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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瑞德丽坐在众师傅态度温和不偏袒的沉默中,述说那名易形者到达南家找她,以及她逃出以西格山的经过;述说艾斯峻在国王之嘴平原上找到的石头,并展露石头留在她掌心的标记;述说内地荒野那空寂的夜里,她如何将火握在手心,至尊竖琴手的杯子在火光中闪烁又放下;她虽然晓得他们已知道伊泷是在安恩与变幻大海的结合下出生,但仍因悲伤和相关身世的缘故把那故事又说了一遍,在他们眼中看见谜题的线索逐渐聚拢。瑞德丽讲完后,黄昏已悄悄潜入房里,模糊了身穿黑袍的沉默人形,也模糊了古老的羊皮卷轴和镶着金铰链的无价手稿。一位师傅点起蜡烛,火光中她看见他脸上充满耐心和倦意的皱纹,以及他身后欧斯特兰国王瘦削冷峻的面容。师傅简明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全在质疑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事情有多紧迫。你们之所以关上学院大门,不只是因为你们曾接受朗戈创立者来这里当师傅。我知道岱思带摩亘到俄伦星山时,在那里等着摩亘的是谁。”
师傅正准备用手中的细长蜡烛点燃另一根烛芯,听到瑞德丽的话,顿时停下动作:“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
“我猜到的。而且后来,岱思——岱思也这么说。”
“他似乎没怎么放过你,把那些事全说给你听了。”亥尔说,声音听起来冷淡、不带个人情感,但瑞德丽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愤怒与困惑,是竖琴手在全疆土内引发的愤怒与困惑。
“我不是要他放过我,而是要知道真相。现在我就想知道真相,所以才来这里。这里是个起点。我不能就这么回安恩。如果我父亲在国内,我或许还可以回去。但如今我无法就这样回去,在杜艾、卢德和安恩的王公贵族面前假装我跟树根或历代国王的古坟一样,确确实实属于安恩。我有力量,但我害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无意间会释放出内心的什么东西。我再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知,”狼王喃喃说道,“是致命的。”
特尔师傅动了动,陈旧的袍子在一片静默中窸窣作响:“你们两人来这里都是为了找答案,但我们能给的答案少之又少。然而,有时候问题会摇身一变成为答案。我们确实有很多问题,关于易形者的问题特别重要。就在佩星者开始了解自己的命运时,易形者几乎毫无警讯地出现。他们比佩星者更早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那把镶星的剑深埋在以西格山中,藏在御地者之子的坟墓里。他们很古老,比历史与谜题最早的交织更古老,没有来源,不知其名。我们必须找出他们的名字,唯有如此,你才会知道你自身的力量来自何处。”
“我还需要知道什么?我已经知道他们企图破坏安恩和伊姆瑞斯的王室血统,也知道他们弄瞎艾斯峻、差一点杀死摩亘,他们没有慈悲,没有怜悯,没有爱。他们赋予伊泷生命,又驱使他奔向死亡。他们连自己的族类都不同情——”讲到这里瑞德丽停顿下来,想起那名易形者的声音,音质丰润得令人意外又困惑。
一位师傅轻声问:“你想到什么矛盾之处吗?”
“‘不是同情,而是热情’……”瑞德丽轻声说,“那名易形者就是这么回答我的。她把火焰编织得好美,使我渴望得到她的力量。她说,如果他们那么可怕,伊泷又为什么要回归他们呢?她让我听伊泷曾听过的竖琴声,让我了解他的渴望,然后她告诉我摩亘杀死了那名竖琴手。”她顿了顿,其他人保持沉默,那沉默是老人熟知熟练的沉静,是耐性的核心。“她给了我那道谜题,”瑞德丽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那矛盾之处就是谜题。就像岱思好心的举止也很矛盾,那或许只是他的习惯,但……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至尊、这座学院、善或恶,这一切似乎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所以那时我好想见到摩亘,至少他知道他自己的名字,而一个叫得出自己名字的人,就看得清楚、叫得出其他事物的名字。”
瑞德丽的声音消逝,众人安静地坐着,一张张面孔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看似以影子和记忆铸造而成。
特尔师傅温和地说道:“事物就是事物自身,是我们扭曲了它们的模样。你的名字依然存于你的内心,像道谜题。不管至尊是谁,即使亟斯卓欧姆像戴面具一般冒用他的名字,他依然是至尊。”
“那至尊的竖琴手又是什么?”亥尔问。特尔师傅沉默片刻,退入一段记忆中。
“他也在这儿念过书,在好几百年以前……要不是发生这件事,我实在无法相信一个取得黑袍的人会如此严重违反御谜学的纪律。”
“摩亘打算杀了他。”亥尔毫不委婉地说。特尔师傅吓了一跳,抬眼看他。
“我先前没听说……”
“这是不是也背叛了御谜学?智者不会追逐自己的影子。摩亘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国土律法本能可以阻止他动手,全疆土也没有哪位国土统治者会不遵从他的意愿,包括大君在内。我们理解他,依照他的要求封锁我们的王国,现在我们等待他最后一次遭到背叛——被自己背叛。”亥尔毫不宽容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每张脸,宛如挑战,“御谜学士要能统御自我。摩亘在疆土内拥有绝对的自由,不再受国土律法限制,而至尊,除了有证据显示他存在之外,完全不见踪影。到目前为止,摩亘是以御谜学信条将自己与命运束缚在一起,但他也拥有未经考验的巨大力量。在诸位师傅列出的清单上,可有哪个谜题容许智者报复?”
“评判,”一位师傅喃喃说,但眼神烦恼,“还有谁可以评判并谴责这个背叛全疆土长达好几百年的人?”
“至尊。”
“如果至尊不在——”
“就是佩星者?”众人的沉默有如竖琴弦,被亥尔扭绞、折断,“因为包括至尊在内,没人给他任何帮助,他只好从亟斯卓欧姆身上夺取力量。现在他满心怨恨、自食其力,他的行动说明他甚至质疑难以捉摸的御谜学规范。但我想如今他连自己现在是这样都看不清,因为不管他往哪里看,眼里都只有岱思。他的命运是要回答谜题,不是摧毁谜题。”
瑞德丽内心渐感和缓。她轻声说:“你有没有告诉摩亘这一点?”
“我试过。”
“你也遵从了他的意愿。岱思说,他遭你的狼群赶出欧斯特兰。”
“当时在我的国土上,我连岱思的脚印都不想看到。”亥尔顿了顿,声音不再那么严厉,“我看到佩星者时,什么都愿意给他,包括我手上的疤痕。关于岱思,甚至亟斯卓欧姆,他都说得很少,但他说……说得够多了。后来我逐渐醒悟到他正在做什么,醒悟到他似乎已经远离了自己,我就不得不一直去想他的行动可能造成什么后果。他总是那么顽固……”
“他会不会来凯司纳?”
“不会。他要我把他的故事和他的谜题告诉师傅,让睿智的师傅决定这片疆土能否承受真相,承受那个我们长久以来一直称为‘至尊’之人的真相。”
“所以学院关闭是这个原因。”瑞德丽突然对特尔师傅说。他点点头,瑞德丽首次在特尔师傅脸上看到疲倦的痕迹。
“我们怎么能自称学士、自称师傅?”师傅简单地问道,“我们之所以退回自己的世界,不是由于惊恐,而是需要重建我们历来称为真实的那些架构。在这疆土本身的组成中,在它的土地、历史、故事、战争、诗篇、谜题中,如果有答案,有能够自我维系的具体真相,我们一定会找到。如果御谜学信条本身已经失效,我们也会查明这一点。赫德学士的行动会告诉我们这一点。”
“他曾经在奥牟那座黑暗的塔里找到他的出路……”瑞德丽喃喃说道。亥尔动了动。
“你认为他可以再从另一座塔、另一场致命的游戏中找到出路吗?这一次他有了他向来想要的东西:选择。他现在有力量制定自己的游戏规则。”
瑞德丽遥想奥牟那座冰冷、摇摇欲坠的塔,像一道谜题般独自伫立在金绿色橡树林间。她看见一名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在阳光下、在那扇蠹虫蛀蚀的门前驻足良久,然后抬起一只手推开门,消失在门内,留下身后温软的空气和阳光。她看着亥尔,感觉他仿佛问了她一道谜题,有某样重要的东西就系于她简单的答案中。瑞德丽说:“他可以。”她知道这答案来自某个超越一切不确定、一切困惑紊乱、一切逻辑的地方。
亥尔沉默片刻,审视她,而后开口,声音如飘越沉静的雾气后落在他国土上的细雪一般温和:“摩亘告诉过我,他前往俄伦星山半途中,曾独自坐在呼勒里一家老客栈里,等待顺路的船载他回赫德。唯有那一次,他感觉他对自己的命运有选择余地,但有一个原因使他没有回家去。他知道如果他不能给你关于他名字、他自己的真相,就不可能开口要你去赫德,因此他完成了那趟旅行。不久前某个夜里,他就像其他旅人寻求留宿般走进我家时,我第一眼看见的并非佩星者,而是一个男人眼中可怕、无情的耐心,一种出自绝对孤寂的耐心。他为了你走进一座黑暗的真相之塔,你有没有勇气给他你自己的名字?”
瑞德丽紧握双手,其中一只手攥着掌心那个多边形印记,她感觉内心有处像拳头般纠结的东西缓缓舒张。她不确定自己的声调会不会失常,便点点头,张开手,掌心在烛光中闪烁着秘密的知识。“有。”瑞德丽说,“不管我有多少伊泷的力量,我都以自己的名字发誓,我会极尽所能扭转这力量,做出有价值的事。摩亘现在在哪里?”
“无疑正穿越伊姆瑞斯去安纽因,再前往朗戈,因为他似乎就是要逼岱思去那里。”
“然后呢?在那之后,他又要去哪里?到时候他就回不了赫德了。”
“对,如果杀死竖琴手,他就回不去了,他在赫德会永不得安宁。一个要逃离自己的人能去哪里?等我在朗戈见到他,我会问问他。”
“你要去——”
亥尔点点头:“我想他在朗戈或许会需要一个朋友。”
“拜托你,我想跟你一起去。”
瑞德丽看见众师傅脸上露出不言而喻的反对之意。狼王扬起一侧细眉:“你打算逃离自己到多远的地方?朗戈吗?然后呢?一棵树能逃离自己的根多远?”
“我又不是要——”说到这里,瑞德丽住了口,没有看他。
狼王轻声说:“回家吧。”
“亥尔,”特尔师傅肃穆地说道,“这建议也该用在你自己身上。就连你也不该去朗戈。巫师会去找亟斯卓欧姆,佩星者会去找岱思,如果易形者也聚集到那里,那城里就没有任何生物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知道。”亥尔说,眼中的笑意略略加深,“我经过克拉尔时,有商人问我认为巫师消失到哪里去了。他们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远在大半个疆土外就开始考虑是否要冒生命危险去一个难逃厄运的城市做生意。商人跟动物一样有察觉危险的本能。”
“你也一样,”特尔师傅有点严厉地说,“但你没有避开危险的本能。”
“如果整片疆土都在劫难逃,你说我们要去哪里才安全?而且,在谜题与答案之间的空无中,向来不都只有危险吗?”
特尔师傅摇摇头,发现争不过对方,终于放弃争论。大家起身去吃晚饭,做饭的是少数还留在学院的学生,他们除了师傅外别无家人,学院就是他们唯一的家。晚饭后回到图书馆,瑞德丽和狼王听师傅们讨论易形者可能的起源,在国王之嘴平原上找到的那颗石头有何涵义,以及石头里那张奇异的脸。
“会不会是至尊?”特尔师傅一度提出这个可能,一股无名的畏惧使瑞德丽喉头一紧,“易形者这么想找到他吗?”
“至尊对他们似乎兴趣不大,他们又何必对至尊那么感兴趣?”
“也许至尊正在躲他们。”另一人猜测。狼王坐在阴影里,静得让瑞德丽几乎忘记他在场,这时他突然抬起头,但没开口。其中一位师傅继续推测:
“如果至尊畏惧易形者,亟斯卓欧姆也没有理由不怕他们吧?疆土内的至尊律法并未受到扰乱,至尊对易形者似乎浑然不觉,而非害怕。然而……他是一位御地者,摩亘身上的三颗星又跟早年御地者及他们的孩子遭遇的劫难有密切关联。如今疆土遭受这项威胁,至尊却毫无反应,似乎让人很难相信。”
“这项威胁到底是什么?易形者的力量有多大?他们从何而来?他们是谁?他们要什么?亟斯卓欧姆要什么?至尊在哪里?”
一连串问题交织成一片迷蒙,如同火把烧出的烟弥漫房中。师傅们各自从书架上取下一堆厚重的书本,翻阅查究又搁下,任蜡滴聚积在书页边缘。瑞德丽看见他们打开巫师书上各式各样的锁,听见那些毫无接缝的铁制、铜制或金制封扣的名字或字句被开启;她看见那些永不褪色的潦草墨迹,看见空白书页在水、火或一句不相干诗句的碰触下像眼睛一样慢慢张开,显露出其上的字迹。最后,那些宽桌上堆满了书本、积着尘埃的羊皮卷轴和淌蜡的蜡烛;未解答的谜题似乎燃烧着烛芯,卧伏在椅背和书架的阴影里。师傅们一片沉默,瑞德丽努力对抗倦意,感觉似乎仍能在沉默以外听见他们思考的声音分分合合,质疑这、剔除那。亥尔略显僵硬地起身,走到一本敞开的书旁,翻过一页。“有个古老的故事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也许不太值得考虑——是一个出自伊姆瑞斯的故事,我想是在阿洛依收集的传说里,故事里提到易形……”
瑞德丽站起身,感觉磨损的思绪触角在四周扰动旋转。随着她移步,师傅的脸看似越来越遥远,脸上出现模糊的惊讶神色。瑞德丽带着歉意说:“我快睡着了。”
“对不起。”特尔师傅说着,用一只手温和地扶住瑞德丽的手臂,带她走到图书馆门口,“有位好心的学生很有先见之明,已经去过码头告诉你的船长你在这里,还带回了你的行李。他们应该替你准备好了某个房间,我不确定——”
特尔师傅打开门,一名靠在墙边读书的学生突然直起身子,合上书。他有一张瘦削黝黑的脸,鹰钩鼻,对瑞德丽露出害羞的微笑。他仍然穿着初级御谜学的袍子,长袖边缘沾了污渍,看来先前似乎穿着这袍子帮忙煮饭。他对瑞德丽微微一笑后就低下头,羞怯地朝着地板说:“我们替你铺好了一张床,离师傅的房间不远。我把你的东西拿来了。”
“谢谢你。”瑞德丽向特尔师傅道声晚安,跟着年轻学生穿过安静的走道。那学生没再说话,依然低着头,害羞得红了脸。学生带她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床上放着她的行囊,一张小桌上有几根点燃的蜡烛,烛光下是水壶和酒壶。深嵌在粗砺石块中的窗户敞开着,咸咸的夜风从悬崖边吹来。她再次道谢,走到窗边往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那弯亘古的月和悬浮在月亮两角间的一颗迷途的星子。她听见那学生在她身后犹疑地踏出一步。
“这里的床单很粗……”然后他关上门说,“瑞德丽。”
瑞德丽的血液顿时凝结。
在柔和摇曳的烛光中,他脸上有模糊的细纹和阴影。他比她记忆里高,那件沾染污渍的白袍并未随易形而改变,此刻让他的肩膀绷得往上皱缩起来。一阵风吹动烛光,把火焰朝他的方向吹,瑞德丽看见了他的眼睛,不禁双手掩嘴。
“摩亘?”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动。两人都没有动,空气像一块坚实的石板一样卡在两人中间。摩亘看着她,那双眼睛曾直直望进俄伦星山内无尽的黑暗虚无,望进一名巫师脑海中的裂缝和空洞。她向前移动,穿透那块石板,碰触并握住一样恍如风或黑夜般永恒的东西,既具有一切形状又毫无形状,像颗落在山脚下千万年、经水流冲刷侵蚀的小石头。他稍微动了动,瑞德丽的手认出他的原形。她感觉摩亘的手轻抚她的发,轻得像呼吸。然后两人再度分开,虽然她不知道移动的是他还是自己。
“我本来想去安纽因找你,你却在这里。”摩亘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苦恼、沙哑。他终于移到床边坐下,瑞德丽直盯着他,说不出话。摩亘迎视她双眼,他那张脸是陌生人的脸,瘦削、骨架坚硬、静止不动,此刻突然染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温柔。“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你没有吓到我。”话声在她自己耳中听起来好遥远,仿佛说话的是她身边的风。她在摩亘身旁坐下。“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我听说了。”
“我没想到……亥尔说你不会来这里。”
“我在伊姆瑞斯外海看见你父亲的船,心想,既然翠斯丹跟你在一起,或许船会停靠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
“她说不定还在这里。卡浓·马斯特来找她,不过——”
“他们已经回赫德了。”
摩亘断然的语调使她审视了他一会儿:“你不想见到她。”
“现在还不能。”
“她叫我见到你时告诉你,要小心。”
摩亘沉默不语,依然迎视她的眼。瑞德丽慢慢醒悟到摩亘有沉默的天分,他选择沉默时,沉默似乎从他身上流淌而出,就像老树或多年静止不动的石头那种疲敝沉默,与他的呼吸同步,在他那双静止不动、留有疤痕的手里。他突然无声地移动,沉默也随之流动。摩亘转身走到瑞德丽方才伫立之处,望向窗外,短暂片刻间她想着,不知摩亘在夜色中是否看见了赫德。
“我听说了你们的旅程。”摩亘开口,“翠斯丹、莱拉和你趁着黑夜搭麦颂的船溜出凯司纳,用某种亮得像小太阳的光让七艘伊姆瑞斯战舰看不见路,又乘坐缓慢的平底船在冬河的洪水中逆流而上,一路去到至尊的门前,要问他一个问题……还叫我小心呢。那个连艾斯峻都能蒙蔽的光是什么?这一点在商人间引起了很精彩的揣测,就连我也很好奇。”
瑞德丽开口正要回答,又停顿:“你得出什么结论?”
摩亘转身走回她身旁:“我想大概是你变出了什么东西。我记得你会变些小魔法。”
“摩亘——”
“等等。此时此刻我想告诉你——不管还发生过什么事,或即将发生什么事——在我从以西格山下来时,得知你们正进行那趟旅行,这对我很重要。我这一路不时听见你的名字,还有莱拉、翠斯丹,你们就像远方的小小灯光,意外地出现。”
“翠斯丹真的好想见到你,你难道不能——”
“现在还不能。”
“那要到什么时候?”瑞德丽无助地说道,“等你杀死岱思以后吗?摩亘,你杀的竖琴手已经够多了。”
摩亘表情未变,但眼神从她脸上飘走,飘向某段记忆。“柯芮格?”片刻后他又说,“我都把他给忘了。”
瑞德丽咽了口口水,感觉这句简单的话再次在两人间嵌进遥远的距离。摩亘再度静默,那静默像一面盾牌,无法动摇,无法穿透。瑞德丽心想,藏在那面盾牌后的究竟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还是个对她而言就如他的名字那般熟悉的人。摩亘看着她,似乎读出了她的思绪,伸手越过那段距离,碰触了她一下。另一段没有形状的可怕记忆又穿越静默涌现在他眼中,他稍稍别过脸,直到记忆消退。摩亘轻声说:“我其实也该等一阵子再见你的,但我真的——我想看看一件非常美丽的事物,安恩的传说,三大地区的珍宝。我需要知道你仍然存在。”
摩亘的手指再度轻拂过她,仿佛她像飞蛾的翅膀般脆弱。瑞德丽闭上眼,用双手掌根按住眼睛,低声说:“哦,摩亘,你以为我为什么来学院?”她放下双手,不知道自己是否终于穿透摩亘那孤独的盔甲,唤起了他的注意。“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成为那种美丽的存在。”她叫道,“我愿意为你成为沉默、美丽、不变的事物,就像安恩的大地;我愿意成为你的记忆,不会变老,永远天真,永远在安纽因国王的白色宅邸中等待——我愿意为你做这一切,只为你,不为疆土内其他任何人。但如果我这么做,那会是个谎言,我再怎么样也绝不会对你说谎——我发誓。谜题就是熟悉得让人视而不见的故事,它就在那里,像你呼吸的空气,像古代国王的名字回响在你屋子的角落里,像你眼角瞥见的阳光,直到有一天你看着它,你内心某个没有形状、没有声音的东西睁开了第三只眼,看见你以前没见过的另一面。之后你内心就只剩下那个无名的问题,只剩下那个故事,它不再没有意义,反而是全世界唯一还有意义的东西。”瑞德丽停下来喘气,摩亘的手毫不温和地握住她的手腕,他的脸终于变得熟悉,带着疑问和不确定的神情。
“什么谜题?你带了一道谜题来这里?”
“不然我还能去哪里?我父亲离开了,我想找你又找不到。你早该知道世界上没有东西不会改变——”
“什么谜题?”
“你是御谜学士,还需要我告诉你吗?”
摩亘的手握得更紧。“不。”他说,在四壁内沉默地进行一场决定性的猜谜游戏。瑞德丽等待着,心智也与摩亘一起思索那道谜题,用她的名字对照她的人生,对照安恩历史,追循一股又一股没有结果的思绪,直到他终于找到可以平稳地逐一叠起所有可能的一种可能。她感觉摩亘的手指稍稍移动,缓缓抬起头来再度迎视她的眼,此刻她真希望整座学院消溶沉进海底。
“伊泷。”他让这名字逐渐消逝在另一段沉默中,“我始终没看出来。它一直都在那里……”他突然放开瑞德丽,站起身以单一的音调朝窗子啐了句古老的咒骂,窗玻璃应声裂出蛛网般的裂纹。“他们连你都找上了。”
瑞德丽木然瞪着他的手原先握住的地方,站起身想离开,却不知这世界上还有何处可去。摩亘一步上前抓住她,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你以为我在乎这一点吗?”摩亘不敢置信地质问,“你以为我在乎吗?我有什么资格评判你?如今我满心仇恨,盲目得连我自己的国土和曾经爱过的人都看不见了。我现在正在追猎一个一辈子没拿过武器的人,准备当面杀死他,不顾跟我谈过的每位国土统治者的劝告。你这辈子做过什么让我不会敬重你的事?”
“我这辈子什么事都没做过。”
“你给了我真相。”
摩亘的双手紧抓着她,她沉默不语,眼神穿过他脸上那层静默的外壳,那苦涩、易受伤害、没有法则的外壳,看见他散乱的头发下前额的三颗星星烙印。她抬起双手,握住他的手臂,轻声说:“摩亘,要小心。”
“小心什么?为什么要小心?你知道岱思带我到俄伦星山的那一天,在那里等着我的是谁吗?”
“知道,我猜到了。”
“朗戈创立者好几百年来端坐世界之巅,以至尊之名主持正义。我能到哪里寻求正义?那个竖琴手没有国土,不受任何国王的律法束缚,而至尊似乎对我和他两人的命运都不以为意。如果我杀死他,有谁在乎吗?在伊姆瑞斯,在安恩,没人会质疑——”
“根本不会有人质疑你做的任何事!你就是你自己的律法,你自己的正义!不管是达南、亥尔,还是大君——为了你的名字,为了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的真相,他们会应允你的任何要求。但是,摩亘,如果你创造你自己的律法,那么,万一有一天你应得报应时,我们又该去请求谁呢?”
摩亘低头凝视瑞德丽,她看见他眼中闪过一抹不确定。然后他慢慢地、顽固地摇摇头:“我只做一件事,就这么一件事。反正到头来总有人会杀死他,也许是某个巫师,或者亟斯卓欧姆本人。何况,我有这个权利。”
“摩亘——”
摩亘双手紧握,握得她作痛,他眼中看见的不再是瑞德丽,而是记忆中某种黑暗、私密的惊恐。她看见摩亘发际渗出汗珠,僵硬的脸上肌肉抽动。摩亘低声说:“亟斯卓欧姆占据我脑海时,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但有时他……他放开了我,我发现自己还活着,躺在俄伦星山那些黑暗空荡的山洞里,那时候我会听见岱思弹琴的声音。有时候他会弹赫德的曲子。他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目标。”
瑞德丽闭上眼,竖琴手那张难以捉摸的脸浮现在她脑海中,然后模糊淡去。她感到摩亘困惑的愤怒和竖琴手的欺骗牢牢纠缠成一个死结,像个不会结束、没有答案的谜题,没有任何教训可以给它正当的理由,也没有任何坐在安静图书馆里的师傅能够解开。摩亘所受的折磨让瑞德丽内心作痛,他的孤寂像一个巨大的空洞,字句就像小石头般落进其中,消失不见。于是她了解了何以在他艰难又秘密地穿越疆土的这一路上,他最简短的话语就足以让一处又一处宫廷、一个又一个王国为之封锁。她悄声说出亥尔的话:“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包括我手上的疤痕。”摩亘终于松开手,低头注视她良久。
“但你单单不肯给我那项权利。”
瑞德丽摇摇头,艰难地发出声音:“就算你杀死岱思,他仍旧会啃噬你的心,直到你了解他为止。”
摩亘放下手,转身再度走到窗边,摸摸他弄出裂纹的玻璃,突然又回过身来。在阴影中,瑞德丽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声音听起来粗砺。
“我得离开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你。”
“你要去哪里?”
“安纽因,去跟杜艾谈谈。我会在你到达前就先离开,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万一亟斯卓欧姆发现他可以怎么用你来要挟我,我就完了,到时候就算他要我的心,我也会乖乖双手捧上。”
“然后你要去哪里?”
“去找岱思。再然后,我不知道——”摩亘的话声突然中断,他站在那里侧耳聆听,沉默再度从他身上漫出,他的形体似乎在烛光边缘变得模糊。瑞德丽倾听着,但没听到什么,只有夜风吹袭着颤抖的火焰,像大海无言的谜题。她朝摩亘踏出一步。
“是亟斯卓欧姆吗?”在摩亘的静默中,她也不禁噤声。摩亘没回答,她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一阵恐惧突然袭向喉头,瑞德丽低声说:“摩亘。”摩亘的脸转向她,她听见他呼吸突然哽住的干哑声响,但他没有移动,直到她走向他。他缓慢而疲惫地将瑞德丽拥入沉默,脸贴着她的头发。
“我得走了。我会到安纽因找你,寻求评判。”
“不——”
摩亘微微摇头,止住她的话。瑞德丽的双手从他身上滑下,在袍下可能佩剑的位置感觉到一股奇异紧绷、几乎无形无状的空气。她听不清楚摩亘说了什么,他的声音有如风的低语。她看见带着一抹火光的阴影,然后阴影便成了记忆。
瑞德丽宽衣上床,躺了很久才沉入不安宁的睡眠。几小时后她惊醒过来,瞪视着黑暗。她脑海里挤满各种思绪,许多名字、渴望、记忆、愤怒翻腾交织,像一口冒着泡泡的大锅,里面装满各种事件、冲动、不成字句的声音。她坐起身,纳闷自己又卷入了哪一个易形者的心智,但内心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她明白这跟易形者毫无关系,让她把脸精确地转向安恩所在的方向,仿佛能看穿空白石墙和夜色。她感觉自己的心狂跳起来。她的根,她那份来自长满荒草的墓穴、腐朽的塔楼、国王名号、战争与传说的身世,正揪扯着她,把她拉向脱离律法束缚太久的大地逐渐释放出的一团混乱。她站起身,双手掩嘴,同时领悟到两件事:整个安恩终于翻腾起来了,而佩星者会一路直直走进赫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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