面前,模仿两张嘴巴开开合合对骂。「还不就想办法挖对方墙脚、说对方坏话。网络不就是这样?」她咯咯笑着,一手揉揉眼睛。「过程很复杂啦,要解释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就说来话长。」

  「但妳说JBF阵营输了。」麦可似乎是锤头四人之中最坚持要问清楚来龙去脉、理出头绪的一个。

  「她,还有泰维——嗯。」

  「意思是用文字、用思想,靠着社群媒体击败他们?」

  「我们比较能服人,」艾怛回应。「我说服力比较强。元舟一艘接着一艘投靠我们,白舟硬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投降。」

  「那,他们怎么了?」

  「JBF没事,泰维状况差了些。」

  「就是刚才说生不如死的那个吗?」

  「嗯,的确如此。」

  「回到先前的问题。」杜比插入。「妳刚刚说的人数,是整个舟群、两阵营的合计?」

  艾怛好像直到此时才明白锤头这儿究竟想知道什么。她坐直起身,正色道:「没错,没有其他生存者。原本八百人,只剩下十一个。」

  锤头四人很长一段时间没作声,静静思索这话背后的含义。虽然早就担忧舟群状况不好,实情竟远比想象更加惨烈。

  最后杜比摊着双掌、拱了拱肩说:「怎么回事?」

  「农业崩溃。」艾怛转头看着镜头外几秒才继续。「嗯,解释清楚要很久,但基本上就那四个字。日冕物质抛射、藻类疾病、缺水……后来没有几条元舟能生产粮食。」

  「那你们吃什么?」

  艾怛脖子猛然抽了一下,彷佛被这问题触动什么敏感神经。她朝镜头一脸迷惘地说:「吃人。我是说,死掉的人。」

  杜比、阿宝、麦可、史提夫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真正的惊悚在于,他们也想过。想过很多次。坚忍号将冷冻干燥的尸体投弃舰外,但一具具都是丰富的蛋白质和营养,若能放弃成见,实在令人垂涎。

  不知是否看穿他们心思,艾怛蓦地开口。「你们呢?」

  「妳是问我们有没有以遗体为食吗?没有。」杜比回答。

  「泰维起的头,」艾怛说:「他啃了自己的腿,说是『软性食人』,还在部落格上主张腿在太空本来就没用。后来有很多人有样学样。」

  四人接不了这段话。静候片刻,艾怛只好径自说下去。「坚忍号上口粮之类的存量应该比较多,水更不成问题,是没必要走到这一步。」

  「嗯,我们是没跨出那步。」杜比观察身旁三人的肢体语言,了解到他们内心太过震撼,根本发不出声音。

  「至于我们,」艾怛说:「虽然人一直死、元舟越来越少,但还是尽量保存物资,能用的都搬到存活的船上。目前这二十六条元舟物资算是充裕。」

  「除了食物。」杜比指出。

  「嗯。」

  「存水足够到达我们的轨道?」

  「可以,」艾怛说。事实上她不仅年轻,也十分漂亮,此外杜比还感受到一股英气。或许正因如此,才能在社交媒体战上斗垮泰维与JBF。「做过计算了,只要抛弃一些质量,将必备的塞进一组七联,就能在你们的下次远地点赶到。不过前提是需要知道你们的轨参。」

  「我们会慎重考虑,」杜比响应。「并且进行相关准备。」他朝史提夫.雷克使眼色,史提夫动手切断联机,看得出艾怛本来还有话想说。

  众人坐在香蕉房开会,假装还有什么值得讨论。针对舟群的不堪,大家发表了一轮感言,表达震惊和恶心,但听在露易莎耳里毫无意义。她等到最后才开口。露易莎一向如此,每个人都知道,也都在等。

  「七十亿人口灭绝,相比之下没什么大不了。而且明明在场每个人都想过吃人肉这事,听到人家真的动手,何必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我们之所以错愕,真正原因是总幻想舟群那边有几百个健健康康的人类。他们丰衣足食、彼此相伴。嗯——理智上我们一开始就该猜到没这么好的事,只是舍不得梦碎罢了。今天我们发现对岸剩下十一个食尸鬼,该不该放他们自生自灭?当然不行,得腾出空间收容,不只要装人,也要装他们带来的维生素。」

  「我挺怕那个叫做艾怛的女人。」麦可.帕克直截了当说。

  露易莎叹息。「我帮你换个角度说吧:你会害怕,是因为你潜意识知道自己真的太饿有可能会变成和艾怛一样的人。」

  「可是……让她上坚忍号……」

  「还有JBF。」缇克拉开口。她一如往常与莫菈并肩而坐、十指交扣。

  「我也不希望再看到她。」卡米拉插进来道:「我知道听起来很幼稚、很自私,但……」

  「我能体会各位的疑虑,」爱斐开口。「因为我心里也很矛盾。但当下关键是:这些念头对于结论真有影响吗?我们真的会因为艾怛是个怪人、因为我们讨厌JBF,就舍弃幸存地球人的三分之一吗?答案显而易见:不可能,所以就传送轨参和航线表过去吧。然后利用剩下的轨道周期赶紧安排、设法容纳那些元舟。」

  轨道周期剩下的时间确实忙碌,忙到他们甘愿多消耗存粮、增加热量摄取,以求大脑与肢体能运作得更好。不过这十天中间有个空档,迪娜与爱斐凭着默契,一起到了以前被杜比戏称「巫巫舱」的地方,现在大家称这儿「穹楼」。

  分界点过后,瑞斯将艾丝和尤弥尔融合,金属与水化为一体。他调动巫巫舱模块在栈道的位置,以冰层包覆内侧半球与舰体接合处,外侧有窗那半球则添加防护层。改造后,舱体从坚忍号表面凸起,像颗眼睛——那儿确实也成为大家观赏宇宙的场所。就工程角度来说,这模块不具任何功能,反而是个累赘,经常被石头砸坏、造成减压,需要花心思修复。人进了穹楼也直接曝露于宇宙射线,坚忍号行经范艾伦带时禁止入内,但先前行经辐射区的频率实在很高。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喜欢这里,不管坏几次都要修好。想独处、或想与人共度特别时刻,就会过来。或许这是瑞斯做为设计师的最后经典之作,每回迪娜心里都默默感激。磊雨开始后,杜比以前起的名字不大体面,有段时间他们改口叫「穹顶」,但是发音容易造成俄国人误会,后来就改名穹楼。这称呼在两种语言发音相近,只是俄语用法较具宗教含义,通常只出现在大教堂那类建筑物*。

  * 英文「穹顶」为dome,在俄语听起来像dom(房子、家)。此处穹楼为英文cupola、俄文则是kupol,原意为大圆顶上的小圆顶,可作瞭望台用。

  休息时,爱斐与迪娜并不特别担心宇宙射线,因为重新安排后穹楼位于坚忍号天底方位、面朝地球。此刻地球很接近,占满整面窗。尽管无法孕育生命,母星做为屏障还是有点效用,宇宙射线绝对过不来,除非再遇上神秘的动因击穿星球后继续前进。两人浮在模块中间,手挽着手不会飘远,并拿出塑料袋装的波本酒吸吮,同时最后一次远眺母星。绕行地球的六年中多半处在艾丝的轨道夹角,俯瞰时对着高纬度,但坚忍号改变平面后,反而只能看到赤道周边。

  地球现在这德行,在什么位置其实没有分别。天空还在燃烧,不断有磊雨的蓝白色光芒闪过。隔着浓烟和蒸汽勉强看得见地表:一块块微微发光的熔岩,有些是陨石撞击出来的坑洞,有些则是地壳断裂后喷出;海洋入夜后是一片黑,白昼则弥漫雾气,很难辨识海岸线,却能肯定海平面降低许多。佛罗里达州陆地看似朝钥匙礁岛群延伸过去,却又遭到火流星轰炸、被海啸覆盖。一年半之前,大块陨石掀开黄石公园的盖子,超级火山自漫长沉眠中苏醒,灰烬笼罩北美,至今不散。她们视野最北的那抹闪耀的黄色代表岩浆大量流出。迪娜总是得压抑内心冲动,否则真的会冲回工坊打开接收器,听听父亲有没有传讯来。一想起卢佛斯她就忍不住泪水,然后爱斐也跟着哭了。假日的后半,穿过近地点之后,两个人在泪眼朦胧中缅怀故土。清楚或模糊无所谓,迪娜尽其所能留住印象,往后几千年,再没有人类能如此近距离看到地球。

  裹着火焰的母星逐渐远离,之后只会越来越小,两人也该回去做事,但却迟迟松不开手。很久以前,原点尚未到来那时,她们总会找机会谈心,分享彼此的内心忧虑。迪娜和爱斐老是烦恼自己不适任,毕竟来到太空可是花了大把纳税人的钱,要是搞砸,不只是丢自己的脸,也害地上很多人无地自容。后来这种担心自然早早放下,或者说被更巨大的恐惧淹没。然而,自从云方舟计划开始,尤其到了艾丝改建为坚忍号、大跃升后再无法回头的这一步,那迷惘变得更深、更重,她们不禁扪心自问:万一真错了,该怎么办?曾经灿烂辉煌、广布地表的文明已经在大家脑海中褪色,但与残存在轨道上的这些对比还是强烈得令人心痛。将就凑合、肮脏邋遢的坚忍号彷佛人类历史的污点,她们真的不能做得更漂亮了?经过三年——整整三年的衰败与无数灾祸,人类的未来全寄托于五天后的新航线。越是思考,越是绝望。

  若是出了差错,是她们的错,她们要负最大责任。

  当然也没人能活下来埋怨。

  爱斐与迪娜常经历这样子的信念危机,但通常不会同时发作,所以可以彼此抚慰。

  此刻,两个人心里一起崩溃了,非得相互扶持不可。迪娜脑海浮现卢佛斯最后一次通讯。

  记得为我们争光。

  「嗯,」她开口。「亲爱的,走吧,该上工了。」

  大跃升前轨道周期最后几天,埋首工作能够转移注意力,不会提心吊胆地想象结果。到达远地点时,坚忍号引擎要火力全开。这次结合了平面转移与加速,目标是进入月凹所在的「快车道」。快车道是碎片绕行地球的轨道,就像轮胎的滚珠轴承,里头的环境充满难以预料的变量,最新发现、同时也是最需优先处理的问题是:坚忍号相对于快车道的岩石速度较慢,那么,岩石便可以从后面追撞过来,阿马尔泰无用武之地。

  计划之初,杜比的打算是在进入快车道前夕重新整顿,将脆弱的模块和设备转移到小行星别侧。当时人力充足,看来可行,但如今仅剩二十八个营养不良的乘员,自然甭提,光是安排如何收容舟群那组七联就得全员出动。他们决定将七联安置在栈道中段,以缆绳固定,只能期盼引擎喷射时不至于被甩开。舱门必须紧闭,艾怛那边的十一人等到抵达终点再出来。表面上理由是这样比较安全,幕后原因还是大家不想让食人族进来坚忍号一起住。

  迪娜和几位常共事的机器人工程师开始更浩大的行动:抛弃阿马尔泰。

  本来这做法听来不可思议,但他们已经规划了很久。坚忍号最后这次轨道转移必须迅速灵活,而环境内的月球碎片体积远超过目前化为磊雨的流星,毁灭地表的那些渣滓得尊称它们一声父母。每当两两相撞,迸发出来的石头最后飞向地球大气,就是磊雨,磊雨要直到月球裂块消磨殆尽、缩小成稳定的环状系统才会停歇。总而言之,阿马尔泰挡得住棒球、甚至篮球大小的陨石攻击,但在岩石体积可与爱尔兰相提并论时,便毫无意义,不管带着小行星与否,坚忍号在这里就只是挡风玻璃上的虫。一旦进入残骸云主体的滑流*,他们想要活下来,就得沿着巨岩边缘移动,并祈祷到达月凹之前不会碰上太多小石块。这种驾驶模式讲究机动力,带着阿马尔泰不可能办到。小行星的重量是坚忍号舰体的一百倍。

  * 物体移动造成的牵引气流,或者指称后方无风阻的区域。

  除了阿马尔泰,坚忍号的另一个问题是背负大量的冰,加起来质量也不低,有阿马尔泰几成的程度。不过不同于小行星,冰是防护,也是推进剂,可以拿去引擎烧掉。他们估计将大部分冰电解为氢氧后,用于最后一次远地点加速。只要几分钟爆发性推进,坚忍号大半存水的质量就以燃料形式卸除完毕。抛弃阿马尔泰又烧掉冰层,估计一小时内坚忍号的重量将减轻超过百倍,真的成为快车道车流中的小虫,除了闪开大石头外,还要尽可能避过所有小石,一路撑到月凹。

  一切早已纳入考虑,迪娜与矿工社群幸存者有三年时间重塑阿马尔泰的内部结构。从前端看来,小行星形状未变,但里头却经过系统性的掏空与翻松;严格来说,或许第十四天迪娜派遣爪蟹、凿出洞穴、收藏电子零件,就是整个工程的开端,后来又陆陆续续开挖,取出金属,为莫菈.克鲁打造生物工程设备储藏室。过去三年,除了前进月凹的计划,生物工程是众人另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设备安全了,矿工们动手整理,顺便扩大几个有良好掩蔽的空间、拆了几堵墙壁,连接起来,变成小行星背面横跨栈道顶端的圆锥舱房,也就是锤头。

  这几年来,机器人滴水穿石般辛勤劳动,成果是锤头从阿马尔泰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体积和质量独立出来,镍铁舱壁仅手掌厚度,但以太空建筑标准而言已经算是极度强韧,足够抵御气压或微小陨石的碰撞。外头几十公尺厚度的矿石与这层舱壁失去连结后,单是灌注压缩气体就能将其推开。

  更精确的说法是:基于质量差距,坚忍号会将自己推开。阿马尔泰基本上不会动,但坚忍号瞬间变轻百倍,彷佛蟋蟀蹬着保龄球腾空飞起。

  时机一旦成熟,就引爆炸药、破坏仅存的结构联系。坚忍号开始加速冲出地球引力井,迪娜还有最后任务:穿上宇宙飞行服,亲自检查炸药是否定位正确、安装妥当。现存人员中,会操作炸药的只剩下她,因此责无旁贷。要是在六年前,这种任务会让她心脏彷佛要停下,现在却像是家常便饭。

  「我明白大家不想再听到坏消息,」杜比在香蕉房开口道。与会者占了人类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五。「可惜还是有些事情要说。」

  没有任何反应。到这节骨眼,什么也吓不倒他们。

  再四十八小时就要经过远地点,也就是最后一次引擎点火、丢掉阿马尔泰,朝月凹展开旅程。假如半小时之前艾怛的通讯没写错,舟群幸存者会抢在转移平面的前一刻赶到。

  「你就说吧。」爱斐回答。

  「我最近密切注意一个太阳黑子,」杜比说:「看起来有点麻烦。总之,大概二十分钟之前爆出巨大闪焰,虽然以前见过更大的了,但这个也不小。」

  「意思是要预防日冕物质抛射?」爱斐问。

  「嗯,一到三天内会发生。收集到资料我会再修正预估。」

  众人开始思考对策。近日很少有人注意太阳活动,心思都放在舟群那边究竟什么状况。最初还有搭乘红色希望号离开的队伍,但大家直接认定他们会遭遇与舟群相同的种种困境,所以活不下来。坚忍号有阿马尔泰和冰层提供遮蔽,即使像锤头那样薄的一层墙,也足够挡住随日冕物质抛射来的辐射。症结点在于,经过重整,舰体侧面曝露出来,爪蟹群此时此刻还在努力将残冰搬运给水解机,制造更多火箭燃料。低温气体能堆哪儿就堆哪儿,连空的元舟和模块也当作容器。栈道有些区段自从分界点以后还是第一次有空收拾干净。

  「对作业有影响没错,」爱斐作结道:「但我们很熟悉如何因应。提前服用氨磷丁、结束太空漫步,安排非必要人员都进入锤头。会有些人得留在栈道上,所以要记得准备庇护包。」

  「那……他们怎么办?」麦可.帕克问。

  「他们是另一个问题。」爱斐会意。「留在塑料制的元舟里面会变成烤肉,就算还有氨磷丁、有水填充庇护包,也很难不受损伤。道德伦理层面,我们应该让那十一人进入坚忍号,提供比较安全的空间。」

  「原本计划是派三个人从舱外固定七联在栈道上,否则我们没办法控制轨道。」说话的是泽克.彼得森,坚忍号乘员中,就属他外表与分界点之前差距最小。当然人还是瘦了,额头两侧头发灰白,但健康状况不错,而且有使用电剪的好习惯,胡子也刮得很干净。费奥铎因意外丧生,奥芮卡中风也死了,爱斐指派他为坚忍号副指挥官。

  方才泽克这番话的意思是,坚忍号已经舍下原本质量的百分之九十九,换言之,同样引擎、同样出力下加速可达之前的百倍。G力并不会因此太过极端,还在人体能够承受范围内,但加速时对舰体造成的压力却是前所未有。这一点也是计划实行之初就预见,所以他们先补强舰体设置,提高能够负荷的加速,之后才以冰墙覆盖。

  如果三年里都没有严重损坏,坚忍号应该可以撑得住,不过刚开始加速的时候,舰内没固定的物体都会飞来飞去。

  然而,这计划并不包括最后一刻自舟群前来的七联,于是场面变得有点尴尬。按照预计,七联和栈道对接,但对接口的原始设计不适合承载过大的拉扯力道。艾怛等人在元舟内塞满补给,甚至在元舟外也绑着许多,重量势必不轻,但也正因为物资宝贵,爱斐实在不想轻易放弃。结果就是规划了三名航天员前去迎接,迅速以缆绳系牢。

  「看来得研究机器人能做到多少,」爱斐说完,望向迪娜和阿宝。「目前所有机器人都是强化版吧?辐射很强,应该也能继续运作才对。」

  「我们会尽快准备。」迪娜回答。

  「七联完成对接之后,就让机器人上场。」爱斐说:「尽可能把七联拉紧,然后用最快速度开启舱门,叫那十一个人钻进仓鼠管。仓鼠管里也没有防护,所以要先把庇护包丢在里面,他们全程裹着就是。驾驶团队留在锤头操作。」

  ◈ ◈ ◈

  之后两天,迪娜常想起尤弥尔那段旅程。当时很多事情要做,但行程毫无调动空间,面对天文事件只能逆来顺受。纵使心里很想拚了命别睡觉,硬把事情做完,却也明白接下来还需要精神体力,所以还是强迫自己好好吃、好好睡,维持正常作息。醒着的时候,她忙于为舟群到来做预备,指派爪蟹前往对接埠周边待命,预先将缆绳一段绑在锚点、也修正另一端连接七联时使用的软件参数,进行演练,测试什么地方可能卡住绳索。

  时程越来越紧绷。艾怛紧急求援,希望能得到氨磷丁与庇护包所需的水,只可惜坚忍号不可能帮忙。两种物资存量都足够,问题在于MIV零件早就挪作他用,失去运输手段。

  于是艾怛孤注一掷,将仅存的水全部用于引擎,期望提早与坚忍号会合的时间点。杜比那边的宇宙天气预报也渐渐缩小范围,他判断辐射风暴来袭不会太快,七联可以及时赶到,航天员出去与迪娜的机器人配合行动也不成问题。

  迪娜听了五味杂陈。本来就很仓促了,现在还得考虑航天员可能有出乎预料的举动。杜比则指出:若艾怛的七联对接够快,他们还有机会将储备物资中较重的部分搬移到栈道内,减轻重量,也就减低了缆绳断裂的机率。

  驾驶团队里,爱斐与泽克两人也是事到临头、不得不对计划做修订。越是接近,就越能看清楚残骸云,并掌握航线经过的地形,后来更能清楚在雷达判读月凹位置,以及周围那些游移的巨岩。光学望远镜也捕捉到大量微弱噪声和云雾——就是体积太小、数量太多所以难以分辨的物体。所有数据都统整起来、仔细计算。

  杜比浑身疲态,常常打瞌睡,穿越近地点后没好好吃过一餐,但仍尽忠职守,新数据都输入统计模型,努力推敲抛射阿马尔泰和启动大喷射的正确时机,力求成功率最大化。不过他反复提醒爱斐与泽克:很快就得面对岩石自四面八方来袭的局面,而且届时不是计算就能解决问题,反而更像打电动,过关条件是边加速边避开速度堪比炮弹的大小石块。

  琐碎环节、突发状况,考验机智反应的状况多不胜数。迪娜联想到旧地球上的音爆现象:飞机前进时,后方空气凝聚密结,彷佛化为固体,如果冲不破这道无形障壁,就只能被打得粉身碎骨。突破点来临,麦可与另外两个航天员换上多次修补的冷却服和宇宙飞行服,杜比从雷达和望远镜确认对方正在前来会合的路径上。当然那也代表七联的行进方向可能撞击坚忍号。这取决于对方是否能靠推进器及时减速,将轨参调整到近乎完美同步。坚忍号目前还受到阿马尔泰与数吨推进剂拖累,可说毫无机动力,因此成败操在艾怛或她的驾驶员手中。

  只可惜最后坚忍号和舟群还是撞了一下。不是损失惨重的高速冲撞,却也绝对不是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会合。艾怛还算敏锐,提早三十秒发送警告。接下来状况勉强顺利,七联以推进器抵消相对于大船的速度,微调位置、靠近对接端口,可是艾怛再说话时语调难掩挫折:七联一套推进器模块耗尽燃料,无法再启动。

  「太重了,」泽克嘀咕。「他们船上东西太多,推起来当然吃掉很多燃料。」

  结果七联速度过快、角度不对,撞上守车二号。这是三年期间从造船厂废墟回收而成的模块,摆在h1后侧做为栈道末端。冲撞瞬间显示在屏幕上,震动也透过舰体传到大家骨子里,甚至听见三个航天员齐声惊呼叫骂。画面上,守车二号舱壁被刺穿一个洞,喷出许多东西。「二号减压中,」缇克拉回报。「与栈道连接口已经封锁。」飞出去的物体包括有四肢与脑袋的身影,手脚仍慌张摆动,大家看得面如槁木。

  「麦可.帕克掉出去了。」另一个航天员说。

  「过去增援。」爱斐朝锤头内下令,弦外之音很清楚:待会儿再为麦可哀悼,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莫菈,妳留下来。」她补上这句。

  其实莫菈动也没动。尽管此举违背自身意志和直觉,彷佛被视作娇弱孩子一样溺爱,但大家给她特别待遇也是出于无奈。

  「妳试试看用无线电和麦可讲话,他还能支撑一会儿。」

  莫菈点了头,用力咽下口水,然后专心在笔电上,输入指令与麦可建立一对一语音通讯。

  「迪娜,妳也留着,看好机器人,得临机应变;阿宝,妳回去,史提夫也是。露易莎,请妳用语音和艾怛保持连络——我这边压力够大了不想分心,你们留在锤头帮忙分担一下;杜比,你还是负责预报,通知大家天气状况、什么时候会遇上风暴。」

  「还剩半小时,」他回答。「我会继续留意。」

  莫菈戴着耳麦退到僻静角落与麦可柔声对话,拿着布巾拭泪,免得四处飞散。露易莎立刻执行分配到的任务,仔细聆听艾怛传来的语音。「她说她要再试一次。」

  「不是没推进剂了吗?」爱斐问。

  「她可以从还有剩的推进器挪到空的那儿,要几分钟就是。她请示下一步行动命令,守车二号对接埠无法使用。」

  稍加讨论之后,众人决议七联先停靠到旧红星模块哪儿去。

  前几日,迪娜的预备全部针对守车二号,这时候只好急急忙忙让所有机器人提着缆绳沿栈道表面冲刺,过程遇上不少小麻烦。七联试着发动推进器的时间里,她也忙得焦头烂额。

  大伙儿等着七联就定位,花了大概十分钟。中间杜比打断一回,提供辐射风暴的最新动态。

  讵料后来打破沉默的竟是莫菈。「别让他们进来。」

  「什么?」爱斐吃了一惊。

  「是陷阱。」

  泽克的声音从广播传来。「确认对接完成,准备开启舱门。」

  莫菈又补上一句。「麦可查明白了。」

  「距离辐射风暴到达还有十五分钟。」杜比提醒。

  迪娜全然专注于需要处理的问题,同时监督十个机器人镜头、十个不同工作项目,只偶尔冒出简短几句话,请还活着的两个航天员帮忙解开打结的绳子,或挪一下卡住的爪蟹。她努力想装作没听见莫菈与爱斐的对话。

  「陷阱?什么意思?」

  「艾怛的七联进入范围后自动连接到网状网络,」莫菈回答。「你们现在收信或开太空脸书,可以看到很多东西,舟群那边有几兆字节的旧讯息、旧文章,邮件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然后?」爱斐问。

  「麦可刚刚看到奇怪的内容,我也确认过了。」

  「他不是正在太空漂流吗?」

  「边漂边收信。」

  「究竟读到什么了?」

  「爱斐,他们是食人族。」

  「这早知道了。」

  「几小时前,」莫菈继续说:「他们杀了泰维,将遗体吃掉。」

  迪娜很难专心在工作上了。

  「他们想趁今天好好吃一顿。」

  时间紧迫,航天员必须趁着风暴尚未来袭之前赶回气闸、躲到室内。迪娜知道自己也得专心在这件事情上,无暇顾及莫菈说的那些。她正要与航天员对话,却被泽克的广播打断。「十名生存者登船,尚未看见JBF。」

  「泽克,提高警觉,」爱斐说:「有线索指出对方不怀好意。」

  「快进来,」迪娜对航天员道:「找最近的气闸,还有——别靠近新来那帮人,别信任他们。」

  「与小行星分离,」爱斐宣布。锤头舱壁外侧与阿马尔泰岩洞之间发丝粗细的缝隙灌满压缩气体,「塞住耳朵。」可是大家来不及照办,迪娜已经引爆炸药、摧毁阿马尔泰和坚忍号最后的结构链接。一股强大力道传来——比起前三年所有加速体验都猛烈——锤头弹开,连带推动了坚忍号整具舰身。

  「距离辐射风暴还有三分钟。」杜比警告。

  「JBF上船,」露易莎将语音频道与所有人连接起来,协助转述锤头内的讯息,说完眉头紧蹙。「样子有点奇怪,不确定怎么回事。」

  「火力全开。」爱斐告知。意思是马上要穿过远地点、进入月球残骸云密度最高的地带,所有引擎出力开到最大。她给引擎点火以后,坚忍号以每秒一千两百公尺的delta V冲进巨石阵内。

  锤头里面没固定的物体洒了一地,大家听到舰身各处传来的摇晃震动。

  泽克的声音也从语音频道冒出来。「进入战斗状态。」

  「战斗?」爱斐追问。

  「他们开枪攻击史提夫.雷克。」

  「现在曝露于日冕物质抛射高能量中子辐射,」杜比呼吁。「所有不在锤头内的人员请立刻以庇护包进行防护。」

  「开枪?」爱斐问。

  「JBF那把手枪。我建议封锁网络,对方正尝试利用后门程序侵入。」

  才刚说完,通讯混乱骚动整整一分钟,听起来像是舰内各处都有敌人想挤进同一个频道。

  ——接着讯号全没了。设备运作正常,只是频道被锁住。爱斐能控制引擎,但无法与锤头外的人员联系。

  金属上叮叮咚咚的声音又吓了大家一跳。有人从外面商业资源模块敲打锤头房门,迪娜立刻听出来了,是摩斯电码。

  「『巧克力』,」她开口。「是我和缇克拉的暗号,应该可以开门。」

  开是要开,但大伙儿还是先挑了几样东西凑合防身。幸好门外确实是缇克拉。她手掌被人拿刀砍了一道,泽克在旁边,模样狼狈,但没受伤。还有个女人,起初很难看出是朱莉亚.布里斯.弗勒赫逖,因为头发全没了。她两手紧紧摀着嘴。缇克拉拽着她冲进锤头里。

  「什么情况?」爱斐问。

  泽克摊开手。「让我解释吧,」他回答。「已经收拾对方四人、重创两人,数量上是我们占优势,拼下去没问题。」

  「还是得进去庇护包呀。」爱斐提醒。

  虽然这儿只是低重力,急急忙忙进来的缇克拉一下子没适应,踉跄地将朱莉亚拉到角落放在地上,又匆匆转身要朝舱门跑出去。迪娜从未见过缇克拉此刻这种神情,怕得不知所措,但莫菈反应截然不同。她立刻取下耳机、身子一弹,双臂搂住缇克拉颈子。乍看像是迎接,不过马上变成缇克拉拖着莫菈朝门口移动,莫菈却拦着不想让她重返前线。

  「亲爱的,」缇克拉向她耳语。「不希望我的摔跤技术用在妳身上吧?放开我,我要回去宰掉艾怛那贱人。」

  「对方正希望我们躲进庇护包,」泽克解释。「我们一退缩,他们就要攻下这条船。妳提醒得正是时候。」

  缇克拉已经掰开莫菈手指,大步迈向舱门。

  等在门前的泽克伸出一只手,手上有个黑色小盒。他将盒子往缇克拉大腿一按,拨动侧面开关。机器锐利地叫了一声后又滋滋作响,缇克拉腿一拐,身子软在地上,目光呆滞。

  「抱歉,缇克拉,」泽克说:「妳还是留下来吧,治好手再说。而且莫菈需要妳陪呢。要是妳以后能生个男孩儿,取名泽克好吗?」

  没人来得及动作,他猛然关上舱门。之后房里一片死寂,但随后听见坚忍号舰体结构爆出巨响。他们知道这代表什么:又被流星击中了。

  「赶快回避啊!」杜比朝爱斐吼道。

  她不发一语,心思回到屏幕。

  迪娜杏眼圆睁地质问朱莉亚。「到底怎么回事?」

  朱莉亚头发被剃平,经过这三年全变成银色。她双手还掩着下半张脸,不过那双眼睛很好认。没有化妆,整张脸好像老了二十岁。

  她缓缓挪开手,舌头露在嘴唇外。

  她的上下排牙齿之间有块金属,仔细一看,原来JBF舌头被打了孔,手法老练利落,没有出血、伤口感染或不适之虞。糟糕的是,一根约莫两英寸长的钢钉锁在孔里,舌头上下还有螺丝、螺帽固定;钢钉两端抵着嘴唇,长得塞不进她口腔,所以舌头才一直缩不回去。

  「噢,我的天。」迪娜叹道。

  朱莉亚用一根手指轻敲钢棒,接着做出旋螺丝的手势。下手的人故意安了两枚螺帽牢牢卡紧,迪娜从腰包取出多用途工具组拉出尖嘴钳,又把爱斐那套也借过来用,朝不同方向施力,轻轻松开螺帽。朱莉亚推她退后,自己以手指转下、小心抽出钢钉,终于能将舌头收进嘴里,然后遮着嘴巴靠在舱壁上休息片刻,活动下颚、放松脸颊,也挤出些唾液润喉。

  总算可以开口了。朱莉亚的语气却平淡得古怪,彷佛回到白宫简报室对着媒体讲话。「我们投降以后,」她说:「对方取走手枪,对史宾赛.关史塔夫用刑,拷问出信息系统所有秘密,包括密码、后门和所有运作细节,为的就是抢下这艘船。他们杀了史宾赛,还……」

  「吃掉了?」

  朱莉亚点头。「对方组织里有个黑客。上船以后找到终端机执行计划。史提夫.雷克要拦阻,被拿枪的人击毙。他们本来就这么打算,因为知道只有史提夫有办法挡。」

  「手枪还有几发子弹?」

  「我想应该已经空了,多数人只有小刀和棍棒。他们不认为会遇上多大阻力,因为……」

  「因为以为我们都会躲在庇护包,」迪娜替她说完。「变成待宰羔羊。」

  引擎喷射持续将近一小时,结束时消耗了大半推进剂。坚忍号质量减轻许多,加速度极高,导致血液从脑部往脚掌流动,爱斐采取平躺姿势驾驶,以免陷入昏迷。航程中又有好几度巨响,系统显示很多模块状态先转黄、再转红,最后黑了——也就是损毁。迪娜透过机器人摄影机看见十英里长的月球碎片自后追赶,以几百公尺间隔超车成功,擦身而过、自右舷离去。类似事件不只一次,幸亏还有杜比领航、时时提醒周边的重大威胁。迪娜也将轨参仪当作雷达运用,爱斐才得以避开各种险阻。

  外头战况如何无从得知。当初泽克说得胜券在握,但舰身遭到陨石撞击会产生很多足以逆转情势的变量。坚忍号自动封闭破损部位的机制,制造出数个隔离区域,引擎熄火以后回复零重力状态,目前移动也达到残骸云的均速。迪娜刚适应引擎全开时的稳定加速度,才过不久,内耳又得重新调适,呕吐感油然而生,只好闭上眼睛稍微假寐。她在锤头内飘来荡去,每次爱斐启动推进器闪避岩石,都要轻轻撞墙。

  等回过神,她发觉自己真的昏了一阵。

  她心里有点想要继续睡,但很清楚事态严重,于是强睁双眼,还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

  仍醒着的只有爱斐。她的脸蛋被屏幕照亮。好久没见她这状态了,爱斐全心全意钻研有趣的科学难题时总是聚精会神、充满活力和雀跃。

  「怎么这么安静?」迪娜问。似乎很久没听到流星撞击或引擎发动的声音了。

  「我们进入了阴影区,」爱斐回答。「算是找到新掩蔽。妳过来看看。」她回头道。

  迪娜到了她背后,脸靠在好朋友肩膀上。显示器上开了几个窗口,爱斐放大其一到全屏幕,画面底下的字幕显示是舰尾摄影镜头的视讯。

  所有视野被一颗巨大小行星填满。

  小行星矿工出身的迪娜看过太多图片,从形状、质地就能辨识——尤其眼前这颗。「月凹。」

  爱斐伸手点了屏幕,将指尖下冒出的红色准心拖曳过巨岩表面,停在彷佛劈开小行星的那条黑线:是条峡谷,也是这天体的命名渊源。她挪开手指,准心留在裂缝中间。「我目前考虑这儿。」

  「下面一点比较宽?」

  「太宽反而增加曝露,不会比较好。」

  「那这儿如何?」迪娜伸手将准心拉到稍微旁边的位置。「就在窄门外头,一进去就安全了。」

  「小姐们聊得可还开心?」杜比声音沙哑。

  「再一小时,你会比我们更开心。」爱斐回答。

  「我看看撑不撑得到。」

  前往月凹问题不大,爱斐驾驶坚忍号钻入峡谷,两者比例就像是双人小飞机进去美国大峡谷。几分钟后,岩壁已经高高在上,但谷底却还沉在阴影里看不见。

  按照迪娜建议,爱斐将船舰驶向峡谷内一块几十公里长的区域。这儿山壁逐渐收拢,只露出窄窄一条星空,辐射风险自然也少了很多。她继续前进,偶尔比较外侧的舰体模块会刮到岩石,但爱斐坚持到真的无法更深入为止。

  朝谷地前后望去,可以看见几处透进阳光,然而现在这位置既不怕陨石也不担心辐射。爱斐让坚忍号落地,月凹引力即便十分微弱,也终归是有点作用,至少足够稳定舰身,直到他们想要离开再说。

  只是他们不想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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