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琵崔恩流放地．中空界
胡夫一早所选择的路是条宽阔的大马路，岛内的交通繁忙，他们半途遇到不少的行人。可是当他们接近岸边的时候，路却愈来愈狭窄，而且路况不佳，到处都是碎石头和断树残骸。这一区是野生的哈葛斯树森林，它们和哈葛斯农场所小心栽种与修剪过的树种有极大的不同。
哈葛斯树又名水晶树，这世上没有比哈葛斯树园更美丽的景观。它们银色的树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仔细修剪过的水晶树枝会在微风中相互拍击;发出叮叮当当的银铃脆响，听起来十分悦耳。农夫在树丛间辛勤工作，修剪树枝，避免它们长得过度高大而变得失去用处。哈葛斯树不仅能储水，它们本身也具有制造少量水分的功能。当水晶树被修剪在适当的大小时——大约六到七呎高——它们所制造的水便不会被用在生长上。农夫可以在树干上打入水龙头，汲取这些多余的水。可是如果没有经过任何人为的修整，野生的哈葛斯树便会用掉它们所制造的水，长到惊人的一百呎高度。这些巨树的树皮会变得太过坚硬，无法打入汲水的水龙头。在郊外的野生哈葛斯树林里，它们的树枝也会长到惊人的长度。水晶树的树枝又硬又脆，很容易被大风吹断，落在地上摔成一片片尖锐致命的水晶碎刺。野生的哈葛斯树林是极度危险的地方，也因此胡夫他们一行人所遇到的旅客也愈来愈少。
风势很大，岛岸边向来如此;从浮岛底下吹扫上来的气流在锯齿状的岛岸悬崖间形成一阵阵的旋风涡流。强风吹得他们三人脚步不稳，树林里传来树木摇动的低鸣声，而且他们也数次听见了水晶树枝砸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艾福瑞愈来愈紧张，不时眺望天空寻找精灵飞船，或是看着树林间寻找精灵战士。胡夫开玩笑地向他保证，即使是精灵也懒得抢劫琵崔恩流放地这块穷乡僻壤。
这是个荒凉的地方。珊瑚岩悬崖突起深入空中，路旁长着茂密的哈葛斯树，棕色的细长针叶遮住了阳光。哈葛斯树的细长针叶能吸收空气中的湿气，它们即使在冬天也不会脱落，要等到春天长出新的细毛针叶时才会掉落。时间将近正午，一直在注意路旁每一棵哈葛斯树干的胡夫突然喊停。
「嘿!」他对疲惫地走在他前面的小王子和艾福瑞大喊，「往这边。」
灭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艾福瑞也转了过来——至少一部分的身体转了过来;他的上半身听从胡夫的命令往后转，可是下半身却继续朝着原本的方向前进。等到艾福瑞重新掌控住整个身体的动作时，他已经趴在地上了。
胡夫耐心地等待这管家自己站起来。
「我们在这边离开道路。」胡夫伸手指着这片森林。
「到里面去?」艾福瑞惊慌地看着森林里茂盛的矮树丛和高大的哈葛斯树。树枝在风中飘摇，敲响出不祥的乐音。
「没关系，阿福，我会照顾你的。」灭紧紧握住管家的手说。「你不会再害怕了吧，对不对?我不害怕，一点也不害怕!」
「谢谢你，王子殿下。」艾福瑞正经地说：「我觉得好多了。但是胡夫爵士，请容我冒昧地问，为什么我们非得走进那里面?」
「我的飞船藏在里头。」
灭张大了嘴巴，「精灵飞船?」
「这边走，」胡夫指着树林里，「而且最好快点。」他前后张望着空荡荡的道路。「以免有人走来。」
「嘿，阿福!快点，快一点!」小王子兴奋地拉着管家的手。
「好……好的，王子殿下。」艾福瑞不高兴地回答。他跨出腿踩上路边去年春天落下的细叶堆，矮树丛里忽然骚动了几下，艾福瑞也不安地颤抖起来。「什……什么东西?」他伸出发抖的手指头。
「快走!」胡夫低吼一声，将艾福瑞往前推。
艾福瑞滑了一下，身体整个往前冲。或许是因为极度地恐惧，他竟然在茂密的草丛中保持住平衡，一路往前跑。小王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不断提醒可怜的管家说每个石块和断木底下都有蛇，把艾福瑞吓得半死。胡夫一直看着他们往前跑，直到茂密的树叶遮蔽了他的视线——也遮蔽了他们对他的视线。他弯下腰搬开一块石头，从底下捡起一块木片，然后把它塞回旁边一棵树干上的凹口。
胡夫跟着走进森林里，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两个人。即使是在树林里横冲直撞的野猪，所发出来的声音也不会比他们吵。
踩着他习惯的轻盈步伐，胡夫在他们两人完全没有察觉的状况下站定在他们身边。他故意清清喉咙，想说如果没有先给他们点提醒的话，这管家大概会当场吓死。结果如同他所预料，艾福瑞被他的声音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而当他看清楚来人是胡夫的时候，又高兴得差点流出眼泪。
「往……往哪边走?」
「往前继续直走。再走二十呎就会看到一条明显的道路。」
「二……二十呎!」艾福瑞结结巴巴地说。他比着缠在他身上的树叶和藤草，「我们至少得花一个小时才走得了那么远!」
「如果没有人先抓到我们的话。」灭调侃道，兴奋得睁大了眼睛。
「殿下，你说的话真有趣。」
「我们距离外面的道路还是太近了。快走吧!」胡夫下令。
「遵……遵命。」艾福瑞不悦地回答。
结果他们不到一小时就走到了那条路上，但当然，他们走得并不轻松。虽然现在是冬天，这些有刺灌木已变成一片死气沉沉的棕色，可是它们的枝叶还是像不死怪物的手一样，用尖锐的指甲划破肌肤，扯破衣物。他们三人已走入树林深处，可以清晰地听见风吹抚过哈葛斯树水晶枝干所发出的低鸣声。感觉像是有人用沾湿的手指头在摩擦水晶玻璃，让人听得牙根都为之发酸。
艾福瑞看着这些诡异的树木，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喃喃抱怨道：「没有任何正常人会想要到这种地方来!」
「没错。」胡夫说，继续不停地拨开树丛往前走。
艾福瑞走在王子前方，拨开有刺的灌木，让灭能安全地穿过。但有时刺灌木丛实在是太茂盛了，艾福瑞经常没有办法彻底保护住小王子。灭勇敢地忍住身上的刮伤和刺痛，完全没有开口抱怨，只是吸吮着手指上的伤口减轻疼痛。
他能多勇敢地面对死亡的痛楚?
胡夫并非有意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做出回答：就跟我见过的其他孩子一样勇敢。毕竟，就如同克尔僧侣所说的，宁可趁着年轻早点死。为什么小孩的命会比成人珍贵?照道理讲，应该是反过来才对。成年人才能对社会有所贡献，而小孩只是寄生虫而已。胡夫心想，也许这是动物本能的反应，只是为了使物种永续繁衍下去。但这只是又一份工作而已。他是个孩子的事实不应该、也不会有差别!
他们总算走出刺灌木丛，而且是出乎艾福瑞意料外地突然结束。等胡夫走到他旁边的时候，这管家已经趴倒在一小块空地上。
「哪一边?是那边，对不对?」灭兴奋地在艾福瑞身边跳来跳去。这条路只通往一个方向，小王子推论它一定会通向飞船，在胡夫尚未回答前便高兴地往前直奔。
「呃……胡夫爵士，我们不该阻止他吗?」艾福瑞焦急地问，而胡夫则是在一旁等着他站起来。
风呼啸过他们身边，声若呜咽，卷起刺人的珊瑚岩细沙和哈葛斯树皮碎块。落叶在他们脚边旋转舞动，水晶树梢在他们头顶上摇曳摩挲。胡夫望过飞舞扬起的尘土细粉，看着那孩子一路往前跑。
「他不会有事的。那艘船离这儿不远，他不可能会走错路。」
「可是……刺客呢?」
胡夫心想，那孩子正逃离真正的威胁。让他走吧!「这森林里没其他人，如果有，我一定会发现。」
「如果你不介意，先生，王子的安危是我的职责。」艾福瑞往路上走过去，「我最好还是赶快——」
「快去吧!」胡夫挥着手说。
艾福瑞露出笑容，用力地点头称谢，然后开始追跑过去。胡夫以为他这次又会跌破头，但没想到艾福瑞竟然让下半身的两条腿和鼻子指向同一个方向。他摆动臂膀，双手像鳍一样在两边划呀划的，姿势滑稽地追在王子身后。
胡夫走在最后头，故意放慢脚步。他稍作停留，等待某种未知未定的事情。他有种暴风雨即将开始的感觉——一种紧绷的张力，一种皮肤上的骚动感。但是风中并没有降雨的气味，没有闪电的刺鼻烟气。风在岛岸边总是吹得高——
碎裂声划破无人的水晶森林，胡夫乍听之下以为是爆炸声，下个念头是精灵已经发现了他的船。但是紧接着的连续撞击声和刺耳尖叫、突然终止的痛苦哀号，告诉胡夫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感到无比地轻松。
「救命啊，胡夫爵士!」艾福瑞的声音被风吹得模糊难懂。「树!一棵树……倒下来……王子!」
不是树，胡夫心想，而是树枝。从这声音听来，应该是很大的一段树枝。被强风吹断，整截摔裂在道路上。他在这森林里已经见过许多次这种事，但每次他总能惊险地避开。
他并没有立刻跑过去。好似他身后有个黑袍僧侣握住他的手，轻声在耳畔对他说：「不用慌张。」哈葛斯树的碎片就像箭尖一样锐利。就算灭还活着，他也撑不久了。这森林里还有些植物可以减缓痛楚，让这孩子陷入沉睡，而且艾福瑞永远不会知道，同时也会加速这孩子安稳地死去。
胡夫继续缓缓地沿着道路走下去。艾福瑞的呼救声已经停止了。也许他已经察觉再怎么呼救也没有用，也许他发现王子已经身亡了。他们会把小王子的尸体带到亚瑞斯塔冈，如同史堤芬所希望的，安排成这孩子在死前还遭受到精灵凌虐的样子，鼓动所有人类的怒火。史堤芬国王将有借口可以发动战争，为他带来不少好处。
但那并不是胡夫关心的重点。届时他将会带着这位笨手笨脚的管家，并且同时刺探出艾福瑞所协助参与的阴谋究竟是什么。然后，再拖着艾福瑞一起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和国王好好沟通，要求加倍补偿他的费用。他将——
绕过小路的弯角，胡夫见到艾福瑞说树倒下来其实并不算错得离谱。那是一截巨大的树枝，像一般的树干那样粗，被强风吹断，连着扯裂整个老哈葛斯树的树干，从中间裂开倒下来。这树内部的髓液一定是腐烂了，才会整棵树裂成两半。走近一看，树干上有许多小洞，证明专门啃食哈葛斯树的昆虫才是这棵老树的真正杀手。
虽然这截树枝已经折落在地上，但上头完整的分枝还是比胡夫来得高。断在地上的枝干在森林里造成了大范围的破坏，水晶碎片把道路整个破坏掉了。扬起的灰尘依旧飘扬在空气中，胡夫在残枝断片中张望寻找，但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他爬上裂开的树干，走到另外一边，停下来睁大了眼睛。
应该已经死掉的孩子正坐在地上揉着头，看起来有点头晕，但依旧生气勃勃。他的衣服凌乱肮脏，可是在他们进入森林时他那身衣服就是这个样子了。胡夫仔细观察这孩子，他发现灭的头发上没有任何树皮碎片或是细长的针叶。他的胸口和撕破的上衣有血迹，可是全身其他地方却都没有。魔手胡夫望着裂开的树干，然后再回头去衡量倒在路上的破碎树枝。灭所坐的地方肯定就是树枝砸落的地点，他的身边满满围绕着锐利的致命碎片。
可是他却没有死。
「艾福瑞?」胡夫叫喊道。
这时他才看见了那管家，蹲在孩子身边的地上，背对着杀手，专心做着某样胡夫看不见的事情。胡夫的叫声让他身子吃惊地抖了一下，他突然跳了起来，好像有人用绳子绑住他衣领，硬是将他拉起来似的。胡夫这时才看清楚艾福瑞在做什么，他在包扎他手上的伤口。
「哦，胡夫爵士!真高兴你赶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胡夫严肃地问。
「灭王子真是太幸运了，避开一场可怕的悲剧。树干从上头断裂砸下来，差点就打到王子殿下了。」
胡夫仔细凝视灭，发现他正以困惑的表情瞧着管家。艾福瑞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看着他受伤的手。他正试图用块布缠在伤口上包扎，但显然弄得很不顺手。
「我听见这孩子尖叫。」胡夫说。
「因为他被吓到了，」艾福瑞解释：「我跑过来——」
「他受伤了吗?」胡夫怒视着灭，指着小王子胸口衣服上的血迹。
灭低头看看他自己，「不，我——」
「先生，那是我的血。」艾福瑞插话道：「我跑过来要帮助王子殿下，结果却跌倒割伤了我的手。」
艾福瑞伸出手展示他的伤口，割得相当深，血液不断地滴在地上的树木残片。胡夫详细地观察小王子以评估艾福瑞的话，见到这孩子皱起眉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胸口。胡夫想看清楚是什么吸引这孩子的注意，但是却只看到一滩血迹而已。
真是这样吗?胡夫蹲下来，准备更仔细地检查清楚，但这时艾福瑞却发出一声呻吟，整个人倒在地上。胡夫用靴尖推了艾福瑞几下，但都没有任何反应。艾福瑞再一次，又昏倒了。
抬起头，胡夫见到灭正试着用衬衫下襬抹掉他皮肤上的血迹。好吧，不管那是什么，现在都不见了。胡夫抛下昏迷的管家，转身面对小王子。
「王子殿下，刚刚到底怎么了?」
灭以晕眩的眼睛看着他，「胡夫爵士，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听到一声好大的声音，然后——」他耸耸肩，「就是这样。」
「树砸到你身上?」
「我不记得了。我说真的。」
灭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衣服，小心翼翼走过像碎玻璃一样尖锐的哈葛斯木屑，过去帮助艾福瑞。
胡夫拉着管家瘫软的躯体离开道路，把他背靠在一棵树干上，冷酷地在他脸颊上甩了几巴掌，他开始慢慢回过神来，目光呆滞地对胡夫猛眨眼。
「对……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很抱歉。」艾福瑞含糊地说，试图站起来，但却又无力地跌坐下来。「都是因为看到太多血，我从来没办法——」
「那就不要看!」胡夫不耐烦地斥责，因为他看见艾福瑞恐慌的目光飘到手上，两眼又开始逐渐翻白。
「是的，先生。好，我……我不看!」艾福瑞用力闭上眼睛。
胡夫单膝蹲跪在他旁边，开始帮他包扎，并且趁机检查他手上的伤口。干净利落，割得相当深。
「你是被什么割到的?」
「我想应该是树皮碎片吧!」
睁眼说瞎话!树皮割的伤口不会这么平整，这一定是被锐利的小刀割——
又传来另一道树枝碎裂，砸落地面的啪啷巨响。
「天啊!那是什么声音?」艾福瑞惊慌地睁大眼睛，全身开始发抖，胡夫得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才有办法缠上布片绷带。
「没事。」胡夫不耐烦地回答。他现在完全无法理解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他非常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能力的感觉，更不喜欢自己竟然对没有杀死小王子这件事感到宽心。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断落的树枝肯定砸到了灭身上，小王子应该已经死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胡夫用力扯紧布条。愈早解决这小鬼愈好，先前对谋杀这小孩所产生的不悦感觉正迅速地冰冻麻木。
「哎哟!」艾福瑞痛得叫出声。「谢谢你，胡夫爵士。」他有气无力地说。
「站起来，我们还要上飞船。」胡夫下令。
于是一行三人继续沿着道路前进，谁也不开口，谁也不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