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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我将我们送入整个迷宫中老萨沃最为钟爱的那个古怪大厅。这是一个雕塑园,没有任何外部光源,仅有的基本照明,相对于这么大的空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整个地方比我喜爱的那个大厅幽暗许多倍。地面很不平整,这儿凹进去一块,那儿凸出来一处,坑坑洼洼,整体犹如一个倒扣的锅盖。而且,很难估摸出它的具体大小,因为所站的地方不同,大小也不一样。格兰博,这位萨沃勋爵,费尽了移山心力,才在高低不平的地势上将它建造出来。而且我相信,这其中还用上了一位影子大师所特有的精湛法力。
我站在一套看起来像是不见了船的繁复帆索旁边,或者说,更像是一套巧夺天工的巨人乐器,光线将一条条帆索染成了银色,在半隐半现的框架当中,从一处黑暗走向另一处黑暗,一如人生。另外的艺术品,则从四壁上凸出,犹如钟乳石一般垂挂下来。我徜徉其间,先前还觉得立在地上的那些物件,此刻不是从墙上探出,便是斜倚着墙壁。
伴随着我的脚步,房间在随时变换着形状。微风穿行其间,带出了一片叹息声、嗡嗡声、哼哼声以及犹如钟磬一般的声响。格兰博,我继父,尤其喜欢这间大厅,可对我来说,只要迈过这道门槛,便是一次对勇气的历练。不过,长大一些后,我也开始喜欢它了,其中部分原因,我想是它能为我的青春期提供不定时战栗的缘故。然而此刻,我只想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走一会儿,缅怀一下往昔的时光,同时也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思绪,纷乱如麻。那些逗弄了我成人生活这么久的问题,似乎已快到了水落石出之时。脑海中,各种可能性在翻滚缠绕,扭作一团。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最终翻到上面,都将不容忽视。
“老爸?”
“什么事?”
“多一句嘴,这是什么地方呀?”
“萨沃道艺术圣殿的一部分,”我解释道,“全王庭和附近影子中的人们都会来参观。这是我继父最喜欢的一个地方。我小时候也经常来这些大厅里闲逛。这地方有不少可以藏人的地方。”
“那这个房间呢?看起来有些不大对劲。”
“既是,也不是。”我说,“我猜这得取决于你所说的‘不对劲’是什么意思。”
“就现在,我的判断能力就受到影响了。”
“那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空间本身就交叉重叠,就像是某些奇怪的折纸一样。这个厅实际上要比看起来大许多。不管你来上多少次,每一次的布局都会不一样。而且,它本身似乎也在变幻。我一直就没搞明白过。也只有萨沃,才清楚。”
“我没说错,它确实有些不对劲。”
“不过我喜欢。”
一棵虬枝盘结的银树下,我在一根银色树桩上坐了下来。
“我想看看它是如何交叉折叠的。”他最后说道。
“去吧。”
他飘走后,我不由得想起了刚才同母亲的见面,曼多说过或是暗示过的那些东西——试炼阵和洛格鲁斯之间的冲突,我父亲曾是试炼阵的代理人以及属意的安珀君王,她全都有意无意地提了一遍。莫非,她早已知晓了这些事情,而不仅仅是猜测?我猜应该是这样,因为她和洛格鲁斯的关系,似乎确实非同一般,而对于宿敌的风吹草动,洛格鲁斯肯定是不会放过的。她已承认她并不爱我父亲,她想找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带她接近安珀的人。她真的只是为了替洛格鲁斯又生出一位代理人来?
念及后来的结果,我不由得哑然失笑。她已看到我接受了良好的训练,却丝毫不像父亲。我更喜欢的是魔法,但在王庭,魔法师俯拾即是。最后,她只好把我送去了那个地球影子,那个安珀人所钟爱的地方。可一个伯克利的计算机科学学位,并不能让我替混沌举起反对秩序的大旗。她对我,想必已是失望至极。
我回想起了童年,回想起了深藏在这个地方的那些离愁别绪。格里尔和我经常会来这儿,格莱特会在我们脚边扭来扭去,会盘在一条树枝或是藏在我的衣服当中。我会发出那种从某种动物那里学来的呜呜哀号声,有时科格玛也会从层层叠叠的黑暗中,或是某个扭曲空间的破损处滑出,来找我们玩。我一直没弄清楚科格玛到底是什么,或者是什么性别,因为科格玛是一个幻形怪,既能飞,又会爬,还能跑和跳,形状总是在随心变幻。
我心念一动,那声古老的呼唤再次出口。当然,什么动静也没有,片刻过后,我明白过来了——这不过是对那消逝的孩提时代的一声呼唤,一声至少曾让我兴致盎然过的呼唤。而此刻,我已什么都不是。安珀人不像安珀人,混沌人不像混沌人,两边的亲人,想必都对我很失望。我不过是一个失败了的试验品。我从未对自己要求过什么,不过是浑浑噩噩度日罢了。突然间,我的双眼湿润了,我将一声抽泣咽了回去。至于接下来我会进入怎样一种情绪,我恐怕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了。因为已有东西分了我的心。
只见一片火焰一般的赤红亮光,在我左侧墙壁高处突然现了出来,围成一个小圈,约有一人来高。
“梅林!”只听得一个声音在那个方向喊了一声,而那圈火焰,则猛地跳向了高处。在亮光的映照下,我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就像是我自己的脸的翻版。见它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我反倒高兴了起来,尽管这意味着死亡。
我将左手往头上一举,一束蓝光,已在斯拜卡当中准备停当。
“这边,朱特!”我一边叫,一边站了起来。我一边开始将那束蓝光聚成光球,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边准备好了撒手锏,打算将他电成焦炭。这一招,肯定能把他彻底解决。我已记不清他这是第几次试图要我的命了,但我已下定决心,等到下一次机会到来时,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不管那能量泉让他变成了什么,将他的神经系统炸上一遍,似乎是留下他最为稳妥的法子。“这边,朱特!”
“梅林!我想谈谈!”
“我不想。我已经尝试过太多次,现在已经无话可说。过来,让咱们一次性解决——武器、徒手、魔法,任你选,我无所谓。”
他抬起双手,掌心向上。
“休战!”他叫道,“在萨沃这么干是不对的。”
“别跟我说那种屁话,兄弟!”我叫道,不过也意识到他这话应该是认真的。我还记得那老人的赞许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而且,他也绝对不敢在这儿撒野,惹黛拉不高兴。“顺便问一句,你到底想干吗?”
“谈谈,我是认真的,”他说,“要我怎么做?”
“咱们那边见。”我说着,将光球上的光亮朝一栋像是由纸板、玻璃和铝片做成,且闪耀着粼粼亮光的巨大房子照了过去。
“好吧。”那边传来了回答。
我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同时看到他也一样。我调整了方向,以确保我们中途不至于撞在一起。此外,为了能先他一步到达那儿,我还加快了脚步。
“不玩花招,”他叫道,“而且如果我们真的决定解决这事,那就出去。”
“好吧。”
我选了一个角落,从他过来的相反方向进了那栋建筑。立刻,便有六个一模一样的我迎面而来。
“为什么选择这儿?”他的声音似乎近在咫尺。
“我想你应该从没看过一部叫作《上海小姐》的电影吧?”
“没有。”
“我突然觉得我们可以在这儿一边走一边谈,这个地方能确保我们彼此都无法伤害对方。”
我拐了一道弯,更多的我,从不同的地方现身出来。片刻过后,我听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的声音,从附近传了过来。几乎在同一瞬间,又是一声轻笑。
“我开始明白了。”只听他说道。
三步过后,又是一道转弯。我停下脚步。屋内同时出现了两个我以及两个他。然而,他却并没有看向我这边。我将一只手缓缓朝他其中一个影子伸了过去。他转过身来,看到了我,立刻长大嘴巴,后退一步,消失了。
“你想谈什么?”我站在原地,问道。
“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生活原本就是这样。”
“你把黛拉气得不轻……”
“消息还真灵通。我刚和她分开最多十到十五分钟呢。你就在萨沃?”
“对。而且我还知道她跟你一起吃午餐了。刚才我跟她匆匆见过一面。”
“哦,她也没让我好受。”
我转过另外一道弯,穿过一个门洞时,刚好看到他正在淡淡地笑着。
“她有时就是那样。我知道。”他说,“她告诉我说洛格鲁斯过来吃了点甜品。”
“对。”
“她说它似乎已经选定了你作为王位继承人。”
我希望他看到我正在耸肩。
“看起来是那样的。可我并不想。”
“可你也没说自己不要。”
“那是唯一能够让两股力量重回平衡的方式。是万不得已的一种状态。我敢肯定,事情绝不会那样的。”
“可它选择了你。”
我又耸了耸肩。
“蒂姆尔和塔伯都在我之前。”
“那无所谓。它想要的是你,你知道的。”
“我知道。似乎是一个很蠢的职业选择。”
突然间,他从四面八方朝我而来。
“现在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他承认道,“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你被指定之前。每一次我们相逢,我都觉得我占优势,但每一次,都让你距离杀我又近了一步。”
“确实是越来越糟了。”
“上次,在那间教堂,在卡什法,我几乎是十拿九稳能够除掉你的。结果,却差点送了命。”
“假如黛拉或是曼多真的除掉了蒂姆尔和塔伯,你最终还是得面对我,可迪斯皮尔呢?”
“他不会拦我的路。”
“你问过他了?”
“没有,可我敢肯定。”
我接着往前走。
“你总是想当然,朱特。”
“也许你是对的,”他说着,现身出来,随即再次消失,“不过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
“我放弃了。我弃权了。让它们都见鬼去吧。”
“怎么可能?”
“即便是洛格鲁斯没有进一步表明态度,我也开始有些焦虑了。不是因为害怕你杀了我。我开始考虑自己,考虑继位这事了。即使我登上了王位,那又能怎样?我开始不自信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像曾经以为的那样,有能力坐这个位子了。”我再次转了一个弯,瞥见他正在舔自己的双唇,眉头拧成了疙瘩。“我可能会把王国搞得一团糟,”他接着说道,“除非有人能够指点我。可你知道,最后,只能是曼多或黛拉。到头来,我只会是一个傀儡,不是吗?”
“有可能。可你真是让我越来越好奇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不会是能量泉碰巧让你变成这样的吧?莫非是我的闯入,阻止了你在那儿的进一步动作,才会变成这样?”
“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他说,“我很高兴我没有一条道走到黑。我怀疑要真是那样,它会让我疯狂的,就像布兰德那样。但是,也许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或者,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下来,我侧身走在一条过道中,两侧的镜子里,全是我那叫人眼花缭乱的影子。
“她其实根本就没想过要杀你。”他最终在我右侧某处,突然说道。
“茱莉亚?”
“对。”
“她怎么样了?”
“正在恢复。实际上,恢复得相当迅速。”
“她也在萨沃吗?”
“在。”
“你看,我想去看看她。可万一她不愿意见我,我也能理解。我那一刀刺出去时,并不知道面具就是她,我真的很抱歉。”
“她从没想过真的伤害你。她想对付的是贾丝拉。同你,不过是在玩一场苦心孤诣的游戏。她只想证明她也能变得像你一样出色,或许比你还要好。她只想让你知道你都抛弃了什么。”
“对不起。”我嘀咕道。
“请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你爱过她吗?你有真正爱过她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这个问题。毕竟,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许多遍,而且我也在等答案。
“爱过,”我最后说道,“不过,等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是我自己不好。”
少顷,我问:“你呢?”
“我不会再犯你犯过的错误,”他回答,“正是因为她,我才会思考这么多事情……”
“我明白。如果她不想见我,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所有的一切。”
他没有回答。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希望他能赶上来,可他并没有。
“好吧,”我叫道,“我们的对决已经结束,一切到目前为止。”
我再次走起来。片刻后,我来到出口,走了出去。
他正站在外面,仰头盯着一张硕大的瓷脸。
“好。”他说。
我走近了一些。
“还有呢。”他依然没有看向我。
“哦?”
“我想他们正在暗中策划什么。”他说道。
“谁?怎么策划?针对什么?”
“母亲和洛格鲁斯,”他告诉我,“为了将你扶上王位。宝石新娘是谁?”
“我猜可能就是卡洛儿。我好像听到黛拉用过这样一个称谓。为什么这么问?”
“我无意间听到她发号施令给她在亨德里克的亲戚。她正在派一个特别小组去绑架那个女人,把她带到这儿。给我的感觉是,她好像会是你未来的王后。”
“真是荒唐,”我说,“她已经嫁给了我的朋友卢克。人家现在是卡什法王后——”
他耸了耸肩。
“不过是告诉你我都听到了什么,”他说,“这事想必和能量平衡什么的相关。”
确实。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可能,但听起来合情合理。有了卡洛儿,王庭自然也就有了仲裁石,或是这儿的人口中的圣蟒之眼,而且平衡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安珀会损失一局,而王庭则扳回一局。这倒是正合我的心意,或许能将预料中的毁灭性灾难无限期推迟。
可不幸的是,我绝不能让这事就这么发生。那个可怜的姑娘,就因为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碰巧来了一趟安珀,就因为碰巧对我产生了那么一点好感,已遭受了太多的颠沛流离。我记得自己也曾觉得这样的事情有其合理之处,牺牲一个无辜的人来换取大众的幸福。可那是在学校,而且不过是一些理论上的概念。卡洛儿是我实实在在的朋友、表亲,而且严格来说还算得上是我的爱人——虽然是在一种非常规状态之下,不大算数——而且,在我飞速审视了一遍自己的情感之后,觉得自己还有可能会爱上她。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说明,那样一种哲学,在现实社会中无疑又败了一局。
“她是什么时候派出那些人的,朱特?”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或者到底走了没有,”他回答,“而且由于时间流不同,他们说不定已经完事回来了。”
“没错,”我说,“该死!”
他转过身来,注视着我。
“这件事还有着别的用意,我猜?”他说。
“她对我很重要。”我回答。
他脸上变成了迷惑的神色。
“若真是这样,”他说,“干吗不让他们把她送到你身边来?如果你不得不接受王位,这至少能让事情甜蜜一些。若你不接受,至少也有了她。”
“感情是很难隐藏的,更何况这附近还到处都是魔法师,”我说,“为了控制我,她可能会被当作人质。”
“哦,我知道这样很不好,可我确实有点高兴。我的意思是……我很高兴你有了别的可以在乎的人。”
我垂下了头。我很想伸出手去碰碰他,可我并没有。
朱特又发出了低低的哼哼声,一如他小时候思考问题时那样。随后,他说:“咱们得赶在他们之前找到她,将她送往一个安全的地方。或者,要是他们已抢先了一步,那咱们就得把她夺过来。”
“‘咱们’?”
他微微一笑,可真是罕见。
“你知道我现在的本事,我可不差。”
“我相信是这样的,”我说,“可你知道的,万一叫人看见这事是一对萨沃兄弟所为,那会引来什么?很可能是亨德里克家族的复仇。”
“如果让黛拉跟他们解释一下呢?”
“会让他们觉得是她耍了他们。”
“好吧,”他说,“那就悄悄地干。”
我原本可以说,避免一场仇杀可以挽救许多条人命,但那样会让我听起来很虚伪,虽然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于是我说:“你在能量泉中得来的力量,给了你传说中‘活主牌’的能力。似乎你可以用它来传送茱莉亚和你自己。”
他点了点头。
“能将我们从这儿火速送往卡什法吗?”
“咣!”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远远地传了过来,响彻四野。
“纸牌能够做到的东西,我全部都能做到,”他说,“而且我还可以带上别人。唯一的问题就是,主牌本身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我得分多次跳过去。”
又是一声锣响。
“出什么事了?”我问。
“那声音?”他说,“是通知葬礼即将开始了。整个王庭都能听到。”
“真不凑巧。”
“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快说说。”
“如果我们要去解决掉几个亨德里克人,这对我们来说倒是一个机会。”
“怎么做?”
“时间差异。咱们先去葬礼招摇一圈,让所有人看到。然后我们悄悄溜出去,办完差事后再回来,参加完剩下的仪式。”
“你觉得时间流允许吗?”
“我觉得还是有很大机会的。我经常四处跳来跳去,对时间流开始有些心得了。”
“那咱们就试试吧。越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越好。”
“咣!”又是一声。
红,火一般的红,就是王庭丧服的颜色。我用了斯拜卡而不是洛格鲁斯,为自己召唤来了合适的衣裳。此刻,同那力量,哪怕是最寻常的碰面,我都尽量避免。
随后,朱特将我们俩送到了他的住处,在那儿,他有一套上次参加葬礼时穿过的服装。我也有点想要看看自己原先的房间。也许,等过些时候,等我不那么忙了之后……
我们洗了澡,梳了头发,剃了胡须,飞快地穿好了衣服。接着,我开始变换外形,朱特也一样,完成了参加仪式前的最后一道程序。衬衫、马裤、上衣、披风、脚环、手镯、头巾、围巾——我们把自己包裹成了一片火焰。武器自然是不能带。我们打算等出去前,再回来一趟。
“准备好了吗?”朱特问我。
“好了。”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们立刻被送了过去,来到了世界尽头,出现在人群之中。仪式必经之路上,吊唁者熙熙攘攘,头顶,蓝色的天空正在渐渐加深。我们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希望越多人看到越好。几名旧相识,同我打了招呼。可不幸的是,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在一段时间没见之后,都想停下来和我聊上几句。朱特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而且,大部分都有些好奇,不明白我们为何出现在这儿,而不是后面远处的瑟尔斑——那座硕大而平滑如镜的尖塔当中。锣声依然在不紧不慢地响着,每响一声,空气中便会震颤一下。此外,由于距离那锣更近了一些的缘故,我觉得地面似乎也在颤抖。我们缓缓穿过广场,朝天坑边缘处那对硕大的黑色石头走去,只见下面的大门,犹如一片被冻住了的火焰,再看其下的楼梯,每一级梯板,每一块竖板,都像是一片永久不灭的火焰,就连两侧的扶手也一样。下面那粗粝的竞技场,也同样披了一身火一样的色彩,发着幽光,面对着四围空空荡荡的黑暗,并没有墙,有的只是天坑,以及它那身为万物之母的黑洞。
不过,此刻里边却空无一人,我们站在大门旁,沿着仪式行进方向看了回去,对着一张张鬼脸友善地点着头,随着那一声声锣响抖着身子,看着天色渐渐加深。突然,我脑海中现出了一个强势的影像。
“梅林!”
我立刻看到了曼多那变了身形的形象,正顺着一条裹在红火衣衫中的手臂,俯视着我——想必正通过我的主牌看我,脸上一副许久不曾见过的恼羞成怒的表情。
“怎么了?”我问。
曼多的目光越过我,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他双眉上挑,双唇分开。
“跟你在一起的是朱特?”他问。
“没错。”
“我还以为你们的关系不怎么样呢,”他缓缓说道,“从我们上次的谈话来看。”
“我们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先把分歧放在一边,参加完葬礼再说。”
“虽然这样显得很有绅士风度,但我不大确定是否明智。”他说道。
我微微一笑。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告诉他。
“真的?”他说,“那你干吗在教堂而不是在这儿,瑟尔斑?”
“没人告诉我应该去瑟尔斑啊。”
“奇怪,”他回答道,“这应该是由令堂通知你和朱特的,你们应该进入送葬行列的。”
我摇摇头,转过了头去。
“朱特,你知道咱们要进入送葬行列吗?”
“不知道啊,”他说,“从一方面来说,似乎有些道理。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还有黑暗护卫呢,它们可能不会建议我们太高调。谁告诉你的?”
“曼多。他说原本应该由黛拉通知我们的。”
“她没跟我说过。”
“听到了吗?”我对曼多说。
“听到了。不过现在没关系了。过来吧,你们俩。”
他伸出了另外一只手。
“他想让我们现在就过去。”我告诉朱特。
“该死!”朱特嘟囔了一声,走上前来。
我伸出手去,握住了曼多那只手,朱特走上前来,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们俩向前移动,随后——
——便进了瑟尔斑那光滑、闪耀、与地平面齐平的主大厅,一盏盏钟乳石一般的枝形吊灯,黑色、灰色、苔绿色、深红色皆有,四壁上的火苗状雕塑,背后影影绰绰现出了鳞片图案,而那悬在半空中的移动水球,则有动物游弋其中。大厅正中的灵柩台四周,已围了不少贵族、亲朋和廷臣,交织成一片火一般的景象。曼多对我们说了句什么,但不巧的是,锣声恰在这时又响了一声。
他等到震颤之音平息了下去,这才再次说道:“我说黛拉还没来。去鞠个躬,然后让本瑟斯给你们安排一下仪式中的位置。”
我瞥了一眼那灵柩台,看到蒂姆尔和塔伯两人都在那附近。蒂姆尔正在同本瑟斯说话,塔伯则背对着这个方向,与另外一个人交谈。一阵恐惧,突然袭上我心头。
“仪式的安全措施,”我问,“是怎么安排的?”
曼多微微一笑。
“人群中安插了一些侍卫,”他说,“一路上还有一些。会有人专门负责盯着你们的。”
我瞥了一眼朱特,想要看看他听到了没有。他点了点头。
“多谢。”
心里默念着连绵不绝的脏话,我朝着那棺椁走了过去,朱特紧跟在我背后。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说服试炼阵,派一个我的复制品来替代我的位置。可那样一来,随时都有被洛格鲁斯察觉出来的危险。但若是我直接离开,不仅很快就会引起注意,还有可能被跟踪。一旦黛拉召集会议,极有可能是由洛格鲁斯亲自出手。然后,我此番前去阻挠洛格鲁斯再平衡秩序的用意,就会大白于天下,此事一旦败露将遗祸无穷,绝不能大意。
“咱们怎么办,梅林?”在缓缓移动的队伍中找到位置后,朱特轻声问道。
锣声再次响起,就连那些枝形吊灯也开始晃悠起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回答,“我觉得现在我唯一的指望,便是试试看能不能送一条消息出去。”
“在这地方用主牌是绝不可能的。”他回答。“哦,要是机会绝佳,倒也可以,”他修正道,“但在这么多干扰之下,不大可能。”
我开始思索能否找到一些咒语,派个人或是找个代理来完成此事。阿鬼会是一个理想的人选。可不巧的是,他现在正在探索雕塑厅那不对称空间呢,想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一眨眼的工夫便能到那儿,”朱特自告奋勇地说道,“而且由于存在时间差,我说不定可以在被发现前赶回来。”
“可你也知道自己在卡什法要打交道的是什么人,”我说,“卢克和卡洛儿。咱俩在教堂中互相残杀时,你见过他们两个,而且你还夺走了卢克父亲的剑。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他一见面就想杀你,而她,则会大声呼救。”
队伍往前移动了些许。
“那我只好一个人干了。”他说。
“嗯哼,”我告诉他,“我知道你很强,但亨德里克人都是职业军人。此外,你要救的那个卡洛儿,会非常不合作。”
“你是一名魔法师,”朱特说,“若是咱们能把侍卫找出来,你就不能在他们身上放一个咒语,让他们以为咱们一直都在吗?然后咱们便可以趁着他们稀里糊涂之际,从容消失。”
“我突然觉得母亲或是我们那位兄长,说不定已经在那些侍卫身上施了咒语了。要是换作我,在这样一个刺杀的绝佳时刻,肯定会这样做。如果是由我来负责这儿的安全警卫工作,肯定不想让任何人对我的手下下手。”
我们又慢慢往前移动了一会儿。我将身子侧向一边,伸长脖子已能够看到老萨沃那形容枯槁的幽灵身躯,裹在一身华服当中,一条赤金色制成的蟒蛇正爬在他的胸膛之上。在那火焰状的棺椁中,这位奥伯龙的宿敌,终于要同他相会了。
又挪近了一些之后,我突然醒悟了过来,其实这事,不光只有一个法子。也许是在魔法环境中混迹久了的缘故,我的思维出现了定势,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用魔法来对抗魔法,反而将事情想复杂了。可万一那些侍卫真受到了魔法保护,很难欺骗过去,又怎么办?那就别管它,找个法子绕过去就是。
“咣!”又是一声巨响。等回音消失后,朱特靠了过来。
“我还有一些话没跟你说。”他悄声说道。
“什么意思?”我问。
“我回萨沃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害怕了。”他回答。
“害怕什么?”
“至少他们当中的一个——曼多或是黛拉——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平衡,而是洛格鲁斯以及混沌的全胜。我真的相信是那样的。我不光不想掺合其中,还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在去了影子之后,我更加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毁。它们两边,不管是谁获胜,都不是我想看到的。若是让试炼阵取得完全的控制权,情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你怎么肯定他们两人中,有人真想要这样?”
“他们之前便在布兰德身上试过,不是吗?他出山,就是为了毁灭所有秩序的。”
“不是,”我说,“他打算毁灭旧秩序,然后用自己的秩序取代。他是一个革命主义者,而非无政府主义者。如果让他得手,他会在混沌创造出一个新的试炼阵——他自己的,但依然是真的。”
“他被骗了。他做不成那样的事情。”
“他没试,所以也不好说,他根本就没机会尝试。”
“总之,我害怕有人在此故技重施。若是这次绑架做成了,便朝那个方向迈了一大步。如果你实在想不出办法来掩盖咱们的缺席,我觉得还不如干脆离开,好歹试一试。”
“还不到时候,”我说,“先等等。我正在想。你觉得这个法子怎么样?根本就用不着把侍卫找出来,再让他们产生幻觉。相反,我可以直接变形。我会将另外两人变成咱们的样子,然后你立刻把我们送出去。那样,就不用让谁产生幻觉了,所有人看到的都会是我们。我们可以去办自己的事,有必要的话回来查看一下。”
“你动手,我来负责把我们弄出去。”
“好,我就拿咱俩前面这两个伙计下手。完事后,我会做这个动作,”我说着,将左手从肩部位置压到了腰部,“然后咱俩一起弯腰,装成谁掉了什么东西的样子。然后你就把我们送走。”
“我会做好准备的。”
有了斯拜卡,可比费神去准备变形咒语简单多了。它就像是一个咒语处理器。我只需要提出需求,它眨眼间便能准备好成千上万条方案,给出成品。若使用常规手段,两条咒语要花相当长一段时间。一切准备就绪,我抬起一只手,接上它从影子中召来的众多能量线中的一条,将能量注入咒语,见变身渐渐完成,我将那只手一沉,同时俯身向前。
随后,便是片刻的天旋地转,当我直起腰来时,我们已经回到了朱特的公寓之中。我哈哈一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接着,我们飞快地变回人形,换上了寻常衣服。完事后,他再次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们送到了火门。片刻过后,他再次跳了出去,只是这次到了一处山巅,下面是一条湛蓝的峡谷,头顶则是瓦蓝的天。随后,又到了一座高桥中央,身下是万丈峡谷,天际不知是已把星星收起,还是正在捧出。
“好,结束。”他话音刚落,我们便站在了一面不知是被露水打湿,还是暴风雨刚掠过的灰白石墙之上。东方天际处,层云如火,南方,清风徐来。
这面墙,便是卢克在卡什法的首都基德拉什的最中心一圈内墙。身下,各种宏伟的建筑鳞次栉比,广场对面,是宫殿和那座独角兽神庙,几栋稍小的建筑夹杂其间。斜对面,是格里尔先前来寻我(这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的那座偏殿,也是我同王后的幽会之所。此时,藤蔓丛中那扇破碎的百叶窗依然清晰可见。
“那边,”我说着,指了指,“那就是我上次见她的地方。”
不过眨眼的工夫,我们便进了那个房间。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整个地方都已被收拾过一遍,被褥也叠好了。我掏出主牌,翻出了卡洛儿那张,盯到它发凉之后,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并把意念探了过去。
她既在那儿,也不在。一种既像是在梦中相会,又像是她已不省人事的感觉。我用手在纸牌上一拂,结束了这似有若无的连接。
“怎么了?”朱特问。
“我想她应该是被麻醉了。”我回答。
“看来他们已经把她抓走了,”他说,“在那种状态下你还有办法追踪她吗?”
“她也有可能正在隔壁,刚服了药,”我说,“我离开时,她的身体就不大好。”
“那现在怎么办?”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和卢克谈谈。”我说着,翻出了他的主牌。
刚把那牌打开,我便立刻连上了他。
“梅林!你到底在哪儿?”他问。
“你要是在宫里的话,我就在你隔壁。”我说。
他站起身来,我这才意识到他身后是一道床沿。他拿起一件绿色长袖衬衫,穿上,盖住了一身的累累伤痕。我依稀在他背后的床上瞥见了一个人。他朝那个方向嘀咕了两句什么,但我听不见。
“咱们得聊聊,”他说着,抬手捋了捋他那乱糟糟的头发,“接我过去。”
“好,”我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先告诉你,我弟弟朱特也在这儿。”
“他把我父亲的剑带来了吗?”
“唔,没有。”
“那我暂时先留他一条命。”他说着,将衬衫塞进了裤腰。
随后,他伸出手来。我抓住。他迈步向前,来到了我们身边。

由奥逊·威尔斯执导的黑色电影,镜子迷宫中的枪战场面是片中的经典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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