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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遇见乞者

隔天早晨我们起得很晚,离开旅店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这次要前往南方。大部分的马都已经离开围场,四周都见不到我们的人。我大声问他们都去哪儿了。
詹米露出笑容。“我无法肯定,但可以猜一下。巡逻队昨天走了那条路。”他指向西方。“所以我说鲁珀特和其他人走了这条路。”他指向东方。
“牛群。”他看我还是不懂,开始解释,“领主和佃农付钱给巡逻队,请他们保卫自己,倘若牛群被人抢走,就替他们找回来。但是如果巡逻队向西骑往拉格库依姆,那向东去的牲畜就没希望了——至少短时间内找不回来。往下走是格兰特家族的领地,而鲁珀特是我见过的最擅长偷牛的人,动物都会安安静静、乖乖跟他走。既然这里没有什么可供他娱乐的,那他很可能会烦躁、手痒。”
詹米自己看起来也有点烦躁,但是已经调整好步调。石楠间有只鹿的足迹,路还算平整,所以我可以轻易跟上。过了一会儿,我们进入一片沼地,可以并肩行走。
“霍罗克斯呢?”我突然问。听他说起拉格库依姆,我就想起那个英国逃兵,以及他可能带来的消息。“你本来应该在拉格库依姆和他碰面的,不是吗?”
他点点头:“没错。但我现在无法过去,兰德尔和巡逻队都往那里去了。太危险了。”
“有人可以替你去吗?或者说,有你信得过的人吗?”
他低头对我微笑:“嗯,有啊,你。毕竟既然你昨晚没杀我,我想应该可以信任。但我怕你自己一个人,到不了拉格库依姆。不,有必要的话,默塔会替我过去。不过我可能有别的选择——再看看吧。”
“你信得过默塔?”我好奇地问。我对那肮脏的矮小男人没什么好感,因为当初就是他把我抓住的,多少得为我目前的窘境负责。虽然如此,他和詹米之间显然有某种情谊。
“噢,是啊。”他低头看我,面露惊讶,“默塔看着我长大的。他是我父亲的堂弟吧,我想。他父亲是我的……”
“你是说,他是弗雷泽家的一员。”我赶紧把话头接下去,“我以为他是麦肯锡家的人。我见到你的时候,他跟杜格尔在一起。”
詹米点点头:“没错。我决定从法国回来的时候,传了话给他,要他到岸边接我。”他皱眉微笑,“你懂吧,我不知道之前企图杀我的是不是杜格尔。我不想和好几个麦肯锡家的人单独见面,所以我把他叫来以防万一。我不希望结果是我被海浪冲到斯凯岛,假如他们确有此意的话。”
“我懂了。所以,杜格尔不是唯一一个相信目击证人的人。”
他点点头:“非常有用,目击证人。”
沼地另一头是一片乱石,很久以前冰河涨落时留下了斑斑痕迹。雨水填入较深的坑里,蓟花、艾菊和绣线菊在冰斗湖四周茂密生长,花朵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
这些沼泽里没有植物也没有鱼,池沼在地表星罗棋布,粗心的旅人很可能会在黑夜里跌入其中,被迫在沼地上度过湿冷难挨的夜晚。我们在一处池沼边坐下,享用作为早餐的面包和乳酪。
这个冰斗湖附近起码还有鸟,燕子低头饮水,鸻鸟和鹬鸟把长喙探入池边的泥地里掘食小虫。
我把面包屑丢到泥地上喂鸟。一只鹬鸟怀疑地盯着一块面包屑,还没决定是否要吃,一只燕子就迅速掠过,叼走美食。鹬鸟竖起羽毛,又回头辛苦地挖掘泥土。
詹米叫我注意一只鸻鸟,它在我们附近一边鸣叫,一边拖着一只似乎折断的翅膀。
“它的巢在附近。”我说。
“那里。”他指了好几次,我才终于看见那个鸟巢,就在一个颇空旷的浅洼地上,巢里的四颗斑纹鸟蛋和落叶点点的池岸太像了,我每每一眨眼就又找不到了。
詹米用一根树枝轻戳鸟巢,把一颗蛋推出巢外。鸻鸟受到刺激,跑了过来,几乎冲到他面前。他蹲坐着,几乎不动,任凭鸻鸟前冲后撞、高声啼哭。一个电光石火的动作,他手里抓着那鸟,鸟突然不动了。
他对鸻鸟说着盖尔语,那些话听起来轻柔且充满气音,同时用一根指头抚着那柔软斑斓的羽毛。鸟儿缩在他手里,一动也不动,连黑色圆眼里反映的影像都凝结了。
他把鸟儿轻轻放在地上,但它没有离开,直等到他又说了几个字,并缓缓在它身后来回摆手之后才抖了一下身体,冲进杂草丛。他看着它离开,然后不自觉地在身上画了个十字架。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好奇地问。
“什么?”他立即露出惊吓的表情,我想他是忘了我的存在。
“鸟飞走的时候你画了十字架,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耸耸肩,微微露出尴尬的模样。“噢,这个啊。有个古老的传说,讲述为什么鸻鸟会那样绕着鸟巢奔跑哭号。”他指向冰斗湖的远端,那里有另一只鸻鸟正在做同样的动作。他看着那只鸟儿好一会儿,有点心不在焉。
“鸻鸟的灵魂,来自死于分娩的年轻母亲。”他看向一旁的我,表情腼腆,“传说它们鸣叫和绕着鸟巢奔跑,是因为不能相信孩子竟能顺利孵出来,它们永远为失去的孩子感到悲痛,或者是在寻找遗留下来的孩子。”他蹲在鸟巢旁边,用树枝轻推刚才那颗椭圆形的鸟蛋,一点一点移动,直到鸟蛋尖端和其他鸟蛋一样朝向鸟巢里面。虽然已经把蛋归位,他还是蹲着,树枝稳稳地摆在大腿上,望着冰斗湖平静的水面。
“只是习惯吧,我想。很多年前,听说这个故事之后,我第一次这么做。当然,即便是那时候,我也不是真的相信它们有灵魂,不过,你知道,就是表示一点敬意……”他抬头看我,突然露出微笑,“现在经常这样做了,我甚至都没发现。苏格兰有不少鸻鸟,你也知道。”他起身,丢开树枝。
“好了,我们走吧。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看,就在那个坡顶附近。”他扶着我的手肘等我站稳,然后我们开始爬坡。
我听见了他对鸻鸟说的话。虽然我只能听懂几个盖尔字,但那句古老敬语我却听了很多次了。他说的是:“上帝与你同在,母亲。”
年轻母亲死于分娩,还有遗留下来的孩子。我碰碰他的手臂,他低头看我。“那时你多大了?”我问。
他稍微扯动嘴角微笑着。“八岁。至少早就断奶了。”他答道。
他不再说话,只是带着我上坡。山麓的斜坡上长满了石楠,但一越过山麓,景色却陡然一变,大量花岗岩凸出地表,梧桐和落叶松则在四周丛丛环绕。我们翻越山麓,把冰斗湖畔鸣叫的鸻鸟留在身后。
***
太阳的火力不断加大,在树丛中钻行一小时后——虽然大多时候是詹米在钻,我已经准备休息了。
我们在一块凸出的花岗岩下找到背阴处。这里让我想起第一次遇见默塔的地方,也就是和兰德尔分道扬镳的地方。尽管如此,此处还是相当舒适宜人。詹米告诉我,这里只有我们,因为四周鸟鸣从没停过。如果有人靠近,大部分的鸟都会停止歌唱,松鸦和寒鸦则会警觉地尖声啼叫。
“一定要躲在森林里,外乡人。”他对我建议道,“如果你自己没有动来动去,大多数时候是可以信赖鸟儿的,它们能告诉你是否有人靠近。”
他指向头上一只嘎嘎叫的松鸦,回过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我们坐着,仿佛僵住一样,靠得很近却没有接触,呼吸几乎停止。过了一会儿,松鸦觉得无聊,离开了我们。先移开视线的是詹米,他还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感到寒意。
蕨菜下方,毛茸茸的蘑菇探出白白的头。詹米粗粗的食指把一根蘑菇的伞帽从柄上弹开,一边抚摸伞褶的辐条,一边整理接着要说的话。他谨慎说话的时候,就像现在一样,平常微微带有的苏格兰口音都不见了。
“我不想……就是……我不是要暗示……”他突然抬头看着我微笑,附带无奈的手势,“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好像认为你跟男人的经验很丰富,这就是我要说的。但若是假装我对这些事知道得比你多,是十分愚蠢的。我想问的是,这……很平常吗?我们两个,我抚摸你,而你……和我躺在一起?男人跟女人之间都是这样吗?”
尽管他觉得难以启齿,我却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他眼神直接,定定看着我,等待回答。我想移开视线,却很难做到。
“通常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说,接着得停下来清清喉咙,“不过,不对。不对,这不——不平常。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不对。这很……不一样。”
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好像我证实了他一直忧心的事。“我想可能不对。我之前从未和女人睡过,可是我曾经……呃,曾经摸过一些人。”他腼腆而笑,然后摇摇头,“不一样。我是说,我之前抱过女人,亲过她们,还有……嗯。”他挥手,没把话说完,“确实非常舒服。让我心脏狂跳、呼吸急促等。本来都没事,但我一抱你、亲你,就不一样了。”他的眼睛,我觉得那是湖泊和天空的颜色,而且也像湖泊和天空一样深不可测。
他伸手触了我的下唇,只是略略刷过。“开始时是一样的,可是接着,过一会儿后……”声音很柔,“突然间我抱住的好像是一团火。”他的抚触变得坚定,画出我的唇形,沿着我下巴的线条,“而我只想跳进去被烧成灰烬。”
我也想过要跟他说,他的抚触快让我肌肤烧焦、血液着火。但此时的我,已经像烙印般闪闪发光了。我闭上眼睛,感觉着那引燃火焰的碰触,从脸颊移向太阳穴、耳朵和脖子,当他的手突然落在腰上把我拉近时,我颤抖了一下。
***
詹米似乎很确定我们要去哪里。最后他在一块大石底下停住,这石头约有二十英尺高,满布凸出的岩块和锯齿状的裂缝。艾菊和野蔷薇在裂缝里扎根,抵着石头招摇着黄色花朵。他牵着我的手,下巴朝面前的岩壁扬了扬。
“外乡人,看见那里的台阶了吗?你觉得有办法爬上去吗?”那里的确有不明显的凸出物附着在大石上,横跨岩石表面。有些是真正的台阶,有些则只是青苔。我看不出这些台阶是天然的还是人造的,不过爬上去应该没问题,虽然我穿着长裙和紧身胸衣。
我滑了几步,受到一点惊吓,詹米偶尔也从下面辅助,最后成功爬上大石。我停下来环顾四周,这里景色美不胜收。一座深色大山坐落在东方,远远看去,斜坡在南方的山下展开,变成一大片空旷的沼地。大石顶端从四周向内凹陷,形成浅碟形状。浅碟中央是一个黑色圆圈,还有树枝燃烧的乌黑残迹。所以,我们不是最早的访客。
“你来过这里?”
詹米稍微站到旁边,欣赏我对景色入迷的神情。他耸耸肩,不反对我的说法:“噢,是啊。高地这一带我基本上都到过。来,这里可以坐,看下面那条道路越过山丘。”从这里也可以看见旅店,只是因为距离很远,从一个玩具屋变成了积木,而拴在路边树上的几匹马,则只是褐色或黑色的小点。
大石顶端没有树,太阳炙热地照在我背上。我们并肩坐着,双腿垂着,共同享用一瓶麦酒。詹米出发前考虑周到,从旅店后院的酒窖中打了好几瓶麦酒。这里虽然没有树,但有很多小植物,这些植物在危险的缝隙中也站得住脚,在稀薄的土壤里扎根,四处冒芽,勇敢地面对春日的烈阳。一小丛雏菊躲在我手边一块凸岩的背风处,我伸手摘下一朵。
一阵微弱的飕飕声掠过,雏菊就掉落在我膝上。我愣愣盯着雏菊,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现象。詹米的危机反应比我快得多,立刻扑倒在大石上。“趴下!”他说。一只大手把我的手肘一扯,我便趴在他身边。一撞入柔软的青苔,我便看见那根正中凸岩裂缝的箭杆在我面前颤动着。
我全身僵直,不敢张望,努力紧贴地面。身边的詹米也岩石一样静止着,小鸟和昆虫好像都没了声音,空气凝结着像在等着什么。
突然,詹米开始大笑。他坐起身,抓住箭杆,小心翼翼地从岩石中旋出。我看见那上面有用啄木鸟尾巴做的分岔羽饰,羽茎下方以蓝线绕出一条半英寸宽的带子。
詹米把箭放到一旁,双手围住嘴巴,模仿绿啄木鸟,发出惟妙惟肖的叫声,然后放下双手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下面的果园里传来回应,他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是你朋友?”我问。
他点点头,急切地盯着蜿蜒在石面上的小径:“是休·门罗,除非其他人也学他造箭了。”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但小径上没人出现。
“啊。”詹米轻声一叫,转过身体,正好撞上一颗头。那人正慢慢从我们身后的岩石边缘爬上来。
那颗头颅突然露出南瓜灯笼上的那种咧嘴大笑,牙齿不整、神情愉悦,为吓到我们而扬扬得意。这头颅基本上就是南瓜的形状,而他脸上及光光头顶的橘褐色坚韧皮肤,更加深了南瓜的形象。可是,南瓜不会长出这么茂密的胡子,也不会有那样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指甲脏污的粗短双手撑着胡子下方的岩面,南瓜灯笼之外的部分迅速出现在我们眼前。
他的身体和头颇相称,有一种万圣节妖精的特殊样貌。肩膀宽阔,却驼背斜削,一边比另一边高出许多。一条腿看起来也比另一条短了些,使他走起路来有点跛。
门罗——若这就是詹米朋友的话——穿着一件层层破布般的衣服,一块用蓝莓汁液染过的褪色布料,从另一件外形怪异、可能曾是女用罩衫的衣物中露了出来。腰带上没有挂皮袋子,而那腰带不过是一条老旧的绳索,上面吊着两只毛茸茸的垂着头的死动物,胸前则挂着一个鼓鼓的皮夹。这皮夹跟他的其他行头相比,品质异常好,束口的绳子上还挂着一些金属物件:宗教奖章、军功勋章、旧制服纽扣般的东西、穿洞串起来的磨损硬币,以及三四个刻着神秘标志的深灰色矩形金属块。
他矫捷地跳过凸石,詹米起身相迎,两人热情拥抱,大力拍打彼此的后背,以男人的怪异方式相互问候着。
“门罗家一切都好?”詹米边问边往后站,审视着老友。
门罗低下头,发出怪异的咯咯笑声;接着,他扬起眉毛,头朝我一点,粗短的手挥出一道异常优雅的手势,表示疑问。
“我妻子。”这新鲜的介绍语使他因为害羞和骄傲而微微脸红,“我们刚结婚两天。”
门罗听见这消息,加深了笑容,朝我鞠个躬,动作非常繁复优雅,迅速触碰着头部、心脏和嘴唇,并以几乎平行于地面的姿势在我脚边结束。完成惊艳的仪式后,他像特技演员一样一跃而起,再度大力拍拍詹米,这次纯粹是恭贺。
接着门罗的双手开始惊人地比画动作,先指向自己,再指着森林,指指我,又指回他自己。一连串的手势和挥舞,让我几乎看不清他飞舞的双手。我见过聋哑人士对话,但从没见过动作如此迅速优雅的。
“是吗?”詹米惊呼着,这次轮到他大力拍击对方表示恭喜。我想,难怪男人对于皮肉伤总是不屑一顾,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彼此捶打。
“他也结婚了!”詹米转头对我解释着,“已经六个月了,跟一个寡妇——噢,好啦,一个丰满的寡妇。”他看到门罗在一旁以手势强调着,便修正自己的说法。“她有六个孩子,住在都柏兰村。”
“真好,至少,看来他们伙食不错。”我指指挂在门罗腰带上的兔子,礼貌地说。
门罗立刻解下其中一只递给我,脸上的善意让我觉得却之不恭。我报以微笑,暗自希望里面没有藏着跳蚤。
“结婚礼物。”詹米说,“非常感谢,门罗。你一定要接受我们的回礼。”于是,他从青苔地上拿起一瓶麦酒,递了过去。
礼数已周,我们都坐下,一起享用第三瓶酒。詹米和门罗交换着新闻、闲话,只有一人开口说话的事实似乎并没有减弱谈话的热烈程度。我没怎么参与对话,因为看不懂门罗的手语,不过詹米在一旁给我翻译和说明,尽力让我加入谈话。
谈到一半,詹米用拇指戳了戳挂在门罗背带上的一套矩形铅块。“变专业啦?”他问道,“还是只在猎物很少的时候才做?”
门罗点头如捣蒜,好像脖子里装了弹簧。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Gaberlunzies11.”
“噢,我只想确定一下。抱歉问了这个问题。”我说。
“Gaberlunzie是乞讨的执照,外乡人。”詹米解释说,“他们可以在教区内行乞,而且一周只有特定的一天可以行乞。每个教区有各自的执照,所以一个教区里的乞丐不能到隔壁教区行乞。”
“看来,这个系统还挺有弹性的。”我说,眼睛看着门罗的四枚铅块。
“啊,嗯,门罗的情况比较特别,你懂吧。他曾经在海上被土耳其人俘虏,在船上的厨房忙进忙出多年,接着又在阿尔及尔当了几年奴隶。他就是在那里没了舌头的。”
“他们……把他舌头割掉了?”我觉得有点晕眩。
詹米似乎不受这件事的影响,不过他显然认识门罗好久了。
“噢,是啊。还弄断了他的一条腿。背也是吧,门罗?”他看着门罗比画出一串手势,修正道:“背是意外,在亚历山大港的时候,有东西正好从墙上掉下来。至于脚,那是土耳其人干的。”
我其实并不想知道,但门罗和詹米都一副很想告诉我的样子。“好吧,他的脚怎么了?”我顺着他们问道。
门罗带着一点骄傲,脱下破旧的木鞋和紧身裤,露出扁平大脚,脚上皮肤又粗又厚,一块白、一块红。
詹米说:“热油烫的。他们用这种方式逼迫被囚的基督徒改信伊斯兰教。”
“这个说服方法看来很有效。所以,这就是好几个教区都同意让他行乞的原因?以此弥补他代全体基督徒遭受的磨难?”我说。
“没错。”我能举一反三地领会到这件事,詹米显然很高兴。门罗也表达了欣赏,深深行了一个额手礼,还加了一串生动到有点粗俗的手势——我猜是在赞美我的外表也同样美丽。
“谢啦,兄弟。是啊,我想,她会让我很有面子。”詹米见我挑起眉毛,机警地转过门罗的身体,让他背对着我,这样我就看不到他飞舞的手指了,“好了,跟我说一下村子里的近况?”
两人挨着头,继续着不平衡的对话,而且讨论越来越热烈。既然詹米的表达有限,主要是哼声和赞叹,我也撷取不到什么内容,于是自顾自地研究起我们坐着的石头上冒出的奇怪小植物。
当他们结束谈话、休·门罗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口袋里已经装满了小米草和岩薄荷。他对我最后一鞠躬,又在詹米后背一击,拖着脚走到岩石边缘,然后消失不见,动作跟他猎的兔子逃回洞里一样快。
“你的朋友们真有趣。”我说。
“是啊。休是个好兄弟。去年,我跟他还有其他人一起打猎。他独来独往,不过他现在是专业乞丐,这工作常要求他在不同教区间奔波,阿达和切斯特山的一切事情,他都知道。”
“包括霍罗克斯的下落?”
詹米点点头:“没错。而且他会帮我带口信,以变更会面地点。”
“这样就干净利落地摆脱了杜格尔他们,假如他想拿你赎回霍罗克斯的话。”
他点点头,一边嘴角扯出微笑:“没错,是这样。”
***
我们返抵旅店,又是接近晚餐时间。不过这次,杜格尔的大黑马和另外五匹马都在庭院里,满足地咀嚼着干草。
杜格尔在屋内,拿酸麦酒洗去脖子上赶路时留下的污垢。他朝我点头示意后,转身迎接他的外甥,不过没说话,只是站在那儿,头偏向一边,故作不解地看着詹米。
“啊,对了。”他终于开口,语气是解开难题的得意,“现在我明白你在意什么了,小伙子。”他转身看我。
“看过发情期快要结束的红公鹿吗,姑娘?”他故作神秘地说,“那些可怜的动物会好几个星期不吃不睡,因为它们没时间浪费,不是忙着击退其他公鹿,就是在服务母鹿。发情期一结束,它们就瘦成皮包骨头,眼睛凹陷,全身上下唯一不会无力颤抖的部位就是……”
詹米拉我上楼,这句话的结尾被一阵笑声淹没。我们没下楼用餐。
***
夜更深了,即将入睡之际,我感到詹米的手臂环上我的腰,气息喷到我的颈子上。
“怎么就停不下来呢?这想要你的感觉。”他伸手爱抚我的乳房,“即使刚离开,我都很想要你,想要到胸口发闷,手指渴望再触碰你。”
他在黑暗中捧住我的脸颊,拇指抚着我的眉毛弧线:“当我两手抱着你,感觉你那样颤抖,等我要你……老天,我是多么想取悦你,一直取悦到你在我身下叫出声来,对我敞开自己。然后我从你身上获得快感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把灵魂连同那话儿都一起交给你了。”
他翻到我身上,我张开腿,在他进入的时候缩了一下。他温柔地笑:“对,我也有点痛。你要我停下来吗?”我双腿环住他的臀部,把他拉得更近。
“你要停吗?”我问。
“不要。停不下来。”
我们一起笑了,接着慢慢摇晃身体,嘴唇和手指在黑暗中探索。
“我明白为什么教会说这是一件圣礼了。”詹米神情迷蒙地说。
“这件事?”我有点讶异,“为什么?”
“至少这是神圣的。在你里面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上帝。”
我笑得很厉害,几乎让他掉出来。他停下来抓住我的肩膀,稳住我的身体。
“哪里好笑?”
“很难想象上帝做这档事。”
詹米继续着:“嗯,如果上帝是用自己的形象造人,我想他应该也有老二。”他也开始笑,再度乱了节奏,“不过你不太会让我联想到圣母,外乡人。”
我们在彼此的怀抱中颤抖,一直笑着,笑到两人分开滚到两侧。
镇定下来后,詹米拍了一下我的臀部:“站起来,外乡人。”
“为什么?”
“如果你不让我用高尚的方式做,你就得忍受我低俗的本性。我要兽性大发了。”他咬了我颈子一口,“你要我变成马、熊,还是狗?”“变成刺猬。”
“刺猬?可是刺猬怎么做爱啊?”
不,我不说。我不想说。我不要说。可是我还是说了。“要非常小心。”我答道,无法控制地咯咯笑着。所以我们现在知道那动物有多古老了,我想。
詹米缩成球状,笑着喘气。最后他转身跪着,伸手摸索桌上的打火盒。烛芯着火后,光圈在他身后扩大,他像红色琥珀一样,在黑暗的房里发着光。
他弹回床脚坐着,笑着低头看我。我的一阵阵笑意还未平息,躺在枕头上颤抖着。他以手背揉揉脸,换上假装的严厉表情:“好了,女人。我看是时候行使丈夫的权利了。”
“噢,是吗?”
“是。”他向前一扑,抓住我的大腿,使劲分开。我尖叫着,奋力向上扭动。
“不,不要!”
“不要?”他全身躺在我双腿间,眯眼抬头看着我,紧紧抓住我的双腿,防止我挣扎时并拢起来。“说,外乡人。你为何不要?”他用脸颊摩挲着一边的大腿内侧,茂密的胡楂儿磨过细嫩的肌肤。“说实话。为何不要?”他摩挲另一边的大腿,我踢着脚大力扭动,想要逃开,但没有用。
我把脸藏进枕头,发烫的脸颊感觉枕头很凉。“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听。”我吞吞吐吐,“我不觉得……嗯,我怕会……我是说,那个味道……”我越说越小声,剩下尴尬的沉默。我双腿间突然一阵移动,詹米拱起身体。他抱住我的臀部,脸颊贴着我的大腿,一直笑到眼泪从他脸上流下来。
“我的老天,外乡人。”他终于说话了,笑着喷气,“你不知道刚认识一匹新马的时候,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我一脸疑惑。
他举起一只手臂,露出一簇柔软的肉桂色腋毛。“你要用腋窝在马的鼻子上摩擦几下,让它闻你,习惯你的味道,这样它就不会怕你了。”他用手肘撑着身体,目光越过我的肚子和胸部,注视着我。
“这就是你该对我做的事,外乡人。你首先应该拿我的脸在你的双腿间摩擦,这样我才不会变心。”
“变心!”
他低下头,故意来回摩擦,模仿马摩擦鼻子时吸气和喷气的模样。我不停扭动,踢他胸膛,但效果跟踢砖墙完全一样。最后他终于又制住我的双腿,抬头看我。
“现在,躺好。”他说,语气不容反抗。
我觉得无处可躲,被侵犯却无力反抗,仿佛身体就要散开了。我的肌肤感觉詹米的气息时而温热时而冰凉。
“拜托。”我说,不知道自己是要“拜托停下来”还是“拜托继续”。不重要,他没有要停的意思。
意识碎成一片片细微感觉:粗糙的亚麻枕头,上面有绣花的结球;烛灯的油气,混着淡淡的烤牛肉味和麦酒味,以及玻璃瓶中渐萎的花朵传来更淡的一缕馨香;我左脚旁边墙面冰凉的木头,抓住我臀部的坚定双手。这些感觉不断盘旋,在我紧闭的眼睛后方合成炽烈的阳光,鼓起又缩小,最后爆出一个无声的“啪”,留下我在温暖跳动的黑暗中。
朦胧间,在很远的地方,我听见詹米坐起身。
“嗯,这样好多了。”一个声音说道,在字与字之间喘着气,“总算把你制住了,是吧?”床因重心改变而发出吱呀声,我感觉双膝被推得更开。
“你不是真的没力气了吧?”那声音边说边靠近。我拱起身体,发不出声音,极度敏感的部位被坚定地打开,承受另一波攻击。
“我的老天。”我说,耳边有阵微弱笑声。
“我只说我觉得自己像上帝,外乡人。”他喃喃道,“可我从没说过我真的是上帝。”
后来,当太阳升起,光芒开始掩过烛光,我在睡眠漂流的意识中被唤醒,听见詹米再度喃喃说道:“怎么就停不下来呢,克莱尔?这想要你的感觉。”
我的头靠回他肩上:“我不知道,詹米。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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