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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0:总管

总管醒来时侧卧在被子底下,距离他仅六英寸远处,有一只靴子和一只脚。靴子是军队制式的,鞋底陈旧的磨痕仿佛地图上的丘陵。靴底还有零星分布的黑色鞋钉,用以增加摩擦力,干涸的泥土和沙子聚集在鞋钉之间。沿着鞋底的纵轴,有一片蜻蜓翅膀,被碾成形状圆滑的碎片,闪烁着绿莹莹的微光。靴子的侧面沾有草渍和干海带。
  他发现,野外的环境尽管缺少维护,但此处的物资却堆放得整整齐齐,楼梯平台上的树叶和垃圾也经常有人打扫。靴子旁边有一只肌肉强健的脚,仿佛属于另一个人,脚底呈浅棕色。趾甲开裂,大脚趾上紧紧缠着一层新包上去的纱布,底下渗出少许干血渍。
  靴子和脚都属于格蕾丝·史蒂文森。
  越过那脚背,他看到她握着三张破旧的纸,是他从维特比的报告里抢救出来的。格蕾丝穿着军用迷彩服,包括一件短袖衬衫。在这身衣服里,她显得比以前瘦,两鬓也呈现出灰白色。看她的模样,像是在短时间内经历了许多事。她身边有个背包,还有一个枪套,里面塞着一把手枪。
  他翻身仰卧,然后靠墙坐起来,跟她呈斜对角,中间隔着窗户。黎明时分,喧闹的鸟群曾短暂地将他吵醒,但此刻已安静下来,大概是出去觅食或者干别的事去了。会不会已经是中午?幽灵鸟蜷缩在迷彩图案的睡袋里,一整晚都不断地轻轻抽搐呜咽,让总管想到他的猫做梦时的反应。
  “见鬼,你为什么搜我口袋?”他发现老爸的雕塑仍在外套里,指责的语气缓和下来。
  她不予理会,继续翻看维特比留下的文字,表情在微笑和皱眉之间徘徊,充满张力但难以决断。“这跟我上次看到的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更荒唐。只不过当时只有作者一个人是疯子,而现在我们都他妈的是疯子。”
  “他妈的?”
  她现出嘲讽的表情。“‘他妈的’怎么了?X区域根本不在乎我骂娘。”
  她继续一遍遍地读那几张纸,看到某些段落时直摇头。总管瞪视着她,仍然难以割舍这些纸页。他对它们的感情比想象中更深,也担心她将它们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我能拿回这些纸吗?”
  她露出疲惫的笑容,好像在说,他太容易被看透。“不。现在还不行。先吃点早餐,然后提交正式申请。”她又继续阅读。
  他沮丧地环顾四周。跟第一眼印象一样,此处干净得近乎偏执。对面有一排步枪,整齐地靠墙排列,旁边是她的铺位,一张床垫再加床单和收叠起来的毯子。她女友的照片撑在支架上,皱巴巴的,跟钱包那么大,卷起的边缘被重新压平。罐头食品和蛋白棒在较宽的侧墙边排开。杯子和瓶里的水一定是她从溪流或井里汲取的。还有刀子、便携炉、水壶和平底锅。这些是她从南境局大楼带出来的,还是从海岸边遭伏击的车队废墟里搜到的?至于她在岛上发现了什么,他不想去猜。
  总管刚要站起来拿个罐头,她就将纸页撒落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恰好落在一处因雨水积聚而潮湿的地方。
  “该死。”他四肢着地,爬过去捡。
  格蕾丝的枪抵住了他脑袋侧面,就在耳朵边上。
  他纹丝不动,看着格蕾丝睡觉的地方。
  “你是真的吗?”她问道,嗓音沙哑,仿佛随着头发的变灰,她的声音也更加阴郁。从她的靴子和缠着纱布的脚趾里,他能看出更重要的线索吗?
  “格蕾丝,我——”
  她用枪管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枪口更加使劲地顶住他的皮肤。她在他耳边低语,“别他妈的用我的名字。绝对不准用我的名字!不能用名字。它仍可能知道名字。”
  “什么东西知道名字?”他强忍住才没把格蕾丝几个字说出口。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语气不屑。
  “把枪放下。”
  “不。”
  “我可以坐起来吗?”
  “不行。你是真的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同时心中盘算,不知是否能在被她打爆脑袋之前迅速闪避,把枪推开。
  “我想你应该明白。遭到篡改或污染,幻象,幽灵。”
  “我跟你一样真实。”他说道。然而他不敢说出心中隐藏的恐惧。他不清楚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格蕾丝经历过什么。他已不太肯定是否仍然了解她,甚至不太肯定是否了解自己。
  “你从谁那里逃出来的,总部还是那个L?”
  “L?”荒诞的想法。什么L?然后他意识到她指的是洛瑞,“都不是。我摆脱了催眠暗示。我解放了自己。”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我们测试一下?”
  “不要尝试。我是说真的——不要。”
  “我不会的,”格蕾丝说,仿佛被指控犯了重罪,“只有L才那样变态。但如今我看得出症状。你们都有一副疲倦的模样。苍白,双手蜷曲。你全身都刻满他的烙印。”
  “残留效应。残留效应而已。”
  “但你还是承认了。”
  “我承认他妈的不知道你为什么拿枪指着我的头!”他吼道。幽灵鸟什么都听不见,还是在假装睡觉?然而,他或许真的是撒谎:被幽灵鸟称作“光亮感”的东西好奇地冒出了头。此刻,他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接受副局长的盘问,“光亮感”使得他的胸口产生一股张力,左侧大腿一阵痉挛。
  稍稍停顿之后,脑袋上的枪口抵得更紧了,他吃了一惊。接着,枪管的压力和她的影子都消失了。他看了一眼,格蕾丝已靠回墙边,手中仍握着枪。
  他坐起来,双手放在大腿上,使劲地深呼吸,思考如何应对。这种实战局面,母亲称之为“不可选的二选一”。他可以设法缓和局面,也可以抢夺墙边的步枪。但假如幽灵鸟无法行动,他其实没得选。
  他缓慢而谨慎地从地上捡起维特比的三张报告纸,迫使自己面对此刻的危机。“你通常都是这样欢迎别人的吗?”
  此刻,她的脸已经换上冷漠的面具,仿佛催促他发起挑战。“有时候,我会以扣动扳机收场。总管,我对废话不感兴趣,你不明白我都经历过什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将维特比的纸捧在胸口。他的眼角里是否进了东西?
  “这个世界,”他说,“就只是我们的感知而已,而我尽量依靠这些信息来判断如何行动。”只不过他已不再相信这个世界。
  “要在以前,你们还没离开小船,我就会开枪。”
  “谢谢?”他极力加强语气。
  他短促地点点头,表情严肃。格蕾丝把枪收回身体右侧的枪套里,不再对准他。“我一直得很小心。”他注意到她的上臂绷得紧紧的,也听到她摆弄枪套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不停地打开,又合上。
  “当然,”他说,“我看到你的大脚趾受伤了。这种事会让人变得多疑。”
  她不予理会,而是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五天前。”
  “距离边界的移动有多久?”
  格蕾丝独自一人待在这里,所以忘记了日期?“不超过两个星期。”
  “你们怎么过来的?”
  他以实相告,但是略过了海底门户的具体位置,也没有说明它是由幽灵鸟造成的。
  格蕾丝思考了很久,面带苦涩的微笑,其含义却难以解读。然而他又警觉起来。她用左手掏出刮肠刀,在身边的泥尘里画圈。这不仅仅是偏执的情报汇总,而且具有更深的利害关系,他需要作出自己的分析:格蕾丝是否在岛上受到刺激或惊吓,思维方式发生变化,造成判断力永久性下降?
  他尽可能使用轻柔的语气:“你介意我现在叫醒幽灵鸟吗?”
  “昨晚我在她的水里掺了镇静剂。”
  “你什么?”他回想起许多次审讯国内恐怖分子的情景,回想起所有的符号与象征。
  “你现在变成她最好的朋友了?你相信她吗?你真明白我的意思吗?”
  相信她并非敌人。相信她是人类。他想要说,我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她,但格蕾丝不会满意。这个版本的格蕾丝不会满意。
  “这儿是怎么回事?”他很悲哀,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时至今日,以前互动的效果——在南境局院子里一起抽烟——已化作灰烬。
  格蕾丝一阵战栗,隐藏的压力浮出表面,掠过身躯,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
  “这需要时间适应,”她一边说,一边盯着自己在泥尘中画出的图案,“这需要时间适应,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总部抛弃了我们。新局长抛弃了我们。”
  “我想——”我想留下,是你让我离开的。但这显然不是她的看法。如今,身处世界的边缘,她将一切都怪罪到他头上。
  “一开始,当我想明白之后,我觉得这应该怪你。我的确曾怪你。但你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总部多半操控着你,让你听命行事。”
  他又想起那段恐怖的经历,仿佛一枚楔子歪斜地嵌在记忆中。他想起当时格蕾丝脸上的表情。当边界推进至南境局,在那极度严峻的时刻,他究竟有没有跟她说话,有没有走近她身边,触碰她的手臂。这些是否只是他的想象?
  “你的脸,总管。你要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好了。”她说道,仿佛是在谈论他对惊喜派对的反应。大楼里的墙变成了有生命的血肉。局长伴随着一团绿光返回。他感到沉重的压力。他左手的手指蜷曲着,紧握住外衣口袋里阿肠的雕像。他放松抓握,把手抽出来,张开手指。他仔细看着手上弯曲的凹痕,颜色苍白,外围是一圈粉红。
  “科学署的人怎么样了?”
  “他们决定封闭地下室。但那地方变化非常快。我没待很久。”她的语气轻松随意。他们俩共同熟知的世界消失了,她却说得如此轻松。“我没待很久。”一句话掩饰了多少恐怖。总管怀疑,那些职员被突然出现的墙封闭起来时,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选择权。
  维特比呢?然而,一想到侦缉摄像头最后一次传输的视频,他感觉此刻并不想知道,或许永远都不想知道。
  “那……局长呢?”
  哪怕在新的环境里,哪怕紧张不安,身心疲惫,食物匮乏,她的目光依然沉稳。她永远能承担起所有责任,奋力前进。
  “我一枪打爆了她的头。遵照她的命令。因为据我判断,返回的是入侵者,是副本,赝品。”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或者有别的念头干扰了她的叙述,或者只是想定一定神。她对局长如此忠诚,甚至可以说是爱戴,即使是杀死此人的副本,也很难想象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
  稍后,他无可避免地问道:“后来呢?”
  她凝视着地面,耸了耸肩。“我只能这样做,尽可能搜集起物品,带上所有愿意同行的人,遵照命令,前往灯塔。前往她指示的地方。我严格按照她说的做,却一无所获。我们没能改变什么。所以她搞错了,真的搞错了,她的计划不管用。完全不管用。”
  她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但有一种强烈的张力,仿佛带着裸露的伤痛。他专注地盯着她的鞋底。五点钟方向往下一点,有一段蚁蜂的胸节。
  “所以你没有从边界穿回去?”他问道。因为内疚?
  “没办法穿回去!”她吼道,“那道门消失了。”
  在海水中窒息,遭到鱼群撞击。他仿佛又看到溺水的景象。
  门消失了。再也没有了。
  只有海底的通道。也许。
  他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格蕾丝则继续说着一些怪诞而不可思议的事。
  废灯塔的楼梯平台上有窗户,从那里望出去,世界跟以往不同,而且并非是因为格蕾丝的再次出现。一层淡淡的薄雾从海面渗透进来,模糊了视线,气温已骤然下降。这种状况如果没有改变,到了晚上他们会需要生火。透过雾气和树丛可以隐约看到幽灵般的房屋废墟,墙壁如同歪歪扭扭的血肉,软绵绵地倚靠在其他腐烂程度更深的血肉上。与海岸平行有一条路,还有一片丘陵,覆盖着茂密的松树和橡树。
  边界上没有返回的门户。
  格蕾丝消灭了局长的副本。
  格蕾丝感觉到边界穿过她的身体,继续移动。“仿佛被人盯着看。仿佛赤身裸体,变得非常渺小,就像是不存在似的。”她无比专注地凝视着照片上的女子,那是外面世界里她所爱的人。这是一张脆弱易碎的照片,她精心呵护。
  她带领南境局人员有序地撤退,包括保安。他们按照局长先前的指示,来到灯塔。他并不知道这一命令,然而经过这么长时间,它依然有效。在灯塔,一些士兵开始发生变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有些人出发去隧道,但再也没人看见他们。还有人说海洋的方向有巨大的黑影逐渐接近。他们发生分歧,并跟边界指挥官起了争执,这让形势更加不妙。“我猜他们没一个人活下来。没人知道如何生存。”
  但关于她在灯塔里的行动,以及如何撤退到岛上,她却语焉不详。“我就只能这么做。”“这一切已经过去。我已学会跟它妥协。”“我睡得不多。”完全混乱无序。过去的事,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原本有种希望,或者说有种错觉,即存在一个最后的堡垒,大家已做好准备,齐心协力抵御围攻的敌人。然而那只是令人失望的幻想,就像无助的决绝。无论如何,南境局已经覆灭,科学署的人或许能在地底蛰伏到下个世纪,演变成苍白的穴居人,时刻活在恐惧之中,子子孙孙都流传着警示性的故事,告诉他们地面世界有多可怕。
  “你接受过勘探训练?”一个猜测,但从她的补给物资来看,并非毫无根据。
  “我们称之为基础保护训练,”格蕾丝说,“是局长提出让管理层和部门主管参与的。”因为她太重视他们的安全,希望他们的主管可以在世界末日中存活?他敢打赌,就只有辛西娅和格蕾丝参与了“基础保护训练”。这件事她从没告诉过他。
  “假如有这样的计划,那是否意味着有某种任务?”
  “这看起来像是任务吗?”她露出短暂而反讽的笑容。她的语调变了,仿佛意识到幽灵鸟醒了,可能会听见,“任务就是生存,约翰。任务就是一天一天捱下去。我独自生活,遵循一定的规矩,保持谨慎,保持安静。”格蕾丝准备在此度过余生。她早已无奈地接受这一命运。
  幽灵鸟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她并没有昏昏沉沉的样子。她的目光如同武器,仿佛不需要枪和匕首。幽灵鸟不像是喜欢被下药的人,因此总管没有告诉她。此刻,她不再伏身睡在地上,格蕾丝望向她的眼神既恭敬,又惧怕。
  “是什么袭击了车队?”幽灵鸟问道。
  没有“早上好”,甚至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也不感兴趣。她躺在地上听到了多少?关于赝品,关于局长的副本,她在半睡半醒间听明白了吗?
  格蕾丝发出阴郁的笑声,然后耸耸肩,但没有回答。
  幽灵鸟耸了耸肩,拿起一支蛋白棒,用匕首割开,大口地吞咽起来。吞咬之间:“这可真难吃,一点不新鲜。你有没有在岛上遇到异常现象?”
  “这里的一切都是异常现象。”格蕾丝疲惫地说,仿佛这问题已经被问过太多次。
  “你见过生物学家吗?”直截了当。总管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我见过生物学家吗?”她一遍遍重复这一问题,仿佛从不同角度检视。“我见过生物学家吗?”格蕾丝玩弄枪套搭扣的声音越来越快,刀尖在泥地里画出的图案越来越复杂。其中是否有个螺旋?两条相互交错的螺旋线?那是海星吗,还是只是一颗星星?
  “回答我,格蕾丝。”幽灵鸟说道。她站起身,双手置于两侧,姿态放松但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就好像随时准备应付麻烦。好像经过过格斗训练。
  随着一片云飘过,平台窗户里透入的光线暗淡下来。室外有一只鸟在啼鸣,仿佛跟随着刀尖画圈的节奏喃喃低语。远处隐约传来低沉悲哀的隆隆声,也许是灯塔基石上的回音。一只壁虎匆匆地从墙上爬过。总管不知道该担心眼前的事,还是背景里的事。这是对幽灵鸟来说唯一重要的问题,假如格蕾丝不回答,总管不知道她会怎样做。
  格蕾丝凝视着总管说:“要是我坐在这里,告诉这个副本”——指了指幽灵鸟——“我所发现的一切,那等到地狱都结成冰,我们还坐在这儿。”
  “快点回答。”幽灵鸟声音低沉地说。
  “我们只是经过这里吗?”总管问道,“要不要继续前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关键所在。让他感觉疲惫的不是幽灵鸟的提问,而是格蕾丝持续的怀疑。
  “你们知道我在这岛上有多久了吗?你们有没有问过?”“你见过生物学家吗?”幽灵鸟的提问就像断断续续的低吼。
  “快点问我。”匕首刺入平台木地板中,不停地颤抖。枪套上的手静止下来,扶着枪。
  总管迅速瞥了一眼幽灵鸟。他有没有误读关键信息?
  “你在岛上有多久了?”他问道。
  “三年。我在这儿已经三年。”
  室外,一切似乎静止下来,简直不可思议。壁虎在墙上一动不动。总管的思绪仿佛被冻结住了。格蕾丝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满足感。因为她告诉了他们一件意料之外、难以想象的事。
  “三年。”总管说道,仿佛乞求她收回。
  “我不信。”幽灵鸟说。
  一阵大笑。“我不怪你,我完全不怪你。你说得对,我只是个疯婆子,一个人待在这儿精神出了问题。我一定是无法适应。我一定是他妈的疯了。没错,一定是的。只不过……”
  格蕾丝从背包里抽出一叠泛黄而脆弱的纸,上面有手写的字迹。纸角上夹着一个生锈的夹子。
  她将那叠纸扔到幽灵鸟脚边。“读一读吧。省得我浪费时间跟你解释。读一下。”
  幽灵鸟捡起纸页,困惑地看着第一页。
  “这是什么?”总管问道。他也许并不想知道。不想再次遭受冲击。
  “生物学家最后的遗言。”格蕾丝说。
  书写对我来说就像重启停歇多年的引擎,它默默地在空地里生锈——灌入水和泥沙,外加蚂蚁、蜘蛛与蟑螂的渗透。藤蔓和杂草也钻入其中不断生长。如同一阵咳嗽似的杂音,吐出许多树叶与尘埃,有点像我的声音,又跟以前不同。毕竟我太少用到自己的声音。
  在纸上写字已是许久之前的事,长久以来,我一直没有这种冲动。我越来越明确地感觉到,在这座岛上,我绝不能分心。分心是很危险的——会招致别的东西偷偷潜入,然后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我一直以为会在这里简单地生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只有最近才产生一些别的想法,才感觉似乎缺了点什么。我原本也从来没有兴趣描述、记录和交流,因为这一切看起来如此平淡无奇。所以,即使我尝试写了好几遍开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放弃了三四个草稿,才写下这……这份文件?这封信?这……是什么并不重要。
  又或者,当我想到书写,便会再次回忆起从前那个世界,然后变得犹豫不决。当我的思绪飘向外面的世界时,那个世界显得模糊不清,仿佛一团衰弱的光球,充满扭曲的声音与图像,如同锋利的刀刃一般穿过我们的眼睛与头脑,甚至令我们无法眨眼。我以前就生活在那里,现在还有人生活在那里,这简直就是神话,像个神秘的悲剧,像个谎言。也许有一天,鱼和老鹰,狐狸和猫头鹰都会开始以自己的方式讲故事,讲述那虚无缥缈的光球,讲述从中泄漏出来的种种毒素和所有悲哀。假如人类的语言有意义,我甚至可以对着海浪和天空叙述,但这有什么用呢?
  然而经过与光亮感的多年抗争,我终于决定接受它,在此之前,我打算再试一次。有谁会读到?我不知道,也并不在意。也许我只是为自己而写,但在这个冗长的故事里,我只能叙述开头部分,这趟旅程还有其他记录存在。不过假如真的有人读到,你得明白,我并不是在等待救援,并不期待第十三期勘探队。如果外面的世界彻底放弃了勘探活动,那也许标志着理性的突然出现。不过用不了多久,外面的世界,乃至现在这个世界里的危险,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
  固定的光
  01:光亮感
  起初,岛屿始终在我前方。我沿着海岸前进,发现我丈夫的笔记如同面包屑一般一路散落。至少我希望那是他写的,有时压在岩石底下,有时穿刺在树枝上,有时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翻卷起来。它们对我很重要,哪怕有些是真实的,有些只是偶然巧合。当时,抵达岛屿对我来说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我依然相信因果,相信南境局或许仍认可决心。但你一旦发现“决心”的代价是让其他许多东西销声匿迹,那要怎么办?
  根据我丈夫的日记,他第一次抵达岛屿用了六天。我花的时间稍长一些。因为规则已经改变。因为前一天还很坚实的土地,第二天就变得不太稳定,有时甚至像是要在我脚下塌陷。身后,灯塔的荧光越来越强,仿佛整个天空都要被光晕占据。从望远镜里看过去,海浪底下似乎有巨硕的物体缓慢涌起,连续许多天都是如此,不可思议。然而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它。
  头顶上方,鸟群从天空飞过,留下一串模糊的色彩,就像是它们的副本,就像是幻觉。空气看起来温顺驯服,仿佛很容易劝服或控制。我感觉被困住了,永远在旅途中,无法到达终点。很快,我将需要一个类似于“大本营”的地方——用以消除持久的沮丧感,因为我无法信任经过的环境,似乎只有脚下的路才是可靠的。虽然它也变得越来越杂草丛生,蜿蜒曲折,却并没有终止,没有渐渐消失。
  假如它引导我走向悬崖,我会停下来,还是跨出边缘?又或者,那种欠缺感是否会促使我转回头,试图寻找边界的门户?很难预测我会怎样做。我思维的轨迹散落在旅途中,不时地左右扭摆,就像燕子在湛蓝的天空中倏然侧转,但转瞬间又回到原来的路线,短暂的偏离只是为了追逐昆虫的那一点蛋白质。
  我也不清楚,这些现象,这些念头,有多少可以归因于体内的光亮感。按目前的状况以及发展趋势来看,只可能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当我以为摸清了光亮感的特质,它又会发生变化。第五天早晨,当我从草丛和泥沙里爬起来,光亮感在我体表形成了难以察觉的第二层皮肤。我睁开眼时,它发出轻微短暂的破裂声,就像是薄到不可思议的一层冰。我能听到它融化碎裂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
  那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光亮感在我胸口集结,如同一颗炙热发红的石头,虽然并不受欢迎,但伴随着心脏一起搏动。作为科学家,我想要给自己施行麻醉手术,移除异物,尽管我不是医生,光亮感也不是肿瘤。记得当时,我曾经想到,第二天早晨或许便可以跟动物交谈。或许可以在泥地里打滚,在无情的蓝天下歇斯底里地大笑。或许会发现光亮感像潜望镜一样,好奇地从我头顶探出来——独立而充满活力,但其下方却只剩下一副空壳。
  那天黄昏时分,一群大型爬行动物从水中瞪着我,这些愚蠢的食肉兽就像是咧着嘴在冲我傻笑。我不予理会,也不理睬虫子的叮咬。此时,光亮感已到达我的头部,隐藏在所有思绪背后,就像逐渐冷却的木炭,埋在冰冷的灰烬之下。我再也无法搞清光亮感究竟是一种感觉,还是一种冲动,或者一种感染。我正赶往一座岛屿,却不知能否在那里找到答案。这是因为我确实应该去呢,还是因为受到某个隐形的陌生人指引?某个同伴。光亮感是否比我想象的更独立?心理学家说过的话为何在我脑中反复出现,为何我无法将它们驱走?
  这些并非假想的问题,不是闲来无事的思辨,而是真实的担忧。有时候,我感觉跟心理学家的最后对话就像是一堵墙或一道屏障,将我和光亮感分隔开来,这些话似乎具有特殊效力,激活了我体内的某种特质。但不管我如何反复琢磨这段对话,都始终无法获得结论。有些东西哪怕你靠得再近,也难以把握其本质。
  那天晚上,我搭起帐篷,点燃篝火,因为我已不在意被谁看到。即使光亮感是独立的存在,即使X区域里的一切都能看见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再次产生那种不顾一切的情绪——并且欣然接受。灯塔的光早已褪去,然而我发现自己仍会望向它。那是个巨大的精神支柱,也是巨大的陷阱。此处也有紫花的蓟草,数量丰富,我总是忍不住把它们看作X区域的密探。不过这里的一切既是监视者,也是被监视者。
  我记得,海岸边吹来的风强劲而凛冽。我刻意关注这些细节,以期抵抗光亮感——跟所有人一样迷信。很快,黄昏中传来哀鸣,还有那熟悉的脚步声,仿佛有谁在芦苇丛里拖着沉重的身躯奋力前进。我打了个冷战,但也笑出声来。我大声说:“只是个老朋友!”不那么老,也并不真的是朋友。令人厌恶的存在,卑微的生物。或许只有在此刻,在这个无惧无畏的瞬间,我才对它产生了深层的情感,就好像对待同族。我出发去找它,一路上,光亮感阴郁地低声咕哝,任性焦躁。怪物?没错,但再后来是爬行者,我宁愿接受较为简单的谜团。
  02:哀鸣的怪物
  上一次,我逃离那怪物,如今却要去寻找它。搜寻的过程荒谬可笑,不再赘述。我需要区分芦苇丛是被风吹倒的还是被怪物弄乱的,也需要在泥沼地里艰难跋涉,提防扭伤脚腕或陷入淤泥。
  最后,我来到一片空地。那其实只是一块泥地,覆盖着稀稀落落的杂草,周围则依然是芦苇丛。远处,有个颜色苍白、形如蛆虫的怪物,一边哀鸣,一边挣扎,腿脚抽打着长满芦苇的地面,似乎已不具备我从前见识过的速度。我很快意识到,它处在睡眠中。
  相对身体来说,它的头部很小,脸朝向另一侧,因此我只能看见连着头颅的脖子,粗实而布满褶皱。我仍有机会离开,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我感到心慌意乱,刚才让我离开大路的决心已烟消云散。然而我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它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
  我往前走去,手中的枪指向怪兽。在如此近的距离,它的哀鸣震耳欲聋,如同活体的教堂大钟,发出奇异震颤的喉音。此处无法悄悄潜行——泥地上满是干枯的芦苇和杂草,每走一步都噼啪作响——然而它依然在睡眠中。我用电筒照向它的身体。其硕大的身躯就像是猪和蛞蝓的混合体,苍白的皮肤上有斑斑点点的浅绿色苔藓。它的前后肢也类似于猪,但末端是三根粗实的手指。身体中段,大约是胃的附近,长出两根肉质的附肢,就像变形虫的伪足,协助庞大的身躯蹒跚而行,但它们经常可悲地阵阵抽搐,捶打着地面,仿佛并不完全受控。
  我将电筒照向怪物的脑袋,椭圆形的粉色头颅下面,是过于粗实的颈项。前一次与它遭遇时,我找到一张蜕落的面具,正如面具的形状所示,这就是我丈夫那支勘探队的心理学家。眼前这张沉睡的脸呈现出完全难以想象的痛苦,嘴巴永远张开成O型,发出沮丧的哀鸣。它的腿在地上反复踩踏,踉踉跄跄地绕着圈,时走时停。它的眼睛上覆着一层白膜,因此我知道它已经瞎了。
  按理说我应该有所感触。这次的相遇,也许应该激起我的感动或厌恶。然而当我钻入地下塔,并被爬行者吞没之后,便失去了所有感情。虽然它的神情饱受折磨,其痛苦超乎想象,但我依然毫无反应,连最简单平常的同情都没有。
  这怪物应该是一只海豚,长着怪异的眼睛,或者是一头野猪,行为表现就像刚刚进入新的身体。这其中也许具有特定的模式,只是我看不出而已。但那似乎也像是某种失误,仿佛X区域一直以来都完美无瑕的同化过程出现了差错。这让我想到,光亮感是否预示着某种类似于此的结局。消失在海岸线上,默默地融入沙滩、海风和沼泽,这些并不会令我困扰,或许从来就不会。但眼前的情景——这种盲目固执的探求——却不一样。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以为被光亮感控制是一个没有痛苦,甚至是优美的过程?哀鸣的怪物一点也不优美,只是让人感觉到某种恐怖的干预。
  在这种状况下,我就算看着它永无止境地痛苦挣扎,也不能插手。我无法终止它的悲惨境遇,部分原因是因为信息不完整。我难以确定它代表着什么,也无法明白它的感受。痛苦的表象下可能是愉悦——残存的人类梦境,舒适欣慰。我还想到一个问题,该名勘探队员不知把什么东西带进了X区域,才最终导致此种状态。
  我的记忆和其他许多担忧相混杂,所以此刻就只能记起这些。最后,我取了一根毛发作样本。它就跟其他样本一样毫无用处——这种一致性我也许应该感到惊讶,但我并没有——我又回到那堆渺小而可怜的篝火旁,周围是一片荒芜。
  然而这次遭遇的确对我具有一定影响。我决心不向光亮感屈服,拒绝放弃自己的身份——至少现在还不行。假如有一天我放松警惕,就会变成芦苇丛里哀鸣的怪物,我依然无法接受这种可能性。
  这也许是软弱。这也许只是恐惧。
  03:岛屿
  岛屿很快出现在朝向海面一侧的地平线上,如同一抹黑影。虽然很难估算时间的流逝,但我知道,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到达。此刻,这座岛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就像我丈夫返回时那样。我不知道在那里会有何种遭遇,现实让我清醒起来,也让我更加密切地留意着光亮感,更加坚决地与之对抗,仿佛当我到达对岸时,必须保持最佳状态和最高警惕。这听起来似乎很荒谬。为了什么呢?幸运的话可以找到一具尸体?为了外面世界的记忆?我们或许会产生错误的记忆,以为曾经的生活平静舒适。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只知道生物体的首要任务是继续生存——呼吸,进食,排泄,睡眠,交配,一天天重复快乐的生活。
  我系紧背包,潜入水中。
  人们围着摇曳不定的篝火,而狼群就在不远处守候,假如你喜欢这样的故事,那恐怕要失望了,因为在我游向岛屿的过程中,并没有受到怪兽的攻击。虽然我疲惫而寒冷,但很容易就在岸边的废灯塔里布置好了居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找到足够的食物,比如捕鱼和采摘野果。我还挖到一种块茎,虽然没什么味道,不过可以吃。如有必要,我也会设陷阱捕捉小动物,或利用搜集到的水果种子培育自己的花园,并自行制造堆肥。
  一开始,灯塔比岛上其他的一切都更让我困惑。我一直把它看作是海岸灯塔的镜像——基于光线照在它上面的样子。在我看来,这就像是某种意义不明,却可能很残酷的玩笑。它也许是诸多细节中的一环,但并不能让我找到有关X区域的答案。灯塔的顶端已经塌陷,而被我当作根据地的楼梯平台上覆盖着一层潮湿的枯叶,这种不完美的相似性……或许可以算是一个清晰而有力的标志。
  后来,我逐渐探索了灯塔和附近的建筑,还有那废弃的小镇,整个过程彻底而系统,不过我觉得最初的勘察范围应该更广一些:覆盖整座岛屿,排查威胁,寻找食物和水源,以及人类生存的迹象。我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灯塔里没有发现近期居住的痕迹。这里应该是最有可能的栖身之地,因为其他建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已经损毁。一旦X区域的意志被强加于这片土地,那些建筑就开始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腐烂。此处也有污染的迹象,就像旧伤疤,但它们消散的速度太快,我无法判断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也不清楚X区域是否会加速污染的清除。
  这座岛长十四英里,宽六英里,周长四十英里,面积估计有八十四平方英里,相当于五万多英亩。岛的内部主要是松树和橡树林,朝向大陆一侧,树林顺着海岸往下延伸,但朝向海洋一侧由于屡屡受到风暴的袭击,基本只能看到苔藓和虬结的灌木丛。此处的淡水比我想象的要多,一条条小溪顺着山坡蜿蜒地流向海岸。废弃小镇的位置或许正是得益于此,而且还能避免从海上刮来的风暴。我也在灯塔附近发现一个水龙头,一开始吐出锈褐色的脏水,而最终稳定下来之后,纤细的水流虽然稍带咸味儿,但仍可饮用,应该是来自地下的蓄水层。
  稍远处,我发现一个丰饶的生态系统,其中有许多机警的兔子,它们的数量受到猛禽和狐狸的控制。岛上的狐狸体型瘦小,说明是在隔离的环境中繁衍而来,适应了有限的土地与资源。鸟类的数量也很丰富,树燕、紫燕、绿鹃、鹪鹩、啄木鸟、夜鹰—— 还有太多种水鸟,数不胜数。黄昏时分,飞禽高亢振奋的鸣声构成嘹亮的合唱,相比之下,同样繁荣的沼泽却显得更为安静,仿佛充满戒备。
  我在岛上游荡了许多天,有时在外围,有时在内部,以期对其有个大致了解,知道岛内都有些什么。我一边记录观察结果,一边咒骂南境局未提供地图,不过我知道,就算有地图,我也会去证实一遍,最终还是要费几乎同样的力气。不仅仅是因为不信任南境局,我也不信任X区域。然而最初的检视过后,我说不出有什么超自然现象,岛屿本身也没有异常。
  或许只有那只猫头鹰是例外。
  04:猫头鹰
  我找到我丈夫了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不过并非我所熟知的形态。一天傍晚,在岛的另一端,我穿过荨麻、灌木和长如芒刺的草丛。繁茂的黑松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投下重重阴影。此处有个宁静的海湾,围住一片白色的沙滩,浅水滩一路向外延伸,直到远处才被黝黑的深水取代。海滩上散落着岩石和倒塌的水泥柱,很久以前这里是个码头,如今只留下一堆废墟,栖息着十来只鸬鹚。
  一株矮松树叛逆地矗立在岩石与鸬鹚之间,大约有一人高,颜色黝黑,松针几乎都已掉光。出人意料的是,在一根伸出的枝条上,有一只普通的角鸮,耳朵上长着一簇突出的茸毛,面部呈褐色,下巴和咽喉处有白色羽毛,身体则是驳杂的灰色与棕色。我走近时动静很大,理应惊吓到它,但这只猫头鹰依然停栖在树上,周围是晒太阳的鸬鹚。我感觉这景象有点反常,因此骤然停顿下来。
  一开始,我以为猫头鹰一定是有伤在身,等我继续接近,它依然没有动,不像那些转来转去的鸬鹚,一边忿忿地抱怨,一边飞向远处,紧贴着水面排成一串,不安地徘徊游荡。换作其他猫头鹰也一定会飞走,消失于森林中。但它就像是粘在了粗糙不平的树皮上,硕大的眼睛凝视着逐渐暗淡的太阳。因此我更加相信它是受了伤。
  即便当我靠近树边,笨拙地站在岩石堆上,猫头鹰也没有飞起来,甚至连看都不看我。它受伤了,或者濒临死亡,我心想。不过我很谨慎,随时准备撤离,因为猫头鹰可能是很危险的动物。这一只体型巨大,虽然有着中空的骨骼和轻质的羽毛,但至少有四磅重。不过迄今为止,我的行为一点也没有刺激到它,因此我就站在原地,陪着那只猫头鹰,等待太阳下山。
  职业生涯早期,我曾经研究过猫头鹰,知道它们跟其他更聪明的鸟类不同,不可能得精神疾病。大多数猫头鹰也很漂亮,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但观察者往往会觉得那是镇静。海滩上十分宁静,我并未感觉到凶险。
  日暮时分,猫头鹰锐利的黄眼睛终于望向了我,它展开翅膀,扫过我的脸颊,然后平稳地升入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安静地飞向我身后的森林。它永远地消失了,至少我相信是如此,它那古怪的表现可以有许多解释。野生动物的怪癖行为和X区域的干涉影响,有时很难区分。
  我需要寻找夜间的庇护所,海滩西侧的尽头,有一小圈岩石,围着一堆焦黑的灰烬,曾经有人在此生火——位于潮水线上方,几乎贴近森林的边缘。在最后一丝昼光中,我还找到一顶旧帐篷,皱巴巴的,饱经风霜,因日晒而褪色。有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我不敢想那会是谁。我安顿下来,同样点起一堆篝火,烹煮下午捕杀的兔子。然后,在波涛声中,在柔和而平静的星空下,我疲倦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我只醒来过一次,看见那猫头鹰隔着火堆停在我的背包上。它又给我带来一只兔子。我再次入睡,等到醒来时,它已经不见了。
  我在那里逗留了三天。我承认,是为了那只猫头鹰,也因为那片海湾近乎完美,适合居住一辈子。然而我也想更加了解曾经在这帐篷里居住并点燃篝火的人。虽然帐篷又破又旧,但显然是标准制式,只是没有南境局的标识。
  进入帐篷背后的森林没多久,我就在野花、莎草和苔藓之间找到一把勘探队配发的手枪,跟我自己的差不多,装在腐烂的枪套里。我还找到一件勘探队的制式汗衫,然后是外衣和袜子,散落在空地中,仿佛是有人主动丢弃的,甚至带着欣喜……又像是被其他人或动物扔到这里。我没有费神把它们搜集起来,重建此人的外壳。我知道不可能找到名字,也没有搜到任何信件。我永远无法确切知道,在这里宿营的人是我丈夫,还是某个不相识的人。
  然而那猫头鹰始终关注着我,始终在我近旁。一点一点逐渐靠近,逐渐驯服,却从来不完全顺从。有时,它把树枝扔到我脚下,看起来很随意,仿佛漫不经心。它也会朝着我躬身,那是猫头鹰典型的动作,然后好久都不理睬我,近乎阴郁。曾经有一两次,它停栖在跟我差不多高的地方,我试探性地接近,但它朝着我嘶嘶地叫,就像猫一样,并拍打着翅膀,蓬起羽毛,直到我后退为止。还有时候,它停在高高的枝头,上下左右,来来回回地摇晃身体,爪子却抓着树枝不动,然后呆呆地低头看着我。
  我继续沿着海岸前进,身边时常围绕着鸬鹚。我没想到猫头鹰会跟来,但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很乐意它跟着。到了第二周末尾,它在夜间出行前,会直接吃我手上的东西。晚上,我听到它奇怪而空灵的叫声——许多人觉得这声音诡秘而危险,但我一直觉得它带着顽皮,像是完全不拘小节。临近黎明时,猫头鹰还会短暂地出现——有一回,它毛发纠结,就像是一头钻进沙子里洗了个沙浴,弄乱了羽毛,然后又捉出虱子之类的寄生虫。
  不经意间,有个念头渗入我脑中,然后我又将其逐出。这是我丈夫的另一种形态吗?他认出我来了吗?还是这只猫头鹰只是对人类作出正常的反应?这里的其他动物都有点古怪,而它却没有类似的感觉——至少我感觉不到。不过我的解释是,也许我已经习惯了。我和光亮感之间或许达成了某种平衡,使得此类指标不再明显。
  当我绕了一整圈,回到废弃的灯塔,猫头鹰依然留在我身边。他越来越少寻求我的关注,然而在暮色中,他会出现在灯塔外的树枝上,于是我们就一起站着。有时候,他傍晚之前就到了。假如我在幽暗的树林里行走,他会跟着我,发出洪亮的叫声,警示我的到来。不过他不会来得更早,就好像记得我讨厌动物的异常行为,好像能理解我。此外,他也有自己的事——捕猎。然而一星期后,他在灯塔损毁的塔尖上住下来。鸬鹚也再次出现,可能不是同一群,但在我环岛探索之前,从没见过这么多。
  白天,猫头鹰在上面晒太阳睡觉,有时还伴随着低沉的鼻息。夜里,我在楼梯平台里入睡,常常听到上方有微弱的声响,他的翅膀轻轻摩挲着空气,飞向森林寻找猎物。在昼夜交替的时刻,一切似乎都有可能,我也诱使自己如此相信。虽然我不喜欢将动物拟人化,却也觉得不必抑制这种交流,因为他那奇特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证明。他是否能理解并未可知,但即使不理解,猫头鹰比人类更重视声音。因此我常跟他说话,以防万一他并非如表面上那样简单,这既是一种普通的礼节,也是为了应对不断涌起的光亮感。
  这或许很愚蠢,但除此之外,我如何才能真正跨越隔阂,从他身上看到我要寻找的人?然而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互益的共生关系。我继续为他捕猎,同时,他也继续为我捕猎,只不过带着一点懈怠,仿佛并非刻意而为——兔子和松鼠从他栖身的巢穴坠下,落到我的住处。他一言不发,一切都基于最基本的友谊与生存法则,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安排比外面世界的所有方式都有效。岛上依然看不到人,但如今我找到更多证据,说明先前有人居住。
  这与我预期的不同。
  05:监控搜寻队
  等到探索归来,有了猫头鹰做伴,我开始缓慢地查看邻近区域:灯塔,周围的建筑,远处的小镇。这镇子一定是在X区域形成之前就被废弃了,包括一条主街和若干逐渐过渡到泥路的横街。轮胎压出的印痕里长满杂草。这里空荡荡的,如果我愿意,可以成为理所当然的统治者。
  “主街”就像是一个门面,布满大量凌乱的藤蔓、灌木、杂草、野花,以及开花的树丛。松鼠、獾、臭鼬、浣熊占据了废墟,鱼鹰在损毁的屋顶筑巢。一栋住宅或旧商户的上层,窗玻璃均已碎裂,坠入屋内,鸽子和八哥停栖在空洞的窗口。此处充满自然的气息,有夏日甜美的花香和草地的清新,也隐隐透着动物标识领地的刺鼻味道。这其中似乎也有一点点意外,见到人类活动遗留下的粗糙痕迹,让我有种挥之不去的震惊,而在此之前,我本以为这种感觉多半不会再出现。
  到处都能发现勘探队的痕迹,他们到达岛屿之后,有的回到对岸,有的在此死亡,转变。一个弃置的背包,内有一幅常见的地图、一支手电筒、一个瞄准镜、一只水壶。残存的物品——诱使我过度解读。由此可见,我依然存在弱点。按理说,我只需知道,有其他人曾经到过此地,他们试图寻求答案,至于是否找到则是另一回事。
  然而这些沉积的信息来自不同的时间,其中较早期的部分,相信是在X区域形成前后,我对它们更感兴趣。这段短暂的时期内,有人在此定居,他们以 S&SB作为缩写,但我从没找到任何能解释其含义的只言片语。不管是在外面的世界,还是在勘探队训练期间,我都不记得听说过这样一个组织。当然,在训练期间,这座小岛从来就没人留意或重视。事到如今,南境局的任何背叛对我来说都已没什么区别。
  由于缺少其他证据,我暂且称其为“监控搜寻队”。这与他们留下的零碎资料所显示的信息相符。有一段时期,我每天都试图分析他们的身份,以及在岛上的目的。
  S&SB残留的物品包括一批破损的仪器,据我鉴定,应该是用来记录无线电波、监视红外线之类的。还有些更古怪的设备,我难以猜透其用途。除了这类残骸,我也找到褪色的纸页(其中的文字往往难以辨识)和照片,甚至若干录音。当我将录音设备接上一台每次只能提供三十秒电源的破旧发电机,它磕磕绊绊地吐出一串难以理解的词语。
  这一切都是我在主街的废弃建筑里找到的,它们或受到坍塌的承重墙保护,或埋在地下室的角落里,躲过了水灾。室内有烧灼的痕迹,应该是受控的火势。但我无法判断这火是S&SB点燃的,还是等到后来,在X区域即将同化一切的绝望时刻才发生的。看着满地的灰烬,我意识到,任何试图重建事发过程的努力都永远难以完成,因为有人想要掩盖一些东西。
  于是,我将找到的物品带回灯塔整理分类。猫头鹰的眼神十分警惕,但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我找回的东西令人费解,不过我依然理出一些头绪,看出一些阴谋的迹象。我在此记录的所有描述都纯属推测,然而也都是来自我手头琐碎的证据的。
  S&SB对岛屿的占据,并非由测绘地图开始,而是始于对废灯塔的详细调查。这说明他们的到来具有明确目的。其调查是为了在岛上的灯塔和陆地的灯塔之间建立某种联系。有文字提到运输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并且暗示,在我所熟悉的那座灯塔里,其镜片组或许就是来自此处。然而看上下文,这种“不确定性”似乎跟镜片无关——至少可能无关。还有一些撕下的书页,介绍了著名灯塔的历史,以及镜片制造商与销售商的世系,但这也对我鲜有帮助。
  另外,他们寻找的是“一件物品还是一种可记录的现象”也不太确定。这就又回到了两座灯塔之间的联系。假如寻找的是“现象”,那这种联系十分关键。假如是 “物品”,联系或许就不再重要,岛屿和大陆上的灯塔都失去了关注的意义。而且,这些段落本质上互相矛盾,反映出他们组织与构成的复杂性。有些 S&SB成员似乎缺乏最基本的科学常识,胡乱写下一些幽灵、鬼魂之类的东西,并摘抄有关恶魔附体的书籍,浪费我的时间。关于阶段的划分,我的兴趣只集中于跟生物学上寄生和共生相关的部分。他们还有人躺在夜晚的星空下,记录自己的梦境,仿佛那是来自远方的信息。这类虚构内容,虽然使我的阅读过程更有趣,却没什么别的用处。
  除了偶而的迷信,我也整理出一些不太重要的科学观察,从中可以看出,参与者的头脑仅有三四流水准。他们的观察缺乏精准性,只有平庸陈腐的结论。这一类的描述包括“源生”物质、“远处幽灵般怪异的现象”,还有数十年前就已证误的实验。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似乎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智慧。从其提出的问题来看,似乎并不急于寻求答案,也不在意一个问题或会衍生出多个其他问题,哪怕这些问题最终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它似乎有种耐心,并不属于其漩涡般运转的核心意识,而是额外强加上去的。我企图解读那些琐碎的资料,寻求其中的含义,而假如我的理解没错,这后一种存在不仅监视着大陆上的人,还紧盯着某些S&SB的同伴。作为一个组织,他们所关注的不单纯是实验。
  此种存在会留下可辨识的痕迹吗?虽然不太确定,但我似乎能识别出来——它已渗透进S&SB内部。从我找到的纸页中可以看出,其指挥中心的理念变得更复杂,仿佛隐藏在文字间瞪着我。
  在这堆琐碎无力的猜测之中,出现了一个词“发现!”,以手书写,带着胜利的骄傲。发现了什么?然而即使有发现!即使有某种智慧存在于零星的段落之间,数据的匮乏依然令调查毫无进展。也许有人曾经拥有额外的数据,但自然环境——X区域?——加速了文件的腐烂分解,致使我无法搜集到更多信息。然而这已经足够了,足够说明在X区域形成前,这片海岸曾遭到某种干预。而我自身的经历表明,南境局是故意在地图和简介中将岛屿排除在外。这两点虽然多半只是表达了缺失,而不是证实,却促使我更努力地在废墟中寻找S&SB的残迹。然而除了第一遍彻底勘察中发现的东西,我再也没找到别的。
  06:时间的流逝,以及痛苦
  我从没机会选择故土,那是我的诞生之地。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座岛成了我唯一需要的故土。我从没想过寻求出路,回到外面的世界。随着岁月的流逝,从来没人来到我在岛上的庇护所,我开始怀疑,南境局是否还存在——是否曾经存在,也许从来就没有另一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勘探队,我只是受到幻觉或精神创伤的折磨,类似于失忆。也许有一天,当我醒来时,会记起一切:一场灾难使得我成为此地唯一的人类,只能跟一只猫头鹰说话。
  面对干旱,面对突发的风暴,面对一时不慎被钉子刺穿的脚,我都存活下来。我被各种动物咬过,包括毒蜘蛛和蛇。我学会了与环境相调和,一段时间过后,无论是自然或非自然的动物遇见我,都不再躲避,基于这一原因,除非迫不得已,我也不再捕猎除了鱼之外的动物,而是越来越依赖于蔬菜水果,尽管我感觉也能与它们互相调和。
  在漫长的沉默与孤独中,X区域有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揭示自身。我察觉到天空发生细微的移动,仿佛拼合得不太紧凑……也感觉附近的自然环境中有某种隐形的幻影来回穿梭,我原本很反感S&SB对于超自然的强调,现在看来或许需要重新考虑。
  有一天晚上,我站在一片空地里,尽量一动不动。我感觉后颈项上有一股气息,或者说是分子密度的增加。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只能迫使自己心跳放缓,每一次心跳的时间,相当于鸣唱的树蛙心跳两万下。我希望在保持绝对安静的情况下,无需转身就能听到,或通过某种途径看到那关注着我的存在。但片刻之后,它离开了,或者钻入了地下,我松了口气。
  有一回,天空的降雨显得不太自然,昏暗中,我的视野边缘有一种古怪的光。我以为那是远处的灯塔,以为在我之后,又有其他勘探队被派遣进来。但在我长久的凝视之下,那光线似乎劈开了黑暗,暴露出转瞬即逝的阴影,像是造型奇特的暴雨云,又像是某种巨型生物体的逆向生长。此类现象断断续续已有三十年,唯一的预兆就只有我体内光亮感的轻微震颤。而且,在那样的夜晚,天空也会发生变化。空中没有月亮,星辰也很陌生 ——属于另一个我不熟悉的宇宙。那样的夜晚,我希望自己曾经决心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至少有两次,我认为这种变化较为显著,可谓天体间的灾难,并同时伴有类似地震的现象。夜晚中出现裂纹与缝隙,虽然很快闭合,但其中透出的只有更加深沉的黑暗。世上的某处,或宇宙间的某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这片刻的失常。至少我如此相信。我感觉周围的世界变得更牢固,更厚重,现实的压力与流向变得更专注,更坚决。这就像是我曾经见过的一头海豚,它瞪视着我的眼睛像极了人类,而随着每一阶段的变化,那眼睛渐渐陷入周围的血肉。
  除去这些观察,我就只有一个问题:我的幻觉本质上是什么?熟识的夜空,陌生的夜空,哪一样才是错觉?我应该相信哪些星辰,依靠哪些星辰辨识方向?有些个夜晚,当我站在废灯塔里眺望海洋,我意识到,凭这副身躯,这种形态,我永远都无法知晓答案。
  我的生存,说穿了是以伤害自己为前提的。当我站在岛屿对面的海岸边,准备游过去时,正是利用痛苦来压制光亮感。方法有许多种,而且我能掌握得恰到好处。你可以找到接近溺毙、接近窒息的方法,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复杂。还能以种种方式象征性地施加疼痛,以欺骗你体内的存在。比如生锈的钉子;比如蛇毒。因此,疼痛不会太困扰我,它是我继续生存的证据。有时候,当我凝视着风雨和海洋太久,它也能把我救回来,以免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另一份文件中,我罗列出一系列干涉性最小的最佳方案,也许有点病态,但我已将其看作一种荒诞的表述方式,记录我的每一天。我也写下了经验证最为有效的轮替周期。不过假如有得选,我不建议用这种方法,因为你会逐渐趋于习惯,就像每天搜集食物和打理杂务。
  长久以来,疼痛已成为反复造访的老友。即便如今我已停止此种疗法,我仍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感觉到疼痛。缺少痛苦是否更难适应?我猜测,面对其他诸多必需的调整,这一担忧或许会被遗忘。因为我相信,借由如此多手段延迟转变,当它真正到来时,将会更加剧烈,我或许真的会变得像哀鸣的怪物那样。到那时,我是否能见到真实的星辰?
  有时,痛苦会意外到来,无需激发,无需有意识地对自己施加痛感,它自然就已存在。三十年来一直陪伴着我的猫头鹰一星期前死了,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无法施以援手。他已是一只年迈的猫头鹰,眼睛虽依然巨硕明亮,但羽毛变得暗淡,伪装色零乱杂驳。他睡得更久,外出捕猎也不多。我爬到废灯塔顶端,在其栖身之处亲手喂他老鼠。
  他失踪数天之后,我终于决定去搜寻,然后在森林里找到了他。根据我的推演,他受了伤,或许因为虚弱,或许因为视力的缺失,他的翅膀断了,落到森林的地面上,然后可能遭到一两只狐狸的袭击。他歪着脑袋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周围是一片棕褐与暗红的斑驳血迹。
  随着年月的流逝,我的显微镜早已被弃置埋没在灯塔角落里,为霉菌所侵占。我无心采集样本,也早已知道会发现什么:到头来,显微镜所能告诉我的,并不如多年的近距离交流与观察来得多。
  我要怎么说呢?我不想念他?
  隐秘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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