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云方舟 第三百六十五天
「今天我们来谈谈元舟在轨道上采取群行模式究竟代表什么意义。」知名天文学者、科普专家杜孛博士说。元舟二号停靠于艾丝，他在里头飘浮，身上是加压装，头盔摘了，夹在腋下，面对船里内建的高分辨率摄影机，他相信某个地方会有计算机将自己的影像声音记录下来。
「卡。」他说完后觉得有些害臊。现在他必须自己制作剪辑，所以也只好自己喊卡。到了太空以后没有幕后团队、摄影师、助理和造型师跟着，虽然杜比觉得自在，但房间里面一个响应都没有还是很孤单。他想念艾米莉亚静静摇头或点头的模样，只好想象自己是在晴朗的周二早晨对着南帕萨迪纳市她教室内那群孩子们讲话。杜比回想自己方才的台词。
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听起来太像怀疑论者，似乎暗示以前针对同一主题讲过的东西其实都是假的。在轨道上也是赘语，谁不知道他在太空轨道上?
「今天我们谈谈元舟采取群行的意义。」他改口：「在一般空间，例如地球，我们以三个数字表示一个物体的位置，分别代表左右、前后、上下，也就是各位中学几何课程中所谓的X轴、Y轴和Z轴。但是同一套系统在轨道上略显不足，我们需要六个数字才能精准表示如元舟这样的物体所处的轨道。前三个一样是空间坐标，后三个则是加速方向。任意两物体、六数字都相同，才代表在同样位置，例如现在，我的六个数字会与我所在的元舟相同，也就是我和这条船一起在太空中移动。假如我的数字有了变动，就代表我飘走了。」
杜比带了罐装压缩空气，地球上，电机技师常用来将机器上的尘埃吹干净。他将喷口瞄准元舟的「下面」以后压住开关，身体随着气体嘶嘶声往「上方」、也就是前门那里飞过去，然后他及时伸手抵住舱壁减缓动力，转头注视另一台摄影机。
很好。他第三次做这动作，喷气瓶居然已经快空了。「在加压舱内当然没办法离远，不过大家想象一下，要是我没法停下来——例如我是在外头太空漫步——是不是会飞得很远?轨道力学告诉我们：任意两个位在轨道的物体不会六个数字都一样，除了刚才说过的特例，也就是我身处空心的元舟内，两者重力中心也相同。如果有元舟或什么东西从艾丝的左右、上下或者前后脱离，那数字就会改变，因为位在不同的轨道，彼此距离越来越远。」
杜比回想事前拟定的内容，本想要阐述物体远离的详细状况：位在高轨道的话会落在后面，位在低轨道则会跑到前头，若在左右，则先远离，每九十三分钟能够会合一次，只有在正前或正后方才能够保持相对位置。但仔细思考后，他觉得给个连结让观众看别支影片、以更多图片解释会比较清楚。这段内容不要过分庞杂比较好。
「这件事提供我们什么讯息?主要就是太空没有编队飞行概念，物理作用使两相近物体不是更近、就是更远。要保持队形或者群行，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藉由物理方式串连元舟，那么就能视为单一物体，另一个手段则是靠推进器不断修正、移动方向。」
其实还有第三个方法：组成太空火车，全部排成前后向的纵队，不过形象上一点都不像群行，所以杜比不多谈。但他担忧或许影片公开才几分钟就会涌入大量评论说内容有错，一定是他不专业、不老实、说不定想隐瞒什么。
最后一项工作是为方舟世代受训影片配旁白。画面上一群年轻人进入大型电玩机台，都是特制机种，只能在休斯敦和贝科奴看到。「学习过程并不困难，尤其有电玩经验的人更是几分钟就能上手，看看年轻方舟世代就能明白。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每天利用模拟电玩加强驾驶元舟的技巧。元舟通常会执行自动航行模式，但若出现需要人类手动操作的情况，这些年轻人也完全能够胜任。」
处理完毕以后，杜比用平板计算机连接这艘元舟的无线网络，花几分钟时间移动档案，以便之后剪辑。他看着屏幕中自己在缩图上的模样，被那张圆脸吓了一跳——零重力的常见症状，身体需要适应体液的重新分布。在太空站里这张脸蛋就是新人识别证。杜比进来才第六天，正好是A+1.0，距离他在大会堂亲眼目睹月球崩解已经整整一年。
元舟二号现在已经算是旧型，停靠在大椼架左侧仓鼠管最末端，再过不久可能就沦为储藏室或单纯的寝室。杜比穿过对接埠，钻进管子里，虽然他知道路，还是要爬很久，因为空间狭小，套上聚酯纤维连身服的瘦子也都只能算刚好，像他这样的大个儿还穿着加压服，完全就是一路磕碰。然而穿着行动还是比较快，脱下来拽在身后或放在面前用推的反而辛苦，就像在零重力下杀了个人想要弃尸似的。
几分钟后，他到达艾丝中心轴节点，终于有空间能转身。他要在这里将衣服脱掉。加压服和真正的宇宙飞行服仍有差距，维生装置体积很大，背着它在前面的仓鼠管太难活动。严格来说，这只是高海拔飞行员加装了头盔的工作服而已——甚至还有裂缝会漏气，只能当作戏服，脱掉也麻烦。杜比边骂边扭、不停擦撞管壁。
就在最需要帮忙的时候，忽然有个力道掐住他领子后端拉扯，杜比蠕动以后总算逃离桎梏，手臂重获自由。「谢啦。」他说完回头一看，露出好奇神情的竟是张熟面孔。
「你演帝国风暴兵不会太矮吗?」
「莫菈?」杜比叫道，赶紧抓住墙上扶手转过身仔细打量。他方才和加压服一番搏斗，眼镜都歪了。他先伸出手指顶了一下，看清楚之后确定是她，而且她也同样有张月亮脸。
最后一次见到莫菈.克鲁博士是火山口湖宣言大会上。当时她随导师克莱伦斯.库洛奇出席，那位曾得到诺贝尔奖的遗传学家完成使命，向世人说明掣签选拔机制，过了不久便在收藏许多贵重样本和学界纪念品的剑桥住处因癌症身故。磊雨落下，那些宝贝也只能付之一炬，早点离开人世对他而言是个解脱。后来杜比没机会与莫菈联系，但十分认同她有资格进入云方舟。莫菈.克鲁是北美洲西印度群岛血统，约手指长度的雷鬼辫发型在零重力环境下适应优异——反正绝对比白人的发型来得好。月亮脸导致她看来比实际岁数大些，杜比记得她还不到三十，成长于伦敦的贫民区，靠奖学金进入好学校，在牛津取得生物学位之后又转战哈佛博士班，参与了去灭绝* 计划。莫菈性格有其魅力，英式口音对美国人来说也有独到的优雅，于是成为该计划最知名的发言人。她曾在TED演讲、与其他场合说明怎么在实验室内复活毛茸茸的猛玛象。她之前短暂待过西伯利亚，与俄罗斯某个石油大亨合作，对方想创设自然保育园区，塞满早已灭绝的巨型动物群。后来莫菈回到英国，在克莱伦斯旗下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
* 去灭绝(de-extinction)又称复活生物学(resurrection biology)或生物复活(species revivalism)，研究如何使已灭绝生物复活。
这并非杜比进入太空站后初次遇到熟面孔，他不可能知道哪些学界朋友会被送上艾丝。在此相逢有种尴尬感，大家习惯欢笑拥抱，在剑桥的宴会、纽约的街头巧遇，一定是那种反应。如今上了太空，众人情绪毫无喜乐。此外，莫菈本来就有种猫头鹰似的机敏，总与人保持若有似无的距离。
此外，零重力下想拥抱挺难的，就连移动到对方身边都成问题。
所以杜比原地张开手臂作势。「抱一下。」
莫菈也摆出同样动作。「是这里的礼俗吗?」
「有些人这么做啦。PCA，莫菈，很高兴能在上头碰面。」PCA是个缩写，代表「撇开现况不谈」(present circumstances aside)，已是脸书、推特之类平台上的惯用语。
「我倒是早就听说你上来了。」莫菈回答。「不过因为一直很忙，忘记该找你打个招呼。」
「可以想象。」杜比说：「我跑来跑去帮云方舟做置入性营销的时候，妳应该忙着做真正的科学研究吧?」
「精确一点说，是为了研究做预备。」莫菈有双褐色大眼，戴着书呆风却又时髦的镜框。她眼珠子转了一下。「那边是所谓的『前面』吗?」
「对。」
「嗯，我做事的地方前面得不能再前面了，因为上头希望实验室能靠那块大石头被保护得好好的。」
「阿马尔泰。」
「对，回去那儿的话，我就能给你看看目前进度。该泡个茶招待才对的说，但我还没学会在这儿怎么泡哩。」
杜比听她讲话忍不住露出微笑。莫菈在牛津演舞台剧很出风头，愿意的话应该能进演艺圈。她的童年环境与后来就读的中学乃至于牛津大学实在相差甚远，她充分意识到不同阶层的人腔调咬字也不同，于是练就灵活切换的好功夫。「好啊，我也想看看，」他回答。「妳说的模块我应该知道——前几天对接的时候就看到了，正在好奇里面有什么。」
脱下来的加压连身衣挂在实验室墙壁上，看起来活像个不会动的人静静看着莫菈带他四处参观。很少钻研生命科学的杜比无法听懂她所说的每句话，不过无所谓，能够稍微放松一下，而且换别人讲解给自己听算是难得的体验。
「你有没有听过黑足鼬这种动物?」莫菈问。
「没有。」杜比说：「我觉得妳可以这样假设：只要和生物、基因有关的问题，我几乎都是一张白纸。」
「黑足鼬的食物有九成是土拨鼠，但是农夫杀光土拨鼠，导致黑足鼬数量骤减，最后只剩七只。我们也就只能靠这七只展开复育。」
「哇，才七只……这样非得近亲繁殖不可?」
「我们的确必须考虑异质接合性。」她回答。「异质接合性是指一个物种具有多少基因多样性，所以原则上越高越好。多样性不足，就会造成你听过的那种近亲通婚后遗症。」
「问题是，既然只有七只……你们也无可奈何，不是吗?」
「不完全——唔，技术上来说或许是，但其实我们可以藉由操作基因来人工制造异质接合性，顺便排除可能蔓延整个族群的基因缺陷。」
「听起来，」杜比说：「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是门重要学问。」
「假如云方舟能像宣传说的那样住进那么多人，也真的有很多冷冻的精子卵子和胚胎送过来，那单纯就人类来说，不太需要顾虑，已经能保存足够的异质接合性。我现在的工作比较针对人类之外的生物。」
「像是……?」
「嗯，你应该听说了，我们打算利用藻类生产氧气，但这只是生态计划的初期阶段，几年之后不可能还这么单纯吧。需要的植物与微生物初期有很大部分只能栽培小数量，可是我们也不希望重蹈爱尔兰马铃薯大饥荒* 或类似的惨况，毕竟那是我们呼吸所需。」
* 在马铃薯原产地南美地区，印地安人会在一块田中种植不同种类马铃薯，避免病虫害流行到全部作物上。但马铃薯引进欧洲时，欧洲人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只引进成长最好的品种，于是饥荒规模特别大。
「妳的任务就是用处理黑足鼬的方式来处理它们。」
「嗯，其中一部分。」
「还有别的是?」
「兼差管理维多利亚时代的博物馆。你有没有去克莱伦斯在剑桥那边的家里看过?」
「很遗憾，没这机会，但听说收藏十分壮观。」
「他家塞满那种填充的鸟类标本、整盒的甲虫，还有动物头部挂饰。都是维多利亚时代那些戴着软木遮阳帽的士绅前往帝国边境收集而来的。虽然就现代定义而言，他们并非科学家，但实质上对科学做出不少贡献。博物馆装不下，克莱伦斯就一卡车一卡车搬到自己家里，尤其艾德雯娜过世之后更没人能拦他。总而言之，东西现在就归我保管，差别在于收藏品全部数字化，存放在这种东西里，」她轻轻碰了一下项链上的随身碟。「还是抗射线版本的。」莫菈说到那三个字，语调故意多了一丝怀疑讽刺，暗示她觉得自己大概还要好些时间才能习惯国际太空站的生活。「其实你也知道状况——我看过你在YouTube上面的影片。」她开始模仿杜比的美国中西部咬字——真是学得惟妙惟肖。「『人类无法将蓝鲸或加州红木送进云方舟。就算办得到，也养不活。但我们可以将牠们的DNA转化为零和一组成的字符串，保存下来。』」
「这样下去我饭碗会被妳抢走的。」杜比说。
「那太好了，你可以过来我这儿做事。」莫菈回答。「不过是劳力密集的血汗工厂，派来的支持根本不够。」
「我还以为都是自动化。」
「动因要是晚来个几十年，让我们好好研发基因合成技术，或许有点希望。」莫菈解释。「目前状况就像尴尬的青少年期。没错，我们是可以利用档案——」她点了点项链上的随身碟，「投入几种简单前体药物*、制造出一股DNA。可是需要的人力多得不象话。」
* 前体药物本身没有生物活性或活性很低，经过代谢才变成具活性的物质。
「而且我猜是高度专业的人力。」
「我祖父是牙买加人，他在海军军舰的引擎室上班，」莫菈说：「所以我后来才会住到英格兰。小时候他带我上船参观，下去引擎室我才看到，原来引擎是光溜溜的，所有零件都露出来，需要一大群人提油罐爬上爬下做润滑。目前要合成基因组大概就是一样的做法。」
「至少，」杜比说：「那是很久以后才需要操心的问题?」
「是，可以这样安慰自己。」
「最近妳要处理的还是完整有机体吧。」
「没错，也是不轻松，但勉强能应付。」她看看四周，这模块看起来没有实验室的样子，所有东西都以塑料或铝制盒子装好、胶带封紧，并贴上黄色标签纸。「抱歉啦，」莫菈说：「一个不怎样的地方，结果没什么好看的呢。」
「有我能帮忙的吗?」
「给我来点重力吧。」她说完后笑道：「你想想，在没有重力的环境里液体多棘手?但是实验室就是要用到一堆液体啊。」
「挫折感很重吧。」杜比说：「什么东西都只能放在箱子里，没重力就什么都没办法做。」
「嗯、嗯，」莫菈改口。「我知道自己是在发牢骚啦。但迟早会让我住到链球对吧?」
「说不定会搬到三号轮，那里预计规模大到仿真重力接近地球，也有更多可用空间，还会有一群方舟世代很乐意当助手。」
「这是你现在负责的业务对吧?」莫菈说：「当方舟的拉拉队。」
「那是我上来的门票。」杜比感觉脸颊微微发热，但告诫自己别冲动说话，以免后悔莫及。「我们拿了票，为入场付出代价，接下来就看怎么把场子撑下去。」
莫菈大概也察觉刚才那么说有点逾越分际，沉默不语，别开视线。
「到今天，」杜比继续说：「还剩下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