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冥都，埃布尔瑞克
哈普罗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望着他监牢栅栏外面，望着躺在对面牢房里的王子尸身。防腐师的确有善尽职责。尸身没有变得僵硬诡异，脸部肌肉也放松了;除了胸口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之外，埃德蒙看起来就像安稳地睡着了一样。防腐师受命要留下这伤口，作为王子死状惨烈的目击证据，如此一来，当他的活尸被送回去给他的族人们时，他们必定会愤而宣战。
派崔恩人翻身躺平，尽可能在坚硬的石板床上躺得舒服些，然后开始估算还要多久大君才会来探视他。
「你还真是个冷静的家伙啊!」防腐师在牢房前说。他这一序的轮值已经结束，正准备动身回家，只是顺道停下来看看哈普罗。「我还看过更不安分的尸体。比如说，那一个——」防腐师阴沉地指着埃德蒙王子，「等它复活后，就会变得很麻烦。它们会忘记自己已经是被关在牢房里，会不停地去撞栏杆。然后等到我终于跟它们讲清楚了，它们就会开始踱步，来来回回，不停地来回踱步。然后它们又会忘记，又开始撞栏杆。可是你，躺在那儿的样子，好像你根本毫不在意似的。」
哈普罗耸耸肩，「只是浪费精力罢了，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防腐师摇着头离开，很高兴他终于结束了冗长无聊的值班，可以回去休息见家人。他相当怀疑，哈普罗并没有说出所有的实情，而他也真的猜对了。监牢之所以是监牢，是因为里面的人无法逃脱。而哈普罗随时都可以走出他的监牢。
他是故意被关的。
过没太久，克雷特斯终于来了，而且身旁还跟着庞恩司。总理大臣的职责是要确保大君和这囚犯之间的对谈不会受到打扰。庞恩司伸手拉起忽然从瞌睡中惊醒的眠班防腐师，把她带离此处。现在唯一能听见大君和他囚犯间对话的人，就只有死者而已。
克雷特斯站在哈普罗的牢门外，专注地看着里头的这个人。大君的脸被紫边黑袍的兜帽遮住，哈普罗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但他依然静静地坐着，沉稳地回望着大君。
克雷特斯伸手一挥，张口唱出一字符文，将门打开。因为其他人都得用钥匙，哈普罗不禁好奇，这是不是故意要表演给他看的。但这派崔恩人只是笑了笑，对他而言，一抬手、一张口就足以熔掉整个牢门。
大君款步走入，厌恶地看着此处的环境。牢房里没有位子可以给他坐。哈普罗挪到石床的另一边，伸手拍了拍。克雷特斯挺直身子，像是在质询这派崔恩人是否在开玩笑。哈普罗耸耸肩。
「在朕站着的时候，没有人还会坐着。」克雷特斯冷冷地说。
哈普罗本想开口反讥，但还是忍了下来。激怒这个人不会有什么好处。毕竟，他们两人将要成为一起旅行的伙伴。哈普罗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克雷特斯问道。然后他举起指头纤长柔细的双手，拉下兜帽，露出他的脸。
「是您的士兵带我来的。」哈普罗回答。
大君微微一笑，背着手开始在牢房里踱步。他转了个方向，没隔多久——因为牢房空间很小——停下脚步，然后目不转睛地瞪着哈普罗。
「朕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穿过死亡之门，来到这个世界?」
这问题让哈普罗吃了一惊。他原本预期的问题是「死亡之门在哪里」，或者是「你是怎么穿越它的」，而非「为什么」。要回答他的问题，说出实情，或者至少部分的实情，似乎是必须的。而且反正他们早晚也可能会发现。因为哈普罗所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会在这些萨坦人的脑海中浮现出具体的影像。
「我主君派我来的，陛下。」哈普罗回答。
克雷特斯睁大了双眼。也许他已经从哈普罗的心中瞥见了幽联界之王。这样也好。到时候等他们见面，他就会知道我的主君是谁。
「为了什么目的?你的主君为什么要派你出来?」
「四处看看，看看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你去过其他的世界了?」
哈普罗无法阻止艾瑞亚那斯与普莱恩的影像闪过他的记忆，而它们也从他的内心进入克雷特斯的眼底。
「是的，陛下。」
「这些其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战争、混乱、暴动，就是您所能想象，在下民统治之下的样子。」
「在下民统治之下。」克雷特斯又笑了，这回似乎是友善的，好似哈普罗刚刚说了个笑话。「意思是说，我们在埃布尔瑞克的这些人——同样忙着战争和内斗——并没有比下民来得优越。」他微侧着头，半瞇着眼睛盯视哈普罗。「庞恩司告诉朕，你并不赞同我们埃布尔瑞克萨坦人的行为。你说的那句话怎么讲，『我们不会自相残杀』。」
大君别过头去，目光凝望着躺在对面牢房石床上的王子尸身。他回头望了哈普罗一眼，看见他还来不及掩饰正狞笑的不屑表情。
克雷特斯皱起眉头，愤怒地说：「你，你这古老的宿敌，野蛮残酷之民的后裔，你们的野心和贪婪导致了我们世界的毁灭，你竟然胆敢对我们妄下评论!没错，你要知道，朕很清楚你的身分。朕已经研究过了，在古代的典籍中找到了你们族人的记载。」
哈普罗没有回话，继续耐心地等候。
大君扬起一边的眉毛，「朕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到我们的世界来?」
「让我再跟您说一遍，」这派崔恩人逐渐失去耐性，决定直接切入重点。「是我主君派我来的。如果您想要问他原因为何，那您可以亲自去问他。我会带您去见他。其实，我原本就打算要邀请您与我同行。」
「当真?你要带我一起穿越死亡之门?」
「不仅如此，我还会告诉您如何穿过它，如何回到这里。我会为您引见我主君，带您参观我的世界——」
「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从朕所读到关于你们的记载来看，朕不认为你是出自好心提供这些好处。」
「交换条件是，」哈普罗静静地说：「你必须教我们使用死灵魔法的操尸术。」
「啊!」克雷特斯目光飘向刺绘在哈普罗手臂上的符文。「唯一你们无法听晓的魔法技艺。嗯，嗯，朕会详加考虑。但当然，朕不能在首都安危堪虑的时候离开。你必须等到我们和凯恩.泰勒斯特之间的事情解决了才可以。」
哈普罗无关痛痒地耸耸肩，「我不赶时间。」杀掉更多你们自己的人吧!他默默地建议。你们萨坦人死得愈多，就愈少人会阻挠我主君的计划。
克雷特斯瞇起眼睛，哈普罗想了一会儿，自己是否做得太过火了。他并不惯于让人探查他的心思。艾福瑞那个笨蛋向来都因为太过担心他自己的事情，而从来没尝试去猜测哈普罗的想法。派崔恩人暗自提醒自己，以后得要更加小心。
「在这段时间里，」大君慢慢地说：「朕希望你不会介意在此作客，接受我们的款待。朕深感抱歉，一时间尚无法提供你更舒适的休息环境。虽然朕很想在王宫里安排一间房给你，但那样做恐怕会引起不当的谣传和疑虑。所以最好还是请你继续待在这里，这样既安全又不会有问题。」
克雷特斯准备动身离开，但临时又转了回来。「哦，对了，你的那位朋友——」
「我没有任何朋友。」哈普罗唐突地说。他原本已经打算要坐下来，但现在又被迫得继续站着。
「是吗?我说的是救了你一命的那位萨坦人，毁掉了要杀你的活尸卫兵的那个人?」
「陛下，那是出于自保。我是唯一可以送他回家的人。」
「所以说，即使你听到你这位旧识跟朕的敌人搅和在一起，因此他有生命危险，你也一样无动于衷啰?」
哈普罗咧嘴一笑，坐在冰冷的石板床上。如果你是想要用威胁艾福瑞的手段来逼我开口，朋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我听见艾福瑞已经跌入火之海，我也一样不痛不痒。」
克雷特斯猛力甩上门，这回总算用上了他的双手，而非符文魔法。他开始迈步离开。
「哦，对了，陛下?」哈普罗出声叫喊，然后搔了搔他手上的刺青。会玩这种游戏的不止他一人。
克雷特斯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我听到了某个关于预言的事情——」哈普罗打住，让他的话回荡在地窖冰冷、潮湿的空气里。
大君停下脚步。他已经把兜帽给戴上，遮住了他转过来看着哈普罗的脸孔。虽然他试着让他的声音保持沉静、冷漠，但仍藏不住他心中的急躁。
「哦，是怎样的事情?」
「只是好奇想知道那是什么。我以为，说不定陛下可以告诉我。」
大君发出一声冷笑，然后说：「派崔恩人，朕得要花上一整醒的时刻，外加半个睡眠时刻的时间，才有办法将所有的预言给说完。」
「有这么多则的预言?」哈普罗惊讶地说。
「就是这么多。而且大多数的内容你都猜得出来——半疯老头或是神智不清老处女的胡言乱语。你问这要干嘛?」大君试探道。
嗯，有这么多?哈普罗心想。可是洁菈一说出那个预言，大家就都知道，或者似乎都知道她到底在讲什么。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想告诉我，你这该死的老狐狸。难道说，是这问题太过尖锐了吗?
「我想说不定其中会有哪则预言，是和我主君有关的。」哈普罗冒险一试。
他并不知道讲出这句话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他完全是乱猜的。但是就激将法的角度而言，它显然是失效了。克雷特斯丝毫没有任何反应、任何评论，他直接背转过身，像是对这场谈话感到极度无聊的样子，然后踏步离开狭窄的长廊。
哈普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到大君以同样无精打采的语气向庞恩司打招呼。他们谈话的回声逐渐消失在远处，陪伴这派崔恩人的，又只剩下死人而已。
至少，死人会安安静静地不来吵他……只是一直都有不明的响声或叹息在他的耳畔回荡。
哈普罗躺在石板床上，开始回想他和大君的对话过程，重新检验彼此之间所开口和未开口说出的每一句话。这派崔恩人认为，在这第一轮的意志力竞赛中，他算是占了上风。克雷特斯急着想要离开这个石洞世界，这点倒是很明显。他想去巡视其他世界，想要统治其他世界，这点，也同样很明显。
「如果说古代人的信仰是正确的，这世上真有灵魂的话，这个人肯定一有机会就会把它卖掉。」哈普罗对着地牢里的死者们说：「但是，既然没有所谓的灵魂，他将会转而把操尸术卖给我。在死亡大君的协助之下，我主君将可打造出他自己的预言和传说!」
他看着对面牢房里动也不动的尸体。「别担心，殿下，」哈普罗静静地说：「你会有机会报仇的。」
「没错，他在说谎，那个狡猾的恶魔。」当这两个萨坦人又回到图书室的时候，大君怒气冲冲地对着庞恩司说：「想要骗我相信域外的其他世界是被下民给控制住了!哼，下民哪能统治个什么!」
「但是您看见了——」
「看见了他想要朕看见的东西!这个哈普罗和他的同伙都是间谍，被派来挖掘出我们的弱点，暴露出我们的力量。真正的统治者是他的主君。而且，朕也看到了那个人。」克雷特斯突然打住，陷入回想之中。然后慢慢地，他又点头开口道：「他是个不可轻忽的力量，庞恩司。一个拥有非凡法力、修炼和意志力的长老级巫师。」
「陛下，您光从显像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别耍白痴了，庞恩司!朕是透过他手下的眼睛来看见他的。这个哈普罗十分危险，他很聪明，而且法力高超——即使它或许很粗糙。他尊敬而且崇拜这个他称之为『主君』的人!像哈普罗这么强大的人，绝对不会把他的身心奉献给次于他或等同于他的人。这名巫师必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但是陛下，如果他已经控制了其他的世界——」
「总理大臣，朕拥有死者，以及复活死者的法术。而他却没有。他的间谍已坦承不讳。他正试图要诱劝朕跟他谈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陛下?」
「他愿意带朕前往死亡之门，但条件是朕必须交出操尸术的秘密。」克雷特斯毫无喜意地咧嘴笑道：「朕故意让他以为，朕正在考虑他的条件。此外，庞恩司，他还提起了预言的事情。」
总理大臣惊呼道：「真的?」
「啊，他还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甚至还叫朕转述给他听!我相信他一定知道整个真相。庞恩司，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陛下，恕臣愚昧。」总理大臣小心翼翼地回答，但又不希望显得一无所知的模样。「但是在公爵夫人洁菈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似乎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克雷特斯嗤鼻道：「他可是清醒得很!庞恩司，他是个法力强大的巫师。只要他愿意，他现在就可以走出那座牢房。幸运的是，他以为整个局势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但其实不然。庞恩司，他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你知道，朕一直在研究他们的魔法。」克雷特斯拿起一张符文骨牌，凑到灯火底下。「而且朕觉得，朕已经开始明白它们是怎么运作的了。要是我们那些脑满肠肥、骄傲自大的祖先们肯多用点心，研究研究他们的敌人，我们说不定就能够逃过劫难。可是自鸣得意的他们结果做了些什么?把他们琐碎的知识给变成了游戏!呿!」大君发起罕见的脾气，挥手将桌上的符文骨牌全数扫落。他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踱步。
「陛下，那预言的事情?」
「谢谢你，庞恩司。你提醒了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哈普罗竟然晓得预言的这件事，确实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
「陛下，恕臣愚昧，但是我不明白——」
「庞恩司!」克雷特斯在臣子面前停下脚步，「想清楚!穿越死亡之门而来的人知道预言的事情，这就表示预言已经流传到其他的世界。」
总理大臣豁然领悟，「陛下!」
「这个派崔恩人的主君在害怕我们，庞恩司。」克雷特斯轻轻地说，双眼凝望着远方，凝望着只有他内心才看过的世界。「朕通晓操尸术的奥秘，朕是史上最强大的萨坦人。所以他才要派出他的间谍们来偷学朕的秘密，来破坏我们的世界。朕看见他正等着他的间谍们回去。他只会白等一场!」
「间谍们。我想陛下您说的是另外那个人，那个摧毁了亡者的萨坦人。陛下，请容臣提醒您，那个人也是个萨坦人。他是我们的同胞。」
「是吗?摧毁了我们的亡者?不，就算他是个萨坦人，他也是个堕落邪恶的叛徒。经过了这么多个世纪，派崔恩人很可能已经腐化了我们的同胞。但是我们不会的。他们将无法腐化我们。朕必须逮到那个萨坦人。朕必须知道，他是如何施展出他的魔法的。」
「如同我先前说过的，陛下，我无法辨识他所使用的符文架构——」
「你所知的技艺有限。庞恩司，你不是专精的死灵法师。」
「是的，陛下。」总理大臣谦逊地坦承他的无知。但是庞恩司很清楚知道自己的专业领域——如何让自己变成统治者少不了的人。
「这个萨坦人的魔法具有相当大的威胁性。朕必须知道，他到底对活尸做了什么，结束了它的『生命』。」
「这是绝对必要的。但是陛下，倘若他是和伯爵在一起，要逮捕这位萨坦人似乎会有些棘手——」
「所以朕才没有贸然动手。不过我们也不需要去『逮捕』。公爵夫妇正要过来解救王子，对不对?」
「根据托马斯的报告，他们正照着计划在行动。」
「那么，朕所要的这个萨坦人，也会跟着他们一起过来自投罗网。」
「来救王子吗?他为何要这么做?」
「不，庞恩司。他会来救他的派崔恩朋友。等到那时候，他那朋友恐怕已死期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