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凯里斯城．丹德拉克岛．中空界
「玛齐卡(注1)，凶手已经押送到了。」盖瑞斯说，并且伸手指着双手被捆、嘴巴被堵的囚犯。
「他有带给你任何麻烦吗?」一位年约四十轮(注2)，体态削瘦的人开口问道。他以一种近乎哀伤的眼神看着胡夫，好似是感到无法置信，为何如此罪不可赦的邪恶竟然能同时存在一位人类身上。
「玛齐卡，我已经处理好所有问题。」盖瑞斯说。他在贵族法政官面前明显变得谦卑许多。
巫师点点头，他明白四周有许多围观的群众，于是挺直身子，动作庄严缓慢地将两手收进棕色长法袍的宽大袖口里。他是一名研修土系魔法的巫师，因此他穿的也是表征该系魔法的棕色法袍。但是他衣服上并没有披着表征皇家御用法政官这项职位的任何服色或徽记，虽然他已觊觎这项荣誉多时，但根据传闻，罗加尔大人因为某种不明的私人原因，硬是回绝了他的请求。
现在由于领主大人已经过世，身为此贵族家庭的法政官，这位玛齐卡便成了这封邑中权位最高的人。泥泞广场上的人群看着囚犯被押到巫师面前，开始靠拢准备聆听他的判决与指示。众人手中的火把在夜晚凉风的吹抚之下，不住地闪烁舞动。领主的飞龙错把紧张的气氛当成是战斗的前兆，不时地大声嚎叫，要求旁边的龙厩总管松手放牠冲向敌人，而龙厩总管则是不停地轻拍安抚牠。不用多久，牠便必须与一位敌人交战，一位不论是凡人或长寿的飞龙都无法逃避或战胜的宿敌。
「拿掉塞住他嘴巴的布块。」巫师对守卫们下令。
盖瑞斯咳了几下，清清喉咙，朝旁边的胡夫瞄上一眼。他走近巫师身边，轻轻地说：「你只会听见一连串的谎话而已，他什么话都可能说出口——」
「我说了，把东西拿掉。」巫师再度下令，他的语气威严，清楚地让场中所有的人都明白，现在谁才是凯里斯城的主人。
盖瑞斯不得已，只好绷着脸听令照做，扯下塞住囚犯嘴巴的布块。他的力道很猛，把胡夫的嘴甩得转过了头，嘴角也被拉出一道口子。
「每一个人，不管他曾经犯下多么可恶的罪行，都有权利在死前坦承并且反悔他的罪过、洁净他的灵魂。你叫什么名字?」这巫师很干脆地问道。
杀手不发一言冷冷地盯着巫师的项上人头。过了一会儿，盖瑞斯终于按捺不住，过去打了胡夫一拳。
「玛齐卡，大家都叫他魔手胡夫。」
「姓什么?」
胡夫呸一声在地上吐了口血。
巫师皱起眉头。「说吧，魔手胡夫不可能是你真正的名字。你的声音，你的仪态，我敢说你一定是名贵族!非正室的庶出之子，一定是的。只不过，我们必须知道你先祖们的姓氏，才能够将你不洁的灵魂交托给祂们。你不愿意说吗?」巫师伸出一只手抓住胡夫下巴，扭动他面对火光。「骨架结实，鼻梁直挺雅致，眼形异常地漂亮，虽然我好像在脸上的皱纹和双唇的形态中看出了一些普通平民的感觉。但无疑地，在你身上肯定流着贵族的血统。真可惜它被染黑了。说吧，这位先生，说出你真实的身分，承认你杀死了罗加尔大人。坦承的自白将可洁净你的灵魂。」
囚犯肿胀的嘴巴咧出诡异的笑容，但他凹陷的黑眼珠当中有一股深藏的火光。「我父亲现在人在哪里，他儿子也会很快跟到。」胡夫回答：「而且你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你们领主并不是我杀的。」
盖瑞斯高举拳头，准备再次惩罚他的胡言乱语，但是巫师异样凝重的表情却让他突然迟疑了起来。巫师深锁的眉头旋即舒展开来，变得像奶油一样平滑。然而目光锐利的骑士队长还是注意到了，胡夫的指控在玛齐卡的脸上所产生的细微影响。
「傲慢无礼，」巫师冷冷地说：「以即将面对死亡的人而言，你是个相当勇敢的人。但不用多久，我们就会听见你开始哭喊求饶。」
「你最好别让我出声，而且动作要快点，赶紧让我发不出声音。」他伸出舌头舔舔干裂流血的嘴唇，然后继续说道：「其他聪明人也许会想起，你现在已经是新的小幼君的监护人，是不是啊，大师?意思也就是说，你有权可以干预这里的大小俗事，直到这孩子……多大时候?十八岁吗?或者更久，只要你能够紧紧地控制住他。而且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够好好地安慰这位悲伤的寡妇。今晩你要披上什么衣着——皇家御用巫师的紫袍?这不是很诡异吗，我的匕首竟然就这样消失了，好像是被魔法——」
巫师突然高举双手，大声呼喝：「这人亵渎不敬的谎言，让大地都为之震怒!」广场开始起伏震动，连坚固屹立的花岗岩塔楼也摇晃了起来。人们开始惊慌地大喊，紧张地靠在一起。有些人甚至跪倒在地，无助地趴在泥泞的地上惊声哭泣，祈求玛齐卡平气息怒。
巫师下巴微抬，看着一旁的骑士队长。盖瑞斯看似不甚情愿地动手挥出一拳，打中胡夫的后颈，让他痛楚地倒抽一口气，可是魔手胡夫的目光丝毫没有动摇或飘移，依旧冷冷地盯着气得脸色苍白的巫师。
「我已经很有耐性，」巫师说，然后深深吸一口气，「但我无法再忍受如此污秽下流的言语。我在此向你致歉，队长。」巫师继续说道，并且加大音量盖过轰隆的地响和人们的惊叫声。「你说得没错，为了保住他可悲的性命，他任何下流的话都说得出口。」
盖瑞斯闷哼一声，但没有开口回应。巫师高举双手示意众人不用慌张，渐渐地，地面的晃动也停了下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重新从地上站起来。骑士队长的目光飘向一旁，与胡夫刺人的炙热目光相交会。盖瑞斯皱起眉头，目光从刺客挪向巫师脸上，见到他凝重若有所思的眼神。
巫师正在对群众说话，没有注意到盖瑞斯的目光。
「我很遗憾，真的很遗憾。这个人的灵魂必须带着如此漆黑的污点离开人世。」巫师以悲伤诚恳的语气说：「但他却如此选择。所有在场者皆可为证，我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机会忏悔。」
底下响起一阵同情、尊敬的低语。
「把斩首石台搬上来。」
群众的反应立刻改变，变得愈来愈大声，而且充满了热切的期待，纷纷探头推挤以取得更佳的视线。两名魁梧健壮的狱卒从通往堡垒地牢的小通道门口中走了出来，一同扛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这块岩石显然不是城里除了堡垒之外，四处可见用来建筑房舍的珊瑚岩(注3)。巫师的本业研究使他熟知所有岩石的本质与能量，他立刻认出这是一块大理石，而且它并非来自这座岛屿或邻近比较大的乌兰迪亚大陆上，因为这两处地方都没有这种矿石存在。所以这块大理石应该是来自邻近的亚瑞斯塔冈大陆上，也就是说，这块斩首石台是从敌人领土上挖出来的。
这只有两种可能：这块大理石的年代已十分久远，是在人类和精灵的崔布斯帝国罕见的和平期间合法运送过来的;但巫师本身并不相信这个假设。另一个说法传说是声名狼藉的三刀尼克这家伙所走私偷买来的;巫师觉得这比较有可能。
但是这并不重要。虽然领主的朋友、家人与跟随者当中有许多顽固的国家主义者，但是巫师他相信，应该不会有任何人反对在敌人的岩石上砍掉魔手胡夫这种败类的人头。只不过，他们依然是一群鲁莽激动的家伙，所以巫师很庆幸，还好这块大理石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干掉的血迹，不然罗加尔的亲戚可能会有人认得出来并质问这块石台的来源。
这块大理石大约四呎长宽，上面刻着一道凹槽，大小形状正好符合一般人类颈子的模样。狱卒脚步蹒跚地扛着沉重的石台走到中庭广场，摆放在巫师的正前方。这时候死刑斩首人，三刀尼克，弯腰低着头从阴暗的通道中走出来，立刻在群众当中引起一阵兴奋的欢呼。
尼克是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而且在丹德拉克岛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也没有人见过他的面貌长相。每当他出现执行死刑的时候，他总是穿着一身的黑袍，戴着黑色头罩，好让他在平常的日子里不会被人认出来而避得远远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这种聪明的伪装打扮却害惨了所有身高超过七步幅的人，人们开始怀疑这些巨人全都是刽子手，并且一视同仁地避开他们。
可是等到要执行死刑的时候，尼克却是丹德拉克岛上最受欢迎、身价最高的刽子手。姑且不论他是当代技术最烂，或者是最有表演天赋的人，三刀尼克确实晓得该如何娱乐四周的观众。从来没有任何人能痛快地死在他手下，每个罪犯都得经历一番痛苦的嘶吼与挣扎，接连被砍上好几刀才得以往生，因为尼克所用的剑刃就跟他的脑袋一样钝。
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戴着黑头罩的尼克移到黑头发的囚犯身上，大家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拥有异于常人的冷静。只是当晩场上的人都十分敬爱被谋杀的主君，因此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凶手凄惨万分地偿命死去。当刽子手手中握着沾满血迹的大刀出现时，虽然胡夫的表情依旧如面具般冷漠，手脚镇定没有丝毫发颤，但是当眼尖的群众发现他胸口起伏、喘息加速的时候，大家心里不免还是感到几丝满足。
盖瑞斯抓住胡夫的臂膀，拖着他离开巫师跟前，来到斩首石台前方几步的地方。
「你刚刚说法政官他……」盖瑞斯压低嗓子问道，但或许是因为感受到巫师炙热的目光正在背后盯着他，所以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杀手胡夫。
胡夫抬起头回看着盖瑞斯，他漆黑的眼珠在闪烁的火光中显得空洞无比。「你自己看看他。」他说。
盖瑞斯点点头。他的黑眼圈非常严重，两眼满是血丝，胡渣子一脸没刮。自从他主君在两天前被暗杀后，他便不曾阖眼睡过。他反手擦掉脸上嘴边的汗水，然后伸手摸向腰带边。胡夫眼睛一阵刺痛，看见锐利的剑刃所反射出来的火光。
「胡夫，我救不了你的命。」盖瑞斯低声呢喃道：「他们会把我们两个剁成肉酱。但是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虽然这可能会害我丢掉官位。」骑士队长说着，并朝巫师迅速瞪了一眼。「不过，既然我已经听见这些话了，我这职位八成也丢定了。你说得没错，我女儿的事情我还欠你一份情。」
他用力推着让魔手胡夫转过身子，站到斩首石台的前方。刽子手庄严地脱掉他黑色的长袍——他不喜欢袍子沾到血迹——交给站在附近的一位年轻孩子。这孩子兴奋地伸出舌头向旁边运气不好、同样挤着想摸到尼克黑袍的朋友炫耀。
尼克双手紧紧握住大刀，在旁边试挥了两、三刀热身，然后向队长点头示意他已经准备好了。
盖瑞斯硬压着胡夫屈膝跪在石台前方，然后往后退开。他并没有退得很远，距离只有两、三步而已。他的手指头紧张地握住又松开偷藏在他斗篷里的匕首，心里开始编造等一下要说的借口：当大刀砍上他脖子的时候，胡夫尖声控诉说是你，玛齐卡，说是你杀了我主君。我听得很清楚。大家都说，人临死前说的话都是真话。当然，我知道他是在说谎，可是我担心这些村民，他们都是很迷信的人，我担心他们会把他的话当真。所以我想最好赶紧了结他的狗命。巫师不会相信这番话，他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唉，算了，反正我盖瑞斯现在也没什么好活的。
刽子手紧紧抓住胡夫的头发，打算要把囚犯的头架上斩首石台。但这时巫师或许是感受到了群众当中异于观看一般死刑处决的诡异气氛，突然举起了手。
「停!」他大喊一声。他的法袍在突来的凉风中起舞摆动，接着巫师慢慢地走近石台。「魔手胡夫，」巫师以坚定的语气大声地说：「现在你已经接近了死亡国度的界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大家，你是否有罪要忏悔?」
胡夫猛然抬起头。也许死亡的恐惧终于使得他开始感到害怕。
「是的，我有话要说。」
「我很高兴你能明白。」巫师温和地说。盖瑞斯发现他削瘦俊秀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我的子民，在离开这生命之前，你对什么事情还感到后悔?」
胡夫张开肿胀的嘴巴，挺直他的胸膛，目不转睛地瞪着玛齐卡，冷冷地说：「我后悔从来没杀过你们这些巫师败类。」
群众发出恐惧的惊呼声。三刀尼克则在头罩底下暗自窃喜，这场死刑拖得愈久，巫师赏给他的奖金就会愈多。
巫师只是冷冷地狞笑。「愿你的灵魂与肉体一同腐朽溃烂。」他说。
巫师向刽子手使个眼色，指示他可以开始好好地表现。巫师往后退开几步，以免被四溅的血污弄脏了他的袍子。
三刀尼克取出一块黑色的布帕，准备动手蒙住胡夫的双眼。
「住手!」杀手突然大喊。「我不要被蒙着脸死掉。」
「随他高兴!」巫师不耐烦地大喊。
尼克粗暴地抓住囚犯头发，但是胡夫猛力摇头甩开他的手，自动倾身把头架上沾满黑红色血迹的大理石上。他的双眼圆睁，丝毫没有恐惧，直直地盯着巫师。刽子手弯下腰抓住胡夫的短辫子，使劲拉到旁边;三刀尼克喜欢犯人清楚地露出脖子，这样他工作起来才顺手。
尼克举起他手中的大刀。胡夫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两眼目不转睛地瞪着巫师。盖瑞斯在一旁仔细观察，见到巫师脸色苍白，咽下一口口水，双眼不停地游移闪烁，好似是要试图避开胡夫炽人的视线。
「这个人实在是太邪恶、太可怕了!」巫师高声大喊：「快点了结他!我无法忍受了!」
盖瑞斯握紧他的匕首。三刀尼克臂上的肌肉鼓起，准备往下挥出致命的一击。女人们伸手遮住眼睛，悄悄地从指缝中窥望。男人们纷纷伸长颈子，在万头攒动的人丛中寻找最佳的角度;小孩们被高高抱起，以获得更佳的视野。
接着从城门的方向传来了金铁交鸣的刀剑声。
注1 玛齐卡(Magicka)是对巫师的尊称，这一词是从精灵语借用过来的。
注2 空之界域的人是以「轮」来计算年龄，一轮相当于一年，其原意是指浮岛在空之界域的航线中完整绕行一圈的时间。
注3 空之界域所有的浮岛都是由珊瑚岩所构成的。珊瑚岩是种外观像海绵一样，中空有洞的轻质矿石。它是由一种小型无害、外观似蛇的珊瑚虫排泄的分泌物所构成的，当硬化之后，便会变得像花岗岩一样坚硬，只是无法被切割采集或磨光使用。珊瑚岩形成得非常快，由它所组成的结构体甚至可以说不是建造出来的，而是长出来的。珊瑚虫还会排出某种比空气还要轻的气体，这虽然让空之界域的岛块得以悬浮在空中，但也造成了修建屋舍等建筑物的困难，需要第一法阶之土系巫师的魔法才能移除掉。
人们偶尔可以在珊瑚石岩层中发现铁矿或其他金属矿藏的存在，然而这些物质为何出现在此的原因却仍旧是个谜团，但有学者提出假设，这可能是在大裂变(the sundering)期间所形成的一个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