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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向下,再向下。硕大无朋的矿渣堆,开向时空尽头的窗户。一切,皆是虚无。我迈步而入。两面墙上,烈火永远不灭,却又不曾倾覆。我幻化出一个身形,循声而去。物质树上,挂着《圣蟒经》,一个声音,正在吟诵着其中的字句。最后,我进入了一个幽暗的洞穴。穿红色丧服的吊唁者,在吟诵者周遭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再看那吟诵者身旁,巨大的灵柩台上,萨沃清晰可见,一半身子被吊唁者带来的鲜花覆盖着。红色的烛焰,在天坑中忽明忽暗,距离人群不过数步之遥。穿过洞室后部,圣蟒大祭司,安博拉什的本瑟斯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混沌的音响效果着实不错。我在人群稀少处,找了个众人一回头便能看到的位子,寻找起了相识的面孔,找出了黛拉、塔伯以及曼多,他们正坐在最前面,看来他们此时的身份是本瑟斯的副手,只待时辰一到,便协助他将那棺椁放进永恒。看着眼前的一切,我不由得回想起上次参加的那场葬礼——在安珀,大海边,葬的是凯恩。思绪一路缥缈。
我看了看周围,朱特不见人影,亨德里克的姬爱瓦就在我前面一排的位置。我将目光移向了边缘外的深不可测的黑暗,感觉更像是在向下看,而非看向外面,如果这样的咬文嚼字在这样一个地方真有任何意义的话。偶尔,我也能看到宛若流星般的灯火或是翻滚的混沌。渐渐地,像是正在进行一次罗夏墨迹测验,我眼前出现了黑色的蝴蝶、云层、影影绰绰的面孔……我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心里微微一惊,我坐直了身子,一时搞不明白是什么惊醒了我的假寐。
是沉默。本瑟斯已经停止了吟诵。
我正要俯身向前,悄声对姬爱瓦说上点什么,可本瑟斯已宣布启灵。我惊讶于自己竟然回想起了所有该有的礼节。
圣歌声起,曼多站起身来,还有黛拉和塔伯。他们走上前去,来到本瑟斯身边,一起在棺椁四个角站定——黛拉和曼多在棺椁尾部,塔伯和本瑟斯在头部。仆役们从各自的位置起身,开始吹灭蜡烛,最后只剩下了边缘处最大的一根,依然在本瑟斯身后忽明忽暗地摇曳。此刻,我们所有人都已起身站定。
那诡异的烛光,照耀到两侧的墙壁之上,映照出了各式各样的身影,借此,我得以看到下方诸人的动作。此时,圣歌声已住。
四个身影微微弯下腰去,想来已经抓住了棺材的把手。随后,他们直起身来,朝边缘走去。一名仆役走上前来,站在他们刚刚经过的那根蜡烛旁,准备在萨沃的身躯最终托付给混沌时吹灭蜡烛。
只剩下了六步的距离……三……二……
本瑟斯和塔伯跪在道路边缘,将棺材对准石头地板上挖出的一个凹槽。本瑟斯吟诵起最后一个章节,黛拉和曼多依然站立不动。
祝告结束,我听到了一声咒骂。曼多似乎猛地向前晃了晃,黛拉则踉踉跄跄地让到了一侧。只听得咣当一声,棺材砸在了地面上。那名仆役的手已经有了动作,最后一根蜡烛随即熄灭。紧接着是一阵研磨之声,那棺材向前移动了出去,更多的咒骂声又起,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从边缘处退了回来……
旋即,一声惨叫传来,一个壮硕的身影倒下,然后消失不见了。惨呼声小了,小了,又小了……
我抬起左拳,让斯拜卡犹如吹肥皂泡一般,变出了一个发着白光的圆球。当我将它放开,任由它飘到头顶时,它的尺寸已然长大了三倍。突然间,整个地方到处都充满了泡泡。其他有着魔法背景的吊唁者,在我动手的同时,也纷纷拿出了他们的看家本领,放出了光球。一时间,四下里的光线,倒显得过于刺眼了一些。
我眯起双眼,看到了本瑟斯、曼多和黛拉正在边缘附近,而塔伯和萨沃的尸身,则不见了踪影。
其他的吊唁人员,已经有了动作。在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尤为宝贵之后,我也动了起来。我向下跨过那一排早已空空荡荡的座位,向右,碰了碰姬爱瓦那依然保持着人形的肩膀。
“梅林!”她飞快地转过身来,“塔伯——掉下去了——是不是?”
“看起来应该是那样的。”我说。
“现在怎么办?”
“我得离开这儿,”我说,“马上!”
“为什么?”
“不出片刻,便会有人开始考虑继位这事,我会被置于重重保护之下,”我告诉她,“我不想那样,现在还不想。”
“为什么不想?”
“没时间解释了。不过我想和你谈谈。能耽误你一会儿吗?”
四下里,人影纷乱如麻。
“当然,先生。”她显然已经想到了继位这事。
“用不着这样。”我说着,斯拜卡已经释放出了能量线,旋转着将我们包入其中,带离了此地。


我将我们送到了那片铁树森林当中,姬爱瓦一直抓着我的胳膊,东看西看。
“爵爷,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还是先别说了,”我回答道,“因为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上次我跟你说话时,还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但现在有两个,其中一个和这个地方有关。”
“问吧,”她说着,转身面对着我,“我会尽量帮忙的。不过,若是很要紧,我恐怕不是最合适的人——”
“对,确实很要紧。只是我现在没时间约贝莉莎了。和我父亲科温有关。”
“是吗?”
“是他在试炼阵颠覆之战中杀了博瑞尔。”
“据我理解,是这样的。”她说。
“战后,他与皇室代表团一起来到了王庭,签署条约。”
“对,”她说,“这事我知道。”
“没过多久,他消失了,而且似乎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他死了。不过后来,我得到了线索,他并没有死,而是被囚禁在了某个地方。你能跟我说说相关的事情吗?”
她突然转过了头去。
“我生气了,”她说,“你话里有话。”
“对不起,”我说,“可我还是得问。”
“我们可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家族,”她说,“我们接受战争安排的命运。战争一结束,一切便都放下了。”
“我道歉,”我说,“我们其实还是亲戚,你知道的,按我母亲那边来论的话。”
“对,我知道,”她说着,慢慢转过身去,“就这些吗,梅林王子?”
“对,”我说,“你想去哪儿?我送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声明道:“你说有两个问题的。”
“算了。我改主意了,第二个不问了。”
她转回身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算了?就因为我维护家族荣誉?”
“不是,因为我相信你。”
“然后呢?”
“我去麻烦别人好了。”
“你的意思是这事很危险,所以决定不问我了?”
“我还没完全弄明白,所以可能会很危险。”
“你又想惹我生气吗?”
“天地良心!”
“那你就问。”
“我干脆指给你看吧。”
“随便。”
“如果得先爬一棵树呢?”
“无所谓。”
“跟我来。”
于是,我领着她来到那棵树下,爬了上去。顶着这一身皮囊,爬这样一棵树,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她紧跟在我身后。
“上面有一条路,”我说,“我会让它把我吸进去。给我几秒钟,好给你让出路来。”
我又往上爬了爬,随即便被吸了进去。我站到一旁,飞快地检视了一遍洞室,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随后,姬爱瓦出现在我身旁,我听到了一声倒抽凉气的声音。
“噢,我的天!”她说。
“我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我说,“却不知道你看到的又会是什么。”
“一个祠堂,”她说,“供奉的是安珀皇室的一员。”
“对,是我父亲科温,”我赞同道,“我看到的也是这个。可为什么会看到这个?在王庭当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地方?”
她缓缓走上前去,盯着我父亲的祭坛看了起来。
“或许我还应该告诉你,”我补充道,“这不是我回来后看到的唯一一座祠堂。”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柄格雷斯万迪尔的剑柄,在祭坛下摸了摸,找出来一包蜡烛,从中拿出一支银色的,插进一个烛台之中,用另外一支点燃,放到了格雷斯万迪尔旁边。在此过程中,她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但我没听清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当她转过身来时,已是笑容满面。
“我们俩都是在这儿长大的,”我说,“你知道的东西怎么这么多?”
“答案很简单,爵爷,”她告诉我,“战争一结束,你便离开,去另外一片土地上接受教育去了。这种现象,是在你离开之后才出现的。”
她伸出手来,勾着我的胳膊,将我领向了一条长凳。
“实际上,没人觉得我们会打败仗,”她说,“尽管也有过很长时间的争论,觉得安珀是一支很难战胜的力量。”我们坐了下来,“后来,又是一段时间的不安,”她继续说道,“针对的是战前的政策以及战后的条约。不过,倒没有哪个家族或集团敢于挑战皇室联盟。你也知道那些边缘爵爷们是多么保守。若想对抗王室,还得团结绝大部分的力量。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开始热衷于收集同战争相关的安珀纪念品。人们迷恋上了他们的征服者。各种关于安珀王室的成员的传记都卖得很好,一时间洛阳纸贵。一种个人崇拜渐渐成形。这样的私人祠堂,也相继涌现,祭拜的都是各自心目中的安珀英雄。”
她顿了顿,注视着我的脸。
“这简直就是重重地扇了本土宗教一个响亮的耳光,”她接着说道,“因为一直以来,圣蟒之道,在王庭中是唯一的重要教派。于是,萨沃下令将安珀崇拜定为异端,这很显然是出于政治原因。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要是什么都不做,这阵风说不定很快就过去了。当然,我也说不准。不过,禁止它反倒将它赶入了地下,人们愈发将它当成了一种严肃的事情,当成了发泄自己不满的渠道。我不知道在各家族当中,到底有多少祠堂,但这很显然便是其中一个。”
“有意思的社会现象,”我说,“你崇拜的人物是本尼迪克特。”
她笑了起来。
“那原本就不难猜啊。”她说。
“实际上,我哥哥曼多曾跟我说过这种祠堂。他说自己是无意中在亨德里克撞见的,不知道是什么。”
她咯咯一笑。
“他肯定是在试探你,”她说,“这种行为,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了。而且我碰巧知道他也有自己的崇拜对象。”
“真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在早些年,他根本就没隐瞒过这事,在禁令下达之前。”
“那她崇拜的是谁?”我问。
“菲奥娜公主。”她回答。
越来越奇怪了……
“你真的看到他给她建祠堂了?”我问。
“对。在禁令之前,当你对皇室政策极为不满的时候,邀请几个朋友一起祭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那禁令之后呢?”
“大家都声称拥护政策,都说自己的祠堂已经砸毁。我觉得许多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藏起来了。”
“那邀请朋友共同祭拜这事呢?”
“我觉得这得看双方之间的关系有多好了。我真的不知道安珀崇拜是如何组织的。”她将手朝着四周大大地挥了一圈,“不过,这样一个地方是违法的。好在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在哪儿。”
“我想也是,”我说,“崇拜对象和真人之间又是怎样一种关系?我得说,曼多见过真正的菲奥娜。他们见过面,我当时就在场。我认识的另外一个人还偷了他的——守护神的东西,放在他的祭坛上面。还有那个——”我起身走到祭坛前,拿起了科温的剑,“——便是这家伙。我见过格雷斯万迪尔入鞘时的样子,摸过它,拿过它。这柄就是。可问题是我父亲已经失踪了,而且上次我见他时,他正佩戴着这把剑。把你的守护神囚禁起来,也符合这种崇拜的教义吗?”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她说,“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真正受到崇拜的,是那个人的精神。没理由那个人就一定不能被囚禁。”
“或是杀害?”
“或是杀害。”她赞同道。
“这所有的一切,”我说着,转向了祭坛,“虽然非常有趣,但对于寻找我父亲,却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转身回到她身边,走过那个安珀符号,那符号一如高加索地毯上的图案那般鲜明。黝黑的洞室,光亮的地板,右侧远处就是混沌。
“你得问问究竟是谁把他的剑弄到这儿来的。”她说着,站起身来。
“我已经问过一个怀疑对象了。不过对方的回答,并未让我满意。”
我挽起她的手臂,拉着她回到了树上,她突然走近了一步,离我非常之近。
“我愿意以我所能做到的任何方式,来效忠我们的王,”她说,“虽然我不能正式代表我的家族,但我敢肯定,亨德里克人会拥护你,给那个难辞其咎的人施压的。”
“谢谢。”说着,我们拥抱在了一起。她身上的鳞片有些冰凉,尖牙说不定会把我人类的耳朵咬出一个豁口,可最终仅仅是一个似有若无的轻咬。“如果还有需要,我会再找你的。”
“一定要来找我。”
就这样抱上一会儿,感觉确实不错,于是我们继续抱了下去,直到一个影子突然在附近动了动。
“梅林嘶傅。”
“格莱特!”
“嘶我。我看到你们往这边来了。不管是人形,鬼形,大人还是孩童,我都认嘶你。”
“梅林,那是?”姬爱瓦问。
“一个老朋友,”我告诉她,“格莱特,来认识一下姬爱瓦。姬爱瓦,这是格莱特。”
“荣幸之至。我来是想警告你,已经有人往这边来了。”
“谁?”
“黛拉公主。”
“哦,天!”姬爱瓦惊呼道。
“如果你猜到了我们在哪儿,”我对她说道,“可千万别说出去。”
“我还不想掉脑袋呢,爵爷。咱们现在怎么办?”
“格莱特,到我身上来。”我跪下身去,伸出一条胳膊。
她爬了上来,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我起身拉起姬爱瓦,将意念探进斯拜卡当中。
随后,我犹豫起来。
我确实不知道我们到底在什么鬼地方——从地理的角度来说。斯拜卡只要一发动,有可能把我们送到隔壁,也有可能把我们送往千里之外的影子中。若是让斯拜卡先查明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然后再决定前往何处,则需要耗费一定时间。太长了,我决定了。
当然,我也可以让它将我们隐形,可又怕万一被母亲的法力探查出来。
面向最近的一面墙壁,我将意念沿着斯拜卡的一条能量线探了过去。既没出现在水下,也并非漂浮在海上,更没有流沙什么的,似乎是一片树林。
于是,我走到那墙跟前,径直穿了过去。
几步过后,我们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回过头去,一片芳草萋萋的山坡映入眼帘,鸟不闻,虫不语。头顶,是一片湛蓝的天,一轮橙色的太阳,眼看着已到了中天。
“骨髓!”格莱特一声欢呼,松开我的胳膊,消失在草丛中。
“别去太久!”我压低声音,嘶声说完,领着姬爱瓦离开了那座山。
“梅林,”她说,“我被自己知道的这些东西吓到了。”
“只要你不说,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我说,“要是你喜欢,我甚至可以在送你回去参加葬礼前,把这段记忆抹掉。”
“不,留着它吧。我甚至希望它能够多一些。”
“我会估摸出我们的位置,在有人想起你之前把你送回去。”
“还是先等你的朋友打完猎回来再说吧。”
我有点希望她能继续说:“……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毕竟,蒂姆尔和塔伯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可惜的是,她是一个矜持、有修养而又尚武的少女——就我后来所知,光她那柄阔刃剑的剑柄上就有三十个缺口——面对我这样一个将来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君王的人,是不可能说出如此失礼的话来的。
等格莱特恰到好处地回来后,我说:“谢谢,姬爱瓦。我现在就送你回葬礼现场。要是有人看到咱俩在一起,问起我去哪儿了,你就说我要找一个藏身之地。”
“如果你真想找一个藏身的……”
“也许,晚点再找你聊。”说话间,我已将她送回了神庙外。
“好害虫。”见我变回了人形(通常都比变成其他形状要容易得多),格莱特赞道。
“我送你回萨沃的雕塑园吧。”我说。
“为什么回那儿,梅林?”
“好让你在那儿等上一会儿,看看有没有一个多愁善感的光圈出现。如果有,就叫它鬼轮,让它来找我。”
“我该让它去哪儿找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它倒是擅长这个。”
“那就嘶我过去吧。如果你没有被更大的东西嘶掉,改天晚上来找我,跟我嘶嘶你的故事。”
“我会的。”
将这条蟒蛇挂回她的树上,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我一直都拿不准她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又是在开玩笑。爬行动物的幽默,总是那么怪异。
我召唤来一套新衣,将自己打扮成灰紫二色,还寻来了长短兵刃。
我有些好奇,很想知道母亲究竟去那祠堂里干什么去了,但最后还是按下了前去偷窥的冲动。举起斯拜卡,我凝神定气,注视着它看了一会儿,随即再次放下。由于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少时间,也拿不准卢克究竟在不在那儿,就这么贸然将自己送往那儿,可能会一无所获。最后,我掏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主牌,打开。
找出卢克那张后,我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上面。片刻过后,它变凉了,我也感觉到了卢克的出现。
“喂?”他说,“是你吗,默尔?”他的身影动了动,随即鲜活了起来。我看到他正在一条乡间道路策马而行,道路两侧,一半正常,一半荒凉。
“对,”我回答,“我猜你已经不在卡什法了。”
“没错,”他说,“你在哪儿?”
“影子某处。你呢?”
“我他妈的要是知道就好了,”他回答,“我们已经跟着这条黑暗之路走了好几天。我也只能说是在‘影子某处’了。”
“哦,你最终还是找到它了?”
“是妮妲找到的。我什么也没发现,她只是一个劲儿地领着我往前走。实际上,这条路已经清晰起来了。那姑娘,可真是一个要命的追踪者。”
“她现在跟你在一起吗?”
“没错。她还说我们已经渐渐追近了。”
“最好把我也接过去。”
“来吧。”
他伸出一只手来,我伸手上前,握住,向前一步,松开他的手,走在他身侧。后面,是一匹驮着给养的马。
“嗨,妮妲!”见她就骑行在他另外一侧,我赶忙叫道。在她右前方,一个令人不快的身影,正在骑行。
她莞尔一笑。
“梅林,”她说,“你好啊。”
“叫我默尔怎么样?”我说。
“你说了算。”
黑色坐骑上的那个身影转过头来,注视着我。我还没反应过来,斯拜卡当中便已冲出一股夺人心魄的力量,我被吓了一跳,赶忙将其止住。我们之间的空气模糊了起来,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声音,就像是汽车为了避过碰撞,正擦着人行道而行一般。
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身材高大、一头金发的混蛋。此刻,穿的是一件黄色衬衫,搭配黑色长裤以及黑色靴子,身上长长短短挂了不少刀剑。那个狮子搏独角兽的徽章,正别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之上。我每次看到或是听到此人,他都在玩火,有一次还差点要了卢克的命。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亡命徒,一个来自艾瑞格诺的罗宾汉,同时也是安珀的死敌及其前任君王的私生子。我相信,在黄金圈,他那颗脑袋的悬赏应该不低。不过,此人和卢克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而且卢克曾信誓旦旦地说他其实并没那么不堪。他,正是我的叔叔德尔塔,而且我有一种感觉,他只要动作稍快一点,他的肌肉便会将那件衬衫撑成一缕缕布条。
“……这是我的军师,德尔塔,你们应该认识。”卢克说。
“我记得他。”我声明道。
德尔塔盯着半空中我俩之间那正如青烟一般消逝的黑色线条,笑了笑,很勉强。
“梅林,”他说,“安珀之子,混沌王子,我的掘墓人。”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卢克问道。
“寒暄而已,”我答,“你记性不错啊,德尔塔,老相识。”
他轻笑了一声。
“像一个坟墓自动在你眼前出现这种事,总是很难忘记的,”他说,“但我不怪你,梅林。”
“我也不怪你。现在。”我说。
他哼了一声,我也哼了一声,算是认识过了彼此。我转向了卢克那边。
“这路本身没什么麻烦吧?”我问。
“没,”他回答,“一点儿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条黑暗之路,有时看起来要荒凉一些,但没遇到什么真正的威胁。”他朝着下方瞥了一眼,一声轻笑,“当然了,它不过只有几码宽,”他补充道,“而且这儿已经是目前为止最宽的地方了。”
“不过,”我一边说,一边开启洛格鲁斯视觉,查看了起来,“还是不能大意。”
“我猜是我们运气好的缘故。”他说。
再一次,妮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在秩序之地,有一名泰一甲在身旁,不管一条混沌之路隐藏了多少凶险,也只能偃旗息鼓了。
“看来你们是有点小运气。”我说。
“你需要一匹马,默尔。”他随即说道。
“我想你说得对。”
在此地,我不该贸然使用洛格鲁斯暴露自己的位置。不过,好在斯拜卡也有着同样的功用,于是我进入其中,将意念延展,再延展,连接,召唤……
“随时都有可能会捡到一匹,”我说,“你是不是说过咱们已经追近了?”
“是妮妲告诉我的,”他解释道,“她和她妹妹的心灵感应可真是神奇,更别提她对这条路本身的高度敏感了。”
“而且还知道不少关于幽灵方面的东西。”他补充道。
“哦,咱们有可能撞见吗?”我问她。
“劫持卡洛儿的是来自王庭的幽灵武士,”她说,“他们似乎朝着前方的一座塔去了。”
“离咱们多远?”我问。
“很难说,因为咱们是在穿越影子。”她回答。
脚下的小路,在山区一路蜿蜒穿行,所过之处,杂草全都变成了黑色,而且一路上屡见不鲜的树木和灌木,也都变成了一片焦黑。我每次踏向路旁,再回来时都会发现它似乎明亮了一些,也温暖了一些。在卡什法原本无法侦知的路,到了此地已是如此明显,说明我们已经深入洛格鲁斯腹地。
刚过下一道弯没多久,我听到右侧传来了一声轻微的马嘶声。
“抱歉,”我说,“解个手。”说着,我离开道路,进了一片生着椭圆形的叶子的树丛。
响鼻声和马蹄刨地的声响从前方传了过来,我循着它,到了一片树荫下。
“等一下!”卢克叫道,“咱们不应该分开。”
树林异常茂密,骑马不易进入。于是我回头吼了一声“别担心!”,便一头扎进了树林。
……而他,出现在这儿,自然不是偶然。
鞍辔齐全,缰绳挂在茂盛的鬃毛之上,它正用马语一边咒骂着,一边将头晃来晃去,连连用前蹄刨地。我停下脚步,盯着它看了起来。
与骑在一匹已被吓得半死的畜生身上相比,我更愿意穿上一双阿迪达斯一路小跑,穿过影子,或者,自行车也行,实在不行,踩着高跷一路蹦过去也无所谓。
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驾驭这种动物,而是因为我确实不喜欢它们。坦白地说,我还从没遇到过像朱利安的摩根斯坦,父亲的星骑,或者本尼迪克特的格兰邓宁那种不管是寿命、爆发力还是耐力都能同安珀人匹配的良驹。
我四处打量了一圈,却没发现有受伤的骑者……
“梅林!”卢克又叫了一声,但我的注意力已被眼前之物深深吸引了过去。我缓缓走上前去,不想再惹它生气。“你还好吗?”
我刚才想找的,不过是一匹马而已,一匹能吃干草的驽马就可以,为的不过是跟上我的同伴。
但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匹叫人过目难忘的骏马——黑橙二色的斑纹,将它装点得活脱脱就像是一头猛虎。在这一点上,它和红黑条纹的格兰邓宁倒是颇为相像。由于不知道本尼迪克特的坐骑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我一直很乐意将它归功于魔法。
我缓缓走上前去。
“默尔!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想大声回答,我怕吓着这可怜的动物。我一只手放到它的脖颈上,温柔地抚摸了起来。
“没事了,”我说,“我喜欢你。我这就解开它,咱们就是朋友了,好不好呀?”
我说着,赶忙解开缰绳,同时用另外一只手轻抚着它的脖颈和双肩。等它自由之后,它没有挣脱出去,似乎在打量我。
“来吧,”我说着,捡起了缰绳,“这边走。”
我牵着它,一边同它说话,一边朝着来路走去。等到我们走出林子时,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喜欢上它了。随即,卢克迎了上来,手中提着一把剑。
“我的天!”他说,“难怪你去了这么长时间!是你把它画出来的吗?!”
“喜欢吗,嗯?”
“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处理了,我会给你开一个好价钱的。”
“我想我应该不会处理它的。”我说。
“叫什么名字?”
“林中虎。”我不假思索地说完,随即扳鞍上马。
我们朝那条小路走去,就连德尔塔也频频将目光投向我的坐骑,目光中似有赞许之意。妮妲伸出手来,摸了摸了它黑橙二色的鬃毛。
“现在咱们应该赶得上了,”她说,“要是抓紧时间的话。”
我端坐在马背上,骑着我的林中虎上了路。我回想起父亲所说的这种道路对胯下动物的种种惊吓,原本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竟未对它造成任何影响,于是,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气。
“赶上什么?”在自然组成行进队形后——卢克打头,德尔塔紧跟在他右后方,妮妲走道路左后侧,我走在她身后略微靠左之处——我问道。
“我也说不准,”她说,“因为她还处在昏睡当中。不过,我确实知道她已没再移动,而且,给我的印象是,劫持她的那些人打算在那座塔里避一避,而那儿的道路要宽得多。”
“嗯,”我说,“你不会也碰巧发现这条路每走一段时间,宽度便会有所变化吧?
“我当初学的可是文科,”她笑道,“不记得了?”
她突然转过头去,朝着卢克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依然同他隔着一个马身的距离,双目注视前方。不过偶尔也会回头看上一眼。
“真要命!”她轻声说道,“这样跟你们俩在一起,让我又想起学校里的时光。不自觉地就那样说话了——”
“英语。”我说。
“我说英语了吗?”
“说了。”
“该死!要是你注意到了,提醒我,好吗?”
“那是自然,”我说,“不过,这倒是说明,虽然肩负黛拉交给你的任务,你当时也还是有那么一点享受的。而且,你很有可能是唯一一个拿到了伯克利学士学位的泰一甲。”
“对,我确实很享受。弄不清楚你们俩到底谁是谁。那是我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与你和卢克在一起,在学校。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拼命想要弄清楚你母亲的名字,好知道我到底应该保护谁。不过,你们俩的嘴巴可都够严实的。”
“我猜,这应该是遗传,”我评价道,“我很喜欢你化身薇塔·巴利的那一段。不过,也很赞赏你以其他身份对我进行的那些保护。”
“可我却很痛苦,”她说,“当卢克开始一年年尝试要你的命的时候。如果他是黛拉的儿子,是我要保护的对象,那便无所谓了。可他不是。我那时已经非常喜欢你们俩了。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你们俩都是安珀血统。我不想你们之中任何人受到伤害。最艰难的,莫过于当时你离开,而我肯定卢克将你诱入新墨西哥的山里是想杀你的时候。那时,我严重怀疑你便是那个人,但又拿不准。我爱上了卢克,所以只好借用了丹·马丁内兹的身体,带上了一把手枪。我满世界跟着你,心里清楚,一旦他试图伤害你,那我的使命,便会迫使我不得不朝我所爱的人开枪。”
“不是,是你先开的枪。我们只是站在那儿说话,就在路边。他是为了自卫才还击的。”
“我知道。但一切似乎都在暗示你有危险。他已经把你带到了一个完美的清除地点,时机也正好——”
“不,”我说,“你不过是虚开一枪,而且给自己留了很大的余地。”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逼他开枪还击,这样就解决了你可能会迫不得已向他开枪这一难题。”
“有魔法控制,我不能那样做的。”
“兴许是下意识的选择,”我说,“这么看来,是某种比魔法还要强大的东西,找到了出路。”
“你真的相信那个?”
“对,而且你现在承认也没关系了。你身上的魔法已经解除了。我母亲告诉我的。你告诉我的——应该是。”
她点了点头。“我其实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时候解除的,或是怎样解除的,”她说,“可它不见了。虽然现在你一旦有什么危险,我还是会试着保护你。你和卢克是真正的朋友,真好,而且——”
“那干吗还不对他道出实情?”我打断了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就是盖尔?吓他一大跳——高兴的那种。”
“你不明白,”她说,“他和我已经分手了,记得吗?现在我又有了机会。就像重新来过一样。他很喜欢我。我不敢说出‘我就是那个曾被你甩掉的女孩’这样的话来,因为那样会让他思考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让他相信第一次的决定是正确的。”
“那是一个愚蠢的决定,”我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要跟你分手,他从没跟我说过,只说吵架了。不过我知道那是托词。我知道他是喜欢你的。我敢肯定,他和你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是安珀之子,正打算回家去干一件危险的事情,而在这件事当中,容不下一个普通影子姑娘的存在。你实在是表现得太好了。”
“那就是你和茱莉亚分手的原因吗?”她问。
“不是。”我说。
“抱歉。”
我注意到自我们开始说话以来,那条黑暗之路已经宽了尺许。



一种投射型人格测验,由瑞士精神病学家罗夏创立。通过向被试者呈现标准化的由墨渍偶然形成的模样刺激图版,让被试者说出由此联想到的东西,然后将这些反应用符号进行分类记录,加以分析,进而对被试者人格的特征进行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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