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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塞姆醒来时发生了一件事。这种事或许永远不会发生在一个不离开自己世界的人身上。他看清了现实情况——虽然是在梦中。他睁开双眼,看到一棵纹理怪异,挂满黄色水果和银色叶子的彩色树。在靛蓝的树干的根部蜷缩着一条长满纯金色鳞甲的小龙。他立刻认出这是希腊神话中赫斯帕里得斯的金苹果园。“这是我做过的最逼真的梦。”他想。通过某种方式,他意识到他是醒着的。但他刚才熟睡中和他醒来后所经历的极度舒适和亦梦亦幻的感受使他一动不动。他记起在那个与此不同,被称做马拉坎德拉的世界里(现在对他而言,似乎是个冰冷古老的世界)他是如何遇到原始的独眼巨人的——一个洞中巨人,一个牧羊人。在地球上以神话出现的东西到了其他世界就变成现实了吗?他马上又意识到:“你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星球上,赤身裸体,孤身一人。那或许是个危险的动物。”但他没感到太害怕。他知道,依据宇宙标准,地球上动物的凶残性是个例外。他曾经在比这个更怪的动物身上找到过善意。但他还是多躺了一会儿,再观察观察那动物。它属于蜥蜴类动物,差不多与圣伯纳德狗一样大小,脊背是锯齿状的。它的眼睛睁开着。
他立刻大着胆子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那动物不停地盯着他看。他注意到,这个岛完全是平坦的。他坐了起来,透过树干之间的缝隙,他发现水很静。海看起来像是镀了金的镜子。他继续研究那条龙。它会是个用理性思考的动物吗?一个在马拉坎德拉上被他们称做贺瑙的动物吗?他被送来就是要见这个动物吗?看来不像,但不妨一试。他用古太阳系语说出了他第一句话——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也感到很陌生。
“陌生的伙计,”他说,“我是穿过天堂,被马莱蒂的仆人送到你们世界的。你欢迎我吗?”
那东西死死地盯着他,可能是很明智地盯着他。然后,它第一次闭上了眼睛。这似乎是个无望的开端。兰塞姆决定站起来。那龙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站在那里,有二十秒那么长的时间,拿不定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时,他看到它开始伸直了身子。他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站稳脚跟不跑开。无论这个动物会不会用理性思考,逃跑几乎不会管用太久。它离开了树,晃了晃身子,张开了两只闪闪发光的爬虫类动物的翅膀——有点像金蓝色,像蝙蝠一样。它扇动的翅膀又合上了,长时间注视着兰塞姆。最后,它半蹒跚,半爬行地走向岛的边缘,将自己金属般的嘴浸到了水里。它喝完水后抬起头,发出一种沙哑的叫声,不过这叫声倒不是一点乐感也没有。然后,它转过身再次看着兰塞姆,终于向他走来。“等着它过来是愚蠢的。”假理性说。但兰塞姆还是咬紧牙关站在那里不动。它径直走来,开始用它冰冷的嘴轻拱他的膝盖。他极为不解。它会思考吗?这就是它谈话的方式吗?它不会思考但友好?果真如此,那他该如何回应?人几乎无法用手拍打带鳞甲的动物!它会在他身上抓挠吗?就在他突然确信它就是个野兽时,它却似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转过身开始非常急切地拔草。觉得礼数已过,他也转身回到树林。
他身边的树上挂满了他尝过的那种葫芦状水果,但他的注意力被稍远一点的一个外表怪异的东西所吸引。在灰绿色的灌木丛的深色叶子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眼角的余光看到的是太阳悬在温室的房顶上。他正视着它,它还像镜子——不停运动的镜子。光似乎间歇性地来来去去。他正要过去研究这个现象时,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他的左腿,把他吓了一跳——那野兽跟过来了。它再次用鼻子嗅和拱他。兰塞姆加快脚步,它也加快脚步。他停,它也停。他继续走时,它就伴他左右,离得很近,以至于它的身子都能碰到他的大腿。有时它冰冷坚硬的脚会重重地踩在他脚上。这种状况令他很不满意,他开始认真地考虑怎样才能结束这种情形。突然,他的整个注意力被另一个东西吸引过去。他头顶上的毛茸茸的管状树枝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球形的东西,它几乎是透明的,还发着光。它里面有一块反光区,其中一个地方还使人联想起彩虹的颜色。这也就是树丛中会有镜子那样的东西的原因了。放眼向四周望去,他看到每个方向都有无数类似的发光球。他开始仔细研究离他最近的那个。起初,他以为它在运动,后来又认为它不在运动。出于本能的冲动,他伸手去摸它。但他的头、脸和肩膀似乎立刻就像(在那个温暖的世界)被冰冷的凉水浇透了一样,鼻孔里充满了强烈刺鼻的气味。这使他想起了蒲柏的诗句,“在芬芳的痛苦中被玫瑰熏死”。现在,这种提神的东西似乎只使他处于半清醒状态。重新睁开那双因潮气侵袭而不自觉闭上的眼睛时,他发现周围的所有颜色更丰富,暗淡的世界似乎变得光亮了。他再一次喜悦万分。他身旁那金色野兽似乎既不再构成危险,也不再骚扰他。如果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和一条聪明的龙是这个漂浮的天堂上独有的居住者,那么,那一刻他感到不是在历险。扮演一个神话中的角色,也未尝不可。成为这个超凡世界里的一个人物,对他来说,足矣。
他又转向那棵树。使他全身湿透的那东西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管子(树枝)上不再悬挂着球形果,它的末端成了一个一张一合的小口子,下面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他有些疑惑地环顾四周。树丛中满是色彩斑斓的果子,但他发现那里在缓慢地连续地移动。一秒钟后他明白了这个现象。每一个明亮的球形的东西都在渐渐变大,当大到一定程度时,便随着一声微弱的声音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地方,地上会短暂地潮湿,空气中会有一种瞬间消失的美妙香气和寒意。事实上,那些东西不是水果,而全都是泡泡。那些树是泡泡树(他当时给树起了名字)。它们的生命显然依赖于从大洋里吸水,然后以这种形式把水排出去,但它们的生命力因在多汁内部短暂停留而得以加强。他坐下来让自己享受这个视觉盛宴。既然他已知道其中奥妙,他就能够向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个林子与这个岛上其他任何地方都那么不同。单独地看,可以看到每个泡泡都以一个豆粒般大的小水珠的形式从它的母枝上冒出来,然后胀大,爆掉。但如果将林子看做一个整体,能感到的只是一个连续的微弱光体在抖动,只是对皮尔兰德拉上无处不在的沉寂的细微干扰,只是空气中异常的清凉感和更清新的香气。对一个出生在我们星球上的人而言,感到它更像室外的一个地方,而不是这个岛屿,甚至不是海洋上的空旷之地。看着悬在他头顶上的那一串精美的泡泡,他想他会轻易地站起来跳将进去,立刻感受那神奇的、被放大十倍的清爽。但是,他这个想法被遏止住了,就像他被遏止品尝第二个果子那样。他原本一直讨厌那些爱重复演唱歌剧中最受欢迎的部分的人。“那糟蹋了它”一直是他的评价。但此时,对他而言这原则似乎太宽泛,不适用,意义也太深远,无法理解。再来一遍的欲望(似乎生活就像一场可以重放甚至是倒放的电影)是万恶之源吗?不是。当然,对金钱的热爱被称做万恶之源。但金钱本身,或许人们看重它主要是因为人们把它作为一种抵御不测之虞的工具,一种能给人们再次拥有东西的安全感,一种防止电影胶片被展开的手段。
他双膝上的重压给他带来的身体不适把他从沉思中惊醒。龙已经躺下,把自己的头抵在他的双膝上。他用英语说:“你知道你挺烦人的吗?”它一动不动。他决定最好试着和它交朋友。他拍拍它的坚硬干爽的头,但它一点也不在意。他再顺手往下摸,摸到一块较软的表面,或者是鳞甲里的一个裂口。啊……那就是它喜欢被挠痒痒的地方。它哼了一声,吐出一条滚筒状的石板色的长舌头来舔他。它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露出几乎全白的肚皮。兰塞姆用脚趾头揉搓它的肚皮。他很快就和龙混熟了。最后,它睡着了。
他站起来在泡泡树下再次洗了淋浴。他感到神清气爽,思维敏捷。他感到想吃点东西。他不记得岛上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那些黄色的葫芦状果子了。当他准备出发去寻找时,他发现走路很困难。有一会儿,他怀疑那些泡泡中的液体会把人醉倒,但四下一打量,他便找到了确切的原因。他面前的黄铜色石南平原一眨眼工夫就隆起为一个低丘,低丘正朝他移动。看到土地如波浪般向他涌来,他再次惊呆了,忘记随地面运动调整自己,结果摔了一跤。再次站起来后,他更加小心地前行。毫无疑问,现在涨潮了。两块林地是这个活动“筏子”上的风景,从那里他可以看到翻腾的海水。暖风也大得可以吹乱他的头发。他小心翼翼地朝海岸走去,在半道上,他经过一些矮树丛,树上长满椭圆形的青莓,个头有三个杏仁那么大。他捡起来一个,把它劈成两半。果肉有点干,像面包,大概和香蕉属于同一类东西,吃起来味道很好。它给人提供的不是像前面所说的葫芦状水果给人的那种惊人的狂喜,而是普通食物所提供的实实在在的喜悦,即咀嚼和获得滋养的喜悦——一种清醒时确定的幸福感。一个人,至少像兰塞姆那样的人觉得应该在吃东西前祷告。他立即就那么做了。要解释那些葫芦状水果的来历,恐怕需要一部宗教故事清唱剧或需要神秘的冥想才行。但这顿饭有一些使人意想不到的亮点。时不时地就可能碰到一个鲜红芯的青莓。那些东西那么鲜美,是千种味道中最令人难忘的一种,以至于他准备开始寻找它们,并只想吃它们。但那个从他到达皮尔兰德拉以来两次向他进言的同一个内心顾问再次制止了他。兰塞姆想:“在地球上,他们会很快学会如何种植这些红芯莓,这种莓会比其他莓贵得多。”事实上,金钱将会以一种不容反对的声音向人们提供“再来一次”的办法。
吃完饭后他到下面的水边去喝水,但还没到那里他就已经开始“向上”走向水边。岛此时变成了一个在两座绿水丘之间的明亮的谷地。当他趴着喝水时,他经历了把嘴伸进比岸还高的海里喝水的非凡体验。然后,他坐直一些,把腿悬在岸边,而岸被围着这一小块地而长的红色杂草覆盖着。孤独成了他意识中挥之不去的东西。他被带到这里干什么?一个疯狂的幻想进入他脑海:这个空旷的世界一直在等着他成为第一个居住者,他被挑选出来做开创者、创始人。奇怪的是,几个小时以来的极度孤独还没有在马拉坎德拉上的一夜使他难过。他认为区别在于,是机缘,纯粹是机缘使他飘落在火星上。而在这里,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不再与其无关,不再是圈外人。
他随着那块地爬上平坦的、发着微光的水山,于是便有更多的机会看到近在咫尺的许多别的岛屿。它们的颜色与他所在的岛屿不同,也彼此各异,其颜色差异之大超出他的想象。看到了这么多如垫子或毯子一般的土地在他周围被浪抛起,就像恶劣天气里港口的游艇——它们上面的树每时每刻都在变换角度,就像游艇桅杆不停地变换角度一样,这些真是奇迹。他看到某种鲜亮绿色或柔和暗红色的棱边从高高在上的浪尖爬过去,然后再等到整个土地沿着浪坡展开,让他研究。这真是奇迹。有时,他自己的这块地和相邻的那块会在一个谷地对面的两个坡上,中间只有一道窄窄的峡谷。那时,你会因它们与地球上的景观相似而被骗。你看起来就像在一个树木茂密的山谷里,谷底还有一条小河流过。但是当你观察时,那条貌似河流的东西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它使劲往上冲,于是两边的地就倾斜下来。然后,它继续往上冲,半面的景观就被山脊遮住,看不见了。最后,它变成了一个金色中带绿色,水做的巨大公猪背,悬挂在空中,威胁要吞噬他的土地。他自己的那块地现在已经凹陷下去,又往回卷成一个滚轮往上冲,又再像球面那样凸起。
一种叮叮当当、呼呼啦啦的噪声使他大吃一惊。一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在欧洲,飞机正在他头顶上的低空飞过。不久,他辨认出那是他的朋友——那条龙发出的声音。它的尾巴紧跟在他身后快速移动,像是一条飞翔的虫子。它正朝大约半英里以外的一个岛屿前进。沿着它飞过的路线望去,他看到金色的苍穹下有两长列长翅膀的黑色的东西一左一右地接近同一个岛屿。但它们不是长着蝙蝠式翅膀的爬行动物。他使劲往远方看后认定,它们是鸟类。不久,悦耳的啁啾声随风飘来,证实了他的判断。它们很可能比天鹅大一些,稳稳地向龙要去的同一个岛屿前进。这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并给了他模糊的期待感。紧接着发生的事使这种模糊的期待感提升为肯定的激动感。他意识到水里有一些骚动着的油腻泡沫正朝那同一个岛屿游去,而且离岛近多了。一整列东西在列队前进。他站了起来。突然,一个大浪起来了,隔断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它们。片刻之后,它们又出现了,他看到下面有几百只脚。银色的东西都在打着圈儿蹦蹦跳跳地运动……他又看不到它们了。他诅咒起来。在这个无事发生的世界中,它们变得很重要。哈……!它们又来了。肯定是鱼。很大的,肥肥的,像海豚一样的鱼,两列一起,有些从鼻子里喷出一柱柱彩虹般的水,其中一个是领头的。领头的有点怪,背上有个突出的,或者畸形的东西。遗憾的是,这些东西每次都不会让人连续观看五十秒。它们快到另外那个岛了,鸟儿都落在边上迎接它们。那个背上长疙瘩或柱子的领头鱼又出现了。刚开始,兰塞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一切。他双腿叉得很开,稳稳地站在他自己的土地的最边缘处,拼命喊叫。因为,就在领头鱼到达毗邻的岛屿时,那块地已爬上一个在他与天空之间的一个大浪。他清楚无误地看到鱼背上的那个东西的侧影是一个人的形状——那个人形迈上岸,转过身向那鱼微微弯了一下腰,然后整个岛屿就从那个大浪的肩膀上滑落了,那个人形也随之消失不见了。兰塞姆的心怦怦直跳,一直等到它再次出现。这一次它不是在他和天空之间。差不多一两秒钟时间,那个人形又不见了。一股绝望刺透了他的心。不久他又找到了它——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在他和一块蓝色植被之间慢慢移动。他对着它又是挥手,又是做手势,又是呼叫,连嗓子都喊哑了,但它对此置若罔闻。他时不时地会看不到它。就算他能再次发现它,他还是怀疑是不是一种视力幻觉——碰巧某种树叶的形状被他强烈的愿望幻化成了人的形状。但总在他绝望之前,人形又再次显得确定无疑。不久,他的眼睛开始疲倦了。他明白,看的时间越久,就越看不清楚。但他还是不停地张望着。
终于,纯因精疲力竭,他坐了下来。一直没给他带来什么痛苦的寂寞现在令他恐怖。他无法面对再次袭来的孤独感。那种令他神魂颠倒、如痴如醉的美景早从他周围消失。如果把那个人形弄走,这个世界的其余部分都将纯粹是个噩梦,将是一个囚禁他的牢房或陷阱。他怀疑自己已开始遭受幻觉的折磨。他似乎看到自己永远住在这个该死的岛上,永远是他一个人,但永远幻想看到人类。这些人会微笑着走上来,向他伸出手,然后在他接近他们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把头弯向膝盖,咬紧牙关,试图恢复头脑的条理性。起初,他发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数自己的心跳;他又尝试了一次,马上成功了。于是,像得到了神的启示一样,一个简单的想法进入他的脑海:如果他想吸引那个像人一样的动物的注意,他就得等到它在浪尖上的时候站起来,这样,它才会在天空背景的映衬下看到他的轮廓。
他想等他所站立的海岸变成山脊,凸起来,随着他的奇异的地块而摇摆,打手势。他试了三次。第四次,他成功了。当然,此时毗邻的岛正像山谷一样躺在他下面。错不了,那个小黑个子在向他招手。它使自己脱离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淡绿色植物形成的背景,开始朝他跑来——也就是穿过橘黄色的原野,朝着他岛屿的近岸跑来。它跑起来很轻松,那原野隆起的表面似乎对它构不成什么麻烦。突然,它自己的陆地朝后下方展开,一堵巨大的水墙向前推进到两块土地之间,并使双方相互看不见了。过了一小会儿后,兰塞姆从他所站的浪谷里看到橘黄色的地块像移动的山坡一样沿着他头顶上微凸的浪坡倾泻而下。那动物还在跑。两岛之间的宽度大约三十英尺。那动物离他已不足一百码远了。现在他知道它不仅仅像人,他就是人——一个橘黄色土地上的绿色的人,绿得像英国花园里色彩绚丽的绿色甲壳虫。那人迈着轻盈迅捷的大步从山上向他跑来。接着,海洋抬起了自己的土地,远在他下面的绿色人身段缩小了,就像从考汶花园剧院的顶层座位看演员一样。兰塞姆正站在他的岛屿的边缘,使劲向前倾着身子喊叫。那绿色的人抬头仰望。他显然也在喊叫,手拱成杯形放在嘴边。但海的咆哮淹没了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兰塞姆的岛又陷入浪谷,绿色的海脊挡住了他的视野,真气死人。他担心岛的间距会增大,这种担心一直折磨着他。谢天谢地,那块橘黄色的土地越过浪尖随他进入谷底。现在,就在岸边,那陌生人与他面对面站着。见面一瞬间,那双异族人的眼睛充满爱意和欢迎,凝视着他的双眼。随后,整个脸都变了:他满脸都是失望和诧异。兰塞姆自己也不是没有失望。他意识到,自己被错当成别的什么人了。那奔跑、挥手和呼喊本来都不是对他的。那绿色人根本就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很难说为什么这使他这么吃惊。就算那东西是人,他见一个男人和见一个女人大概也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确吃惊,以至于只是到两个岛再次分开成独立的浪谷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对她说,只是像傻瓜一样盯着她。现在她不见了,他发现自己脑子里疑虑重重。他被送来就是要见她?他一直在期待奇迹,一直在为奇迹的到来做准备,但不是为一个显然是由绿石雕刻出来的,却活着的女神做准备。然而,他突然意识到陪伴着她的东西很奇怪——这是在刚才的现场没注意到的。她刚才鹤立鸡群般地站在一群兽类和鸟类之中——巨大的鸽子色的鸟儿和火焰色的鸟儿、龙们、家鼠大小的像海狸的动物们、海里的条纹鱼们——它们都拜倒在她脚下。难道那景象是他想象出来的?这会是他所担心的幻觉的开始吗?或者是另一个神话正来到一个事实存在的世界——或许是一个更可怕的喀耳刻或阿琪娜神话?看她那表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期待使她见到他那么失望?
又能看到另外那个岛了。那些是动物,他没看错。有一二十只在下面围着她,面对着她,大部分都一动不动,但有些在找自己的位置,就像在仪式上那样悄无声息地轻轻移动。鸟儿排成长长的几列,而且似乎有越来越多的鸟儿不停地落在岛上,加入到各个行列中去。五六只像腿短身长的猪那样的动物——猪世界里的腿短身长的德国猎犬,从她身后的泡泡树林里晃晃悠悠地走来参加这个集会。他先前看到在雨中落下的像青蛙般的小动物们在她身边不停地跳,有时跳得比她头还高,有时落在她肩膀上。它们的颜色很鲜艳,他一开始错把它们当做翠鸟。她站在中间看着他。她双脚并拢,双手紧贴两侧下垂,目光平视而不显畏惧,一言不发。兰塞姆决定发话,他用古太阳系语开始说“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然后又停下来了。绿夫人做了一件让他毫无思想准备的事情。她扬起一只胳膊指向他——不是因为受到威胁,倒是像邀请别的动物看他。就在同时,她面部表情又变了。他马上想到她要哭了。然而,她却突然放声大笑——一阵接一阵的大笑,直到她整个身子随之发抖,腰几乎弯成九十度,把手放在双膝上。她一直笑个不停,反复用手指他。那些动物——就像我们世界里的狗那样模模糊糊地知道有高兴的事。于是各色各样的欢呼雀跃、拍打翅膀、打响鼻、前腿朝天后腿着地站立等动作开始逐一展示。那绿夫人还在不停地笑,直到大浪再次将他们分开,她又不见了。
兰塞姆像遭了雷击。难道艾迪尔送他来见一个白痴?或者是一个邪恶的妖精在嘲弄他?要不就是幻觉?——因为幻觉就是这样的。一个想法突然在他脑海里闪现——或许你我得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想到:可能不是她疯了,而是他可笑。他朝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显然,他的双腿看起来很奇怪,因为一条是棕红色的(就像提香笔下萨梯[1]的侧腹),另一条是白色的——对比而言,几乎像麻风病后的白色。凡是他能看到自己的地方,全都是同样颜色斑驳——绝非在旅途中由于一面遭太阳曝晒而留下的不正常的后果。这算是个玩笑吗?他对那个因嘲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而可能破坏两个世界相见的生物一时感到不耐烦。继而,他还是微微一笑——他在皮尔兰德拉上干着别人弄不明白的事情;他一直提防着危险,但先是造成别人失望,然后是滑稽可笑……嗨!那夫人和她的岛屿又露面了。
她已经从大笑中恢复过来。她把腿拖在海里坐着,有意无意地抚摸着一个像瞪羚的动物,它已把软软的鼻子塞到她腋下。很难相信她曾经大笑过,很难相信她除了坐在漂浮的岛屿的岸边还曾做过别的什么。兰塞姆从未见过一张如此平静,如此脱俗的容貌——尽管她完全是人的容貌。后来他认定她之所以具有脱俗的特质,是因为她完全缺乏与地球上的面孔深深的沉静相融合的顺从元素——不管这种混合的程度有多低。这是一种从未有过暴风雨的平静。她可能是白痴,可能是仙人,也可能是某种地球经验无法提供线索的思想状态。一种古怪的、相当令人恐怖的感觉爬上他心头。在古老的马拉坎德拉星球上,他曾遇到过一点也不像人,但在进一步熟悉后发现是有思想、很友好的动物。在陌生的外星球,他已找到一颗和他一样的心。他的经历会和以前的相反吗?因为,现在他认识到“人类”这个词所指的不仅是身体,甚至不仅是理性的头脑。它还指那些连接地球上所有男男女女的那种血缘和经历的社团。但这个生物不属于他那一类。不管家谱多么复杂,也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支线把他和她联系起来。他知道,她的血液里没有一滴“人血”。宇宙分别独立地制造了她和他的族类。
这一切都迅速从他脑子里划过,但又被迅速打断,他知道,光的颜色在变化。起初他以为是绿色生物本身已变成淡蓝色并发射出奇怪的电辐射。后来,他注意到,整个地方都是一片蓝紫色的光。他几乎在同时注意到,两个岛屿不像先前那样靠得那么近了。他向天空瞥了一眼。转瞬即逝的黄昏仿佛在他身边点燃了五彩的熔炉。几分钟后将会是一片漆黑……岛屿也将漂流分开。他用那种古老的语言慢慢地大声对她说:“我是个陌生人。我平静地到来。你想要我游到你的岛上来吗?”
绿夫人带着好奇的表情迅速看了他一眼。
“什么是‘平静’?”她问道。
兰塞姆差点不耐烦地跳起来。可以看得出天更黑了,而且毫无疑问,现在两岛之间的距离在扩大。他正要再次说话时,他俩之间掀起了一个大浪,于是她又再次消失不见了。那个浪悬在他头上,在落日的余晖下散发着紫光,此时他注意到远处的天空已变得多么黑。借着某种微光,他从旁边的浪脊上俯瞰远在他之下的那另一个岛屿。他跳进水里。有几秒钟光景,他发现很难离开海岸。后来,他似乎成功了,开始向外游。但几乎就在同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红草和气囊之中。他随后使劲挣扎了一两次,然后就又自由了——可以稳稳地游,几乎毫无提防地,在彻底的黑暗中游泳。他继续游,但找不到另一片土地,无法拯救他性命的绝望现在甚至在控制着他。那个大土块的不停变化使他完全丧失了方向感。最后能游到哪里,全靠运气了。事实上,根据他下水的时间判断,他肯定是一直在沿着两岛之间的空间游,而不是横渡它。他试图改变线路,但又怀疑这是否明智,于是又试图返回原来的路线,最终糊涂得都拿不准他是不是做了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开始累了。他放弃了保护自己的所有努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突然感到有植物从他身旁滑过。他伸手去抓,然后往回拽。黑暗中飘来了水果和花的香味。他用他疼痛的胳膊更加使劲地拉。终于,他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地安全到达那干爽、芳香四溢、高高低低的岛屿表面上了。
【注释】
[1] 萨梯(Satyr),希腊及罗马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这里提到画家提香是因为他喜用橙红色和赤褐色。——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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