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家五部曲Ⅴ:地球的新生> 第九章 迫害

第九章 迫害

  最初狄度觉得他们有点杯弓蛇影了。在波迪卡地区,地球守护者殿堂的信众数量并没有减少。实际上,关于这个案件的故事最初在该地区流传的时候,其内容还是偏向地球守护者殿堂的。大家都说,谢德美教导小孩子,众生在地球守护者眼中都是兄弟姊妹;她让出身贫寒的小孩上学,还接纳获释奴隶的女儿进校,让她们与人类和天使的小女孩一起学习、生活、劳动。正是由于她所做的这一切,谢德美竟然被告上法庭。后来,针对她的控罪被撤销,那些原告反而被诉以更严重的罪名——这个结局确是鼓舞人心,对吧?

  可是后来,普罗大众逐渐意识到,阿克玛若拒绝处死那些控告谢德美的异教徒,此举实际上已经更改了法律。一个人悍然攻击国教,他所受到的唯一惩罚竟然是逐出地球守护者殿堂!他们本来就不信奉地球守护者,这种隔靴搔痒式的所谓惩罚算得了什么呢?阿克玛若身为国教的最高权威和教义纷争的最终仲裁人,竟然将法律赖以生存的惩罚措施变得如此虚弱无力;长此以往,不信奉地球守护者根本就不算是犯罪了。

  实际上这意味着什么呢?在过去,大部分人只接触过一种宗教,他们对宗教的认识只停留在仪式的层面上——每个城市都有国王派驻的祭司,专门负责主持各种官方宗教仪式。十三年前,这批祭司被遣散,换来一批新的祭司和导师。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并不仅仅主持一下公共仪式,还四处化缘,将得到的食物分发给贫民。他们还传播一些很古怪的新教义,鼓吹什么“众生平等”,显然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大部分人会不假思索地说,你们要释放被奴役了十年以上的掘客奴隶,没问题,这是好事;你们说奴隶的子女一出生就是自由民,这也说得过去。可是人人都知道,掘客既愚蠢又讨厌,根本不适合与文明人为伍。他们只能干些粗重体力活,试图教他们学会高级一点的技能简直就是浪费资源。可是现在国教的教义竟然公然挑战自然规律,实在是令人费解。

  当然了,没有人会公开质疑。就算是那些疯狂憎恨掘客的人,也只会在私下里骂几句发泄。毕竟法律规定了,任何人都不得与国王委任的大祭司唱反调。

  只是现在看来,就算你和大祭司唱反调,惩罚也不过是被逐出地球守护者殿堂罢了。换句话说,人们不但可以放心唱反调,而且还能唱得很高调。

  不过也可能会有些隐性的惩罚措施。比如说,外国人想入籍必须经过浴水重生的仪式,除了祭司还有谁能够主持这个仪式呢?如果外国人先加入地球守护者殿堂,等入籍之后再退出可以吗?如果国王只和加入了地球守护者殿堂的商人做交易,那又如何呢?或者国王会要求与王室交易的商人必须送小孩去地球守护者殿堂设立的学校上学——那些学校散落在全国各地,每个村庄都有一所,通常是由一到两个导师主持教学工作。

  不,没有必要贸然开口,要是被逐出地球守护者殿堂就得不偿失了。枪打出头鸟,还是辨清风向再行动吧。

  这是大部分民众的想法,可是有一小撮狂热分子已经开始给狄度和他手下的祭司制造麻烦了。对于他们来说,公开举行反地球守护者的集会已经不足以泄愤。他们本来预计会有成千上万的民众退出地球守护者殿堂,转投他们的阵营;不过事与愿违,局势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这一小撮极端分子于是忍无可忍,开始祭出各种下三烂的手段去逼迫骑墙派抛弃地球守护者殿堂。

  一开始,他们在波迪卡全省各地的地球守护者殿堂的墙外用粪便写上“掘客洞”几个大字。这是一句非常下作的相关语:“洞”字在粗俗用语里面是暗指肛门,把这个字与“掘客”连在一起指代一个掘客社区所在的地道,是一种极具冒犯性的说法。把地球守护者殿堂叫作“掘客洞”,其贬损的意味是再清楚不过了。

  清洗墙上的涂污并不困难,无奈这只是一个开始;极端分子随即接二连三地展开了一系列骚扰活动。很多憎恨掘客的人——他们自称“弃儿帮”——会趁着祭司举行户外仪式的时候聚集在旁,反反复复地大声骂脏话,盖过祭司的声音。举行浴水重生仪式的时候,他们把动物尸体和粪便扔进水里——其实这已经构成了犯罪。后来他们变本加厉,有人甚至闯进殿堂,把里面所有能毁坏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有一天早晨,所有祭司循例聚集在一起,会场却突然着火;虽然他们很快就把火扑灭,可是那些歹徒的狼子野心已经暴露无遗了。

  出席布道会的信众数目开始减少;在地处偏远的社区,有些导师也受到滋扰。有人把动物尸体放在殿堂门口的台阶上,还有人用袋子套住祭司或者导师的头痛殴一顿。有的导师已经辞职了,有的要求分配到城里工作,因为城里的导师和祭司数量众多,能够互相照应。帕卜别无选择,只能关闭了地处边远地区的几所学校。人们在出席布道会或者前去学校上课的时候也成群结队地上路,以防遭遇不测。

  在风雨飘摇之中,狄度不断地四处巡视,每到一地就向当地的司法长官投诉。国民警卫队的指挥官会搪塞道:“我拿他们有什么办法?不信地球守护者该当何罪,你们早就有定论了。按照新的法律,你们只需要找出凶手,然后把他正式赶出地球守护者殿堂……就可以了。”

  狄度会说:“不信地球守护者?殴打教师不仅仅是‘不信’,而是袭击!”

  “可是受害者的头被盖上了,根本认不出袭击她的人。再说了,让一个女流之辈去教书,这不见得是一个好主意吧?还有啊,她竟然让掘客和人类混在一起上课!”

  狄度立刻意识到,这个军官很可能就是那些狂热分子当中的一员。这些人恨掘客入骨,可能因为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是退役老兵。对于他们来说,掘客都是耶律国民——不是残暴凶狠的打手,就是昼伏夜出的刺客。掘客天生只配当奴隶,虽然现在他们获得了自由,不过这其实是一个意外;如果有人认为这些曾经的敌人应该获得公民权,从此与普通人平起平坐,那么这些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狄度可以说:“掘客不是动物。”

  那个国民警卫队的军官就会说:“他们当然不是动物,而且法律已经确认他们的公民身份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让他们和人类一起接受教育不是太合适罢了;应该让他们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继续深造才对嘛。”

  “弃儿帮”逐渐发现地方政府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去保护地球守护者殿堂,于是他们越发肆无忌惮了。很多目中无人的小青年会成群结队地寻衅滋事,从年老和年幼的掘客,到地球守护者殿堂的祭司和导师,都成了他们的攻击对象。他们会拦住对方,一边恶语相向,一边推推搡搡,甚至砸几拳,踹两脚。

  如今狄度来到一个偏僻边远的小镇。这个镇有很多掘客聚居,大部分都不是奴隶后代,而是本地区的原住民。他们在这里的历史远比人类悠久,和任何一个天使家族相比也毫不逊色。在他召开的一个会议上,很多家长问:“你竟然叫我们不要自卫?那么你向我们宣扬这个宗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我们变弱吗?以前我们在这个城市里从没觉得不安全,人人都承认我们是正式公民。可是后来你越鼓吹众生平等,我们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反而越来越多。”

  狄度向来能言善辩,所以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埋怨朋友激怒了他们的敌人,其实是无能和无助的表现,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谁是你们的敌人?是那些对你们使用暴力的人,是那些大声呵斥你们的人,是那些打砸抢的人。如果你们拿起武器以暴易暴,就正中他们的圈套了。他们会立即四处宣扬,看哪,那些掘客手上有武器啊!他们是耶律国的奸细!”

  “可是我们以前一直是正式公民,而且……”

  “你们从来都不是正式公民!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没有一个掘客法官?为什么军队里面没有掘客士兵?我们与耶律国打了几百年的仗,你们的公民权早就被剥夺了。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阿克玛若才从纳飞故国回来,将宾纳若的学说广为传播。宾纳若教导我们,地球守护者希望他的子民从此不要再分彼我。所以你们必须鼓起勇气去承受打击,如果觉得不安全的话就尽量成群结队地出行,可是千万不要拿起武器。否则你们面对的就不再是一般的暴徒恶棍,而是全副武装的军队。”

  狄度好歹说服了他们,或者只是说得他们筋疲力尽,再也无力争辩了。可是局势已经越来越难控制。每周他都写信四处求助,给阿克玛若,给摩提艾克,给帕卜……只要是他觉得能够帮得上忙的人就发信过去。有一次他甚至写信给凯迪奥,求他公开反对这些暴力行为。他在信中写道:“在憎恨掘客的群体中,你向来都享有盛誉。如果你公开谴责那些欺凌弱小儿童的恶棍,大概能让其中一些人知耻能改;而国民警卫队的部分士兵可能会因为你的呼吁而开始认真执行法律,保护地球守护者的信徒免受暴徒的迫害。”

  凯迪奥当然没有回复。摩提艾克会立即派遣特使去知会当地的国民警卫队:公正执法,他们责无旁贷。可是全省各地的国民警卫队都会坚称他们执法一直公正严明。他们会对问责的特使抱怨:这些案件都没有证人,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而且,有些报案者会不会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报假案呢?

  至于阿克玛若,除了好言安慰之外,他也是束手无策。全国各地的局势都一样严峻;在凯迪奥的自治区,他甚至撤走了所有的祭司和导师。阿克玛若回信说:“狄度,虽然你心存忠厚没有明说,可是我知道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其实我也怨自己。不过你我都必须记住,即使当初我选择另外一个解决方法,其后果还是需要我一力承担。可是如果我诛杀那些原告的话,就等于给予地球守护者殿堂的祭司镇压异见分子的权力,这种做法与地球守护者的期望背道而驰。恐惧永远不能将人们变成地球守护者的子民,只有爱才能做得到。而爱只能通过教育、说服和鼓励来获得,只能通过仁心善举来赢取;甚至在遭受迫害的时候,逆来顺受的态度也有助于将敌人的心争取过来。就算我们的敌人心中充满仇恨,可是当他们打小孩子的时候,当他们用袋子罩住祭司的头群殴的时候,当他们把人欺负得当众痛哭的时候,他们之中肯定有很多人在内心深处觉得很恶心。这些懂得内疚的人最终会放下屠刀,悔过自新。当他们祈求原谅的时候,你们会守候在旁;你们的手中无刀,胸中亦无恨,有的只是一颗宽恕的心。”

  阿克玛若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些话。虽然狄度知道,这些都是至理明言,可是狄度还是忍不住想起自己当初就是这样一个心甘情愿作恶的暴徒。尽管那只是几个月光景,不过他在殴打和欺辱小孩子的时候,心中其实充满了自豪、憎恨、狂怒以及乐趣。如果我们只是坐着干等,到了敌人突然发慈悲那一天,很多伤害已经无法挽回了。有些人——比如狄度的父亲——永远也学不会仁慈,他喜欢听受害者的惨叫声,他们的绝望无助只会更加让他心中充满施虐的欲望。

  绿儿到达波迪卡的当天,本地区正好发生了迄今为止最严重的一件惨剧。郊区的三个小男孩——两个天使和一个掘客——在回地球守护者学堂的路上遭到极其残忍的袭击。两个小天使的飞翼受到重创:如果只是一般撕裂,小孩子还能慢慢恢复;可是凶手将一大片翼膜扯掉,根本不可能重新长上,这两个小天使一辈子也不能飞了。那个掘客小孩更惨,他的四肢多处骨折,头部受到连续重击,至今还昏迷不醒。三个重伤的小孩目前都在学堂里面接受治疗,他们的父母在旁边照顾。聚集在一起的还有许多朋友,其中有一些并不是地球守护者的信徒,只是被这种暴行激怒了,出于义愤前来支援。很多信众向地球守护者祈祷,求他治好几个小孩肉体和心灵上的创伤,不要让他们被仇恨吞噬。也有人求地球守护者感化那些恶人,教他们学会忏悔、同情和仁慈。

  狄度想,地球守护者是不会直接插手的,他只会告诉人们什么是真善美。如果人们真心信服并且恪守他的教导,他会很欣慰;可是就算人们不听,地球守护者也不会降一场瘟疫来作为惩罚。比如说丈夫疼爱妻子,小孩孝敬父母,夫妻真诚相待、忠贞不渝,地球守护者会替他们开心;可是就算丈夫殴打妻子,小孩不敬父母,夫妻之间背信弃义、始乱终弃,地球守护者也不会出手干涉。最让狄度苦恼的是,他没办法把这个道理教给大家。他很想说,地球守护者是不会改变这个世界的,他需要我们为他改变这个世界。你们就不要待在这里祈祷了,应该去外面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民众宣扬这些道理!

  狄度又想:我又何尝不应该外出传道呢?可是我却待在这里安慰这几个小孩,为他们包扎伤口。其实,无论我做什么,无论用哪种标准去衡量,他们的痛苦也不会减轻半分。尽管这样,狄度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告诉大伙儿,这几个小孩的苦不会白受;小天使的飞翼破损,这个惨状会激起广大民众的义愤,他们一定会团结起来保卫地球守护者的信徒。

  狄度自始至终也没有叫大家别再祈祷,而是陪他们一起祷告,因为他知道这是他们能够得到的唯一安慰了。尤其是那个小掘客的父母,他们的小孩可能活不过这个晚上。“至少他现在昏迷不醒,不会因为骨折而痛苦。”说完之后,狄度想,我怎么说出这么蠢不堪言的话呢?这个小孩因为脑部受到重创而不省人事,我竟然说这算是他的福气……

  就在狄度焦头烂额的时候,绿儿走进了学校大门,后面竟然跟着谢德美。狄度第一个念头是,她们怎么赶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来访呢?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她们不是来进行社交访问,而是来帮忙的。

  绿儿拥抱了狄度一下——这只是妹妹对哥哥的问候,而不是情人之间的亲密举动。绿儿说:“爸爸想帮你却又无能为力,所以一直心急如焚。谢德美在故乡的时候就懂得很多医学知识,她都教给了艾妲迪雅和我。我们学会用草药熬出很臭的药水,再用这些药水清洗伤口,这样就不会感染发炎了。我打算来这里把这些知识教给你们,谢德美非要一起来不可。她竟然让艾妲迪雅代她管理学校,你想不到吧,狄度?谢德美说,‘现在由国王的女儿掌管华纱若学堂,看谁敢来闹事’!说完她就打包了很多药物,和我一起过来了。”

  狄度说:“可是现在情况很糟糕,我怀疑没有什么药能够治好这三个小孩子。”

  当绿儿看到两个小天使残破的飞翼,脸色都变了。她愤怒地说:“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作恶,地球守护者永远也不会派她的孩子下凡。”她拥抱了两个小孩。“我们有一些好东西可以减少你们的痛苦;我们还会清洗伤口,不让它们感染。只是清洗的时候会痛几秒钟,你们能够忍一下吗?”

  他们能够忍,而且他们也确实忍住了。绿儿熟练地为他们清洗和包扎伤口,狄度在一旁看着,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帮助,而不是几句安慰的空话。当狄度说出心中这个想法的时候,绿儿笑道:“你以为言辞都是空洞无物的吗?我们的药物并不能阻止这种惨剧的发生,可是你传播的道理却可以。”

  狄度懒得和她争论,只是说:“你一边做一边教我吧。还有,请告诉我这样做的原理是什么。”

  他们护理两个小天使的时候,谢德美在一旁检查掘客小孩的伤势。她说:“我需要单独检查一下这个小孩。”

  狄度说:“好啊。”

  “我是说单独检查,没有别人在场!”

  狄度于是把小孩的家人、朋友和邻居都请出了学校。他回到病房的时候,发现谢德美瞪住他和绿儿。“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懂吗?什么叫‘单独’?有两个朋友在场算是单独吗?有两个受伤的天使小男孩在场算是单独吗?”

  绿儿问:“你不会想我们把这两个小孩也赶出去吧?”

  谢德美检查一下两个小天使,然后说:“嗯,他俩就留下吧。你们俩,出去。”

  两人乖乖地离开了。狄度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说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事情见不得人呢?”

  绿儿摇头道:“她以前也试过这样。有一个小女孩被打伤了一只眼睛,我们都以为她肯定要瞎了。谢德美让我和艾妲迪雅离开房间,等我们回去之后,小女孩的眼睛上面裹了一片眼罩。她始终没有解释她做了什么,可是当眼罩拆开之后,小女孩的眼睛竟然好了。所以嘛,当谢德美清场的时候,我们听话照办就对了。”

  被请出去的家长亲友正在外面三五成群地说话,有一些等不及准备先回家了。绿儿走到树荫下面,说道:“狄度,爸爸已经抓狂了,国王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摩提艾克那么生气。如果不是他的大臣们极力劝阻,他就要将军队调回来,部署在全国各地实施戒严。孟恩乌士虽然退休了,也因为这件事情回朝跟他大吵了一场。孟恩乌士说,你到底想要军队打谁呢?当时两人剑拔弩张,几乎都在向对方大吼。国王当然知道孟恩乌士是对的,只是……当时大家都觉得很无助,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公然践踏法律。”

  “过去那么多年以来局势一直都很平静,公共秩序也能够维持,难道仅仅是因为邪教异端会被判死刑吗?”

  “也不全是。爸爸说过……他也给你写信了吧?”

  “嗯,写了。亚父说死刑废除之后,一开始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作一些小恶,比如说吼几句难听的话,诸如此类。当他们作小恶不受惩罚,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还互相攀比谁更大胆。”

  绿儿说:“我反正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可是我不知道这些暴行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虽然他们不会因言获罪,但是法律还是严禁残害儿童,违者肯定会受到重罚。怎么那些禽兽还敢以身试法呢?国民警卫队的士兵当然在四出调查问话,这种事情,尤其是那两个小天使的重伤,就连他们也觉得忍无可忍了。可是你看着吧,他们一点都不在乎那个掘客小孩;在他们眼里,掘客就是废物渣滓罢了。可是他们这种所谓调查根本就是一个大笑话,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这些事情是谁做的,或者至少他们知道谁会了解内幕。可是国民警卫队不敢公布真相,否则就等于承认他们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承认他们本来可以防患于未然,却坐失良机……我真的很生气!绿儿,我本来立志要摒弃暴力,做一个和平的人;可是现在我想杀人,我想为这些小孩报仇,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可怕的是,我很了解伤害人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过了那么多年之后,我竟然又想作恶了……”说到这里,狄度突然说不出话来,然后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号啕大哭;绿儿拥抱着他,让他尽情地将几个星期以来的沮丧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绿儿在他耳边低声劝道:“你有这种感觉很正常,没什么不对的。你也是人,我们天生就有保护弱小和复仇雪恨的本能。可是,狄度,你再仔细想想,你渴望保护弱小,但是这些弱小并不是人类,而是其他种族的小孩。这种想法多好呀!你为了给地球守护者效劳,已经成功驯服了自己动物的本能。”

  绿儿这番安慰的话说得好听,其实苍白无力,狄度忍不住笑了。就在他笑的时候,狄度突然意识到,绿儿的话并非真的苍白无力。因为绿儿这番话,他已经感觉舒服多了;或者说,至少他已经能够重新控制自己的情绪,再也没有抽抽搭搭了。只是现在最苦恼的一刻刚过去,尴尬的感觉立即涌上狄度心头——他竟然被绿儿看到自己最脆弱的样子。“唉,绿儿,你一定以为我……我平常不是这样子的。我一直以来其实都很坚强,身边的人都在哭的时候,唯独我保持着睿智清醒的头脑。可是现在你看到我的真面目了,是吧?不过我们早就应该习惯了,你们一家人向来都了解我的真面目。而且……”

  绿儿用手指按住他的双唇,说道:“狄度,别说了。应该保持安静的时候你怎么老是喋喋不休呢?”

  狄度说:“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保持安静呢?”

  作为回答,绿儿凑上去,在狄度的唇上印下一个少女式的天真无邪的轻吻。“狄度,当你看见我对你的爱意,你就可以安静下来了。因为你会知道,我一点也不以你为耻;正相反,你是我的骄傲。这个省的形势比全国其他任何一个地区都要恶劣,你却在这里孤身奋战,独力承担。狄度,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因为我想着,如果我在你身边的话,或者你能够撑下去。”

  “可是我却在你面前哭鼻子,眼泪鼻涕抹你一身。”他一边说,心里一边想着:她吻我了,她爱我,她以我为傲,她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绿儿问:“为什么你不肯说出心里话呢?”

  “你怎么知道你愿意听呢?”狄度说完,尴尬地笑了笑。

  “因为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的眼神泄露了你心中的秘密。狄度,你在想,我爱她,我希望她永远在我身边,我要她做我的妻子。老实告诉你吧,我一直在等你说出心里这些话,已经等得花儿都谢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我说出来呢?”

  “因为我需要亲耳听你说出来。”

  于是狄度毫无保留地向绿儿表白了心迹。当谢德美让他们进校的时候,绿儿已经答应了狄度的求婚,不过要等他们一起回到首都达拉坎巴城的时候才举行婚礼。绿儿说:“如果我们在这里随便找个祭司主持婚礼,妈妈会追杀过来,把我们干掉,然后将我们的儿女都抱回去养。”虽然徒劳无功,可是狄度还是向绿儿指出,如果车贝雅把他们干掉,又哪来的孙子孙女给她抱走呢?

  虽然婚礼必须延迟,可是现在狄度毕竟已经了解了绿儿的心意。她对狄度的过去和现在都了如指掌,却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狄度觉得很欣慰,已经别无所求了。虽然今天充满了不幸,然而他还是在阴霾中看到了一丝亮光。

  小掘客还没醒。谢德美带他们来到他的床前,说道:“他目前还在昏睡状态。骨折的地方基本上都已经接好了,只是左肱骨那里的复合性骨折伤口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才能愈合,不过我已经接上断骨并且镶好夹板了。幸好脑部没有损伤,不过我估计他应该想不起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些场景简直是噩梦,记不起也罢。”

  狄度觉得难以置信。“脑部没有损伤?你看到他们怎么弄他了吗?连头骨都砸开了!你看到了吗?”

  谢德美说:“现在已经没事了。”

  绿儿问:“你怎么做的?能教我吗?”

  谢德美阴沉着脸摇头道:“我做的事情不是你力所能及的。我也没办法教你,因为我不能给你必需的工具。到此为止吧,你别再追问了。”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呢?”狄度问完,脑中突然蹦出一个答案:“谢德美,难道你就是宾纳若所说的地球守护者的孩子吗?”

  谢德美的脸突然红了,狄度还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一种非常人性化的反应。“不!”她一边说一边笑起来。“当然不是了。我也知道自己是个怪人,可是也没那么夸张吧?”

  绿儿问道:“可是你很了解地球守护者,对吧?你了解……你了解很多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谢德美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地球守护者。正是因为你们做了那些真实的梦,所以我才会来的;我自己不会做那些梦。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吗?你还不相信我吗?没错,我是知道很多事情,可是我没办法把这些事情教给你们,就算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因为你们还没准备好。至于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你们比我更清楚。”

  狄度说:“你刚刚治好了这个小孩的脑损伤,你可别说这件事情不重要啊。”

  “这件事情对这个小孩来说很重要,对他的家里人、对你、对我都很重要。可是狄度,在一千万年之后,这件事情还重要吗?”

  狄度笑道:“一千万年那么长远,那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谢德美说:“错!地球守护者还是那么重要。地球守护者和她的事业,她还是那么重要!狄度,从现在算起一千万年以后,她还会像以前那样,形单影只地守护着地球吗?或者地球在她的照料之下已经住满了欢乐的人群,各个种族和平共处、安居乐业,齐心协力为地球守护者效劳。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掘客、人类、天使,或者还有其他结束放逐从别的星球回来的人,大家众志成城,建造宇宙飞船,将地球守护者的和平之歌四处传播,遍及的星球数不胜数。这正是开拓和谐星球那批先驱者希望做到的!可是他们采取强制手段,试图迫使人们停止互相毁灭的行为,把人们变蠢,不让他们……”突然谢德美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算了,那个远古时候的星球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绿儿和狄度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看着谢德美。只见她为了掩饰尴尬,不停地收拾东西,把用剩的药品放回袋子里;然后一边唠叨着“要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快步走出了学校。

  狄度说:“绿儿,你可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你在想她会不会是那个真正的谢德美,也就是弗珠母祈祷的对象。可能正是弗珠母的祈祷把‘永不入土者’带到我们身边。”

  狄度很吃惊地看着绿儿:“你不是说真的吧?”

  “你难道不是这样想吗?”

  “什么?你以为我神经病吗?我刚才是想,谢德美就是二十年后的你。聪明、能干、强势、博爱,乐于助人,却又有点好为人师;当无意中流露出心底感情之后,又会觉得有一点尴尬。我觉得将来你就会变成她那样,不过有一个区别,你不会孤独一人。绿儿,我向你发誓,二十年之后,你决不会像谢德美这样孑然一身。这才是我刚才想的事情。”

  现在学校里除了一个正在昏睡的小掘客和两个看得入迷的小天使之外,就只剩下狄度和绿儿两人了。狄度又亲吻了绿儿,这是一个已经拖欠了太久的吻;当绿儿吻回他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少女式的轻吻了。

  从暗中帮忙到管理华纱若学堂,这是一个质的飞跃。虽然艾妲迪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跟谢德美学习医疗知识,可是这并没有帮助她做好准备去管理偌大一所学校。从一开始艾妲迪雅就知道,所谓“管理”,其实是指事无大小,只要没有人负责,她都得跟进。比如说检查校门有没有上锁;或者某些消耗品用完了却没人留意,她就得去进货。至于教学工作,每个老师都各司其职,倒不需要艾妲迪雅操心。

  她自己不教课,却在各个班级之间穿梭旁听,尽量向每个老师学习。她不仅仅学上课的内容,还学习各个老师教学的方法。很快艾妲迪雅就发现,虽然这些老师都很博学,可是他们并不懂应该如何教导小孩子。如果艾妲迪雅一上来就开始教课,那么她肯定会像当初老师教她那样去教小孩;可是现在如果她开始教学,必定会采取不同的方法,她的未来学生也肯定会学得很开心。

  有一项工作是她亲力亲为,决不让别人代劳的——有人敲门的话,她都会亲自去开门。不论那些弃儿帮打算做什么坏事,都必须先过国王女儿这一关;到时候倒要看看国民警卫队敢不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几次她去开门的时候,都会发现一些莫名其妙的陌生人;问他们有什么事情,他们就会说出天底下最蹩脚的借口;有一次甚至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聚集在附近。艾妲迪雅一看就明白,这些人是在等机会。他们希望开门的是其他老师,如果是一个掘客小女孩儿就更妙了,他们就可以对她进行殴打、羞辱或者恐吓。不过这些人早就收到消息,知道艾妲迪雅常驻此处,所以后来慢慢就绝迹了。

  有一天她开门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个老者。此人面容似曾相识,艾妲迪雅却想不起来了,老人也认不出艾妲迪雅。他说:“我来拜会校长。”

  “现在我是代理校长。如果你想见谢德美,她去外省了,不过应该很快就回来的。”

  老人看起来有点失望,却不甘心就此离去。他眼睛看着别处,说道:“我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先生,如果在和平一点的时候,我会请你进来,至少喝一杯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还能招待你吃一顿饭。不过现在时势动荡,我不能随便让陌生人进校。”

  老人点了点头,双眼看地,好像有点羞愧。没错,他脸上确实写满了惭愧。

  艾妲迪雅说:“请恕我唐突,可是你好像觉得自己应该对目前的局势负责,对吗?”

  当老人抬起头看着她的时候,只见他两条冲天浓眉下面的一双虎目竟然充满了眼泪。泪水并没有使他显得软弱,如果有什么效果的话,甚至还让他显得更具威胁性。不过艾妲迪雅现在已经看出来了,这个老人对她或者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其实都不会造成危险。她说:“请进吧。”

  他说:“不,你不让我进去其实是对的。我之所以来这里拜会……校长,是因为我确实有责任——或者说至少负有部分责任,可是我想不到补救的办法。”

  “请让我给你端一杯水,然后我们坐下慢慢谈吧。虽然我不是谢德美,也没有她的大智慧,可是我觉得,如果你只是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给自己减减压的话,只要对方感兴趣,哪怕是一个陌生人也会有帮助的。关键是你必须知道,听你倾诉的那个人不会利用你的话反过来伤害你。”

  老者问:“我能信任你吗?”

  艾妲迪雅说:“谢德美放心把她的学校交给我管理,我觉得无比自豪。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证据来证明我的品格了。”

  他跟着艾妲迪雅走进学校,然后来到校门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这是谢德美的办公室。老人问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觉得这些麻烦是你引起的。”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就在三天之前我还是一个行省的最高行政长官。这个省没有一点麻烦,因为省内没有天使定居,掘客就更加不用说了。现在你应该能够猜到了吧?”

  “凯迪奥。”艾妲迪雅说出了这个省的名字,老人全身抖了一下。

  然后她才意识到,这正是老人的名字。她再说了一遍:“凯迪奥。”这一次,从她的语气之中,老人能够听得出艾妲迪雅是在称呼他这个人,而不是指那片以他命名的土地。

  “你听说过关于我的传闻吗?我是一个图谋弑君者,一个坚持纯人类社会的顽固派。其实,我现在的想法是,哪里还有什么‘纯人类’呢?我们以前老在谈论要发起一个社会运动,把所有掘客都赶出达拉坎巴。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什么成果也没有,这个主张只是变成了一个人们在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谈资。通过坚持这个理想,我们告诉自己,我们纯人类才是曲高和寡的一群人。其他人甘心与动物生活在一起,自然不能理解我们的志向。我看得出你脸上鄙夷的表情,不过我就是在这种教育之下长大的。而且,如果你能从我的角度看掘客的话,他们都是凶残、无情,手中拿着鞭子……”

  “达拉坎巴的掘客看人类也是这样的吧?”

  凯迪奥点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看问题,不过最近的动乱改变了我的想法。你也知道,现在局势已经失控了。外面流传着一个说法——其实我也有参与散播这个消息——在宫中,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王子都反对阿克玛若这个鼓吹种族混合的邪教;阿克玛若的儿子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和我们志同道合。可是最关键的是国王所有儿子都齐心反对阿克玛若,这样一来,这些纯人类就有恃无恐,可以为所欲为了。因为他们知道最终的胜利是属于他们的,当摩提艾克变成摩提艾伯,当艾伦赫变成艾伦艾克……”

  “所以他们就开始殴打小孩子。”

  “一开始闹事的人只是搞一下破坏,大声叫嚷几声;不过很快就有别的消息陆续传来,他们越闹越大了。我认识的一些纯人类于是聚集起来商量对策。年青一代渴望建立纯人类的社会,只是太激进了;所以我们应该教他们不要心怀恶意,只是年轻人的怒火太盛,谁能够压制呢?一开始我以为他们真的有意平息动乱,所以我给了他们一些建议,教他们怎么驾驭那些动手打人的激进分子。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在无意中听见他们说话,他们当时不知道我在听。他们一边大笑一边谈论着飞翼上面有洞的天使。飞翼穿孔的天使飞起来是怎样的呢?答案是,这些天使会飞得特别快,不过只能朝着一个方向。这些人竟然拿这种事情来说笑,所以我意识到他们非但不想制止暴力,甚至还热爱暴力。而我一直以来都在包庇他们,还给全国各地的‘弃儿帮’提供了一个秘密聚会的安乐窝,直到阿克玛若废除了对异端邪说的严厉惩罚为止。现在我对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影响力,也没办法阻止他们了。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再假装是他们的首领,所以我辞职不再做总督,来这里学……”

  “来学什么呢,凯迪奥?”

  “学做人,不是‘纯人类’,而是像我的老朋友阿克玛若的那种人。”

  “为什么你不去找他呢?”

  泪水再次涌进凯迪奥的眼中。“因为我没脸去见他。我不认识谢德美,可是我听说她为人正直严厉,不留情面……嗯,不,我还听说她支持种族混合政策以及其他各种为人所不齿的做法。在我的城市——我以前的城市——这就是人们对谢德美的看法。可是你得明白,在过去几个星期里,我逐渐意识到,既然我的朋友都是那么不堪,我大概能够从我的敌人那里学到一点什么。”

  艾妲迪雅说:“谢德美不是你的敌人。”

  “可我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敌人,直到最近我才改变态度。我意识到自己对天使的憎恶纯粹是来自童年时代的灌输,成年之后我对天使还是持有成见,因为这是我们这群人的传统。不过我和几个天使都有私交,而且还相当喜欢他们,其中就包括王宫里面一个很粗鲁的老学究。”

  艾妲迪雅说:“辈高。”

  凯迪奥很吃惊地看着她。“他在首都这里广为人知……这也不出奇。”然后他仔细打量着艾妲迪雅的脸,双眉紧皱。“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很久以前见过一次,那时候你还不想听我说话。”

  凯迪奥又想了一会儿,突然目瞪口呆:“原来我一直对着国王的女儿说心里话呢!”

  “听你说这一番话,我真的很开心。除了阿克玛若,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开心了。虽然我的父王和你政见不同,可是他还是很尊敬你。当你觉得时机合适的话请去告诉他,你们之间的政见分歧已经不复存在,父王一定会很开心地拥抱你,就像欢迎一位迷途知返的好兄弟。伊理亥和阿克玛若也会欢迎你的。”

  凯迪奥说:“以前我不屑听女人的建议,不愿意和天使生活在一起,更不想掘客成为正式公民。可是现在我却来到一所由女人开办的学校,学习如何与天使和掘客共同生活。我希望改变心中的想法,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希望作出改变,这个意愿本身就是最好的一课;接下来就是实践了。我不会向父王说什么,也不会告诉别人你的真实身份。”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是谁呢?”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还会向我说这番话吗?”

  凯迪奥苦笑道:“当然不会了。”

  “别忘了,你一开始也没有自报身份。”

  凯迪奥说:“可是你很快就猜到了。”

  “你也猜到我的身份了。”

  “猜是猜到了,可惜不够快。”

  “我只能说,我们这次对话有百利而无一害。”说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可以去随便哪一个教室听课,不过请你务必保持安静,不要说话。你不仅能从老师那里学到东西,也能从学生身上得到很多感悟。就算你觉得他们错了,也请你耐心点,留意观察,认真学习。现在关键不是他们的观点正确与否,而是要了解他们到底有什么观点和看法。你明白吗?”

  凯迪奥点头道:“我只是不太习惯顺从别人。”

  “你不必顺从,只需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艾妲迪雅的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是谢德美在无意中对她言传身教的结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艾妲迪雅离得远远的仔细观察凯迪奥。有些老师对他的出现明确表示不满;而凯迪奥也并非不识趣的人,很快就不再去那些课上旁听。学校里的小女生倒是很快就适应了这个人,上课的时候都忽略他的存在;后来逐渐与他熟悉起来,就羞涩地邀请他一起进餐,一起在校园里活动。她们会请凯迪奥帮忙拿一下放在高架上的东西;有时候他坐在树下休憩,有些小女孩就借他的肩膀爬到一些本来够不着的树枝上。她们给凯迪奥起了一个外号“里斯尼”,也就是梯子的意思。凯迪奥不但不介意,好像还挺喜欢这个外号。

  艾妲迪雅也开始重新审视凯迪奥,努力去发掘这个人身上的优点。关于凯迪奥,有两件事情一直压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总是忍不住想,像凯迪奥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顽固偏执狂,在他的内心深处竟然还存有最基本的善念。可见一个人展现在世人面前的生活方式不一定能如实反映他内在的品质,有时候一些突如其来的可怕事件会唤醒这个人,使其蜕去原来的外壳,露出内在的本性,原来还能发现善良的一面。

  另一件在她心头折磨不休的事情就是凯迪奥说她的几个兄弟都参与了这件事情。十三年来,那些“弃儿帮”一直不停地聚会和密谋,始终一无所得。可是后来阿克玛成功说服了她所有的兄弟——也就是国王所有的儿子——放弃对地球守护者的信仰,确切地说,就是教唆他们不再服从阿克玛若的宗教权威。从此以后,最邪恶的那一批暴徒就变得肆无忌惮,开始随心所欲地做各种见不得人的坏事。

  这不可能是阿克玛的本意吧?如果他能够像凯迪奥这样看清形势,他会不会悬崖勒马呢?

  我应该和孟恩谈谈,而不是阿克玛。虽然艾妲迪雅这样想着,可是她其实早已决定要去找阿克玛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如果我能够劝孟恩不要再随波逐流……不行,艾妲迪雅知道她劝不动孟恩。在这几兄弟眼里,中途退出就相当于出卖兄弟,他们是绝对不会做叛徒的。不,她只能从阿克玛身上入手;如果阿克玛改变主意,他就能说服几兄弟也跟着他改弦易辙。

  她耳边总是想起绿儿沮丧的声音:“艾妲迪雅,阿克玛心里只有仇恨,除此以外就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如果绿儿此言不假,那么去跟阿克玛商量必然是浪费时间。但是绿儿不可能真的看透阿克玛。就连凯迪奥心中也存有一丝善念,为什么阿克玛不能有呢?虽然他童年所受的创伤远不是凯迪奥能够相比的,可是毕竟阿克玛还年轻。就算一直以来这个世界在他眼中都是畸形的,可是一旦他看到了真相,难道他不能够跳出那个畸形的世界吗?难道他不能够在一个崭新的世界中选择重新做人吗?

  有一天晚上,在这些思绪的驱使下,艾妲迪雅将学校托付给凯迪奥——不,是“里斯尼”——然后她锁了校门,拿着火把,在清爽的秋风中向王宫走去。一路上,她想:如果城里的街道不再安全,那该怎么办呢?如果我是一个土家族的妇女——甚至是男的,或者是小孩——我就不敢在黑暗中走这一段路,因为害怕被暴徒袭击。他们恨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坏事,而仅仅是因为我身体的形状。在现实中,我在这些街道走了一辈子,无论晨昏昼夜,从来没有觉得害怕。可是对于土家族来说,同样的街道却充满了危机和恐怖。如果他们连在城中走动的自由也没有,他们还算得上真正的“公民”吗?

  不出所料,阿克玛果然在宫中的图书馆一侧;他现在经常在这里过夜。这个时刻他当然还没睡,只见他不停地阅读、研究,还在一片蜡封树皮上面做笔记。在他身边放着厚厚的一沓树皮,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艾妲迪雅问道:“你在写书吗?”

  阿克玛说:“不,我不是信徒,所以我不写书。这些其实是发言稿。”说着他把树皮移到一旁,抬头看着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到来。艾妲迪雅很喜欢阿克玛看她的这种方式,因为她觉得阿克玛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她一个人身上。而且阿克玛看她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她的双眼,不像大部分男人那样,目光在她全身上下游走不定。艾妲迪雅很想说几句很睿智、很隽永的妙语,才不至于辜负阿克玛对她的兴趣……

  不!她在心中严厉地警告自己:这只是阿克玛的小把戏,他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赢取别人的支持;我来不是为了支持他,也不是为了听他说教,我来是要教育他的!

  难怪我一度爱过他,想必他以前就是这样看我的。

  艾妲迪雅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和她此行要讲的一番大道理风马牛不相及,所以她说了之后自己也大吃一惊。“我曾经爱过你。”

  笑意爬上他的嘴角,隐约带着一丝悲怆。阿克玛低声说:“曾经……那是在我们的信仰危机之前吗?”

  艾妲迪雅问道:“这是信仰危机吗,阿克玛?”

  “两个人若要相爱,首先需要见面,对吧?可是如果两个人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又怎么见面呢?”

  艾妲迪雅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以前有过类似的对话。阿克玛坚持说艾妲迪雅活在一个幻想的世界中,在那个世界里,地球守护者照料着芸芸众生,赐予他们生存的目标。而阿克玛则活在一个有水有石有空气的真实世界里,在这里,人们必须各自寻找自己的人生目标。

  艾妲迪雅说:“可是我们现在就见面了。”

  “现在还言之尚早。”他的话语冷冰冰的,显得非常疏离;可是他的目光却在艾妲迪雅脸上搜索。他在找什么呢?他希望看到什么呢?难道他想从我脸上找到一点点残存的爱意吗?可惜,就算真的有一点爱意埋藏在我心底,我也不敢去找,更别说展现给他了。不,我决不能爱他!他给世人带来那么多毫无意义的苦难,如果我还爱他,我岂不是成了一个蛇蝎心肠、冷酷无情的恶毒女人了吗?

  “你有没有看过全国各省份送来的报告?”

  阿克玛说:“我看过很多报告,你是说哪些呢?”

  他显然是在装傻。艾妲迪雅不想跟着他绕圈,所以干脆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等着。

  阿克玛终于说:“我看过那些报告了,确实很可怕。我不知道你爸爸有没有调集军队。”

  艾妲迪雅讽刺道:“调集军队打谁呢?阿克玛,你很聪明,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那些暴徒遍布全城,各行各业都有,工人、商人……平常一个个都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军队能对付那些人吗?”

  阿克玛说:“我不是军事家,我只是一个学者。”

  艾妲迪雅反问道:“是吗?阿克玛,这问题我想了很久。当我看着你的时候,眼中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学者。”

  “不是学者?那么你认准了我是哪一种怪物呢?”

  “你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怪物,你只是那群暴徒里的一员罢了。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因为你将天使小孩的飞翼撕开一个大缺口;夜里掘客都被吓得躲起来,因为他们害怕你的阴影出现,把月亮也挡住。”

  “你指控我犯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你到底是说笑还是认真的?我从来都没有用暴力对待任何人。”

  “阿克玛,你当然不用亲自动手,可是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正是因为你在旁煽风点火,他们才能纠集成群,他们才能组成这个卑鄙无耻、残忍恶毒、连小孩子也不放过的邪恶兵团。”

  阿克玛闻言,全身发抖,脸也变形了,似乎正在被内心深处的情绪折磨不休。“你不能这样说我!你知道这些都是谣言!”

  “阿克玛,他们都是你的朋友,而你是他们的大英雄!除了你,还有我的几个兄弟。”

  “他们不受我控制!”阿克玛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声音也几乎不受控了。

  艾妲迪雅说:“噢,是吗?难道是他们控制了你?”

  阿克玛一下子从书桌前站起来,不小心将凳子掀翻了。“艾妲迪雅,如果他们控制了我,我此刻就不会待在这里了;我会在外面四处演讲,推翻爸爸鼓吹的那一套可笑之极的宗教理论。他们一直都求我这样做,比如说欧弥纳,他就告诉我要趁热打铁。可是我不希望人们以我的名义去作恶,所以我没有答应。虽然你把我想得很不堪,可是我其实并不想任何一条生命受到伤害,就连掘客也不例外。还有那些飞翼被破洞的天使,任何一个正人君子听说了也会愤怒,你以为我不生气吗?难道我不希望严惩那几个凶手吗?”他激动得连声音也颤抖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敢这么大胆?”

  “人们心中对掘客的厌恶和憎恨都并不是我的发明创造,而是你的父王和我的爸爸一手造成的。他们改变了这个国家的宗教结构,硬是把掘客扯进来,还把他们当作人一样看待……”

  “他们的宗教改革已经进行了十三年;在这些年间,朝野上下一直都相安无事。然后你突然四处宣扬你的‘重大发现’,你说地球守护者根本不存在,却刻意忽视大量铁一般的事实。你明知地球守护者通过给我报梦拯救了泽尼府人;你明知你用来做‘证据’的那些资料全是靠上灵的帮助才能够翻译出来;你甚至还说服了我的几个兄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给孟恩洗脑的;就连艾伦赫这么一个明察秋毫的聪明人也不能幸免。当父王的所有继承人都联合起来抵制地球守护者,泄洪闸就被打开了。”

  “那你干脆把我妈妈也怨上吧,毕竟我是她生的。”

  “说起来,你有些同谋也脱不了干系。比如说,我发现辈高长期以来一直在阴谋策划推翻阿克玛若的学说。你扪心自问,你这个‘地球守护者不存在’的重大发现是不是在辈高的引导之下获得的?”

  “辈高从来没有策划什么阴谋,他只是一直活在故纸堆里,一直活在过去。”

  “可是你的爸爸致力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抚平过去的创伤。辈高当然会不满了,是吧?而且他从来就不相信地球守护者等等,我现在才意识到,他一直都坚持用自然的理论去解释一切!你还记得他的口头禅吗?‘得了吧,这世上哪有奇迹。’他说阿克玛若一行人的逃脱并不是奇迹,而是掘客守卫故意放走他们,因为这样做最符合那些守卫的利益。而地球守护者也没有让掘客守卫昏睡不醒;有人亲眼看见他们睡着了吗?不,阿克玛若只是做了一个梦罢了……每次都采用最简单的解释,这就是他教我们的。”

  “他之所以这样教导我们,是因为这才是正确和诚实的治学态度。”

  “诚实?阿克玛,关于这些事情,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地球守护者有时候会直接介入人们的生活,比如说给我们报梦。可是为了避开这个解释,你们不得不挖空心思去捏造出最费解、最扭曲和最侮辱人智慧的臆测。你竟敢厚着脸皮当面说我的梦显得重要只是因为它让人们想起了泽尼府人,而不是因为我能够区分真梦和普通梦的不同之处。为了不相信地球守护者,你宁愿相信我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笨蛋!”

  阿克玛的表情很痛苦——真正的痛苦。他说:“我没有说你是笨蛋。只不过当年你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个梦在你眼里显得相当逼真,所以在你记忆中就逐渐变成了现实。”

  “看了没有?你所谓的诚实的治学态度,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自欺欺人。你不肯相信我,就算我以血肉之躯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亲眼所见的……”

  “不是你亲眼所见,而是你在梦中见到的虚幻的场景。”

  “而且你也不相信古书上面记载的简单明了的史实!史册上面明明说华素伦人和纳飞国人一样,都是经历了几千万年的外星流亡生涯之后被地球守护者带回地球的;最简单的解释当然是写这本书的人确实了解实情,也清楚他到底在写什么。不,你偏偏不愿意相信这个解释,非要另辟蹊径不可。你声称这本书是后人借用古老传说杜撰而成,还一口咬定那些传说因为要给古代英雄加上神的光环,所以才说他们是从天而降的。在你看来,没有一句话能够通过字面意思去解读,每件事情都必须扭曲一番来迎合你那个‘地球守护者不存在’的信念。可是你怎么知道地球守护者不存在呢?你有证据吗?我们却有大量反证去推翻你这个信念,其中包括上千个书面记录和至少十几个活生生的人证——我也是这些人证中的一员!可是为了坚守这个基本信念,你不惜亲手推倒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引发后面的一连串惨案,导致无辜小孩在达拉坎巴大小城乡的街道上惨遭毒手!”

  阿克玛问她:“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吗?你想告诉我,因为我不相信你的‘真梦’,所以你觉得感情受到了伤害,是吗?很对不起,我本来一直希望你在心智成熟之后自然会明白,理性必然战胜迷信。”

  看来艾妲迪雅并没有触动阿克玛的内心深处,也没有燃起他心底隐藏的那一丝善念、那一点火花。因为他心中根本就没有善念,也没有火花,艾妲迪雅到今天才算是真正了解。他背叛了地球守护者,不是因为他童年所受的严重创伤,而是因为他真的憎恨地球守护者希望创造的那个世界。阿克玛热爱邪恶,所以心中再也容不下对艾妲迪雅的爱。

  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等等。”

  艾妲迪雅停下脚步。她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蠢,可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哪怕是一点点火花也好。

  “要阻止这些迫害,我人微言轻,实在无能为力。可是你的父王却可以做到。”

  “你以为他没有尝试过吗?”

  阿克玛说:“可是他第一步就走错了。国民警卫队根本就不会去执行这些法律,因为里面很多人本身就与‘弃儿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什么你不告发他们呢?”艾妲迪雅说,“如果你真心想阻止那些暴行……”

  “我认识的人都是些老人家,他们绝对不会上街去殴打小孩子。你到底想不想听我把话说完?”

  “如果你有对策,我可以代你呈交给父王。”

  “其实很简单。为什么‘弃儿帮’会那么狂暴和愤怒呢?因为他们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信奉国教,被迫与那些低等生物来往。你别忙着反驳我,我只是说出他们的想法……”

  “你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呢?你从来都不愿意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随便吧,反正这些都不重要了。可是这次你听好了,他们的反抗是出于一种无助的愤怒。他们不敢对国王动手,所以就只能迁怒于祭司和掘客。可是如果国王宣布取消国教,那会怎样呢?”

  “你想取缔地球守护者殿堂?”

  “不!地球守护者殿堂可以继续集会、举行礼拜仪式以及在全国各地传道,可是必须以自愿为原则。同时国家实行宗教自由,允许有不同信仰的人自由结社、举行礼拜仪式以及传道,任何人等不得干涉。人民有权利选择任何一种信仰,组成任何一种宗教团体,政府既不限制其数量,也不干涉其活动,只能作壁上观。”

  艾妲迪雅说:“可是一个国家必须万众一心。”

  阿克玛说:“十三年前我爸爸亲手毁灭了万众一心的可能性。如今只要国王宣布宗教信仰与集会是属于私人领域的事务,不涉及公众利益,和平局面指日可待。”

  “换句话说,为了保护地球守护者殿堂不受攻击,我们必须把我们最后一个保护屏也撤走?”

  “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保护屏!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吧,艾妲迪雅!国王又何尝不知道呢?他终于看到了王权的局限性。可是一旦他宣布政教分离之后,他就可以立即颁布一条法令,确保每一个人都不会因为其宗教信仰而遭受迫害。这条法律才真正有威力,因为它对所有民众一视同仁,不会只保护一部分人。如果弃儿帮的人打算结社集会,他们也会得到法律的保护,所以他们出于自身利益也会拥护这条法律。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秘密聚会,也不会有地下社团,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进行。把我这个对策推荐给你父王吧,就算你不以为然,他也会赞同的,因为他会发现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艾妲迪雅说:“我都不会被你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我父王又怎会上当呢?你提出的这条法令正是你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吧?”

  阿克玛说:“我也只是昨天才想到的。”

  “噢,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想到’的这个主意其实是辈高灌输给你的,不过他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潜移默化地让你以为这是自己的原创。”

  “艾妲迪雅,一个宗教要生存,只能依靠它自身的真实性,而不能凭借政府的扶持;政府充其量只应该保护其信徒不受暴力袭击。可是爸爸的宗教连这一点也做不到,所以其灭亡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父王。”

  “很好。”

  “可是我现在就跟你打赌,随便你赌什么我都奉陪——不出一年,越来越多的地球守护者信徒将会受到迫害,而你就是造成这一恶果的罪魁祸首!”

  “如果你觉得这是可能的话,那么你就一点也不了解我。”

  “到时候你当然会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证明那些人所受的苦难并不是你造成的。你反正早就证实了你自欺欺人的本领是完全没有止境的。可是,阿克玛,你听着,不出一年,很多家庭就会因为你而痛哭流涕。”

  “你是说我的家庭吧?这也不出奇,他们本来就把我当成死人一样去哀悼。”阿克玛一边说一边笑,好像在说一个笑话似的。

  艾妲迪雅说:“哀悼你的不仅仅是你的亲人。”

  阿克玛说:“哀悼什么?我又没有死!不管你们对我持有怎样的偏见,可是我依然是有同情心的。我记得我挨过的苦,我记得别人受过的罪,我还记得我曾经爱过你。”

  艾妲迪雅说:“那我希望你还是忘了吧。这份爱就算曾经真挚过,也早就被你糟蹋了。”

  阿克玛说:“我现在还是爱你的。既然我能爱其他人,为什么就不能爱你呢?其实我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你。我总在想,无论我爸爸做什么我妈妈都全力支持他,如果你也能这样站在我身边支持我,那我该多开心啊!”

  “她能够这样做,因为你爸爸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

  阿克玛点头道:“我明白,说到底还是因为你我的信仰不同,我们才没有走到一起,所以就请你就不要再假装了。要说顽固,我们两人其实是势均力敌嘛。”

  艾妲迪雅说:“不,阿克玛,我不是顽固,而是诚实。我不能否认我所知道的东西。”

  阿克玛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可是你能够把你所知道的东西埋藏在心底。”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谈了那么久,你始终没有拨冗告诉我一件事情。我的妹妹快要嫁给一个我所知道的最可憎的人。”

  “是你家里人告诉你的吧?”

  “不,我是从凯明那里听来的。”

  “对不起,瞒着你肯定是绿儿的意思。可能她不想让你痛苦吧。”

  阿克玛说:“对我来说,她已经死了。她背叛兄长,还把自己出卖给虐待我们的人,我没有这样的妹妹!其实你又何尝不是这样对待我的呢?”

  “不,是你背叛了我,阿克玛!是你把自己出卖给那些虐待小孩的暴徒!狄度并没有虐待人,你本来应该变成像他那样的君子。为什么绿儿爱他?因为他拥有你过去也曾有过的优点,可惜如今这些优点在你身上已经无迹可寻了。”

  阿克玛彬彬有礼地听艾妲迪雅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目光空洞地看着她离开,图书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看着面前的空气发呆。

  几分钟后,辈高和孟恩听到图书馆里传来一阵砸烂东西的声音,连忙跑去查看。只见阿克玛正抡起满屋的凳子砸在书桌上,还把室内的每一件小家具都敲得粉碎;他也不说话,只是一边砸一边抽泣,到后来干脆像野兽一样放声咆哮。辈高和孟恩在旁边看着都吓坏了。

  可是孟恩留意到,在阿克玛发飙之前,他已经小心翼翼地把用来做笔记的树皮都放在墙壁的书架上面。虽然他放纵自己在愤怒中沉沦一番,却还记得不要让辛苦了一整天的工作白费,可见阿克玛并没有真的丧失理智。

  打砸过后,阿克玛的气还没有全消,只是简短地向他们解释了一下:他妹妹要嫁给当年折磨他们的那几个暴徒当中的一个。虽然阿克玛没有指名道姓,可是孟恩知道绿儿过去几个星期一直在波迪卡,所以不用说也猜得到新郎是谁。对于孟恩来说,狄度根本就不值一提;真正让他深受打击的是绿儿竟然要嫁人了!本来孟恩一直想着……他暗地里一直打算……等所有这些事情都结束了,等一切风波都平息之后,等他不再愧对绿儿的时候……

  没错!孟恩终于明白了,他之所以等了那么久,正是因为这件事情。一直以来,孟恩在否定自己对真相的感应力;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谎言所污染,所以他没办法和绿儿交谈,更加不能把心中的真实感受对她倾诉。

  “不!不是谎言!阿克玛和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是真理。我现在心烦意乱,其实只是因为陷在错觉之中不能自拔……是的,我知道这是错觉。正因为我老觉得自己是骗子,所以没办法面对绿儿。我需要的只是多点时间、多点勇气和多点力量。”

  可是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没有了绿儿的羁绊,当我公开驳斥阿克玛若的宗教的时候,我的良心就不需要受到谴责了。等爸爸宣布所有宗教一律平等、所有宗教团体都受到法律保护,我们就立即公开表态,局势一下子就会变得清晰明朗了。

  儿女私情剪不断理还乱,现在没有了反而是好事!我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与我的弟兄和朋友并肩作战,放手一搏,成就一番事业,而不用担心被一个女人拖了后腿。这个女人自小被洗脑,硬要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成是地球守护者在说话,现在已经没办法恢复了。其实她并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她。

  “我不适合她”……当这个念头出现在孟恩的脑海里的时候,他心中那股专门感应真理的力量终于让他镇静下来。在地球守护者的眼里,他终于正确了一次。

  这个悖论式的领悟具有最强的杀伤力。如果地球守护者真的存在,那么他已经对孟恩下了判决书:他配不上他曾经暗恋过的那个女孩。同时有一个烦人的念头在孟恩脑中挥之不去:如果他没有被卷进阿克玛的计划之中,他的人生可能就会改写了。如果他继续信奉地球守护者,然后与绿儿成婚,从此就能过上美满平静的生活——这个版本的人生当真就那么可怕吗?为什么阿克玛不肯放过我呢?

  孟恩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将这些不忠不义的念头消除殆尽,同时也将此刻的感受埋藏在心底,决不向任何人提起。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