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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9:局长

洛瑞的秘密设施位于东部海岸,荒凉阴郁,原本是一座旧军事基地,只有满是碎石的海滩和贫瘠泛黄的草丛。在这里,洛瑞不断完善他的神经调节技术——有人或许会称之为洗脑。一座覆满苔藓的山丘被挖空,成为他的指挥控制中心。他统治着一个奇怪的世界,退役的水雷闲置在山下的草丛里,闪烁着银光,而生锈的炮台是七十年前的战争遗留下来的。洛瑞命人复制修建了X区域的灯塔和勘探队大本营,甚至在地里挖了个洞,以图模仿大家所知甚少的“异常地形”。你被传召之前就已知道这些,在你看来,假的灯塔和大本营是一种不祥之兆,几乎具有超自然的效力。然而事实上,当你跟洛瑞站在一块长条形的有色玻璃跟前,望向他的领地,你感觉就像是在看电影布景:一组静止的物体,若是没有洛瑞的多疑与恐惧驱动,没有他编织的故事,它们便显得悲哀而毫无生气。不,连电影布景都算不上,你意识到。这更像是冬季的海边狂欢节。在淡季,连海滩都像是一首关于孤独的诗。洛瑞在这一切包围之下有多孤单?
  “坐,我给你倒酒。”
  非常典型的洛瑞作风,但你没有坐,并礼貌地拒绝了酒,只是凝视着海岸和大海。天色阴沉压抑,天气预报说甚至有可能下雪。由于钻井平台的污染,海水有种油腻腻的感觉,阴暗的光线在平静的水面上映出一层彩膜。
  “不要吗?没关系,我还是给你倒一杯。”依然是典型的洛瑞式作风,而你比刚才更加紧张。
  房间很窄,你站在窗口,背后是一张柠檬绿的长沙发,镶有低矮的铁制框架,沙发上还堆放着迷幻的橙色靠垫。屋顶顺着山体的弧度倾斜,陶瓷照明灯悬在天花板上,形似悬垂的乳房,每二十只一排。互相重叠融合的圆形光圈柔和地笼罩着沙发、桌子和木地板。房间的后面是一整片玻璃镜子,映照出你的身影,也保护你免受真相的伤害,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酒廊,让你来到此处的也并非邀请而是命令。这里就像是一间审讯室。
  优雅礼貌的洛瑞跟粗鄙的洛瑞完全不同——坐在与沙发呈斜角的椅子里,身体前倾——你面前的玻璃桌上有个玻璃碗,他不慌不忙,慢吞吞地从碗里夹出一块块冰,扔进酒杯中,令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小心地打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瓶口轻触杯子,倒出两指深的酒。
  洛瑞弯着腰倒酒,继续拖延时间。他浓密的金发如今已变成银色,而且留得很长。粗实的脖子上长着一颗意志坚定的脑袋,他的容貌曾给予他许多帮助:英俊而棱角分明,人们都说他像宇航员或老派电影明星。但他们没见过洛瑞从首期勘探返回之后的照片,胡子拉碴的脸就像是脱了水。他在X区域遭遇到未知的恐惧,脸上依然刻着这一经历的影响。毕竟洛瑞去过别人都不曾到过的地方。从前,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坦率而有魅力。哪怕略有点发福,肚子稍微有些凸。哪怕左眼倾向于斜向一侧,仿佛一颗小行星,受到眼眶外某种东西的牵引,想要脱出轨道。那双明亮锐利的蓝眼睛,若是再多一分光亮,他的魅力就全浪费了——挺拔的鼻子,下巴坚定有力,就像是刻意模仿某个秘密国度的海岸线——寒冰似的眼睛会破坏效果。然而他的眼神里仍有那么一点暖意,尚能留住其余的幻觉。
  “好了。”他说道。面对他的镇静,面对他倒酒时的虔诚谨慎,你却十分不安。
  洛瑞将附近山丘里隐藏的一批地堡改造成实验室。有一种荒谬的传闻,说实验室里关着许多高等动物,用来承受洛瑞旺盛的想象力,仿佛是为了折磨大自然,因为大自然先折磨了他。关于神经元、神经链路和突触控制的实验,无聊,不可思议。他家的夏日别墅就在附近,非常方便,但你怀疑他从来不曾带第四任妻子和孩子们来过此处。老爸的工作场所不接受观光。
  你心想,不知洛瑞靠什么取乐。或许他此刻正是在取乐。
  他转过身,一手拿着一杯酒。他穿着昂贵的深蓝色正装和金头皮鞋。他一边微笑,一边伸直双臂,将两杯酒向前递出,这一动作也在他身后的镜子里映照出来。完美的牙齿闪闪发光。政治家的愉快笑容。危险的笑容。
  他只是轻轻一甩手腕,动作巧妙简洁。肘部和胳膊微微一动,一瞬间,你甚至都没意识到那杯酒已经向你飞来。
  他左手的杯子撞到你头部附近的窗户上,裂成碎片。你吃了一惊,往侧面躲开,目光始终紧盯着洛瑞。你的鞋上溅到液体,脚踝被碎玻璃扎到。窗户是强化的防弹玻璃,连一丝震动都没有。洛瑞右手中的酒没有一点儿颤抖。但你也没有颤抖。
  洛瑞仍面带微笑。
  他说:“我已经给你倒了酒,也许我们可以他妈的认真谈一谈了。”
  你靠在座垫上,感觉不太舒服。你望向海洋,望向灯塔,望向地上那杯威士忌的残骸。你怀疑他是否特别定制了这批杯子,好让它更容易碎裂。洛瑞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仿佛猎食的动物。你仍然一动不动。你的心跳就像密码,连你自己都无法破解。洛瑞那张大脸就在你眼前,带着酒精导致的红晕。他宽厚的肩膀向下耷拉着。由于身体向前倾斜,他的肚子盖住了膝盖。他的酒还在手中。他的职员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但你知道保安就在门外。
  “所以,你想仔细看一看,嗯,辛西娅?用我的安全密码,绕过你的上司,偷偷瞧上一眼。忍不住想看看帷幕后面有什么。”
  这是个周全的计划,不应该出问题。你们穿回来时不该有人看见。但洛瑞在边界指挥所安有密探,他接到了警示。格蕾丝最多只能将他们带回的材料收走,存入南境局那大教堂般的储藏室里,贴上以往勘探的标签。在用飞机送你过来之前,洛瑞把你关押在军事基地,这是最高机密。维特比在接受盘问后,基本被软禁起来。
  “我已经知道那里有什么。”
  使劲的一声闷哼——蔑视,怀疑。“典型的办公室文员,就因为读过几篇报告,就因为是负责人,便自以为无所不知。”语气中并无反讽。
  他的呼吸有股甜腻的味道,太过浓郁,仿佛他体内的物质趋于腐烂。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带着敌意,但除此之外他的表情难以猜透。他看上去像是只要再多喝一杯,就什么都干得出来。
  “所以你悠闲地穿过去度了个愉快的假期,躺在沙滩上放松一下,对吗?一旦到了那边,是不是对你那个小白脸跟屁虫维特比有什么想法?在灯塔台阶上来点娱乐?”
  沉默是最好的回应。总部看到洛瑞精于世故的一面。你看到他糟糕的一面,隐藏的一面。
  “所以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什么都没有?连一句提示都不给?也不想进一步解释?”
  “我交了报告。”
  他几乎从椅子上扑出来,但你纹丝不动。九岁的时候,在被遗忘的海岸,你就已经明白,面对熊和野狗不能逃跑。你得坚定地站在原地面对它们,甚至发出低吼。当规则发生改变,当需要面对的是X区域,你是否还会同样处理?你不知道。在那些荒谬怪诞的照明灯下,你浑身冒汗。
  “我试图钻进你的脑袋,但又不是真正钻进你的脑袋,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洛瑞说,“我想知道眼下这种状况是怎么产生的。想看看是不是真他妈的有充足的理由让总部不要开除你。”
  如鸡蛋一般密不透风的总部或许会张开嘴,发出一道命令,让你自动化成一团火焰,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让你像雾水一样蒸发。然而这也意味着,主要是因为洛瑞,你才没有被解雇。你感觉又有了一丝希望。
  “我不能总是命令别人去勘探,自己却不参与。”你不能让他们独占这种体验。
  “你命令?是我命令,不是你命令。你得搞清楚。”他将玻璃杯重重地放在你俩之间的桌子上。一块冰掉了出来,从桌面滑落到地上。你抑制住把冰块捡起来放回杯子的冲动。
  “还有维特比——有必要把他拖进你那可悲的勘探行动吗?”
  你可以揭露说维特比很想去,但你无法预测洛瑞的反应。洛瑞一直不太理解维特比。悲哀之处在于,他们属于本质上不同的生命形式,互相充满误解。
  “我不想一个人去。我需要支援。”
  “我就是你的支援。还有,把副局长也卷进来——这是个好主意吗?”
  格蕾丝也许讨厌洛瑞,但不知何故,洛瑞似乎还比较喜欢格蕾丝。假如她知道的话,一定会感到很恶心。
  “都不是好主意,是判断失误……但派人上阵的同时,自己却不投入战斗,这很难做到。”如此辩护是格蕾丝的主意。简单,传统。
  “少废话。格蕾丝建议你这么说的吗?我敢打赌就是她。”
  这回你漏查了一枚窃听器?抑或只是猜测?
  还是那句话:“你有我们的报告。”
  洛瑞是唯一拿到报告的人。边界的军队指挥中心知道这件事,但在洛瑞的要求下,格蕾丝瞒着南境局——“出于士气和安全的原因”——有待最后决定。根据官方说法,你仍在度一个很长的假,而维特比被强制休假。
  “让你的报告见鬼去吧。你企图向我隐瞒维特比,”——严格来说并不正确——“而且你的发现好像很少,不太完整。你在里面待了将近三个星期,报告就只有四页长?”
  “没什么不寻常的事,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个屁。维特比看到什么?是真实的东西,还是又是他妈的幻象?你知道进去那里会造成什么后果吗?你知道可能会激起什么反应吗?”他的发音含糊不清,音节都串连到一起。
  “我知道。”玩具灯塔突然间有了生命。
  洛瑞猛然俯身向前,呼吸中带着腐烂的甜味儿:“你想知道一件有意思的事吗,你他妈的想知道吗?”
  “不。”又来了。他就像节日聚会中的老祖父,每次几乎都重复同样的故事。
  “过去,假如你犯了大错,只要在谈话中向南境局‘坦白’,他们也许还会收留你,你也许还会被雇佣。我了解老局长,他们会的。没错,也许带着病态的兴趣,就像看待特别聪明的实验动物——比如说,一只特别出类拔萃的白兔。没错,你永远不可能当上局长,但是,见鬼,这职位太糟了,不是吗?你已经发现了吧。你还会继续发现。但眼下的问题是,这种欺骗已经持续太久。所以,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在你看来,问题主要是现在,而不是过去。以前,你还能尝试对洛瑞施加影响和控制,然而这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他一旦升入总部,一旦被奉为圣徒,你便再也无法影响到他。
  加入南境局之前,你是个谨慎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努力经营,以期有机会不顾一切地穿越X区域的边界。
  你父亲对政府充满怀疑,他时不时干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勾当,以贴补白天兼职酒保的收入——一个低级骗子。他不想受到牵连。他不想惹麻烦。所以他跟政府撇清关系,他没有告诉你,你母亲可能已经死了,也没有告诉你,你不能再回到被遗忘的海岸,直到实在难以隐瞒为止。他嘱咐你,假如有人询问母亲的事,就给个含糊不清的答案。避免暴露他的“商业冒险”。
  “你不懂,因为你还太小,”他常常说教,“但政客总是搞各种各样的大骗局。政府一直以来就是盗贼,所以才那么卖力地抓小偷——他们不喜欢竞争。你不希望仅仅因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就一辈子背上包袱。”
  等到他真正告诉你,母亲已经死去,你哭了一个月。父亲脸上的表情仿佛生硬的警告,而你的家总是不停地更换地点,时刻小心翼翼,这一切都让你明白沉默的重要性。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对母亲的记忆逐渐消退,你不知道某个画面或某个时刻是亲身经历,还是从照片里看到的。父亲把这些照片存放在壁橱内的一个鞋盒里。你并没有把对母亲的记忆珍藏起来。你会凝视着画面中的母亲——跟朋友们一起在露台上,手里拿着酒,或者跟父亲一起在海滩上——想象她说道:“不要忘记我。”然而你感觉很惭愧,因为脑中出现的总是灯塔管理员的脸。
  你开始了自己的调查,一开始只是尝试性的,然后变得更加坚决。你发现有个“南境局”,致力于消除“环境破坏”的影响,目标就是原先的被遗忘的海岸,亦即如今的X区域。你的剪贴簿越来越厚,连翻都翻不开,贴满了书报杂志中剪下的段落,还有后来网络上的内容。以阴谋论为主,也有对政府官方报道的猜测解读。真相总是模模糊糊,仿佛在焦距之外,跟你所看到的无关,就像你感觉灯塔管理员变了一样。
  大学一年级时,你意识到,不管南境局是何种角色,你都想去那里工作。凭着出自骗子家庭的直觉,你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不利条件。因此你改了名字,并雇佣私家侦探帮助隐瞒其余的一切,然后继续攻读认知心理学学位,主攻知觉心理学,同时辅修组织心理学。出于种种原因,你跟一个根本没有真爱的人结婚,十五个月后就离婚了,然后做了将近五年的咨询师,并一次次向总部提出申请。申请表的答案都经过特别设计,以求获得南境局的工作。
  当时的局长来自海军,所有人都喜欢他,但又说不上特别喜欢。他没有面试你。面试你的人是洛瑞——那时候他还在南境局,有着自己的盘算。他喜欢从侧面获取权力。会议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然后你们来到院子边缘,展开另一种谈话。
  “这里没人能听见我们。”他说道。你脑中的警钟被触发了。你有个不合逻辑的想法,感觉他要向你求爱,就跟父亲的一些朋友那样。一定是他礼貌的举止、精良的服装,以及权威的姿态,使得你警觉起来。
  但洛瑞有更长远的考虑。
  “我让我自己的人查了一下。你的伪装做得很不错。没错,所有这一切可以扎扎实实评个B。总体来说,真的很不错。但我还是发现了,也就是说,假如我不替你掩盖,总部也会发现你留下的蛛丝马迹。”他露出愉快的笑容,态度友善。你们就像是在谈论体育比赛,或者眼前闷热黏滞的沼泽。
  你直击重点:“你要揭发我吗?”你感觉嗓子很干,天气似乎比刚才更热。你想起父亲因为小骗局而被关进牢里时,永远装出勇敢的微笑,还要抛出一个飞吻,仿佛其目的就是为了被逮住,为了吸引观众,受人瞩目。
  洛瑞发出一声轻笑,让你感到害怕,因为虽然他也不乏缺陷,但那时你觉得他很世故,很有气势。他身穿正装的模样,脸上显现出的经验,似乎都表明他已见识过你想见识的一切,也经历过你想经历的一切。
  “揭发你,葛洛莉亚……哦不,辛西娅。揭发你?向谁?负责追踪假名字假身份的人?怀疑被遗忘的海岸真相的人?不,我不会。我不会向任何人揭发你。”言外之意:我就是要完全控制你。
  “你想要什么?”你问道。只有这一回,你很庆幸有那么一个父亲,让你可以直接跳过废话。
  “想要什么?”彻头彻尾的虚伪,“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事实上,关键在于你……辛西娅。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走回去,推荐你担任这一职位。如果你通过总部的训练,那到时候我们再看。至于其他的一切……那是我们的秘密。不是什么小秘密……但就是一个秘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很怀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眨了眨眼:“哦,其实我只信任去过X区域的人,哪怕只是X区域的前身。”
  起初,代价仍不太过分。只是要求你私下里描述在被遗忘的海岸的最后一段日子。灯塔管理员、科学降神会,“描述一下那一男一女”,他指的是亨利和苏珊。关于科学降神会的问题,他像是已经有所耳闻,需要你补充更多细节。
  过了几个月,他的要求成倍增长,你只能勉强答应——支持这个提议,支持那个推荐,当你有了更大的影响力,则让你对某些事设置障碍,冷处理,拖延时间。你意识到,这大多都是为了抵制跟科学署有关的几个委员会,破坏与削弱总部在南境局的影响。所有这一切都十分聪明,循序渐进,以至于每次你都没注意到事态的升级,直到最后深陷其中,直到它成为你工作的一部分。
  最后,洛瑞支持你竞争局长的位置。来到南境局,就像是可以听到一头神秘怪兽的心跳。而作为局长,你可以更加接近——近得叫人害怕,困在围墙之内,需要时间适应。当然,在此过程中,也受到洛瑞的利用。
  桌上扔了几张相片:摄自X区域上空的最新监视图,缩小在81/2×11英寸的光面照相纸上。无穷无尽的自然资源,美丽迷人的照片。对正常状态的详尽模仿被一些模糊的区域所破坏,就像是捉鬼队所拍摄的。这些模糊的光斑确凿地证明了变化的存在。南境局仿佛连发现谎言的能力都丢失了。
  “善与恶总是齐头并进。然而这在X区域里没有意义,或者说对X区域来说没有意义。那么,他们为什么一直要我们去追踪一个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敌人呢?既然这无关紧要,我们也只能不予重视——假如我们想要生存下去的话。”
  洛瑞并不期待你的回答,他一边沉思,一边再次倒满酒杯。但你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你从来没有把洛瑞跟“不予重视”这个词联系起来,也无法想象他通过行动来表达“不予重视”。与往常一样,这是骗术的一部分:向别人灌输他的信心,以证明他的权威。
  洛瑞早就威胁说要催眠你,但通过观察他的实验,你已下定决心不让他得逞。你总是期望洛瑞也受到限制,高层不可能没人约束他的行为。他的每一个举动必定会暴露一部分动机,必定会被有能力干涉的人察觉?
  所以,你们似乎陷入了僵局。
  然后,他让你吃了一惊。
  “我想让你见一见另一个关注这件事的人。其实你也认识。杰姬·塞弗伦斯。”
  你没料到是这个名字。然而她就站在你面前——洛瑞的助手玛丽·菲利普斯带领她穿过镜子门,来到玻璃墙的这一侧。塞弗伦斯的高跟鞋踩踏到碎玻璃,但她毫无反应。她的着装跟往常一样无可挑剔,也依然对围巾很着迷。
  她一直在听吗?杰姬,传奇人物杰克·塞弗伦斯的后继者。距离她上次在南境局工作已有大约十五年——但她在总部的人事圈里,依然像是一颗闪耀于天空中的明星,尽管她不得不数次营救那个缺乏明星气质的儿子。不守规矩的洛瑞和内幕人士塞弗伦斯成为盟友,这似乎不太可能。一个将银蛋捧在手里爱抚,另一个企图用隐形的锤子将它砸碎。
  这是演的哪一出?洛瑞握有她的把柄,还是她握有洛瑞的把柄?
  “这件事,杰姬是我的顾问。从现在开始,她也将参与。在最终决定如何处理你之前,我要你向她复述一遍报告中的所有内容——你在边界另一侧的一切遭遇。最后一次。”
  塞弗伦斯在你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露出鳄鱼般的微笑,洛瑞则拖着缓慢的脚步去给她倒酒。“不用太正规,辛西娅。你不需要准备,也不必遵从特定的顺序,无论什么顺序都可以。”
  “你太体贴了,杰姬。”这不是体贴——只是意图获取另一个版本。就像某种仪式,已经预先注定结果。
  于是你又向塞弗伦斯讲述了一遍,她时不时打断你,她的问题比预期的要直接,也许是因为你一直把她当作政客。
  “你没去别的地方?没有抄近路,没有额外行程?”
  “额外行程?”
  “看似不重要的细节很容易被忽略。”
  同样冷淡的笑容。
  你懒得回答。
  “你带回来了什么东西吗?”
  “就跟从前的许多次勘探一样,只有沿途捡到的物品,以往勘探队的设备。”这是你和维特比商定的说法,因为你想把植物和电话留在南境局作测试,不想被总部收走。你们是专家,总部并不是。
  “对灯塔里的那许多日志,你有什么感受?看到它们,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或想法?不知这么问是不是太含糊。”
  你告诉她说,没有特别的印象或想法,只是些日志而已。因为你不想提起,因为你仍然不想回忆行程的终点,不想回忆发生在灯塔里的事。
  “没有不寻常或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你只想交代隧道里比较简单的险情。
  稍后,她俯身故作神秘地询问,仿佛只是你们两个女生之间的对话:“葛洛莉亚,辛西娅,你为什么这么做?说实话。”仿佛洛瑞并不存在。
  你耸耸肩,露出一个苦笑。
  你陈述完毕之后,塞弗伦斯微笑着说:“我们多半会把这件事当作‘从没发生’,不再提起。那样的话,你得感谢洛瑞。”然而她一只手轻触你的胳膊,仿佛是说,“别忘记我也帮了忙。”她说,你也可以留下维特比,只要他能通过你在总部对他施行的心理评估,而且这也不会载入档案。但是,“你得为他担保,对他负责。”仿佛你是个要求留住宠物的孩子。
  新的边界指挥官将由洛瑞亲自挑选,并同时听命于洛瑞和塞弗伦斯。他们也将订立规则,按洛瑞的说法:“要让你和维特比,或者其他企图偷渡的蠢蛋,都三思而行。”
  几句无谓的寒暄过后,杰姬离开了房间,就跟来时一样匆忙。这次会面如此短促,你怀疑她的来访另有目的,她跟洛瑞或许还有其他事务。她踏入了陷阱,还是洛瑞踏入了陷阱?你试图回忆塞弗伦斯加入南境局的确切日期,回忆她的任务和职责,以及相关的时间、地点。这幅拼图里有你需要看却看不见的部分。
  洛瑞在秘密指挥部的中心眺望着海洋,紧密的雪花开始覆盖草地、水雷和小径。野鹅和海鸥从不关心洛瑞和你的计划,只是受到假灯塔的欺骗,挤在它的旁边,类似于勘探队受到真灯塔的欺骗。但塞弗伦斯此刻就在外面,穿行于岩石之间,凝视着水面。她在打电话,但洛瑞没看见她——只看到窗户上自己的影子,而她落在他的轮廓内,就像被困住了似的。
  洛瑞猛然站起身,在玻璃跟前踱步,一只手拍打着胸膛。“我想要的就是:下一次勘探,他们不去总部,而是来这里。他们在这里接受训练。你要X区域作出反应?你想要改变?我会促成改变。我要捅到X区域的大脑深处,用带刺的武器,要让它流血,我他妈的要让敌人明白,我们是抵抗力量。我们跟他杠上了。”
  有些线索很快就会消失,另一些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看着塞弗伦斯沿灯塔边的黑色礁岩行走,哪怕灯塔是假的,你也感到很恼火,你想要说:“这是我的任务,不是你的。”
  洛瑞依然站在你身边,激昂地唠叨着将来要如何如何。他当然想要更多控制权。他当然能得到。
  然而,从前你只是猜测,现在却可以肯定:在洛瑞的夸夸其谈背后,他也感觉到,你们的命运互相交织,他比以前更离不开你。
  六个月后,你将回到南境局。没人知道你为何离开这么久,格蕾丝也不会告诉他们。她保证说,在此期间,她将拼命催促他们工作,“让他们无暇思考这一问题”。
  你停职在家期间,脑中经常出现格蕾丝的形象:一名高大威严的黑人女子,身穿白色实验服,头戴三角将军帽,手握佩剑,伸直胳膊,站在一艘划艇的船头,正渡过一条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河。当需要摘下帽子,放弃划艇,将控制权交还给你时,她将作何感想?
  看过医生,或者采购完晚餐的食品之后,你总是有个灰暗的念头:我究竟活在哪个世界?在其中一个世界,你听见灯塔中维特比与首期勘探队的尖叫声交相呼应,在另一个世界里,你把汤罐头放进橱柜。有没有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你希望这样吗?当格蕾丝打来电话询问,你应该说“跟往常一样”,还是“糟透了,就像无缘无故地一遍遍解剖尸体”?
  坐在悦星球馆的酒吧里——回来之后,这习惯依然没变,不是吗?甚至去得更加频繁,因为你有更多时间。那名房产经纪也经常在。她总是说个不停——去北方的探亲之旅、看过的一部电影、本地的政治。有时候,手中永远拿着啤酒的老兵试图参与谈话,提起许久以前关于他孩子们的记忆。
  房产经纪和醉汉的话语从你身边掠过,甚至穿过你的身体,你不住地点头,仿佛理解他们讲的内容,仿佛你也认同。而事实上,你只看见灯塔管理员的两个重影,在不同的时间,对两个不同的你,说出相同的话。一个你在黑暗里,一个你在光亮中。
  “你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对吗?”房产经纪说,“我看得出。”
  你一定是心不在焉。你的面具显然滑落下来了。
  “是的,你说得对,”你说道,“当然。”
  你又喝了一杯啤酒,开始向房产经纪讲述你的孩子——他们在何处上学,你多希望经常见到他们,但他们在念博士。你希望在假期看到他们。而他们长大以后,就像属于另一个世界。老兵站在吧台尽头,目光越过房产经纪,凝视着你,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辨识出什么来似的,仿佛明白你的意图。
  见鬼,也许你该在自动点唱机上放几首歌。喝多一点啤酒之后,也许可以唱一轮卡拉OK,再编造一些生活的细节。但房产经纪离开了,只剩下你和老兵,还有后来陆陆续续进来的几个人。你不认识他们,永远都不会认识。地板黏乎乎的,粘满深暗的旧污渍。吧台后面的瓶子都罩着饮水机用的杯子,以防果蝇飞入。吧台桌面上有一层不太自然的光晕。你身后的球道光线昏暗,头顶的星空再次浮现出来,就像天花板上的奇迹,令人难以置信,其中有些部分需要观察片刻才能辨认得出。
  因为另一个世界总是渗透进眼前的世界。因为无论你和维特比如何保守秘密,你知道,灯塔里的事最终会以某种形式泄露出来,造成一定影响。
  灯塔里,维特比到处乱逛,你在底楼游走时,突然意识到,隔壁房间里听不见他走动的声音。在沉静与尘埃中,从破损的大门透进来的光昏黄阴郁,你以为能在角落里找到他,以为会在黑暗中看到他苍白的身影。
  但很快你就发现,他已爬上灯塔的楼梯,前往塔顶。楼上传来打斗和木头碎裂的声音。两个嗓音互相重叠,奇怪的是,两者非常相像,但怎么可能有第二个声音?因此你赶紧上楼,攀爬过程中,既有种熟悉感,又好像与过去不同,因为在记忆中,台阶更加宽阔,楼梯也更长,灯塔里的空间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墙壁一度被漆成白色,敞开的窗户外可以看见天空,还能闻到索尔割草的气味。但此刻,你在黑暗中替维特比担心。你变成了巨人,或者是灯塔缩小了。这不只是时间的作用,而是它主动收缩,仿佛螺旋状的贝壳化石,将你引向一个不再熟悉的地方。伴随着每一步,抹去你原本所知的一切。
  到了塔顶,你发现维特比在值班室里,像动物一样喘着气,衣衫撕裂,手上沾着血迹。你还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那堆日记的边缘翻滚起伏,要将维特比包裹起来,将他淹没。这里没有别人,只有维特比,他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他说在楼梯平台上遇到自己的分身,假维特比一路追上来,直到灯房,然后他们一起坠入掀开的活板门,狼狈地滚落到那一大堆日记上。日记本散发出一股气味,真假维特比就在那里互相争斗。光线从敞开的活板门透进来,双方不断在光亮中滚进滚出。
  如何证明有两个维特比,而不是一个?如何证明维特比没有踢自己,打自己,咬自己,而是在跟另一个维特比搏斗?他的伤口无法提供定论。
  然而在六个月的休假中,哪怕是在厨房里切洋葱和辣椒,或者是在修剪草坪,只要回想起这一幕场景都令你充满好奇。
  有时候,你试想自己不是在事后才赶到,而是早到了一步,站在楼梯顶端,呆立不动,俯视着那片空间,看着两个维特比挣扎缠斗。你也许相信,是维特比催生了维特比。在探索X区域的过程中,维特比自身的特质造成了此种异象。由一组欲望、思维和观念构成的维特比试图彻底消灭另一个版本的自己。
  最后,一双苍白的手卡住一根苍白的喉咙,两张相隔数英寸的脸互相凝视,上面那张因突如其来的愤怒而扭曲,下面那张则依然如此平静。周围尽是撕裂发皱的日记本,白色的纸页,红线划出页边,蓝线间可供书写。那一张张纸上涂满了字,其中有一部分难以辨识。所有日志都没有姓名,只有职业,有时甚至连职业都没有,就像是X区域偷偷塞进来的记录。它们有没有挪移起伏,仿佛有东西在底下一边睡觉,一边呼吸?
  是否有一层闪烁的光晕围绕着它们?或者围绕着维特比?围绕着两个维特比?
  最后,随着哪里咔嗒一声,脖子?脊椎?被压在纸堆上的维特比瘫软下去,脑袋歪向一侧。上面的维特比愣了一下,发出一声沮丧的抽泣,从死去的维特比身上滑落,狼狈地扭动翻滚,奋力挣脱出来……然后坐在角落里,瞪着自己的尸体。
  只有到了此刻,你才开始思考,你的维特比是否胜出——另一个维特比又是谁。死去的维特比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平静,脸上光滑而没有皱纹,双眼圆睁,只有从身体歪斜的角度才能看出暴力侵害的迹象。
  后来,你逼迫维特比从那里面出来,到栏杆旁呼吸新鲜空气,眺望周围美丽而陌生的景致。你指出从前常去的地点,并假装这些知识是来源于对被遗忘的海岸的全面研习。维特比跟你说话——语气紧迫,但你并没有注意听。你更专注于用自己的描述与解释填补空隙——为了安抚维特比,为了消除刚才这段经历对他的影响。为了忘记那一大堆日志。你不愿多想这件事,要把它逐出大脑,因为这难道不是很正常吗?忽略非现实的东西,以免它成为现实。
  下楼的时候,你尝试搜寻死去的维特比,但依然找不到。
  你也许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然而有一只背包,维特比发誓说属于死去的维特比,你在包里找到两件有趣的物品:一株奇怪的植物,一台损坏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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