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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维齐尔开始嘟嘟囔囔。灵思风寥寥无几的才能里正好包含了语言天赋,可就连他也没听出对方说的是什么,不过听起来它仿佛是专门为这样的嘟囔而设计的。语言仿佛镰刀一般从众人脚踝的高度盘旋而出,阴暗、血红、冷酷无情。它们在空中制造出复杂的漩涡,然后轻轻往高塔的门飘去。

  被它们碰触的白色大理石变成黑色,然后化为粉末。

  等到残渣飘落地上,一个巫师走出门来,上上下下打量了阿必姆一番。

  灵思风早已习惯了巫师们花哨的打扮,但眼前这位实在不同凡响。他的袍子里塞了无数衬垫,各种奇妙的褶皱仿佛雉堞和扶墙,看样子极有可能出自一位建筑师之手。与衣服配套的帽子也很不一般,活像是结婚蛋糕同圣诞树亲密接触的后代。

  在巴洛克式的高领与金线镶边的帽檐之间有个小小的缺口,从里头往外瞅的那张脸实在叫人失望。它显然以为一小撮邋邋遢遢的胡子能改善自己的形象。它想错了。

  “那该死的是我们的大门!”它说,“你会后悔的!”

  阿必姆双手环抱在胸前。

  这似乎让对方更加火冒三丈。巫师猛地抬起胳膊,把手从袖子上的蕾丝花边里解放出来,然后透过袖口送出一道尖啸的火光。

  火光正中阿必姆的胸口,化作一团白热的光芒反弹开。片刻之后,蓝色的残影渐渐消失,灵思风发现阿必姆毫发无伤。

  阿必姆的对手则手忙脚乱,急着扑灭自己衣服上的小火花。完事之后巫师抬起头,眼里闪着凶光。

  “你似乎还不明白,”巫师哑着嗓子道,“现在你遇上的可是大法。你没法对抗大法。”

  “我能使用大法。”阿必姆说。

  巫师咆哮着掷出一颗火球,它飞向阿必姆,眼看离那讨人厌的微笑仅仅几英寸之遥,却提前爆炸了。

  巫师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气。他再接再厉,从无限中召唤来一道道滚烫的蓝色魔法,直击阿必姆的心脏。阿必姆挥手把它们通通挡开。

  “你的选择很简单。”他说,“你可以加入我,或者死。”

  就在这时,灵思风注意到自己耳边有种规律的刮擦声,声音有着叫人不快的金属质地。

  他半转过身,再一次体验到了时间放慢脚步时那种很不舒服的刺痛感。

  死神正拿磨刀石打磨镰刀的刀刃,他停下来朝灵思风点点头,类似于专业人士之间的招呼。

  他把一根指骨放在嘴唇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放在如果他有嘴唇就会是他嘴唇的那个地方。

  所有巫师都能看见死神,只不过他们倒不一定愿意有这荣幸。

  灵思风耳朵里“砰”的一声,死神消失了。

  阿必姆和他的对手被一圈凌乱的魔法环绕着,阿必姆显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灵思风飘回活人的世界,正好看见他伸手抓住巫师那缺乏品位的衣领。

  “你打不过我,”阿必姆用帽子的声音说,“我用了两千年时间练习如何让力量为我所用。我可以从你身上汲取力量。臣服于我,否则你连后悔的时间都不会有。”

  巫师拼命挣扎,而且很不幸地,他任由自尊心战胜了谨慎。

  “绝不!”他说。

  “死。”阿必姆建议道。

  灵思风这辈子见过不少怪事,其中大多数都是被逼无奈才看的,但他还从没看过有人真的被魔法杀死。

当然,巫师之间经常用跟魔法没关系的普通手段对搏,但这是完全允许的,而且被暗杀对于巫师来说根本就属于自然死亡。——作者原注

巫师不杀普通人,因为:第一,他们很少注意到普通人的存在;第二,这被认为是一种缺乏体育精神的举动;第三,这样一来做饭种庄稼之类的事该交给谁来打理呢?而用魔法杀死自己的巫师兄弟则几乎没有可能,因为任何小心谨慎的巫师都会用无数防护咒语把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没有一刻放松。年轻巫师在看不见大学学到的第一件事——除了厕所的位置和自己挂衣服的挂钩在哪儿之外——就是他必须随时随地保护好自己。

  有些人觉得这简直是偏执到了极点,可他们想错了。偏执狂只不过以为所有人都想干掉自己,而巫师们则很清楚这就是事实。

  眼前这个小巫师,他的精神防御约等于三英尺厚的回火钢,如今这防御像喷灯下的黄油一样,融化成条条小溪,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如真有语言能形容巫师接下来几秒钟的遭遇,这语言肯定是被禁锢在看不见大学图书馆某本发疯的大辞典里。至于说究竟有什么落进了灵思风的眼睛,这恐怕还是留给大家自行想象比较好。不过嘛,那样痛苦扭曲的情状,如果你真能想象出来,那大家肯定应该给你穿上那套有名的白色帆布罩衫,还不能忘了加长的袖子。

  “如是所有敌人都将毁灭。”阿必姆说。

  他抬起脸看向塔的高处。

  “我发出挑战。”他说,“根据魔法传承,不敢接受的人都必须追随我。”

  接下来,由于好多人都伸长了耳朵,所以出现了一阵漫长、沉重的停顿。过了许久塔顶才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它有些迟疑似的喊道:“根据魔法传承的哪个章节来着?”

  “我就是传承的象征。”

  远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刚才的声音又喊道:“传承已经死了。大法高于——”

  这句话以尖叫结尾,因为阿必姆抬起左手,往说话人的方向放射出一道细细的绿色光芒。正中目标,分毫不差。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灵思风意识到自己的四肢又听使唤了。帽子暂时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他瞄了眼身旁的柯尼娜。刹那间他们已经达成无言的共识,两人各抓住奈吉尔的一只胳膊转身就跑,直到有好几堵墙把他们同高塔隔开。灵思风一面跑一面等着什么东西砸中自己的脖子,比如整个世界之类的。

  三人终于瘫倒在瓦砾里,呼哧呼哧直喘气。

  “你们没必要这么干。”奈吉尔嘟囔道,“我正在作准备呢,准备好好收拾他。要是你们老这么——”

  他们身后传来爆炸声,五颜六色的火焰从头顶呼啸而过,在建筑物上溅起无数火花。接下来的声音类似于从一个小瓶子里拔出一个硕大的软木塞,再往后还有洪亮的大笑,可惜听不出什么喜悦之意。地面颤动起来。

  “怎么回事?”柯尼娜问。

  “魔法师大战。”灵思风道。

  “是好事吗?”

  “不。”

  “不过你肯定希望巫术能胜出吧?”奈吉尔问。

  灵思风耸耸肩,头顶有一大团什么东西发出鹧鸪叫似的声响,他看也不看,直接埋下了头。

  “我还从没见过巫师打架。”奈吉尔说着开始在瓦砾中扑腾。他准备站起来,结果被柯尼娜抓住一条腿,于是发出一声尖叫。

  “我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她说,“灵思风?”

  巫师一脸阴郁地摇摇头。他捡起一块鹅卵石抛到残垣断壁之上。它变成了一把蓝色的小茶壶,然后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咒语之间会相互作用,”他说,“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干出什么来。”

  “我们躲在这些墙后头还算安全?”

  灵思风高兴了些:“真的?”

  “我是在问你。”

  “哦。不。恐怕没什么用。这些不过是平常的石头。只要有合适的咒语……呸。”

  “呸!”

  “没错。”

  “我们要不要继续逃?”

  “值得一试。”

  他们冲到另一堵依然矗立的墙壁背后。几秒钟之后,一颗熊熊燃烧的黄色火球刚好落到他们之前落脚的地方,把大地变成了一堆挺恐怖的东西。高塔周围的区域空气闪闪发光,仿佛龙卷风过境。

  “我们需要制订计划。”奈吉尔说。

  “我们可以试试继续跑。”灵思风道。

  “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大多数问题它都能解决。”灵思风说。

  “我们得走多远才能安全?”柯尼娜问。

  灵思风冒险把墙壁打量一番。

  “很有趣的哲学命题。”他说,“我走了很远,但从没安全过。”

  柯尼娜叹口气,目光扫过身旁的一堆碎石。她又看了它一眼。这儿有什么不大对劲,可她就是理不清头绪。

  “我可以攻他们个出其不意。”奈吉尔恍恍惚惚地说。他盯着柯尼娜的后背,满眼渴望。

  “没用的。”灵思风说,“什么东西对魔法都没用,只除了更厉害的魔法。而唯一能打败更厉害的魔法的又只有比那还厉害的魔法。就这样一直到……”

  “呸?”奈吉尔帮他说完。

  “过去就是这么着。”灵思风道,“好几千年,直到一个都——”

  “你们知不知道这堆石头到底有什么古怪?”柯尼娜问。

  灵思风瞟了石头一眼,他眯细眼睛。

  “那什么,你是说除了长着腿之外?”

  他们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沙里发挖出来。他仍然紧紧攥着一只酒瓶,不过已经快见底了。他朝他们眨眨眼,似乎对这些人还有些印象。

  “够劲,”他说,然后,在费了些力气之后,“这酒,感觉……”他继续道,“就好像房子塌在我身上了似的。”

  “它确实塌了。”灵思风道。

  “啊,原来如此。”尝试过好几次之后,柯瑞索的注意力终于成功地集中到柯尼娜身上,他的身子直往后晃。“哎呀,”他说,“又是这位年轻的女士。非常不错。”

  “我说——”奈吉尔插进话来。

  “你的头发,”沙里发的上身慢慢晃回来,“就好像、好像放牧在杰卜拉山一侧的一群山羊。”

  “听我说——”

  “你的胸脯就好像、好像……”沙里发左右晃了晃,又飞快地瞟了眼空酒瓶,神色很忧伤,“就好像传说中黎明花园里镶满宝石的西瓜。”

  柯尼娜睁大了眼睛:“当真?”

  “毋……”沙里发道,“庸置疑。镶宝石的西瓜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水边草地那耀眼的白光一如你的大腿,它是那么的——”

  “呃,嗯,打扰一下——”奈吉尔带着精心预备的恶意清了清喉咙。

  柯瑞索朝他所在的方向晃过去。

  “嗯?”他说。

  “在我的故乡,”奈吉尔冷酷地说,“没人这样对女士讲话。”

  奈吉尔站到柯尼娜跟前,一副保护人的派头,姿态笨拙可笑。柯尼娜长叹一声。没错,她暗想,半点不假。

  “事实上,”他使劲往外翘起下巴,只可惜它看起来仍然像个酒窝,“我真想好好——”

  “跟您聊聊。”灵思风踏步上前,“呃,先生,大人,我们需要出去。我猜您不会正好知道路吧?”

  “几千个房间,”沙里发道,“这里有,你知道,我好些年没出过门了。”他打个嗝儿,“亘古以来,亘古。一辈子也没出过门,事实上。”他脸上突然一片空白,显示他正在构思,“时间的鸟儿只有……呃,一点点路要走啊,瞧啊!鸟儿已经起立了。”

  “准是只靠燕。”灵思风喃喃地说。

  柯瑞索朝他晃过去:“事情都是阿必姆在管,你知道。管事可难了。”

  “他现在,”灵思风说,“可管得不怎么样。”

  “你知道,我们也有点想出去。”柯尼娜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关于山羊的那一句。

  “而且我还有这个靠燕。”奈吉尔瞪着灵思风道。

  柯瑞索拍拍他的胳膊。

  “这很好,”他说,“每个人都该养个宠物。”

  “那你会不会碰巧知道你这儿有没有马厩什么的……”灵思风循循善诱。

  “上百个。”柯瑞索说,“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顶呱呱……好的马。”他皱起眉头,“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

  “但你不会碰巧知道它们在哪儿吧?”

  “这倒没有。”沙里发承认。不知哪里喷出来的魔法把附近的一堵墙变成了砒霜蛋白酥皮。

  灵思风转身准备离开:“我觉得咱们还不如待在蛇坑里。”

  柯瑞索再次把悲伤的目光投向空酒瓶。

  “我知道哪儿能找到飞毯。”他说。

  “不,”灵思风高举双手保护自己,“绝不,想都别——”

  “我祖父留下来的——”

  “真正的飞毯吗?”奈吉尔问。

  “听着,”灵思风万分紧张,“我单单听到高字也头晕。”

  “哦,很,”沙里发轻声打着酒嗝儿,“真的,图案特别漂亮。”他眯着眼瞟眼酒瓶,然后叹了口气。“一种可爱的蓝色。”他补充道。

  “你不会刚好知道它在哪儿吧?”柯尼娜问话时轻声慢气,就好像对方是随时可能受惊逃跑的野生动物,需要蹑手蹑脚才能靠近。

  “在宝库。我知道怎么去那儿。我富得很,你们知道,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沙里发压低了嗓门,企图对柯尼娜眨巴眨巴眼睛,最后终于成功地把两只眼睛一起开闭几次。“我们可以坐在上面,”他身上开始冒汗,“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

  灵思风试着在咬紧牙关的同时放声尖叫。

  他的脚踝已经出汗了。

  “我才不要坐什么飞毯!”他咝咝地说,“我害怕地面!”

  “你是说怕高吧。”柯尼娜道,“别傻了。”

  “我说的是啥我自己清楚!最后要你命的是地面不是高!”

  阿尔·喀哈里的战斗仿佛一片锤头状的云,在它翻腾汹涌的深处能听见古怪的形状,看见奇特的声音。脱靶的魔法时不时会烧到城里。在它们降落的地方,事情变得有些……有些不同。

  鳄鱼神奥夫勒是这座城市的保护神,如今它的神庙变成了一个糖做的丑东西,总共五个维度。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有一大群蚂蚁正把它当饭吃。

  此情此景无异于对失控的社会动乱发出了深刻批判,可惜几乎无人欣赏,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逃命。他们在肥沃的大地上鱼贯而行。有些人选择了坐船,但这一逃脱方式很快就被摒弃了,因为港口的大多数地方都变成了沼泽,另外不知为什么,竟还冒出两头粉红色的小象筑起窝来。

  惊慌失措的道路底下是排水沟,两旁长满芦苇,行李箱正在里头游泳。它前方不远处,一堆小鳄鱼、大鳄龟和老鼠蜂拥出水,争先恐后地逃到岸上。推动它们的动物本能尽管只表现为模糊的感觉,但却准确到了极点。

  行李箱的盖子保持着一种阴沉而坚定的表情。它对这世界没什么要求,只除了其他所有生命形态的彻底毁灭,但眼下它最最需要的却是它的主人。

  沙里发的宝库很容易识别——这房间实在空得吓人。门挂在铰链上,木条封死的壁龛也被撬开。许许多多被人砸烂的箱子扔得到处都是。这景象让灵思风突然有些内疚,他花了大约两秒钟,寻思行李箱到底去了哪里。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充满敬意的沉默。每次某人损失大把金钱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奈吉尔晃到一旁,戳戳附近的箱子,妄想根据第十一章的指示找到暗格。

  柯尼娜弯腰捡起一小块铜币。

  “真可怕。”最后灵思风说,“一个没有宝物的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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