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天
杜比早意识到自己不特别好相处，不过在地球的最后十周，他总说要露营，他担心家人快被逼疯了。
以前的杜比认为美好的户外体验就是走到欧洲旅馆的阳台，边抽雪茄边喝白兰地。身为天文学家，他有时也得去毛纳基火山这种真正偏僻的地方。他不得不站在外头几分钟，忍着天寒地冻说几句话赞美风景漂亮、空气清新，之后速速躲回工作站内盯着屏幕。露营，或者真正的户外生活，从来不是他们家族文化的一部分。杜比习惯头上有天花板、温暖又随时能锁门的空间;有现代化机能完备的厨房，不停有菜肴和点心出炉。看到研究生命与地球科学的战友动不动装满背包前往穷乡僻壤冒险，杜比心里羡慕，但觉得远远欣赏就好。
可是上回与亨利去了摩西湖市，杜比在这把年纪竟渐渐向往起户外生活，采买很多最新工具与装备，总想着拿出来用。不丹之行也是催化剂，他转几次飞机跨越太平洋后，上航母稍作逗留，逐渐意识到自己后半生将剩下狭小拥挤、只有人造物的环境，下直升机几个钟头却彷佛上苍赐予的礼物，浸沐于不丹冷冽的松林气息、随国王兜风后爬上云雾缭绕的高山，景色像是一九七○年代的唱片封面照片。杜比察觉自己竟连享受美景也办不到，非得将眼前所见与流行文化做连结，不由得又反省了一番。几小时后，他和多杰、吉美一起回到航空母舰，在场的还有约百位经过同样仪式从缅甸、孟加拉国国、尼泊尔、印度各省、斯里兰卡和海上岛群选出的方舟世代。在悬崖上初次见到两个不丹年轻人时，那画面浑然天成，他们与故乡合而为一。但一进来钢铁包覆的船只，即便身边有那么多同样来自南亚各地、衣着艳丽的少男少女，大家却都满脸失落疏离，因为与故土断了联系，一心只想找到安全的地方存放国宝文物。
回程中，杜比生出念头：他也应该多和这片土地亲近，否则上了方舟后，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布什号上的多杰与吉美来得好。与泰维在航母食堂喝咖啡时，杜比向泰维提起这想法，没想到对方的反应是：「你对泥巴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泰维喜欢扮黑脸，两人有过很多类似谈话。杜比耸肩说：「就假设你说得对好了，我趁还能碰到泥巴的时候多碰个两下会怎样?」
「破伤风?」
「周游列国之前政府已经逼我把所有疫苗打过一轮。」
「随便啦杜比。总之我是不吃那一套的。」
「你现在是说哪一套?」
「你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就是，人类身心需要自然的状态与适合的环境。『泥巴是好的』就奠基在这个假设上。」
「但人类演化很明显发生在野外，将那种环境视为自然状态很合理。」
「问题就出在人类演化了啊，杜比。我们和其他动物不一样，已经成为能够制造出这种东西的生命体。」泰维一手往周围航空母舰的涂装钢板挥了挥，「还有这个。」他拿起自己那杯咖啡敲了杜比的杯子一下。
「所以你觉得这样比较好。」
「和被鬣狗大卸八块相比吗?这样很明显比较好。」
「唔，我并不会被鬣狗大卸八块，我只是去露营而已。」
泰维那抹笑容像是挤出来似的。他似乎想说：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对不对?「嗯，你应该知道我对于奇点、对于上传的观念?」
「我还帮你打书呢。」
「是，谢了。」泰维赞同的那派思想主张人脑可以转换为数字数据，并储存于计算机，而且相信总有一天会大规模进行，甚至有可能早已成真——也就是所有人其实都活在巨大的仿真程序内。
杜比忽然想起。「你是因为这缘故才向国王问起轮回转世的话题吗?」
「是有相关。」泰维承认。「嗯，但我要说的是，假如你像我一样好好思考过整件事——」
「——你说加入科技奇点论的邪教吗?」
「对，杜比。像我一样，加入之后就和大自然切断血缘关系，我这辈子不可能回头去崇尚自然。我相信人类心灵的可塑性近乎无限，大家会在几天到几周内适应云方舟的生活模式，然后建立一个和我们成长过程截然不同的新文明。现在所谓的自然最终会被彻底遗忘。一千年以后的人类如果说要『露营』，意思是学他们的祖先睡在元舟里面喝菓珍*、对着管子尿尿。」
* 粉末状冲泡饮料。
「对他们来说，」杜比回答。「这就是回归原始。」
「到时我们会这样觉得。」泰维说。
杜比脑海浮现那个很有名的笑话：「『我们』是在说谁啊，白人鬼子*?」但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 出自《独行侠》(The Lone Ranger)。故事主角遭到原住民包围，白人脱口说出「我们完蛋了」时，他的美洲原住民搭档「汤头」(Tonto)如此回答。
后面几周，他出公差到世界各地执行摄影师玛利欧口中的「绑架行动」，负责迎接目标到方舟世代训练营。这些孩子在地球最后的这段时间必须透过精致的模拟游戏学习轨道力学。有时泰维史塔克.普劳斯会跟着一块儿去，如果没参与，他就继续做社群平台和媒体更新，内容诸如两人在航母上的那段对话。杜比有空会看看他的新文章，也赞叹阅读人数竟如此之高。泰维带动新风潮，大众乐于讨论即将诞生的太空文明会建立出何种社会形态，而他是其中重要的思想家。
只要有几天休假，杜比就会赶快前往孩子所在的地方，拉他们出去露营。
小儿子亨利已在摩西湖市定居，至少世界毁灭之前不会离开。二女儿海莉就读柏克莱，目前为奥克兰公益组织做义工，时间比较多。于是杜比就拉着她去爬塔玛尔巴斯山、甚至在内华达山脉住上几天;大女儿赫斯珀住在华盛顿特区外头，男朋友是军人，任职于五角大厦。
杜比最后一次露营行程安排在十月初。虽然还剩下几星期，但他知道必须花很多时间参加训练，或者上电视分享训练甘苦谈。是有机会可以跷掉，利用下午时段出去散步，但无论如何，他清楚自己下回再窝进睡袋就会是在零重力环境，以及没有窗户的锡罐。
或许是心有灵犀，艾米莉亚于最后一刻搭机会合。平常这时节她还要到校教课，但目前学校课表很弹性，大众无法催眠自己相信那些没机会长大、等不到大考的孩子有必要乖乖念书。据她说，若换个角度看，反而引起教学法的文艺复兴，既然不再局限于考高分、进名校，学生终于能单纯为了学习而学习——回归教育本质。照表操课的课表松绑后，每天都有教师和家长安排活动，像是登山踏青、以云方舟为主题的美术专题、与心理学家讨论生死话题、或者读读大家最喜欢的书。对艾米莉亚和同事来说，真是成就感大增。这下终于能够拿出所有教学密技，同时也因为行程没那么严格控管，她能请几天假飞到华盛顿特区给杜比惊喜，跟他、赫斯珀以及安立奎三个人上山欣赏落叶萧瑟的秋景。
杜比和女儿的男友一直有点疏远。安立奎是混血儿，一半黑人、一半波多黎各血统，在纽约布朗克斯长大后进入陆军，阶级是中士。如今，杜比坐在租来的休旅车后门，和艾米莉亚裹着同一条毯子，大家等待炭火盆上的香肠烤熟，他觉得自己和谁都同样亲近，安立奎也不例外。对方似乎也察觉彼此之间那层冰在此刻融化。
「你们在上头会怎么做?」他开口问。
杜比没有立刻发出冷哼，可见一年下来他改变多少。他觉得自己连表情都没变，但仍转头望向身旁的艾米莉亚确认。这段时间里，艾米莉亚一直在协助杜比转换心境。她说都是为了孩子。杜孛，你怎么想、怎么觉得，其实并不重要，甚至与科学也无关。现在重点是让我教室里那些孩子的心灵有个寄托，所以别发牢骚，做就对了。
她说得没错，与个人感受无关，而且只要埋藏那些负面情绪，最后自己也会跟着转变。要是几个月之前，杜比一定忍不住内心那些冷嘲热讽，即便只在脸上出现几秒钟，也很难不被安立奎察觉。接下来他还会按捺不住冲动，试图解释为什么自己这样愤世嫉俗，然后拚了命指责云方舟只是急就章，方舟世代生存概率微乎其微。
结果他担心的状况都没发生。杜比看着安立奎与赫斯珀半因暮光泛青、半因炭火明亮的脸蛋，娓娓道来，彷佛站在摄影机前对着电视和网络观众说话。「太空中基本上也有用之不竭的资源，月崩之前就是这样，现在更像皮纳塔 *破了一样精采。我们要做的是将那些材料制成适合的建筑物，也就是密闭的居住空间，往里面灌气、以传承自地球的基因遗产进行培育。当然，这需要很长时间，初期会非常辛苦，尤其磊雨开始以后，和故乡的一切告别时，情感层面会特别煎熬。磊雨之后，方舟世代得学着互助求生，面对很多不得已的抉择，生活辛苦是必然。但面对人类历史上最艰巨的挑战，我们会生存下去，还会利用上头的资源制造培育设备，供遗族繁衍、茁壮，改良我们送上太空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磊雨迟早会结束——虽然要历经无数世代、与现存的人类文明同样漫长。届时地表将剩下灼热崎岖的荒原，不过已经有许许多多代遗族投入所有心力、创意，拟定重建世界的计划，地球会跟现在一样——甚至更加美好。安立奎，我能给你的答案就是：人类将会重返大地。生命会不会延续?会。虽时时面临灭绝危机，但是我们会撑过去。能不能在太空中建立居住地?可以，初期当然小，规模会慢慢扩大。而且那还不是真正目标，眼光要放在几千年以后。我们期待重建地球，一个更棒的地球。」
* 西班牙习俗中装满糖果或玩具的容器，悬挂于节庆或宴会，以棍棒打破。
他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表达，却不会是最后一次。接下来几周(他仅剩的地球生活)杜比会一次又一次对摄影机、对总统、对整座体育场的方舟世代训练生说出同样的话。但露营这天，他只见安立奎不断点头，意思彷佛是没事了，有杜比在，女儿将头靠在他厚实的肩膀，眼睛闪着泪光，凝望父亲口中描绘的未来。
赫斯珀背后，一颗流星划过黄昏天空，在大西洋上空炸裂碎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