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庇城．迷宫
瓦殊站在爱庇城的高墙上不发一语，静静看着下方的城门轰然关起。日出了，但在迷宫之中却只是由夜晚的漆黑转成淡淡的灰暗。然而今日的清晨与往常有所不同，与往日相比要灿烂得多……也可怕得多。这一天被希望所点亮，却被恐惧所蒙蔽。
这个清晨见证了位于迷宫中心的爱庇城，经历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役之后，仍旧屹立不摇、英姿焕发地耸立。
但这个清晨，空气中也飘着火葬的气味。生者在今日深深地吸一口气，希望日子能够过得更好。
而这个清晨，远方的天际也抹上了一片火红，而且那红光愈来愈旺。驻扎在城墙上的派崔恩人都不免受到光线吸引，转头张望，看着那奇异且不自然的光芒摇摇头，交头接耳地低声说话。
「绝对没好事。」他们凝重地告诉彼此。
又怎么能怪大家这样想呢?就连瓦殊也办不到。他当然办不到，因为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恐怕很快就得告诉所有人，天亮带来的喜悦也会因此一扫而空。
「那是战场的火光。」他得这样告诉子民。「为了争夺最后之门的控制权，双方正在交战。先前攻击我们的龙蛇，并非如大家所想的败退了。没错，我们的确杀死了四头龙蛇，可是死了那四头，却会生出新的八头来。龙蛇正在攻击最后之门，牠们想要将门封锁住，把我们永远锁在这个令人畏惧的牢笼之中。」
「我们有同胞居住在幽联界以及最后之门附近，相信他们现在正与这股邪恶力量交战。但是他们势单力薄，难以和对方壮大的军势抗衡。」
「我们远水救不了近火，距离太远了。就算我们真有办法活着过去，也来不及帮上什么忙——现在已经太迟了。」
「等到最后之门被封闭，迷宫里的邪恶力量就会更壮大，我们的恐惧和仇恨也会随之酝酿，邪恶将从这种情绪之中获得养分，最后就会变得更加难以对抗。」
这场斗争是毫无希望的，瓦殊自己都不免这么想，也必须对子民说实话。逻辑、理性都告诉他大势已去，然而站在墙头的他，远眺着彼方的红光，是否心中还有一线希望呢?
这没道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一个人的手碰了碰他。
「酋长，你看，他们已经平安渡河了。」
一名站在瓦殊身边的派崔恩人看来是误会了，以为酋长是担心天还没亮就出了城的那对男女。那两人前去寻找那只曾在爱庇城上空为了大家奋战的金碧飞龙，但这场搜寻很可能徒劳无功。那头飞龙就是魔蛟法师，同时也是那笨手笨脚的萨坦人，他的下民名字叫做艾福瑞。
瓦殊当然替这两人忧心，不过却也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同样又是无逻辑、非理性的冀望。
瓦殊并不长于肢体动作，而是个深思熟虑、懂得运用想象力的人。这个特征只要看见自己松垮的萨坦身体却刻满派崔恩符文他就能明白。面对子民，他必须提供想法，拟定计划，告诉大家为了那无可避免的一刻该做什么准备。他应该要说实话，发表一场绝望的演讲。
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只是站在城墙上，看着那叫做魔手胡夫的下民，以及身为派崔恩人的梅莉特。
瓦殊在心中告诉自己，他将无法再与那两人会面。他们深入的迷宫，平常就已经步步杀机，而现在遭派崔恩人击退的怪物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怀着满腔怒意，时时准备复仇。他们这次行动有勇无谋，可说毫无机会，所以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两人，也无法再与他们所寻找的艾福瑞，也就是魔蛟法师，或者那金碧辉煌的飞龙相见。
但瓦殊却站在城墙上，满怀希望，等待他们回来。
流经爱庇城城墙下的愤怒川已经结冰，之所以会如此都是那些怪物干的好事，邪恶的龙蛇以魔法将河面冻结，这样牠们麾下的大军就可以轻松到达对岸。
梅莉特一边爬下满布石头的河岸，一边冷笑——那些怪物倒是帮了她一把。
不过有个小问题。
「妳说这是魔法造成的?」魔手胡夫跟着从河岸滑下，却在那片黑色冰层前停住，用靴子戳了戳河面。「法术效果能维持多久?」
这真的是个问题。
「我不知道。」梅莉特不得不承认。
「嗯，」胡夫低声说，「我想也是。说不定我们走到一半，法术就失效了。」
「是有这个可能。」梅莉特耸耸肩。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那他们就回不来了，滚滚黑水会将他们吸进水底，凝结他们的血液，将他们的身体摔在石块上，还会把黑色、现在还掺了血的河水灌进他们的肺里。
「没有别的办法吗?」魔手胡夫看着她，还有她身上发着蓝光的符文。
他当然是指能不能用她的魔法。
「我大概可以自己过去，」梅莉特告诉胡夫，但是想了想，却发现也许连这都办不到。
她的身体经过昨日的大战后已经很疲累，精神上也因为遇上剎而显得衰弱。「不过我绝对没办法把你也带过去。」
她踏上冰层，一股寒意就这样直冲她的骨髓。她咬紧牙关不要打颤，看着河的彼岸说，「跑一下就到了，不会花太久时间。」
魔手胡夫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不是对岸，而是冰层。
梅莉特这下子才想起来，这个男人可是个职业杀手，在他自己的界域中什么也不怕，但却曾经在一个界域碰上让他害怕的东西——水。
「你怕什么?」梅莉特故意嘲弄他，希望他难为情之后就会有勇气渡河。「你又不会死?」
「我会死，」胡夫纠正说，「我只是不会一直都是死的。另外，小姐，我可不会不好意思告诉妳，像这种死法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也没兴趣。」梅莉特飞快地回了一句，不过她也注意到自己不但没动，还把脚从河面上抽了回来。
她深呼吸一口气之后说，「要不要来随便你!」
「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胡夫双手似握非握，语气很苦。「我可没办法保护妳，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
没有人杀得了他，但他也没办法杀害任何人。他射出的箭一定会失去准头，挥出的拳肯定擦身而过，劈出的剑也绝对砍不中。
「我可以保护自己，」梅莉特说，「我甚至可以保护你。我需要你，那是因为你应该比我了解艾福瑞——」
「妳错了。」胡夫回道。「我不认为有人了解他，连艾福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也许哈普罗还算了解他，但现在说这个也没意义了。」
梅莉特没说什么，只是咬着嘴唇。
「不过妳倒是提醒了我，小姐。」魔手胡夫接着说下去，「没找到艾福瑞，我身上这诅咒可就没办法解除。走吧，赶快过去。」
他踏上冰冻的河面，准备横渡。这迅速又莽撞的行动让梅莉特大吃一惊，还摸不着头绪就被迫连忙追上。
冰层又滑又难走，加上刺骨寒气漫布全身，梅莉特忍不住浑身颤抖。她跟胡夫靠在一起彼此支撑着，胡夫不止一次抓住差点滑倒的她，而她也不停用手帮胡夫稳住步伐。
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震天价响，一道裂缝划开了河面，几乎就在他们脚下裂开来。此时，从湍急的河水中忽然窜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想要抓住梅莉特，她立刻就将手搭上剑柄。
魔手胡夫却阻止了她。
「只是个尸体。」他说。
梅莉特定睛一看，发现胡夫说得果然没错，那爪子软弱无力，没一会儿又被河水吞没了。
「咒语效力快结束了，」她不免对自己有些懊恼，仓促地说，「快走!」
她连忙继续前进，不过现在冰层上渗出一些河水，变得更加滑溜。梅莉特脚底一滑，赶紧抓着胡夫，可是就连胡夫也重心不稳，两人应声一倒，梅莉特用手掌跟膝盖撑在地上，低头一看竟是张狼人两眼突出、龇牙咧嘴的死相。
此时冰面就在她两手间裂开，那头死狼人弹了出来，直朝她扑过去。梅莉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魔手胡夫这时抓住了她。
「冰层要裂开了，」他叫道，「快跑!」
他们离河岸至少还有两个人的身体那么远。
梅莉特站不稳，索性就手忙脚乱地爬过去，手臂跟腿都受了冻伤痛得要命。魔手胡夫边跑边滑地跟上，脸色苍白的他，下巴紧咬得跟冰块一样硬，还瞪大了眼一脸惊恐——他来自一个缺乏水源的界域，溺死是难以想象的酷刑，恐惧差点就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们两个愈来愈靠近河岸，快要安全了。
但是迷宫是有智慧的邪恶力量，非常阴险狡诈，总是给人希望，让人以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
河边有几块大石头，梅莉特抓住其中一块，虽然手指没了知觉，但还是用力把自己撑上去。
但是她脚下的冰块松动了，梅莉特下半身整个浸在溅起浪花的黑色河水中，手不由自主地放开，河水将她往下游冲去……
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抓起了她，将她往河岸上一抛。梅莉特重重跌在地面，长长吁出一口气。她躺在那儿一直喘，直到听见身后滚滚流水中传来一声大叫。
魔手胡夫站在冰层上，重心并不稳，他将梅莉特送上岸之后，便机灵地在河岸边找到一棵小树，抓住树干稳住身子。
然而，愤怒川的河水将他脚下的冰层一点一点地冲开，水流力道相当猛烈，而他抓住灌木的手却非常湿滑。
胡夫大手松脱的一瞬间，梅莉特整个人扑了上去，用已经麻木的手指抓紧胡夫的皮背心后侧，拚了命地想把他拉上岸。她跪在地上，河面愈涨愈高，如果她不能把胡夫拉上来，那他们两个就会一起被水卷走，所以她拚尽全力拉住胡夫的背心，差点没把衣服从他身上扯下来。梅莉特的膝盖陷进泥巴之中，总算将这大男人沉重的躯体稍稍拉上来些。强壮的胡夫当然也尽可能帮忙，不停地踢着脚，在河岸的斜面上找到支撑点，最后终于慢慢爬上岸。
上岸之后他就躺在地上，又冷又怕地喘气、发抖。梅莉特却听见另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于是抬头往上游一看，一堵夹杂红色泡沫的水墙，正推动着巨大的冰块碎片朝下游奔腾而来。
「胡夫!」她大叫。
胡夫听了一抬头，看见洪水逼近，勉强撑起身子，朝离河远一些的岸上蹒跚前进。梅莉特想要帮忙却力不从心，她连要顾好自己都有点难，一个不小心就跌在地上，摔在一片平坦厚实的土地上，心里依稀感觉到胡夫好像也在附近倒下了。
河水彷佛是失去猎物心生不满一般，不住地怒吼，虽然这有可能只是梅莉特的想象。她连忙镇定下来，调整心跳跟呼吸，利用符文魔法的力量让身体暖和，将恶寒从体内驱散。
不过她很清楚自己不可以在这里躺太久，还有许多怪物——乔狄恩恶魔、狼人、虎人等等——都隐藏在树林内，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在观望。她先察看了身上的符文刺青，藉由符文的亮度判断是否有危险逼近，结果看见皮肤发青，不过却是因为冰冷的缘故，符文并未发亮。
感觉上这应该是件令人心安的事情，但却恰恰相反，因为这不合逻辑。夜里为数众多的怪物气焰高涨围攻爱庇城，总该还有一些不死心的家伙会在城墙外面等待机会复仇，挑一些落单的巡逻下手。
但事实上符文真的没有发亮，就算有也极度微弱，这代表就算有什么敌人在这一带，距离也还很远，而且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来。梅莉特对这状况相当不解，而且很不自在，敌人莫名其妙地失去踪迹，比直接面对一大群狼人更令她毛骨悚然。
希望——当迷宫给你这样东西，通常只代表它会从你手中再抢回去。
梅莉特改采匍匐姿态，提高警觉注意周遭动静。魔手胡夫蜷在地上，体温降得太低，忍不住全身颤抖，嘴唇已经变成青紫色，牙齿咯咯作响，看来已经咬到舌头，嘴角流出一点血。
关于下民，梅莉特所知甚少。胡夫会不会冻死?也许不至于吧!但若是他病了，那他们的速度势必会变慢。如果他可以起来走走，身体就会温暖一些，可是梅莉特必须先能让胡夫站得起来。这时她想起哈普罗曾经提过，符文魔法也可以用来治疗下民，于是她爬到胡夫身边，握住他的两边手腕，让魔力从自己体内流入他身上。
胡夫颤抖的状况的确渐渐好转，白透的双颊也稍稍红润起来，他最后呼出一口气，往后一倒，闭上眼睛感觉暖意在体内循环。
「可别睡着了!」梅莉特出声警告。
他用舌头舔舔牙齿，然后闷哼着说，「以前在艾瑞亚那斯，我还曾经想过哪天发大财了，我就要弄一大桶水放在院子里，跳进去从头到脚淋个痛快，不过现在——」他做了个鬼脸，「这鬼玩意儿我连喝下肚都不想了!」
梅莉特站起来说，「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这个地方太明显了。如果你没问题，我们就赶快走吧!」
胡夫马上站起来。「怎么了?有什么状况吗?」
他也看了看梅莉特手臂跟手掌上的符文，胡夫跟着哈普罗一段时间，已经了解到符文的警告作用，所以看见符文根本没发光时，不禁疑惑地看着梅莉特。
「我不知道。」她怔怔地看着树林回答。「看起来似乎没有东西在附近，可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股异样的感觉，只好摇摇头。
「往哪儿走?」胡夫问。
梅莉特想了一下，瓦殊先前已将金碧飞龙——也就是艾福瑞——坠落的地点指给她看，那是爱庇城往下一道门的方向(注1)。她跟瓦殊的判断，那个地方的距离大概不过半天路程。
梅莉特抿着嘴唇思索，她可以走进树林，这样会得到一些掩蔽，但相对也更容易被怪物偷袭——因为如果怪物已经在注意他们，那想必就躲在树丛中。另一个办法是一直沿着河岸走，这样至少可以在一定的距离内吓阻对手，城墙上的守卫也可以用魔法武器援护他们。
最后梅莉特决定先沿河岸前进，至少撑到爱庇城无法保护他们再说，说不定届时她也已经可以判断出哪一条路径可以找到艾福瑞了。
至于那条路该怎么样才走得过去，她根本不愿多想了。
她和胡夫两人小心翼翼地靠着河岸行走，黑色水波不停打在岸上，好像相当不满先前所受的委屈。两人一边避开太过湿滑的泥土，同时也小心不踏进幽深的树影之中。
森林中一片寂寥，静得非常怪异，宛如所有活物都离去一般……
梅莉特停下脚步，对于自己的恍然大悟有种作呕欲吐的感觉。
「难怪没有东西在附近!」她大声叫了出来。
「什么?为什么?妳在说什么?」魔手胡夫看她忽然停下来，连忙追问。
梅莉特指着远方不祥的红色天际。「所有怪物都到最后之门那里去了，牠们集结起来想要杀光我的族人!」
「走得好啊!」魔手胡夫说。
梅莉特只是摇摇头。
「怎么了?」胡夫又问，「牠们走了不是刚好?瓦殊说过，最后之门离这里很远，就算是那些虎人，应该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赶到吧?」
「你不明白，」梅莉特满怀沮丧地回答。「迷宫可以直接把牠们带过去，如果迷宫想要这么做，这些怪物一眨眼的时间就会出现在那里。我们全部的敌人……整座迷宫的怪物……现在都在那里，跟我的族人厮杀。这样我们怎么撑得下去?」
她已经萌生了放弃的念头，这个任务根本没意义，就算她可以找到生还的艾福瑞，他又能够做些什么?艾福瑞也只是一个人，虽然拥有强大的法力，但一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找到艾福瑞!这是哈普罗被带走前交代的事情，但是当时的哈普罗想必也不知道状况会变成这样。如今哈普罗下落不明，说不定已经死去，加上剎也离开了。
她的主君，她誓死效忠的对象……梅莉特想到这里，手又抚上前额，那是剎留下的刺青，一个象征她的信任与情感的符号，现在却如烙印般滚烫。剎背叛了她，甚至可以说是背叛了全族。
剎有足够的力量对抗邪恶生物，如果他在场，派崔恩人一定会士气大振。有了剎的法术跟谋略，也许还有一丝胜算……
但剎却丢下他们走了。
梅莉特甩甩头，先将这些事情都抛诸脑后，专注在眼前的问题上。她差点忘记了一个重要的教训，也就是不需要想得太远。眼前所见一切可能是幻象，最重要的是，眼睛得看好自己要走的路。
于是她看到了指引方向的路标。
梅莉特真想痛骂自己，要是她还在想那些事情，很可能就会错失目标。她蹲在地上，小心地捡起一样东西，拿起来给胡夫看。
那是一片亮晶晶的绿鳞片，地上有好多像这样金色与绿色的鳞片。
旁边则是一滩又一滩的血迹。
注1 迷宫内的方向是由「门」来决定，「门」也会显示出一个人距离迷宫出口有多远。第一道门位于涡旋界，爱庇城就介于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中间。迷宫中还有数不清的门存在，所以方向是由人与门的相对位置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