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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冥都,埃布尔瑞克

  「陛下,有急报。是裂谷公爵,乔纳森大人送来的。」

  「裂谷公爵?他不是死了吗?」

  「陛下,是年轻的那位。您一定还记得,是您派遣他和他的妻子去处理远岸边的入侵者——」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大君皱眉道:「所以这是和入侵者有关的?」

  「是的,陛下。」

  「退朝。」大君下令。

  总理大臣晓得这件事最好低调处理,方才便刻意说得很小声,只打算让大君听见。所以听到退朝的命令一点也不让他惊讶,而且也不会造成任何困难。因为他只需要向随时保持警觉的王宫总管使个眼色就成了。

  礼杖响亮地敲击地板,「陛下今醒的朝见结束。」总管大声宣布。

  排队请愿的人立刻收起他们的卷轴,收入卷匣内,然后躬身退离王座大厅。还有一些原本就只是宫廷食客之流的人,他们只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地待在大君的左右,期望能够获得青睐予以重用。这些人呵欠连连地站起来伸伸懒腰,然后彼此邀约来场符文骨牌,排遣又一序的无聊时光。保存状态异常良好的王家活尸护送所有的宾客和朝臣走出大厅,送到宽敞的王宫回廊外,然后关上大门,在门前站定,让外头的人知道大君正在里头研商要务。

  当王座大厅不再闹哄哄的满是人声笑语之后,大君抬手一挥,下令总理大臣开始报告。总理大臣鞠躬答应,然后打开卷轴开始朗诵。

  「仅祝陛下圣上恭安——」

  「这段全部跳过去。」

  「遵命,陛下。」

  总理大臣花了一小段时间才跳过整个颂词,找到接续的正文。这一大段的虚文都是在称赞大君的人格有多么高尚,颂扬他的先祖有多么贤德,他的统治有多么公正……等等。

  「陛下,入侵者是来自外围的区域,一个叫做凯恩.泰勒斯特的地方,又名绿野洞窟,由来是因为……呃……以前那地方有许多蔬果。但是最近,看来这地方似乎历经了不少风波。熔岩河冷却了,导致他们的水源干涸。」总理大臣抬起头来,有感而发地说:「陛下,我看这绿野洞窟,现在大概可以改名叫缺骨(注1)洞窟了。」

  大君没有回话,只是闷哼一声响应总理大臣的玩笑。然后总理大臣继续念道:「由于这场灾难的缘故,凯恩.泰勒斯特的居民被迫逃离他们的家园,并且在沿途遭遇了数不清的危险祸事,包括——」

  「好了,好了。」大君不耐烦地说。然后他精明地看着总理大臣,「公爵是否有提到,为什么这些绿野洞窟的人会赶着一定要来我们这里?」

  总理大臣迅速跳到最后一段,重新又念了一遍以确定他没看错——大君对犯错的容忍度很低——然后摇头道:「陛下,没有。可是从公爵的语气看来,这些人似乎是意外找到我们冥都的。」

  「哈!」大君双唇微开,露出狡诈的笑容。他摇着头说:「不,他们知道。庞恩司,他们一定知道!好吧,继续讲,把重点告诉我,他们的要求是什么?」

  「陛下,他们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们的领导人是一位——」总理大臣又扫视了一遍卷轴上的内容,「埃德蒙王子,不晓得他是隶属哪一个家系的人,然后他希望能够晋见陛下。另外公爵还注明了,凯恩.泰勒斯特这些人的处境似乎非常悲惨。而且公爵还说,他们的灾厄似乎和我们有关,所以他希望陛下能尽早接见这位王子。」

  「庞恩司,这位年轻的裂谷公爵究竟危不危险?还是说他只是个笨蛋而已?」

  总理大臣想了一下,「陛下,我不认为他具有任何威胁性,但他也不笨。他只是还年轻,太过理想化,讲话太率直了些,而且对政治运作太过天真。但他毕竟是最小的儿子,还没有做好学习准备就突然接掌了公爵的爵位。所以他心直口快,未经三思慎言。我相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他的妻子,却又是另一回事。」

  总理大臣眼神严肃地说:「恐怕是的,陛下。洁菈夫人确实极为聪明。」

  「至于她那个老不死的父亲,依然是个惹人烦的讨厌鬼。」

  「但是他现在已经没办法再兴风作浪了。陛下,您把他贬到旧城区真是绝妙的高招啊!伯爵他得耗尽所有的力量才能勉强活下去,没有多余的能力去惹麻烦。」

  「朕还得感谢你想出来的这个高招啊,庞恩司。是啊,朕还记得,你不用一直在旁边提醒我。可是就算那老头已经自顾不暇了,他总还是会生出力气来张口反对我们。」

  「可是有谁在听呢?您的子民都很忠心。他们都敬爱着陛下您——」

  「够了,庞恩司。这些废话朕已经听得够多了,朕希望你能说点有用的东西。」

  总理大臣躬身行礼,感谢大君的器重。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要是没有先前的「废话」,圣眷仍是难以维持的。

  但是大君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他起身离开由此地盛产的黄金钻石和各种贵重矿石所打造而成的王座,在金银镶嵌的台座上绕行了几圈。在思考时踱步行走是大君的一项习惯,他认为走动走动可更加厘清他的思绪。只是大君这种突然从王座上跳起来、绕着它走上几圈再坐回去的举动,却经常让晋见的臣子感到不知所措。

  可是庞恩司又兴味盎然地想到,至少这么做可以让朝臣提心吊胆地不敢乱来。每当大君站起来的时候,众臣子都会立刻停止对话,进行仪式性的无声朝拜。朝臣们必须噤口止声,双手收拢在袖子里,弯身向大君行低于九十度的鞠躬礼。

  而踱步仅仅是大君许多小怪癖当中的一项而已,其他较显著的嗜好还包括了战斗试炼的热爱,以及符文骨牌的沉迷。任何新过世的往生者,只要它们在生前曾接触过这两样游戏,必定都会被带到王宫里,成为专门陪伴大君白天练武和晚上打牌的对手。这样的怪癖让很多人对大君产生误解,以为他只是个肤浅好玩的昏君。可是庞恩司却一点也不这么想,因为他已经见过太多被大君斗垮的人。他对大君又敬又畏,也因此他才能够爬到如今这个位子。

  于是,庞恩司满心敬畏,安静耐心地等候大君纡尊对他开口。这件事情显然十分严重,因为大君低头背手整整绕着王座走了五圈。

  克雷特斯十四世年约五十出头,身材依然健硕有型,而且深具个人魅力,在年轻时亦是诸多诗歌的赞颂对象。如今他年事稍高,而且如同俗语所说,将来必定会是一具英俊的尸体。但由于他本身也是个法力高强的死灵法师,所以他还有好多年可活。

  最后大君终于停止沉重的踱步。他重新坐回王座上,紫线镶滚的黑色裘袍沙沙作响。

  「死亡之门,」他喃喃说道;指头上的戒子答答地敲着扶手,黄金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那才是真正的原因。」

  「陛下,您或许过度担心了。如同公爵所书,他们可能是意外——」

  「意外!庞恩司,等一下你是不是又要讲『运气』啦?你怎么听起来就像个蹩脚牌手呢!策略、战术,那才是获胜的关键。不对,你给我好好听清楚了,他们来这里一定是为了寻找死亡之门,就像以前的许多人一样。」

  「那就让他们走吧,陛下。以前我们也碰过同样的疯子。俗话说:混账东西,早走为妙。」

  克雷特斯皱眉摇头道:「这回不一样。这些人不一样。朕不能冒此风险。」

  总理大臣迟疑着不敢提出下一个问题,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的身分地位是什么,知道他必须扮演着陛下的应声筒。「陛下,不能冒什么险?」

  「因为这些人不是疯子。因为……死亡之门已经打开了,庞恩司。它已经打开了,而且朕已经看到了门后的景象!」

  总理大臣从来没听过大君用这样的语气在讲话,从来没听过大君干脆利落、自信满满的声音变得如此低沉、敬畏,甚至有些……恐惧。庞恩司像是得了热病一样,忍不住浑身发颤。

  克雷特斯睁大了双眼遥视远方,目光穿过宫殿一层层的花岗岩墙壁,望着总理大臣看不见也想象不到的地方。

  「庞恩司,那是发生在今醒很早的时候。你知道,朕向来睡得很浅。朕突然被一种声音惊醒,但是等朕清醒之后,却又无法分辨那是何种声音。它像是有扇门打开……或关上的感觉。于是朕起身拨开了床帘,以为发生了什么急事。但寝室里只有朕,并没有人进来通报。」

  「可是朕听到门声感觉实在是太强烈了,于是朕点起了床边的灯,准备出声叫守卫。朕还记得,就在朕一手拉着床帘,另一手点好了灯时,朕身边一切的东西都……起了涟漪。」

  「陛下,涟漪?」庞恩司皱眉道。

  「朕知道,朕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克雷特斯望着他的臣子,苦笑道:「朕找不到其他字眼来来形容它。朕身边的一切完全失去了形体和空间,感觉就像朕跟床、帘子、灯和桌子全都被压成了薄片,就像摊平在水上的浮油。那道涟漪扭曲了朕,扭曲了地板、床和桌子。可是才一瞬间,它又消失了。」

  「陛下,那只是梦。您还没有彻底清醒……」

  「朕原本也是这么想。可是庞恩司,在那当时,朕的感觉确实就是如此。」

  大君是个法力高强的萨坦人巫师。当他开口描述的时候,亦在听者的心目中唤出意外的影像。这些画面飞速闪过庞恩司的眼前,他整个人霎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影像并不十分清晰,但却有种朦胧的感觉,像是他身边一切的东西都在飞绕旋转,像是小时候母亲拉着他的手一起玩绕圈圈舞的感觉。

  庞恩司看到了一部硕大无朋的机械,它的金属零件乃是仿造人体结构而成,而且它正漫无目的地狂乱运转。他见到一名黑皮肤的人类女子和精灵王子,对着王子的同胞们开战。他看见一群矮人,在某个戴着眼镜的矮人领导之下,群起反抗暴政和压迫。他看见阳光普照的绿色世界,和一座美丽耀眼,但却空无人迹的都市。他看见没有眼睛的巨大怪物,到处肆虐,屠杀所有被牠们碰上的人;并且听见牠们在哭喊「城塞在哪里?」。他看见有一群冷酷无情的人,皮肤上画着符文刺青,浑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愤怒与仇恨。他看见了巨龙……

  「庞恩司,你现在明白了吗?」克雷特斯又叹了口气,半是出自敬畏,半是出自沮丧。

  「可是,陛下!」总理大臣喘着大气,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在哪里……是多久……」

  「朕对这些影像的理解,并不会比你多。它们来得太快,朕还没机会好好端详清楚,它们就溜走了,从指缝间消失了。可是庞恩司,我们看见的,是其他的世界啊!死亡之门以外的世界,就跟古代典籍里写的一样。朕相当肯定!庞恩司,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朕必须先做好准备。」

  「是的,陛下。」

  大君的脸色凝重,表情坚毅严肃。「这个国家正逐渐凋零,朕不得不撷取其他国度来维持它……」

  朕不得不消灭其他国度来维持它。庞恩司在心中暗自纠正大君。

  「当然,为了百姓们的安定着想,朕一直隐瞒着这个事实。否则的话,一定会引起恐慌和混乱。但如今却来了这个王子和他的民众——」

  「——真相恐怕会泄露。」庞恩司说。

  「没错,」大君同意道:「真相会泄露。」

  「陛下,请容臣直言——」

  「庞恩司,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说吧!」

  「谢陛下。」总理大臣微笑道:「如果接受这些可怜的家伙,然后把他们安置在,比如说,旧城区里头。既然火之海已经缩退了,那块地方对我们来讲几乎一点用处也没有。」

  「然后让这些人散布世界即将灭亡的谣言吗?那些原本以为伯爵只是个疯言疯语的笨蛋的人,会突然开始认真看待他的警告。」

  「伯爵的问题,是可以处理的——」总理大臣轻轻咳了一声。

  「是没错,可是还会有更多像他一样的人。其中更包括一位凯恩.泰勒斯特的王子,高声谈论他荒芜冰冷的故乡,以及他正寻找一条出路的心路历程。你这么做会毁掉我们,会引发暴动和反叛!难道这就是你要的吗,庞恩司?」

  「当然不是!」总理大臣颤声否认。

  「那就不要再说这些没有用的废话。朕打算要把这些入侵者当作是外来的威胁,并且向他们宣战。战争总是能让人民团结起来。庞恩司,朕需要时间!时间!更多的时间来找到死亡之门,就如同预言所示。」

  「陛下!」庞恩司惊呼道:「您!预言,您?——」

  「当然啦,总理大臣。」克雷特斯有些不悦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心中有任何的怀疑吗?」

  「不,陛下,当然没有。」庞恩司深深一鞠躬,感谢他还有机会掩藏表情,把脸上的震惊换成坚定不移的信念。「我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太多东西,给淹没了。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情。」至少,这句话并非作假。

  「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朕将会带领百姓们出发,离开这个黑暗的世界,前往一个光明的世界。朕已经实现了预言的第一段——」

  是啊,埃布尔瑞克里的每个死灵法师也都是啊!庞恩司在心里默想。

  「现在朕必须要履行预言的其他征兆。」克雷特斯继续说道。

  「陛下,您真的可以吗?」总理大臣从大君微微上扬的眉毛中,读出了该他开口接话的暗示。

  「没错。」克雷特斯回答。

  连庞恩司也对大君如此肯定的回答感到吃惊,「陛下!您知道死亡之门的位置?」

  「是的,庞恩司。经过漫长的努力,我的研究终于找到答案。如今你应该能明白,在此刻出现的这位王子和那些乌合之众,为什么会给朕带来如此的困扰。」

  带来威胁,庞恩司将大君的话正确转译。因为如果你能够从古籍中发掘出死亡之门的秘密,那么其他人也可以。你所体验的「涟漪」,与其说启发了你,还不如说是吓坏了你。有人可以抢先你一步。那才是这位王子和他的跟随者必须被消灭的真正原因。

  「陛下,您的大智大慧果然非我辈所能及。」总理大臣低头鞠躬。

  其实,庞恩司说的还算是真心话。就算他有任何怀疑,那也是因为他根本不怎么相信所谓的预言。但是,克雷特斯显然深信不疑。而且不只是相信而已,还打算要亲身实现它!他真的发现死亡之门了吗?庞恩司虽然很怀疑,但那些栩栩如生的影像却又叫他无法辩驳,浑身从里到外都激动地发颤,是他四十年来这一生从未体验过的感动。而一回想起那段画面,他又感受到阵阵的狂喜和兴奋,他必须努力收摄心神,暂且离开那些光明璀璨的世界,回到眼前这件黑暗阴郁的事情。

  「陛下,我们要如何发动战争?凯恩.泰勒斯特的人显然不想动武——」

  「他们会的,庞恩司。」大君说:「等他们发现,朕已经处决了他们的王子。」

  注1 这句双关语是符文骨牌游戏的术语,指的是参赛者手中所有的符文都被洗光了的状况。符文骨牌游戏类同于古代(大裂变之前)一种叫做麻将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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