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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天后,瑞德丽抵达凯司纳。大海的绿波白浪一如昔日伊泷的绿眼白肤,翻涌起大片水沫,将她父亲的船送进港口。船下锚后,她登上岸,松了一口气,伫立着观看邻船水手卸下一袋袋种子、一匹匹耕马、羊皮与羊毛。更远处有艘橘金相间的船,卸下四蹄覆有浓密粗毛的马匹和镀金箱子。有人为她牵来坐骑,父亲手下的船长布黎·柯贝特负责护送她到凯司纳学院,他最后下船,边走下船踏板边不忘交代船员各种事项。一名背着一袋谷物的水手目瞪口呆地盯着瑞德丽,布黎·柯贝特对他投以阴冷如牡蛎的目光,他便立刻闭上嘴。柯贝特牵起两人坐骑的缰绳,迈步缓缓穿过拥挤的码头。
“我敢说那一定是从欧斯特兰下来的乔斯·莫里,整船塞满了毛皮。”布黎指着一艘低矮宽圆、挂着松树色船帆的船对瑞德丽说,“我真想不通那艘老破船怎么不会在水里团团转。那边那艘是哈斯特·塔尔,那里,在那艘橘色船旁边。小姐,请见谅,对一个曾经从商的人来说,春天来凯司纳就像是拿着空杯走进你父亲的酒窖,简直不知道先往哪边看才好。”
瑞德丽微微一笑,脸部感觉僵硬,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笑了。“我喜欢听你说这些事。”她礼貌地说,知道这几天来自己的沉默不语让船长很担心。两人面前有艘橘黄相间的船,一群年轻女子在踏板旁叽喳聊天,身上优雅的长袍在风中飘动闪亮。她们边聊边朝四面八方指指点点,满是兴奋之情,让瑞德丽的笑意微微加深了些。“那艘橘色的船是谁的?”
船长才要回答,又立即闭嘴,皱起眉头:“我没看过那艘船,但我敢说……不,不可能啊。”
“怎么了?”
“是大君的侍卫。可是大君鲜少离开赫伦啊。”
“侍卫在哪?”
“就是那些年轻女孩。个个如花似玉,但只要在她们面前稍有不轨,就会发现自己泡在离赫德不远的海水里。”他不安地清清喉咙,“请原谅我失言。”
“也不要提乌鸦。”
“是。”船长缓缓摇头,“某只乌鸦。如果有需要,我愿意亲手驾船载着他直上欧瑟河,到俄伦星山去。”
瑞德丽绕过一批堆叠得摇摇欲坠的小酒桶,目光突然扫向船长的脸:“你可以吗?驾我父亲的船沿欧瑟河一路航行而上?”
“呃,不行。世界上没有一艘船能通过那个隘口,那里急流和瀑布太多了。但是如果他要求我,我愿意一试。”
“如果他搭船,能到得了多远的地方?”
“可以走海路到克拉尔,然后沿冬河往上游走,到以西格附近冬河跟欧瑟河交汇处。但逆流而上会很慢,尤其是春天,因为融化的雪水全往下流入海。而且走那条路需要船身较短的船,得比你父亲这艘短。”
“哦。”
“冬河乍看之下又宽又平静,但河道只要短短一年就会改变得厉害,简直成了另一条河。那条河就像你父亲,没人清楚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船长红了脸,但瑞德丽只是点点头,看着那片树林般的桅杆和谐一致地上下颠动。
“拐弯抹角。”
来到街道上,两人骑上马穿越这座热闹繁忙的城市,循着蜿蜒向上的道路抵达位于白色海滩上方的古老学院。有几个学生趴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读书,没有费神抬头看,直到船长敲了门——这就稀罕了。一个身着红袍的学生开了门,带着一副备受打扰的神情,用相当突兀的口气问船长有何贵干。
“我们来见安恩的卢德。”
“如果我是你,我会去酒馆试试看。他很可能在码头旁边的‘迷路水手’,或者是‘国王的牡蛎’——”这时学生看见了船长身后坐在马上的瑞德丽,朝她走近一步,“对不起,瑞德丽。你要不要进来等?”
瑞德丽终于想起这位瘦削红发的解谜人叫什么名字:“特斯……我想起来了,你教过我吹口哨。”
学生露出高兴的微笑。“对,那时我还穿着半中级的蓝袍,而你——你……”看到船长的表情,他添了句,“总之,学院图书馆里没有人,你们可以在那儿等。”
“不用了,谢谢。”瑞德丽说,“我知道‘迷路水手’在哪里。不过,‘国王的牡蛎’在哪儿?”
“在快船街上,你一定记得,就是以前的‘海女巫之眼’。”
“你这小子!”布黎·柯贝特咆哮道,“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她怎么可能知道全疆土任何城市的任何一家酒馆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我知道。”瑞德丽的语气不太客气,“每次我来这里,卢德不是埋头看书,就是埋头喝酒。我本来希望这次他是在看书。”她停顿不语,神色不太自在,紧捏手中的缰绳。“他有没有——你们有没有听说赫德的消息?”
“有。”特斯低下头,轻声又说了一次,“有。昨晚有个商人带来消息,现在学院乱成一团。打从昨晚知道消息之后,我就跟师傅们在一起,整夜没睡,但我一直没再看到卢德。”瑞德丽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我很想帮你找他,但我待会儿必须去码头接大君来学院。”
“没关系,我们会找到他。”
“我会找到他。”船长特别强调,“拜托,小姐,让我去,凯司纳的酒馆不适合你去。”
瑞德丽掉转马头:“有个变成乌鸦飞来飞去的父亲,让人比较不会拘泥于表象。何况我知道卢德喜欢去的酒馆是哪几家。”
他们去了那几家,都没找到人。等他们问过六家之后,已经有一小群认识卢德的年轻学生热心加入,以有条不紊又彻底得惊人的方式在每一家酒馆里寻找。瑞德丽在窗外看着他们朝桌底瞧,惊异地喃喃说道:“他怎么找得出时间念书?”
布黎·柯贝特脱下帽子,朝满是汗水的脸扇风:“不知道。我送你回船上吧。”
“不要。”
“你累了,一定也饿了,而且要是你父亲听说半点风声,他一定会剪了我的船帆。我会找到卢德,把他带回船上。”
“我要找到他。我要跟他谈谈。”
那些学生挤挤蹭蹭走出酒馆,两手空空。其中一人对她喊道:“鱼市街上的‘心怀希望’客栈,我们去那里找找看。”
“鱼市街?”
“港口南边的那一角。”他考虑周到地加一句,“或许你在这里等我们比较好。”
“我跟你们一起去。”她说。
市场摊子上满是开肠破肚、呆瞪着眼的鱼,气味充斥着整条街。午后的太阳则像只炎热的眼睛,街道似乎在这只眼睛下闪着微光。船长轻声抱怨了一句。瑞德丽想着他们这一路从充满冥想和宁静的学院到凯司纳迷宫般的城区,再到全城最吵闹的街道,地上还四散着各种鱼头、鱼骨、嘶叫争抢的猫,不禁无力地笑了起来。
“‘心怀希望’客栈……”
“在那里。”看着那些学生走进去,布黎·柯贝特沉重地说,几乎无言以对。这是间疲敝老旧、东倒西歪的小客栈,但在那些建有直棂的肮脏窗子内,似乎有多姿多彩的可疑活动正在进行。船长一手按住瑞德丽坐骑的颈项,看着她说:“够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她疲惫地瞪着客栈饱经踩踏的石头门槛:“我不知道还要去哪里找,也许到海滩吧。但我想找到他。有时候,只有一件事比完全知道卢德在想什么更糟糕,那就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会找到他的,我发誓。你——”客栈的门突然开了,船长转过头去,一名帮忙找人的学生就这么飞出来,跌在鹅卵石路上,就在布黎·柯贝特那匹马脚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喘着气说:“他在里面。”
“卢德?”瑞德丽叫出声。
“卢德。”他轻舔流血的嘴角,又说,“你真该看看,太精彩了。”
他一把拉开大门,又冲回那团混乱的色彩里——有蓝有白有金,围绕着熊熊燃烧的红色核心打转、碰撞。船长几乎是以怅然的眼神盯着这一切,瑞德丽把脸埋进掌中,然后疲倦地下马。一件中级御谜学袍子脱离原主,从她头顶飞过,落在鹅卵石路面上,像摊金色的水。她向门口走去,船长立刻连连抗议,但声音被酒馆里的嘈杂声淹没。卢德正从扭打成一团的身躯中冒出头来,身上鲜艳的红袍都被扯破了。
虽然他一侧颧骨挂彩,但表情看起来深思肃穆,仿佛正在安静地用功念书,而不是在酒馆里闪避拳脚。瑞德丽惊诧地看着一只去毛无头的鹅从卢德头顶上扑飞而过,咚地撞上墙壁。她开口叫他,但他没听见,一边用膝盖压住一名学生的后腰,一边振臂将另一名身穿白袍、矮小结实的学生甩开,撞上气急败坏的客栈老板。一名孔武有力、表情坚决的金袍学生从后面抓住卢德的颈子和一只手腕,礼貌地问:“大人,请你住手好吗?还是要我把你的骨头拆散?”卢德朝自己脖子被抓住的方向眨了眨眼,冷不防一闪移开,那学生没能抓牢他,只能在湿漉漉的地上慢慢坐下,弓身喘气。这时,随瑞德丽前来的学生发起总攻击,瑞德丽一阵瑟缩,而卢德又不见了踪影。最后他终于在她附近冒了出来,大口大口吸气,两手紧抓着一个看起来跟巨大的“奥牟白公牛”一样庞然又稳如泰山的结实渔夫。卢德一拳打在他肋骨下方某处,他却几乎毫无感觉。瑞德丽看着渔夫用一只大手抓住卢德袍子的领口,另一只大手握紧拳头高高扬起,这时她举起一把不知何时已拿在手里的大酒壶,一下子砸在那“公牛”头上。
渔夫松手放开卢德,坐在地上眨眼,满身玻璃碎片和流淌的酒液。她惊骇地低头看他,然后望向卢德,卢德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整间客栈随他渐趋静止,最后只剩角落里还有少数人在激烈扭打。瑞德丽惊讶地发现卢德清醒得很,根本没喝醉。满屋子面目模糊、打昏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客栈老板正揪着两颗脑袋准备来个互撞,这时也张口结舌瞪着她看,让她想起市场摊位上那些神情讶异的死鱼。她手一松,酒壶瓶颈摔碎在地,啪嚓声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很微弱。她的脸又红又烫,对宛如雕像呆立原地的卢德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岔,但我找你找遍了凯司纳,不希望他在我能跟你讲到话之前把你打昏。”
卢德终于有了动作,让她松了口气。他转身,险些失去平衡,然后站稳脚步对客栈老板说:“把账单寄给我父亲。”
他步出门廊,神情看起来显然大受震撼。他将手伸向瑞德丽的马,紧靠着支撑自己,脸抵住鞍褥,好一会儿没跟她说话,接着抬起头朝她眨眨眼:“你还在这里。我就说我没喝酒嘛,怎么可能看见幻影。见赫尔的鬼了,你跑来这满地鱼骨头的地方干吗?”
“见赫尔的鬼了,你以为我来这里干吗?”瑞德丽质问。她的声音紧绷低沉,终于释放出满心的哀伤、困惑与畏惧。“我需要你。”
卢德直起身子,一只手紧紧揽住瑞德丽的双肩,对着脸埋在掌心拼命摇头的船长说:“谢谢你。你可不可以派个人去学院,把我的东西搬出来?”
布黎·柯贝特抬起头:“全都搬吗,大人?”
“全都搬,包括房间里每一句死掉的话语和每一处干掉的酒渍。通通搬走。”
卢德带瑞德丽到市区中心一处安静的客栈里,一大壶酒放在两人面前。他双手交握在酒杯上方,看着她沉默地喝酒。最后他终于轻声说:“我不相信他死了。”
“那你相信什么?相信他不过是给人逼疯,失去了国土统治力?这么想还真令人安慰啊。所以你才激动得要把那地方给拆了?”
卢德动了动,低下头:“不是。”他伸出手按住她的手腕。她松开紧握金属酒杯的手指,把手搁在桌上,低声说:“卢德,我脑袋里一直不停想着这件可怕的事,想着在我等待摩亘回来时,在我们所有人都安安全全地等着他、心想他跟至尊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孤孤单单,跟一个像拔花瓣般拆散了他心智的人在一起,而至尊袖手旁观。”
“我知道。昨天有个商人把消息带到学院,师傅们都惊呆了。摩亘挖出了像满窝毒蛇的谜题,竟没能解答就死去,这下子问题全落在学院门口,因为学院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解答可解之谜。现在师傅们得面对自己的训诲了,这道谜题是名副其实的致命,于是他们开始寻思自己对真实到底多感兴趣。”他啜一口酒,再度看向她,“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八位老师傅和九名见习生争执了一整夜,争论该派谁到俄伦星山跟至尊谈。每个人都想去。”
瑞德丽碰碰他那撕裂的袖子:“你也是见习生之一。”
“不。昨天我跟特尔师傅说我要离开这里,然后我——然后我走到海滩,整夜没睡,什么都没做,甚至什么都没想。最后我走回凯司纳城里,半途停在那家客栈叫了点东西吃,然后——然后在吃东西时,我想起自己在摩亘离开之前跟他大吵一架,说他不肯面对自己的命运,没照他自己的标准去活,而他说他只想酿酿啤酒、读读书。结果他跑到疆土某个偏远角落去找到了他的命运,目前听来他是被逼疯了,变得像匹芬一样疯。所以,我决定拆了那家客栈,一颗钉子一颗钉子地拆,然后去解答那些他再也无法解答的谜题。”
她略略点头,并不意外:“我想也是。唔,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他再度碰触酒杯,戒慎地问道:“什么消息?”
“父亲五天前离开了安恩,就是去做这件事。他——”卢德猛然一拍桌,邻桌正在喝啤酒的一名商人吓得呛到,也让瑞德丽一阵瑟缩。
“他离开了安恩?要去多久?”
“他没有……他以古代诸王发誓,要查出是什么杀害了摩亘。就那么久。卢德,不要吼。”
他咽下那声嘶吼,一时间无言以对:“那只老乌鸦。”
“是啊……他把杜艾留在安纽因跟那些王公贵族解释。父亲本来要派人找你回去帮杜艾的忙,但他不肯说为什么要你中断学业,把杜艾气得要死。”
“是杜艾派你来带我回家吗?”
她摇摇头:“他根本不希望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他发誓,除非赫尔的幽灵进了安纽因的大门,否则他绝不叫你回去。”
“他真那么说?”卢德既嫌恶又惊诧地说,“他跟父亲一样愈来愈莫名其妙了,在他努力想办法让安恩的活人和死人保持安宁的同时,居然要我坐在凯司纳攻读一个突然变得很没意义的学位。我还宁可回家跟那些死掉的国王玩猜谜游戏呢。”
“你真的愿意吗?”
“愿意什么?”
“回家啊。这——这项要求不像叫你去俄伦星山那么严重,但是杜艾会需要你的,而我们的父亲——”
“是只非常能干又内敛的老乌鸦……”他沉默下来,皱着眉,拇指指甲刮蹭着酒杯上一处瑕疵。最后他往后一靠,叹了口气:“好吧。我不能让杜艾独自面对那一切,就算我帮不上别的忙,至少还可以告诉他哪个死掉的国王是哪个。我去俄伦星山能做的事,父亲都能做,而且八成做得更好。要是能透过他的眼睛看世界,我情愿不要御谜学黑袍。不过他要是碰上麻烦,我可不保证我不会去找他哦。”
“很好,因为这是另一件杜艾说他绝不去做的事。”
卢德嘴角微弯:“杜艾好像真的生气了。他这么说我倒也不怪他。”
“卢德……你有没有见过父亲弄错任何事?”
“好几百次了。”
“不,我说的不是他是否曾经讨人厌、惹人烦,让人满心挫折、完全搞不懂又一肚子火,而是他有没有弄错过任何事。”
“你为什么这么问?”
瑞德丽略略耸肩:“他听到摩亘的消息时——就我记忆所及,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他惊讶的样子。他——”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倾身向前,“是不是在想他立誓要你嫁给摩亘的事?”
“对。我一直有点纳闷,猜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结果。我想这或许就是他那么惊讶的原因。”
她听见卢德咽了咽口水,那双轮廓深刻、充满思虑的眼睛让她想起麦颂:“我不知道。我也纳闷。如果真是这样——”
“那摩亘一定还活着。”
“但他人在哪里?又面临什么样的状况?至尊究竟为什么不肯帮他?这是最大的谜题。俄伦星山那里为什么只有一片沼气般的沉默?”
“唔,要是父亲去到那里,那里就不会这么沉默了。”
瑞德丽疲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抱什么样的希望。如果摩亘还活着,你能想象他会感觉自己有多陌生吗?而且他一定——他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这些爱他的人都没有试着帮助他。”
卢德张口欲言,但本来要说的答案似乎消逝在舌尖。他用双手掌根压住眼睛:“是啊。我好累。如果他还活着——”
“父亲就会找到他。你说了你要帮杜艾的。”
“好吧。但是……好吧。”他放下双手,瞪着杯里的酒,而后缓缓推开椅子站起来,“我们走吧。我还有很多书要收拾。”
瑞德丽再度跟随卢德走上明亮嘈杂的街道,一时间,她身旁流过的一切似乎是一片奇妙而无法理解的色彩与形状。她停下脚步,眨着眼,卢德用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臂,她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走到一小群优雅行进的队伍之前。队伍最前方是一个骑着黑马的女人,颀长美丽,深色头发编成发辫,缀饰珠宝,盘在头上像顶王冠,身穿轻盈披垂的绿色外衣,飘扬的衣料仿佛风中的雾气。瑞德丽先前在码头见过的六名年轻女子在女人身后排成两列,她们的袍子、鞍褥、缰绳全是华美鲜艳的色彩,梣木矛枪上镶饰着银纹。其中一人策马紧随大君,跟大君一样深色头发,轮廓细致清朗。侍卫后面有八个男人,步行抬着两口上了漆、镶以黄铜和黄金的箱子。接下来是骑着马的八名学院学生,按等级高低排列,袍色依序是红、金、蓝、白。领队的女人从容安详,骑马穿过人群有如穿越草地,经过客栈时她突然往下一瞥,金色眼睛只短暂模糊地一触,瑞德丽便已感到大君内心深处奇异又陌生的震动,辨认出力量的存在。
卢德在瑞德丽身旁悄声说:“是赫伦大君……”
队伍一经过,卢德便抓着瑞德丽的手腕飞奔起来,害她差点摔倒。他想追上队伍,强拉着她穿过讶异的围观人群。她发出抗议:“卢德!”但他也在大叫。
“特斯!特斯!”卢德拉着满脸通红、十分气恼的瑞德丽,终于赶上那名穿红袍的学生。特斯低头盯着他。
“你的脸怎么啦?摔倒撞到了空酒瓶?”
“特斯,让我代替你的位置,拜托。”他伸手要拉缰绳,但特斯一抖缰绳,不让他抓。
“别这样,你要害我们跟不上队伍吗?卢德,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我发誓,我跟死人一样清醒。她带来了亦弗的书,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但我今晚就要回家了——”
“你什么?”
“我必须离开。拜托啦。”
“卢德,”特斯无能为力地说,“虽然我愿意,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多狼狈?”
“特斯,跟我换衣服,拜托,拜托你。”
特斯叹了口气,猛地勒马,害后面的队伍乱成一团。他翻身下马,拼命扯开衣袍上的扣子,卢德把自己的袍子整件扯到头上脱下,套上特斯的袍子,后面的骑士则刻薄地表示他们怀疑卢德是否真的清醒。卢德跳上特斯的马,伸手去拉瑞德丽。
“卢德,我的马——”
“特斯可以骑回去。马在客栈那里,就是那匹栗子色的,鞍褥上有瑞德丽的名字缩写。上来吧——”瑞德丽踏住卢德踩在马镫上的脚,他匆忙地一把将她拉起,让她坐上马鞍前侧,策马急驰赶上另一列愈走愈远的学生,同时回头大喊:“特斯,谢谢你!”
瑞德丽咬牙忍受鹅卵石路的颠簸,忍住不发议论,直到卢德领着身后几名骑士赶上缓缓前行的队列,这才扭身移开马鞍硬邦邦的边缘,说:“你知不知道刚才那样看起来有多可笑?”
“你知不知道我们即将看到什么?是巫师亦弗的私人藏书,而且书上的锁已经打开,开锁的正是大君本人。她要把这些书捐赠给学院,几星期以来师傅满口谈的都是这件事。何况我对她一直很好奇,听说所有信息最终都会经过大君宅邸,而且至尊的竖琴手爱她。”
“你是说岱思?”她好奇地思索,“那么,不晓得大君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其他人好像都不知道。”
“如果有人知道岱思在哪里,那一定是她。”
瑞德丽沉默下来,回想在大君眼中瞥见的奇特洞见,还有自己意外认出了那种洞见。嘈杂拥挤的街道渐渐落在身后,路面愈来愈宽,沿着山坡向上通往高耸的悬崖,以及暗色石材建成、饱受海风吹袭的学院。大君往后瞥视,慢下步伐,好让抬箱子的男人上坡没那么吃力。瑞德丽望向大海,看见赫德迷蒙地半掩在一场蓝灰色的春季暴风雨中,一阵纳闷强烈地涌上心头:那座单纯小岛的核心深处到底蕴含着什么,竟能从它的生命和历史中孕育出佩星者?刹那间,她仿佛可以看穿岛上的雨雾,看见一名有着橡树般肤色、也如橡树般结实强健的年轻男子,正穿过院子,从谷仓走向房舍,一头黄发低俯在雨中。
她突然动了动,喃喃说着什么,卢德抬起一只手稳住她:“怎么了?”
“没什么。我不知道。卢德——”
“干吗?”
“没事。”
这时,其中一名侍卫离开队伍向他们骑来,掉转马头与两人并肩前进,坐骑和骑士的流畅动作看起来精准又自然。侍卫打量着两人,彬彬有礼地说:“来迎接大君的学生在码头都通报了姓名,大君想知道代替特斯加入队伍的是哪一位。”
“我是安恩的卢德。”卢德说,“这是我妹妹瑞德丽。我是——或者说,到昨天晚上为止我还是——学院的见习生。”
“谢谢你。”她顿了顿,看着瑞德丽,深暗忧虑的眼神突然被某种莫名而吃惊的年轻神色打破。她出人意料地加了一句:“我是莱拉露馨,大君的女儿。”
莱拉策马慢跑回队列前端,卢德紧盯着她高挑灵活的身形,轻吹了声口哨。
“不知道大君回赫伦需不需要人护送。”
“你要回安纽因。”
“我可以从赫伦回安纽因呀……她又过来了。”
莱拉回到他们身旁说:“大君很希望跟你们谈谈。”
卢德脱离队伍,跟随莱拉骑上山丘。瑞德丽半坐在马鞍前端颠来颠去,紧抓卢德和马鬃,觉得自己的样子有点蠢。但大君脸色一亮露出微笑,看来很高兴见到两人。
“你们就是麦颂的孩子啊。”大君说,“我一直很想见见你们的父亲。你们来得突兀,就这么加入队列,我完全没想到会遇到安恩第二美女。”
“我来凯司纳告诉卢德一些消息。”瑞德丽简单地说。大君唇边的微笑消逝,她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们今天早上靠岸时才听说,太意外了。”她看着卢德,“莱拉告诉我,你已经不是学院的见习生了。你对御谜学失去信心了吗?”
“不是,我只是失去了耐性。”卢德的声音听起来沙哑,瑞德丽瞧他一眼,发现他脸红了,就她所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脸红。
大君轻声说:“是的,我也是。我带来七本亦弗的书和二十本其他的书要送给学院,几世纪以来,这些书一直收藏在众环之城的图书馆。另外我还带来一则消息,这消息跟赫德的消息一样惊人,说不定连学院图书馆里的灰尘都会深受震动。”
“七本……”卢德小声说,“你打开了七本亦弗的书?”
“没有,我只打开了两本。我们启程前来凯司纳当天,巫师本人亲自打开了另外五本。”
卢德猛一扯缰绳,瑞德丽摇晃着磕碰到他。后方的侍卫队形突然散开,以免撞上卢德,抬箱子的男人也连忙停步;其他学生没留神,全撞成一堆,咒骂四起。大君勒马。
“亦弗还活着?”卢德对身后的轻微混乱似乎浑然不觉。
“是的。先前他一直躲在我的侍卫之间。他以各种伪装在赫伦宫廷里躲了七百年,他说因为那是个学者辈出的地方,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他说——”大君声音一顿,再度开口时,他们听见她难得出现的惊异语调,“他说,帮助我打开那两本书的老学者正是他。那位学者过世后,亦弗就变成我的驯鹰人,后来又变成我的一名侍卫。不过他说他不喜欢当侍卫。他恢复原形的那一天,正是传言摩亘死去的那一天。”
“是谁释放了他?”卢德低声说。
“他不知道。”
瑞德丽伸手掩住嘴,眼前看见的突然不再是大君的脸,而是赫尔养猪妇那骨架强壮的古老面容,眼中蕴含着一股巨大而可怕的黑暗余波。
“卢德,”瑞德丽低声说,“雷司的那个养猪妇一听到埃里欧从以西格带来关于佩星者的消息,就大吼一声,把赫尔所有的猪群吓得像绒毛种子一样四散纷飞,然后她就不见了。她把……她把那里的一头公猪取名叫阿洛依。”
她听见卢德倒抽一口气道:“娜恩?”
“也许是至尊释放了他们。”
“至尊。”大君若有所思的语调让瑞德丽想起麦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帮助巫师而不帮助佩星者,但如果这真是他做的,我确信他一定有他的理由。”大君往后方路上一瞥,看到队伍恢复秩序,便继续策马前行。他们已经快到坡顶,校园在路的尽头展开,处处树荫,点缀着闪闪发亮的橡树叶。
卢德看了大君一眼,以罕见的迟疑神态问道:“我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卢德。”
“你知道至尊的竖琴手在哪里吗?”
一时间大君没有回答,只望着粗砺石块建成的巍然学院,学院的窗口和门边充满了鲜亮的色彩,是学生挤在那里观看大君抵达。然后她低头看着双手:“不知道。我一直没有他的音讯。”
师傅们都出来迎接大君,在一片红金袍色中像群黑乌鸦。箱子抬到楼上的图书馆,师傅们一面爱不释手地检视书本,一面惊奇地听大君讲述她如何打开那两本书。瑞德丽浏览着一本书,那书放在特地制作的宽大书座上,黑色字迹看起来逼仄严峻。她翻过一页,却意外发现页缘画着精致逼真的野花,使她再度想起那名赤脚在橡树下抽烟斗的养猪妇,不觉带着疑问微微一笑。整间屋里唯一静止不动的身影吸引了她的视线——是莱拉以惯常的姿势站在门边,背脊挺直,两脚分开,仿佛守卫着这房间,但她的眼神却笼罩着一层黑暗,对面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大君告诉众师傅巫师亦弗再度出现,屋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大君请瑞德丽重述养猪妇的故事,她照做了,还说出使埃里欧从以西格南下的那则惊人消息。没有人听过这则消息,连大君也不知道,瑞德丽一说完,惊异的话声四起,师傅们慈祥亲切地问瑞德丽一些她无法回答的问题,也问自己一些没人能回答的问题。大君再度开口,瑞德丽没听见她说什么,只听见沉默像可触的实体,从一位师傅传到另一位师傅,从房里的一群人传到另一群人,最后一室阒然,只听见一位年迈师傅的呼吸声。大君的表情没变,唯独眼神变得警惕。
“欧姆师傅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孱弱、温和的特尔师傅说,“直到去年春天,他动身前往朗戈,进行一年清静的研修与冥想。他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而他选择了那座巫师古城。他写给我们的信都是由朗戈来的商人带来的。”他顿了顿,不带情绪、饱经历练的眼神注视着大君,“蔼珥,你跟这间学院一样,都以聪慧和正直而闻名、受人敬重。如果你有任何批评,请尽管直说。”
“特尔师傅,我对贵学院的正直有所质疑,全针对欧姆师傅。”大君轻声说,“我想你们再也不会在这座院墙内看到他了。此外,我质疑我们每个人的聪慧,包括我自己。在我离开赫伦之前不久,欧斯特兰国王只身隐秘地前来找我,想知道我是否有赫德的摩亘的消息。他说他去到以西格,但没能抵达俄伦星山,因为以格西隘口的浓雾和风暴太厉害了,就连雪麟也无法通过。他提到一件事,更加强了我上次来贵院之后就一直存有的怀疑。他说,摩亘曾经告诉他,巫师苏司倒在摩亘怀里垂死之际,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欧姆的名字。欧姆,亟斯卓欧姆,朗戈的创立者,苏司用最后一口气指控的就是他。”她顿了顿,看着一张张一动不动的脸孔,“我问亥尔有没有把这问题带来学院,他大笑,说那些知识的大师认不出佩星者,也认不出朗戈的创立者。”
大君再度停顿,但听她说话的这些男人既没抗议,也没提出任何借口。她微微垂首:“欧姆师傅从春天起就一直在朗戈。从那时起,就没人再见过至尊的竖琴手;从一切迹象来看,也是从那时起,至尊就一直保持沉默。赫德侯之死解除了禁锢巫师的力量,我认为是朗戈的创立者释放了他们,因为他既然已经杀死佩星者,就再也不须害怕巫师的力量或干预。我也认为,如果这间学院希望继续正当地存在,就应该非常仔细、非常迅速地研究这个无法解开却又必须解开的谜团。”
房里响起宛如叹息的声音,是海风在探寻四壁,像只受困的鸟想飞向自由。莱拉骤然转身离去,众人还来不及意识到她的行动,门已在她身后关上。大君朝门瞥了一眼,目光回到众师傅身上,他们又开始说话,压低声音喃喃交谈,逐渐在大君身旁围成一圈。卢德站着,双手平压在其中一张桌子上,俯身在一本书上方,但脸上毫无血色,肩膀僵硬,瑞德丽知道他根本没在看那本书。她朝卢德踏出一步,却转过身,轻轻穿过师傅群聚之处,走出门外。
走道上有许多急切又好奇的学生,等着一览那些书籍,瑞德丽经过学生身旁,对他们的声音恍若未闻。风在早春的薄暮中变得沁凉,吹个不歇,她走过校园,几乎没感觉风正拉扯着她。她看见莱拉站在悬崖边缘的一棵树下,背对学院,那紧绷肩膀低着头的神态中有某种东西,引得瑞德丽穿越校园向她走去。莱拉将矛枪举起,在空中旋出一道光圈,直直往下插进地里。
莱拉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听见另一声窸窣,转过身来;瑞德丽停下脚步,两人沉默对看。莱拉表达出眼中的哀伤和愤怒,几近挑战地说:“当初如果能,我会跟他一起去。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保护他。”
瑞德丽的目光从莱拉身上转向大海……大海在下方远处挖出这座半月形港湾,而在北边突出的土地之外,还有其他土地、其他港湾。她双手紧握成拳:“我父亲的船就停靠在凯司纳,最远可以开到克拉尔。我要去俄伦星山,你愿不愿意帮我?”
莱拉微启双唇。瑞德丽看见一抹不确定的惊讶掠过她的脸。然后她紧握矛枪,从地上拔出,用力一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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