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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我一路小跑,借着傍晚的天光来到街上,在我车子旁边停了下来。我几乎认不出它了,车身上满是尘土、灰烬和水渍。怎么会这样,我究竟离开了多久?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去的那个地方,和当前这个世界在时间上有何不同。但我眼前这部车子,分明就是一副在外面暴露了整整一个月的模样。不过,看起来倒是未曾被人碰过,也没有遭受到损害什么的。
我目光越过车顶,望向对面。布鲁图斯仓储以及维克多·梅尔曼先前住的那栋房子早已坍塌,只剩下一堆烟熏火燎过后的废墟堆在街角,唯一还立在那儿的是两面残破的墙壁。我朝它们走去。
我一边朝那里走去,一边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片废墟,只见焦黑之中透着清冷和孤寂。一条条灰白的纹路以及浓烟熏出来的圆圈,昭示着这个地方曾被喷过水,然后又被蒸发殆尽。灰烬所特有的气味,并不算特别强烈。
这火难道是因我而起?难道是浴缸当中的火蔓延开来了?我暗忖。不过不大像。我所生的那堆火并不大,而且控制得很好,我等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蔓延的迹象。
我站在那废墟当中,一个男孩踏着一辆绿色自行车骑了过去。几分钟过后,他又掉回头来,停在了大约十步开外。男孩看起来约莫十来岁的样子。
“我看到了,”他说,“我看着它烧的。”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三天前。”
“查出起火的原因了吗?”
“好像是仓库里边的一些东西,一些易——”
“易燃物?”
“对,”他说着,笑了,露出了门牙间一条大大的缝隙,“说不定是故意纵火,和保险有关。”
“真的?”
“嗯哼。我爸爸说可能是因为生意不好。”
“这种事倒也不是没有过,”我说,“有人受伤吗?”
“他们觉得楼上的那个艺术家可能被烧死了,因为谁也找不到他。不过并没有发现骨头什么的。火非常旺,烧了好长一段时间。”
“是白天还是晚上?”
“晚上。我就在那边看到的。”他指了指街道那头我过来的方向,“他们喷了好多水。”
“那你看没看到有人出来?”
“没有,”他说,“火烧得非常旺之后,我才来这儿。”
我点了点头,转身朝车子走去。
“按理说,子弹在那样的大火中会爆炸的,是吗?”他说。
“对。”我答。
“可它们并没有。”
我转过身去。
“你说什么?”我问。
他已经在口袋中摸索了起来。
“我和几个朋友昨天来这儿玩来着,”他解释道,“发现了好多子弹。”
他摊开手掌,露出了几颗圆形的金属物件。
我正要朝他走去,他已蹲在地上,将其中一个圆锥形物体放到人行道上,随即突然伸出手去,抓起附近的一块石头朝它砸过去。
“不要!”我叫道。
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坚硬的外壳上,但什么动静都没有。
“你那样做会受伤的——”我刚开口,便被他打断了。
“才不会呢。这些鬼东西是不可能爆炸的。甚至把那种粉色的东西放到火上都不会。有火柴吗?”
“粉色东西?”说话间,他拿开了那块石头,露出了一个被砸碎的子弹壳和一小片粉色粉末。
“那个,”他指了指,说道,“很好玩吧?我还以为子弹里的火药都是灰色的呢。”
我跪下来,摸了摸那东西,用指头捻了捻,闻了闻,甚至还尝了尝,却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把我给搞糊涂了,”我告诉他,“你说就算是用火去点也不会爆炸?”
“不会。我们放了一些到报纸上,再把纸放到火上。它会化,会淌,就这样。”
“你还有多余的吗?”
“哦……有。”
“我给你一美元,卖给我吧。”我说。
他再次露出了门牙以及当中的缝隙,一只手消失在了夹克的侧兜之中。我示意弗拉吉亚变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币,从中抽出一美元。他接过钱时,递给了我两颗被烟熏得漆黑的子弹,看起来像是双30。
“多谢。”我说。
“不客气。里边还有好玩的东西吗?”
“没。剩下的全都是灰。”
我钻进车子,开走了。遇到第一家洗车店,我便开了过去。若是自己动手擦,只会让风挡玻璃更加脏污不堪。当擦车器的橡胶触手将我淹没在一片肥皂泡沫当中时,我检查了一下卢克给我的那盒火柴到底还在不在。依然还在。很好。进来时,我看到外面有一部付费电话。
“你好,新干线汽车旅馆。”一个年轻的男声说道。
“两天前,一位名叫卢卡斯·雷纳德的客人曾在你们那儿住过,”我说,“我想问问他是否给我留过口信。我叫默尔·科雷。”
“稍等。”
短暂的沉默。书页唰唰翻动的声响。随即他说:“对,有。”
“说什么了?”
“是一个封了口的信封。我想我还是别——”
“好。我这就过去。”
我驾车过去,在前台锁定了一名声音相似的男子,表明自己的身份后,索要那封信。这名瘦高、金发、留着坚硬小胡子的接待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要去见雷纳德先生吗?”
“对。”
他拉开一只抽屉,从中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棕色小信封。上面写着卢克的名字和房间。
“他没有留通信地址,”他打开那只信封,解释道,“他退房离开后,服务员在卫生间的柜子上发现了这枚戒指。你能帮忙交给他吗?”
“当然。”我说。他将它递给了我。
我在左侧的休息区坐下来。戒指为玫瑰金质地,嵌着一颗蓝宝石。我想不起来他是否戴过。我试着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套了套,异常合适,于是决定等见到他之后再摘下来还给他。
我打开那只信封,只见一张汽车旅馆的信纸上写着:
默尔:
晚餐的事实在是太遗憾了,我确实等你来着。希望一切安好。我今早便要去阿尔布开克,会在那儿待三天,然后前往圣菲住上三天。在这两个地方我都会住希尔顿酒店。还有些事想跟你聊聊。请联系我。
卢克
原来如此。
我往旅行社打了个电话,发现当天下午就有一班飞往阿尔布开克的航班。那样,我就可以当面跟卢克聊一聊,而不是电话联系了。于是我决定下来,顺便去旅行社取了机票,付了现金,驾车来到机场,停下车子,同它说了再见——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次见到它了。然后,我拿上背包,朝目的地而去。
剩下的事情顺风顺水。当我看到地面朝着下方沉下去时,我便知道,生命中的一个阶段,确实结束了。许多事情都是如此。这并不是我所喜欢的方式。我原本打算,若是不能快速解决S的事情,便将它抛到脑后,只管去见那些曾经在我生命中有过重要过往的人,去那几个一直好奇的为数不多的地方住一住。随后穿越影子,去给鬼轮做最后一次检测,完成后便回到我那更加光明的世界中去。而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全都拜S所赐。当然,与茱莉亚的死也有一定关系。还有就是,它牵涉到了一种力量,一种从其他影子而来但我却不了解的力量。
最近的一个想法最让我困扰。或许,因为骄傲的缘故,我正在为自己挖掘坟墓,还连累了朋友和亲人?我想要独自解决这一切,想要云淡风轻地让这一切过去,但我越是细想,越是为对手的能力和自己对S的一无所知而感到震惊。瞒着其他人,也许对他们来说并不公平——特别是,若是因此而将他们置于险境的话。我更愿意将这事不动声色地解决之后,再当作礼物送给他们。我也确实会这样做的,但——
该死。我必须让他们知晓。若是S抓住了我,转而对付他们的话,他们便需要了解内情。若是这事背后还有更大的隐情,他们更需要知情。纵然我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告诉他们。
我俯身向前,双手垂在了座位前方的背包之上,暗暗决定,等到同卢克谈过之后,再告诉他们也不迟。毕竟,我现在已经出了那个镇子,很有可能已经安全了。兴许从卢克那儿,还能找到一两条有用的线索。当我告诉他们这一切时,希望能说得更加全面一些。得先等等再说。
我叹了一口气,从女服务员那里要了一杯酒,慢慢啜着。以寻常方式前往阿尔布开克实在是太慢了,但由于之前从未去过,不知道那地方具体在何处,因此穿越影子抄近道过去也是行不通的。太糟糕了。要是我的车在那儿就好了,此刻,卢克很有可能已经身在圣菲了。
我一边呷着杯中酒,一边看着云卷云舒。眼前的景色,正好同我当下的心境相印证。于是,我拿出背包,找出一本书看了起来,一直看到飞机开始下降。等到我再次抬起头来时,一片层峦叠嶂的绿色已经映入了眼帘。一个沙哑的声音正在告诉我说,外面的天气很是宜人。我不由得想起了父亲。
我从大门而入,穿过一个满是印度珠宝、墨西哥陶罐以及各种艳俗纪念品的小店,找到一部电话,打给了当地的希尔顿酒店,得知卢克已经退房离开了。于是,我又打给圣菲的希尔顿。他已入住,但当他们帮我将电话转过去时,他并不在屋内。我只好给自己订了一个房间,挂断了电话。服务台的一名女士告诉我说,我可以乘坐穿梭班车前往圣菲,大约只要半个小时,并殷勤地为我指明了售票的方向。我记得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圣菲是少数几个没有大机场的首府之一。
我沿着I-25号公路一路向北,来到桑迪亚山脉的一处阴影之中时,弗拉吉亚在我的手腕上轻轻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松了开来。接着又是一次,两次。我飞快地扫了一眼这辆小小的公交车,寻找弗拉吉亚刚刚警示的危险。
我坐在车厢的后排,前方离得最近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得克萨斯口音,戴着虚有其表的绿松石和银饰;车厢中部是三名年纪更大的妇女,正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纽约的事情;过道对面是一对小夫妻,正沉浸在甜蜜之中;两个带着网球拍的小伙子,正斜坐在小夫妻后面的座位上,聊着大学里的事情;在他们身后,则是一名修女,正在看书。我再次看了看窗外,不管是在高速路上还是附近,都没有发现任何特别危险的征兆。我也不想太过于杯弓蛇影。
于是,我用塔瑞语说了一个字,同时摸了摸手腕,警报随即解除。虽然这次示警很有可能只是神经过度紧张之下的一次误报,而且一路平安无事,但我还是无法释怀。看着红色的页岩和红黄相间的泥土不断地从眼前掠过,注视着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点缀着矮松的山坡,我不由得想起了S。难道S已经回到了这儿,正蛰伏在某个地方,盯着,等待着?如果真是这样,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喝上一两杯啤酒,好好聊一聊吗?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场误会而已。
我知道这并不是误会那么简单,但我确实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即便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我也愿意同他见上一面。我甚至可以为啤酒买单。
车子开进镇上,落日余晖正映照在桑格利德克里斯托山顶的雪峰之上,一条条阴影在灰绿色的山坡上滑行。目力所及,大多数房舍墙体都被粉刷成了灰白色。从车上下来,刚一踏上希尔顿的前阶,便感觉到这地方的温度,足足比阿尔布开克低了十度。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现在已经上到了两千英尺的海拔,距离夜幕降临也不过三刻钟时间了。
登记之后,我找到了自己的房间,试着给卢克打了电话,但无人应答。然后,我洗了澡,换上了备用衣服,又给他房间打了一个电话,依然没人。我已经饿了,希望能跟他一起吃饭。
我决定去找一家酒吧,先喝上一杯啤酒等一等,再试试。但愿他今天不是太忙。
来到大厅,我找了一个人询问酒吧方位。对方正好是酒店经理布拉兹达先生。他问了我的房间号,寒暄了几句,给我指明了回廊那边的休息室。我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却没能走出几步。
“默尔!你怎么会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我转过身去,看到了卢克,他刚刚走进大厅,一脸的笑意和汗渍,旧衣服和靴子上面满是尘土,外加一顶无边帽,身上的泥垢随处可见。我们握了手,我说:“我想和你谈谈。你在干吗,应征入伍了?”
“哪里,我今天一天都在佩克斯山远足,”他答道,“我来这边时常去。非常棒。”
“我改天也该试试,”我说,“现在似乎该我请你吃饭了。”
“没错,”他答道,“先容我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咱们十五到二十分钟后在酒吧见面。怎么样?”
“好,一会儿见。”
我朝走廊走过去,找到了那个地方。地方并不算大,光线昏暗,有点冷,略显拥挤,被分割成了两个互通的房间,摆放着小桌和舒适的矮椅。
左侧角落处的一张桌子旁,一对年轻夫妇正好起身,手执饮料杯,随着一名女店员朝毗邻的餐厅走去,我选了那张桌子。随后,女招待走了过来,我点了一杯啤酒。
我坐在那儿,一边呷着酒,一边任由最近几天那反常的一幕幕,在脑海当中回放着。几分钟过后,我瞥见了一个身影,只见它犹豫了一下,停在了我的身旁。由于太过于靠后,只露出一个隐约的黑影。
只听它轻声说道:“打扰一下,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瘦削的男子,身材并不高,看起来像是西班牙人,头发和胡须上面点缀着一些花白的颜色。他穿得很好,一身精心修饰过的商务装,颇具当地风格。他简单地笑了笑——抽了抽嘴角的那种——似乎有些紧张,我看到了一颗缺了一角的门牙。
“在下名叫丹·马丁内茨。”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握手的意思,随即,又瞥了一眼我对面的位子,“我可以坐一分钟吗?”
“这算怎么回事?你要是想推销东西,我可不感兴趣。我正在等人,而且——”
他摇了摇头。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你在等人——在等卢卡斯·雷纳德先生。这事刚好同他有关。”
我指了指那张椅子。
“好吧。坐,问你的问题。”
他依言坐下,双手互握,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俯身向前。
“我无意间听到了你们在大厅当中的谈话,”他开口说道,“觉得你们好像很熟悉对方的样子。介意告诉我你们认识多久了吗?”
“如果你就想知道这事的话,”我回答道,“大约八年。我们一起上的大学,随后还在同一家公司共事了几年。”
“颀伟设计,”他说道,“旧金山电脑公司。上大学前不认识他,嗯?”
“你知道的似乎不少,”我说,“不过,你到底想问什么?你是警察还是?”
“不是,”他说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跟你保证,我并不是在找你朋友的麻烦。让我问你就好了——”
我摇了摇头。
“绝不买一赠一,”我告诉他,“除非有特别原因,否则我无意同陌生人谈论我的朋友。”
他松开手掌,摊了开来。
“我并没有什么不良居心,”他说,“虽然我知道能从你这里问出些东西来。实际上,我真的希望你能跟我说说。他认识我。我并不介意他知道我正在打听他,好吗?其实这事对他有好处。我的天,我甚至还挑了他的朋友来问,对不对?我找了一个或许会为了他而撒谎的人。而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事实。”
“而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理由。你为什么需要这些信息?”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他说,“他给我提供了一个——还没定下来,不怕你笑话——非常有意思的投资机会,涉及很大一笔钱。这其中也有风险,但凡涉及高竞争领域的投资都是如此,但回报很有吸引力。”
我点了点头。
“所以你想知道他诚不诚实。”
他轻笑了一声。“我并不太在乎他是否诚实,”他说,“我唯一关心的便是,他能否将一种产品,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地弄过来。”
此人说话的方式,让我想起了某个人。我试了试,但没能回想起来是谁。
“啊,”我喝了一口啤酒,说道,“我今天的反应有点慢。抱歉。这单买卖自然是涉及计算机了?”
“那是自然。”
“不管他做什么,你其实想知道的是他会不会被他现在的老板抓个现行。”
“简单来说,是这样的。”
“我可没本事告诉你这个,”我说,“你应该去找一个比我更懂行的人。智能领域通常都意味着要打法律的擦边球。一来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卖什么,二来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进的货——他去过的地方着实不少。不过即便我知道,我也不清楚你们这边的法律环境怎么样。”
“我不想做任何越界的事情。”他说着,笑了。
我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这么说你的话已经带到了。”我说。
他点了点头,准备站起身来。
“噢,还有一件事。”他开口说道。
“什么?”
“他有没有提到过一些地方,”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比如叫安珀或是混沌王庭什么的?”
他想必是看到了我吃惊的表情,这给了他一个错误的信号。因此,当我实事求是地说出下面这句话时,我敢肯定他绝对以为我在撒谎。
“没有,我从没听他提起过它们。为什么这么问?”
他摇了摇头,将椅子向后推了推,离开餐桌之后,又笑了笑。
“没关系。谢谢你,科雷先生。纳斯阿大布尊达咻尔莎。”
这话一说完,他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等等!”我叫了起来,由于声音太大,整个餐厅都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的脑袋一齐转向了我这边。
我站起身来,刚想追出去,就听到有人在叫我。
“嘿,默尔!别跑!我已经来啦!”
我回过头去。卢克刚好从我身后的入口处进来,刚洗完的头发依然湿漉漉的。他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在马丁内茨刚刚离开的座位上坐下,趁我坐下时,朝着我面前还剩下半杯的啤酒点了点头。
“我也要一杯这个,”他说,“老天,我都快渴死了!”接着又道,“我刚进来时,你打算去哪儿来着?”
我发现自己有点难以启齿,尤其是一想到刚刚那莫名其妙的结局,更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说。很显然,他刚好没有看到马丁内茨。
于是我说:“正要去洗手间呢。”
“在后面,那边,”他朝着自己进来的方向点了点头,“我进来时刚好路过。”
他的目光随即移向了下方。
“咦,你手上戴的这枚戒指——”
“噢,对了,”我说,“你忘在新干线汽车旅馆了。我去取你留给我的口信时,顺便把它也拿上了。给,我把它给——”
我拽了拽,纹丝不动。
“好像是卡住了,”我解释道,“奇怪,戴进去时明明很容易。”
“也许是你的手指肿了,”他评论道,“有可能和海拔有关系。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挺高。”
他示意女招待过来,点了一杯啤酒。我继续扭动着那枚戒指。
“看来我只好把它卖给你了,”他说,“送你一笔好买卖。”
“不着急,”我告诉他,“一会儿回来。”
我朝洗手间走去时,看到他软绵绵地抬起一只手,随后又放了下来。
洗手间内空无一人,我发出指令,解除了先前在穿梭班车上向弗拉吉亚发出的隐身指令。随后便有了动静。我还没来得及多说话,弗拉吉亚便现出了身,熠熠生辉地舒展开来,沿着我的手背上爬,包裹在了那枚戒指之上。接着,整根手指的颜色暗了下去,在弗拉吉亚稳稳地施压下,开始疼了起来。我注视着,惊诧不已。
然后,压力尽去,我的指头上面就像是生出了螺纹一般。我有了主意,将戒指沿着血肉当中刚刚压出来的螺纹,旋了出来。弗拉吉亚再次有了动作,像是要抚平我的手指。我赶忙制止了她。
“好了,”我说,“谢谢。回去。”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见我说得斩钉截铁,便只好回到了我的手腕上,重新盘起,消失了。
完事之后,我返回酒吧,坐下,将戒指放到卢克面前,喝了一口酒。
“怎么弄下来的?”他问。
“一点肥皂而已。”我说。
他将它包进手帕之中,装进了口袋。
“这么说,看来是赚不到你的钱了。”
“那是。你不戴上吗?”
“不戴,这是别人送的。你知道吗,真想不到你能来这儿。”一只碗,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出现在了桌上。他一边说,一边从中抓了一大把花生。“我还以为你看到留言之后只会打一个电话过来,约个时间咱们改天再谈呢。不过,你能来我真的挺高兴的。谁知道改天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你看,我有几个计划,比我预想的进行得要快——这就是我想跟你聊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
“我也有几件事想和你聊聊。”
他同样点了点头。
在洗手间里,我便拿定主意,暂时先不跟他提马丁内茨和他所说的那些话。尽管整件事当中,听起来并没有任何我感兴趣的地方,但我还是觉得,当我同别人谈话时——甚至包括朋友——若是能够保留一点他们所不知道的特殊小秘密,兴许会更稳妥一些。因此,我决定先将它在心底里装上一段时间再说。
“好吧,那让咱们做一回文明人,一切事情都留到晚饭后再说,”他说着,慢慢将餐巾纸撕成了条状,揉成了小团,“到时再去找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好主意,”我赞同道,“想在这儿吃吗?”
他摇了摇头。
“我在这儿吃过,是不错,但我想换个地方。拐角处有一家,还比较合我的心意。咱们去看看那儿还有没有位子吧。”
“好啊。”
他一口将剩下的啤酒喝干,我们便离开了。
……随即我又想起了马丁内茨,他到底是谁?为何要提安珀?他肯定不是随口一说那么简单,很显然,背后还有深意。他所说的最后那句话为塔瑞语,我的母语。这怎么可能?为何会这样?我毫无头绪。我直骂自己迟钝,竟然让S为所欲为了这么久,都怪自己太过于自负。我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之事。不过,虽然谈不上喜欢,倒也对我的胃口。
“好吧,”卢克说着,转到了桌角,从口袋中掏出来一些钱,扔到桌子上,“咱们定了桌子了。先喝上两杯,然后出去转转。”
我喝完杯中酒,起身跟上了他。他领着我穿过旋转门,回到大堂,随即出门,沿着一条走廊朝后门而去。夜色宜人,我们穿过停车场,来到人行道上,沿着瓜德罗普大街往前走去。没走多远,便是瓜德罗普大街和阿拉米达大街的交会口。我们过了两个路口,经过一座大教堂,然后在下一个转角右拐。卢克指了指街对面不远处,一家名叫拉特图里亚的餐馆。
“那儿。”他说。
我们穿过马路,找到了入口。那是一栋低矮的砖坯建筑,西班牙风格,外表庄严,里边颇为雅致。我们叫了一壶桑格里葡萄酒,点了牛油果鸡,面包布丁和好几杯咖啡,并践行着我们之前的约定——吃饭时不谈正事。
吃饭当中,卢克有两次遇到了熟人。对方都是从房间另外一头特意过来,停在我们的餐桌旁,同他寒暄了几句。
“这镇子上的所有人你都认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他轻声笑道:“我经常来这边做生意。”
“真的?这个镇子似乎不大呀。”
“没错,但那只是表面。它是首府,有不少人会买咱们销售的东西。”
“这么说你常来?”
他点了点头:“这算是我光顾得最多的地方之一了。”
“你不是去森林里远足了吗,还怎么做生意?”
他从自己面前那排列整齐的食物当中抬起头来,笑了。
“我总得消遣一下嘛,”他说,“我厌倦了都市和办公室。得出来到处走走,或是划一划独木舟、爱斯基摩小艇什么的,否则我会疯掉的。实际上,这也是我为何要在这个镇子做生意的原因之一。方便尝试刚刚所说的那些事情。”
他喝了一口咖啡。
“你知道的,”他接着说道,“夜色确实不错,咱们应该开车出去兜兜风,让你感受一下我刚刚所说的东西。”
“听起来不错,”我说着,活动了一下双肩,开始寻找服务生,“可会不会太黑了,看不到什么?”
“不会。会有月亮,还会有星星,而且空气会非常清新。你会感受到的。”
我接过账单,买了单,两人一起溜达出来。果然,月已衔山。
“车子在酒店停车场,”来到街上时,他说,“这边走。”
回到停车场,他指了指一辆旅行车,解了锁,招呼我上车,然后开了出去,拐了一个弯,沿着阿拉米达大街,来到了帕萨奥大街,右转,沿着一条名叫奥泰罗的街道向上,随后又穿过一条街,来到了海德帕克路。接着,路上的车辆便稀疏了起来。通过道旁的一块路牌判断,我们正朝着一处滑雪盆地行进。
拐了几道弯之后,地势越来越高,我感觉到自己渐渐松弛了下来。很快,我们便将所有的人烟全都抛在了身后。夜空下,满是浓浓的静谧,街灯也不见踪影。敞开着的车窗外面,涌入了松树的芬芳,空气清冽。我放松下来,将S和所有烦心事全都放下了。
我瞥了一眼,只见他正注视着前方,眉头轻锁。不过,他显然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因为他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朝着我咧嘴飞快地笑了笑。
“谁先来?”他问。
“你请便。”我答。
“好吧。前段时间的一天早上,当我们说起你离开颀伟设计的事时,你说你不会去别处工作,也没打算去教书。”
“没错。”
“你说你只想到处走走。”
“对。”
“后来,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将目光投向我这边,我没有言语。
“我在想啊,”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你会不会是在四处做买卖,为自己的公司囤点儿货,或是寻找买主什么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以为我捣腾出了什么东西——一件具有革新性质的东西——而不想让颀伟设计得到。”
他拍了身旁的座位一把。
“我一直就知道你很聪明,”他说道,“所以你现在才会四处奔走,一来给那东西的完善以相宜的周期,二来也顺便寻找最能出得上价的买主,待价而沽。”
“你这么说也合情合理,”我说,“若真是这样的话。可它不是。”
他轻声笑了笑。
“没事啦,”他说,“我在颀伟设计干,并不意味着我就是他们的密探。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我确实知道。”
“而且我问这事也并不是出于好奇。实际上,我有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打算。我乐意见你把它做出来,做大。”
“谢谢。”
“在这件事上,我甚至可以出手帮你,给你提供一些货真价实的帮助。”
“我开始有点找不着北了,卢克,可是——”
“听我说完,嗯?不过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要是可以的话。你没有和这附近的任何人签约吧?”
“对。”
“我也觉得,似乎还早了点儿。”
道路两旁的林木越发粗壮了起来,夜风微凉;一轮明月,似乎也比先前大了许多,比在下面镇上时亮了几分。我们又拐了几道弯,实际上,已经开始沿着一系列之字形道路向山上走去,越行越高。左侧的崖壁不时映入眼帘。并没有护栏。
“你看,”他说,“我问你这事,并非因为无聊。我也没有要你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分我一杯羹什么的。尽管和熟人做生意并没有什么害处,但生意归生意,友情归友情。让我来告诉你一些生活的真谛吧。你若真有了相当不得了的设计,当然,你也可以将它卖给别人,赚上一大笔——要是你小心,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的话。不过,也就是那么回事,你的天赐良机,也会随之溜走。如果你真的想赚钱,那就开自己的公司。看看苹果公司。如果真的抓住机会了,就能一直卖下去,比你叫卖自己的点子要强得多。你或许在设计上是一个天才,但我更懂市场。而且我还认识不少人——全国各地都有——都是一些信任我,能够为我们投资,并看着产品呱呱坠地走向大街小巷的人。妈的!我才不会一辈子都待在颀伟设计呢。让我加入,我来融资。你负责生产,我负责销售。这是把一件事做大的唯一法子。”
“噢,我的天,”我叹了一口气,“哥们儿,这听起来确实很诱人。但你理解错了,我并没有任何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
“拜托!”他说,“你知道自己可以跟我说实话的。就算是你一万个不乐意,不想朝着那条道走,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我并不想逼自己的兄弟去做什么,只是觉得你在自我发展方面,兴许正在犯错。”
“卢克,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我感觉到他将目光再次转向了我。我看过去时,他脸上已经浮现出了笑容。
“接下来,”我问他,“又想问什么?”
“鬼轮是什么东西?”他说。
“什么?”
“高级机密,嘘,嘘,默尔·科雷的杰作。鬼轮,”他回答道,“一件任谁也没见过的电脑杰作,同它相比,之前的东西简直就是狗屁不如。液晶半导体、低温储藏、等离子——”
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天!”我说,“那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不过是个人的一点疯狂爱好,一个设计游戏,一台永远也生产不出来的机器。好吧,说不定大部分可以,但根本就运转不了。它就好比是埃舍尔的画——在纸上看来非常了不起,但在现实中根本就实现不了。”片刻的思考过后,我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清了清嗓子,车子又拐了一道弯。明月衔山,若隐若现。数滴雨珠,滴落到了风挡玻璃上。
“好吧,其实你做事也没那么机密啦,”他回答道,“只要我一去你那里,设计图纸、图表、笔记什么的,摆得一桌子都是,我想不留意都难。大多数上面甚至还标注着‘鬼轮’两个字。这些东西从未在颀伟设计的设计稿上出现过,所以我大胆推测那是你自己的一个项目,是你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你从来都是那种谋定而后动的人。你确定现在就要拒绝我吗?”
“如果咱们现在就坐下来,把那东西给尽可能地搭建出来的话,”我诚恳地回答道,“它可能不过就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作用。”
他摇了摇头。
“听起来太不符合常理了,”他说,“一点儿也不像你,默尔。你干吗要费尽心力去设计一台根本就运转不了的机器?”
“那不过是设计理论的一次实践——”我刚开口,就被他给打断了。
“对不起,但那听起来就是屁话,”他说道,“你的意思是,整个宇宙当中就没有一个地方能把你那玩意儿给弄出来?”
“我没有那样说。我只是想解释一下,这东西是按一些假设条件来设计的,一种非同寻常的条件。”
“哦,换句话说,要是咱们在其他世界当中找到了一个那样的地方,便能实现了?”
“唔,对。”
“你真是一个怪人,默尔。你知道吗?”
“嗯哼。”
“又是空欢喜一场。哦,好吧……嗯,它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适应这儿和现在的条件?”
“没有。它在这儿根本就不起任何作用。”
“可是,什么功能这么特别啊?”
“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理论上的,牵涉到时空问题,还有就是埃弗雷特和惠勒这两个家伙的一些概念。不过是对某个数学理论的一些改良罢了。”
“你确定?”
“不过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又没有产品,咱们也没有公司。对不起。告诉马丁内茨,这条路是死胡同。”
“嗯?谁是马丁内茨?”
“你的科雷·雷纳德有限公司的潜在投资人之一啊,”我说,“丹·马丁内茨,中年,略矮,人模狗样,缺了一块门牙……”
他的眉头拧到一起:“默尔,我真他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酒吧等你的时候,他凑过来问我问题,似乎对你知道得不少。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问的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件事。说得就像是你已经在找他拉投资一样。”
“嗯哼,”他说,“我不认识他。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被你打断了,而且你说吃饭时不谈生意。再说,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他甚至还暗示我可以告诉你他正在调查你。”
“他究竟想知道什么?”
“问你能否把电脑产品顺利搞出来,并保证投资人不上法庭。我是这么理解的。”
他拍了拍方向盘。“这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嘛,”他说,“真的没有。”
“我倒觉得,也许是那些你曾向他们提及过此事的人,雇他来进行调查的——或者只是敲山震虎,想让你老实一些。”
“默尔,你觉得我真的那么笨?笨到还没弄明白产品到底存不存在就去找人砸钱的地步吗?除了你,我从没跟其他人提过这事,而且以后更不会。你觉得他会是谁?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摇了摇头,但那句塔瑞话,依然在耳边回响。
干吗不说出来呢?
“他还问我,有没有听你提到过一个叫作安珀的地方。”
我说这话时,他正注视着后视镜,随即猛地一打方向盘,转过了一道弯。
“安珀?你在开玩笑。”
“没有。”
“怪事。肯定是巧合。”
“什么?”
“上周我刚听人提及过,说有一个梦幻一般的地方,名字也叫作安珀。不过我从没在人前提起过。那不过是酒后的醉话罢了。”
“谁?谁说的?”
“一名相识的画家。一个典型的疯子,但确实有几分天赋。叫梅尔曼。我倒是有点喜欢他的作品,还买了几幅画。上次经过市中心时,我还顺便去看他有没有新东西来着。他没有,不过我倒是在那儿待到很晚,聊天、喝酒以及抽他的烟来着。一会儿之后,他便喝高了,开始谈论魔法。并不是纸牌把戏。真正的玩意儿,你懂吗?”
“懂。”
“嗯,过了一会儿,他便开始演示。若不是我也喝高了,事后肯定会深信不疑的。他凌空悬浮了起来,还召唤来了火,变出了一群怪兽,然后又赶走了。他给我的东西里边应该放了迷幻药。不过见鬼!看起来好真实。”
“嗯哼。”
“不过,”他接着说道,“他知道一种城市,是所有城市的原型。我记不清究竟叫什么名字了,听起来像是索多玛、蛾摩拉或是卡默洛特什么的,反正他是这么形容的。他把那个地方叫作安珀,说由一个半疯不癫的家族掌管,里面住着他们的党羽和爪牙,都是几百年前被他们从其他地方掳过去的那些人的后代。这个家族和那座城市的影子,在许多传说什么的当中都曾出现过,总之就是这些。我拿不准他到底是在影射什么,还是真有那样一个地方。不过,我就是在他那儿听说的这个地方。”
“有意思,”我说,“梅尔曼已经死了。几天前他住的地方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不,这事我不知道。”他再次瞟了一眼后视镜,“你认识他?”
“我见过他,就在你上次离开之后。金斯基告诉我说茱莉亚一直在同他见面,所以我去找那个家伙,想要问问她的事情。你看,嗯,茱莉亚死了。”
“怎么可能?我上周还见到她来着。”
“死得非常蹊跷。被一只奇怪的动物杀死的。”
“老天!”
他突然踩下了刹车,驶离路面,开进左侧的一处空地之上。前方,是一片葱茏的林木。越过树顶,城市的烟火,星星点点地映入了眼帘。
他熄了火,关了头灯,从兜里抽出来一张达勒姆纸,开始卷起了烟。我注意到他又瞥了一眼上方和前方。
“你好像总是在看后视镜。”
“对,”他回答道,“我几乎可以肯定,从希尔顿的停车场一出来,便有一辆车一直尾随着咱们。最远时,离咱们不过是几道弯的距离。现在似乎消失了。”
他点起烟,开了车门。
“咱们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吧。”
我跟着他,两人并排站在那儿,凝视着浩瀚的夜空。朦胧的月光下,树影婆娑,依稀可辨。他扔下香烟,踩灭。
“狗屎!”他说,“这事也他妈太复杂了!我知道茱莉亚正在和梅尔曼见面。当天晚上,我见了他之后也去见她了。我甚至还帮他给她带去了一小包东西,好吧?”
“纸牌。”我说。
他点了点头。
我将他们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看。他只是借着昏暗的光线瞥了一眼,却再次点了点头。
“就是这些纸牌。”他说完,接着又道,“你还喜欢她,对不对?”
“对,我想应该是。”
“噢,见鬼,”他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老伙计。并不完全都是好事。给我一分钟整理一下。你扔给了我一个大难题,或者是我自己给自己出的,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踢了一块碎石一脚,山坡下立刻传来一连串的山石碰撞声。
“好吧,”他说,“首先,把那些纸牌给我。”
“为什么?”
“我得把它们给撕个粉碎。”
“你浑蛋。为什么?”
“它们太危险。”
“我已经知道了。我得留着。”
“你不明白。”
“所以你告诉我啊。”
“没那么简单。我得先弄清楚什么可以跟你说,什么不可以。”
“干吗不一股脑儿全都告诉我?”
“我不能。相信我——”
第一声枪声刚响,我便扑倒在了地上。枪声是从右侧的山头上传来的。卢克并没有卧倒,而是朝我左侧的一片树林,呈之字形奔了过去。随即,那儿又传来了几声枪响。他手中多了一件东西,举了起来。
卢克开了三枪,袭击者又放了一枪。卢克的第二声枪响过后,我听到有人惨呼了一声。此时,我已站起身来,手握一块石头,朝他奔了过去。在他第三声枪响过后,我听到了有人倒地的声响。
我跑到时,他刚好将一具尸体翻了过来,我碰巧看到那人缺了一块的牙齿间隐约喷出一片迷雾,呈蓝色或灰色,正慢慢消散。
“那到底是什么?”等到那雾气飘走之后,卢克问。
“你也看到了?我不知道。”
他俯视着那具软塌塌的尸体,只见对方胸前的一片血渍正在迅速扩散,右手之中,依然抓着一把点三八手枪。
“我不知道你还带了枪。”我说。
“你要是跟我一样经常出远门,你也会的,”他回道,“我每到一座城市,都会买上一把全新的,离开时再把它卖掉。机场安检的问题。我想这一把是不会卖的了。我从没见过这个人。默尔,你呢?”
我点了点头。
“就是那个丹·马丁内茨,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人。”
“噢,天,”他说,“越来越复杂了。或许我真应该找一处寺庙,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妄。我——”
突然间,他抬起左手,扶向了额头。
“哎呀,”他随即说道,“默尔,钥匙还插在车上。上车,立刻开回酒店去。别管我,快!”
“到底怎么了?怎么——”
他抬起手中的武器,一支翘鼻自动手枪指向了我。
“快!闭嘴,走!”
“可——”
他枪口一沉,一发子弹立刻射进我双脚间的泥土中。接着,枪口又笔直地指向我的胸腹。
“梅林,科温之子,”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要是再不跑,我就立刻叫你变成死人!”
我听了他的话。车子扬起一阵沙砾,一个U形转弯,在马路上留下一片轮胎印记之后,朝着山下呼啸而去,一个侧滑,拐入了右侧弯道。随后,在接下来的左拐弯前,我踩下刹车,开始减速。
我驶下车道,开向了左侧。前方,一片峭壁耸立,附近点缀着一些灌木。我熄了火,关了车灯,拉起手刹,悄悄地打开车门,溜出来时,特意虚掩着车门。在这种地方,任何声响都会传得很远。
我在阴影中潜行,沿着右侧的公路,返回上面。四下里一片死寂。拐过第一道弯,前方又是一道弯。什么东西正在树丛上方飞翔着。兴许是一只猫头鹰,我暗想。接近第二道拐弯处时,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动作,慢慢前行,以免发出声响。
绕过四道弯中的最后一道,我找了几块岩石和树丛作为掩护,然后停下脚步,细细查看起了我们先前所待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我慢慢靠了过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做好了一切准备,一旦情势需要,随时能站定、扑倒或是突然发力,扑向前去。
除了夜风入林的飒飒声响,万籁俱静。目力所及,也不见有任何人影。
我蹲起身来,继续往前移动,动作依然缓慢,身形也依然隐藏在树石之间。
不在那儿。他已经转移了阵地。我又靠近了一些,在最后时刻,再次停下脚步,凝神细听。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穿过马丁内茨先前倒地的位置。尸体不翼而飞。我在那儿走了几个来回,没有任何线索,看不出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喊上几声,但又找不到万全之策,所以只好闭嘴。
我一路平安地走回车子旁,钻了进去,朝镇子的方向开去。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到底都出了什么事。
回到酒店,我将车子停在先前所停的位置附近,然后进了酒店,找到卢克的房间,敲了敲房门。我并未指望能有人前来应门,但我觉得这是破门而入前的基本准备工作。
用力去拧那门把手时,我做得很是小心,只拧坏了门锁,并未伤到门板和门框,因为那位布拉兹达先生,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伙计。这着实花了一点时间,但好在四处无人。进屋后,我打开灯,双眼快速地扫了一遍之后,飞快地溜了进去。接着,我站在原地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但没有听到客厅中传来任何动静。
整洁有序。箱子放在行李架上,空空如也。衣物挂在衣橱之中,口袋里除了两盒火柴、一支钢笔和一支铅笔,再无其他。一个抽屉里摆放着几件内衣和外套,没有别的。洗漱用品摆放在剃须包中,或是整齐地排列在台子上,没什么特别的。一册B.H.李德尔·哈特的《战略》,正摆放在床头柜上,一张书签,插在四分之三左右的地方。
他的旧衣服扔在一张椅子上,满是尘土的靴子立在旁边,一边放着短袜。靴子里除了两条绑腿,什么也没有。我查看了一下衬衫口袋,空的,但我的指尖在其中一个口袋中摸到了几颗白色的小纸球。我满腹狐疑,将其中几个展了开来。密语记录?没有……毫无头绪之下,一张纸上的几个棕色小点回答了我的疑问。是烟草。这不过是几张卷烟用的纸。很显然,他在野外远足的时候,把自己的烟头也给捡回来了。我回想了一下过去同他出去远足时的情形,他并不总是这么讲究。
我试了试裤子,其中一个后兜里有一条潮乎乎的大手帕,另外一个装的则是一把梳子。前面右侧口袋中什么也没有,左侧有一颗子弹。我心念一动,将它装了起来,随即检查了一下床垫下面和抽屉底下,甚至还看了看厕所的水箱。没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解释他今晚的蹊跷行为。
我将车钥匙放到床头柜上,出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并不在意他知道我闯进了他的房间。实际上,我很喜欢这个点子。他在我设计“鬼轮”的那些图纸当中乱翻,原本就让我有些恼火。还有就是,关于今晚他在山顶上的所作所为,他还欠我一个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解释。
我脱下衣服,洗了一个澡,上床,关灯。若不是不想留下任何证据,而且心底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他不会再回来了,我说不定还会给他留一张纸条。



M.C.埃舍尔(1898~1972):荷兰版画艺术家,以运用细部写实达到特异视觉效果著名,如楼梯从同一平面看起来既是上行又是下行。随着他开始绘出宇宙万物令人意想不到的形变,他的作品又表现出超现实主义的情趣。
休·埃弗雷特(1930~1982):美国物理学家,多宇宙理论(MWI)的创始人。他认为,在量子力学看来,存在多个平行的世界,在每个世界里,每次量子力学测量的结果各自不同,因此不同的历史发生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
约翰·阿奇博尔德·惠勒(1911~2008):美国物理学家、物理学思想家,“黑洞”一词就是他最先提出的。
索多玛和蛾摩拉都是传说中的古巴勒斯坦城市。据《圣经·创世记》记载,这两座城市因罪恶昭彰被火焚毁。
传说中亚瑟王的宫殿所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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