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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审判

  狄度一来到法庭,帕卜立即把弟弟迎进去,径直走到他的办公室。

  “狄度,你看到法庭外面驻扎了多少卫兵吗?”

  “我猜你是收到死亡恐吓了吧?”

  “我觉得受宠若惊——一个贿赂的也没有,全是恐吓——看来他们已经知道我是富贵不能淫。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也是威武不能屈。”

  “你当然不怕,可是我替你担心啊!”

  帕卜说:“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当然怕,可是我的判决是不会被恐惧左右的。”

  狄度说:“明天才开庭,可是这场审判还没开始就已经轰动全国了。”

  帕卜叹了一口气,说道:“人人都知道这场审判意味着什么。所有那些保护旧制的法律条文都被他们拿出来对付我们的改革。我不知道谢德美打算怎样为自己辩护,因为她确实触犯了那些法律,我想象不到她说什么才能扭转局面。”

  狄度说:“触犯法律?像她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中豪杰,竟然会惹上官非?你知道吗?在波迪卡地区的信徒心目中,谢德美已经成了殉道的圣徒了。”

  “我真希望摩提艾克能够出面干涉。只要他宣布废除旧的法律条文,我就不用接这个棘手的案子了。”

  狄度说:“他是不会干涉的。从一开始他就尽量置身事外,不参与这些纷争。”

  “狄度,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永远置身事外。”帕卜一边说一边翻着桌面上的文件堆。“因为无论我怎么判决,败诉方都会上诉的。”

  “就算你不对谢德美做出任何判罚?”

  帕卜突然问:“你见过这人没有?”

  狄度笑道:“今早来之前我先拜会了她。”

  “那你就应该知道,如果我判她有罪的话,就算我私下赔钱给她,她也会上诉到底的。我觉得她好像很享受这个诉讼的过程。”

  “可怜的帕卜。”

  帕卜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我们决定终此一生都不踏上爸爸的旧路。可是现在我竟然要坐在高台之上审判宾纳若的追随者,就像爸爸当年审判宾纳若本人。”

  “可是这一次不会有人被活活烧死。”

  “固然——我要撤销叛国罪是举手之劳,可是其他罪名我实在是没办法替她开脱。”

  狄度问道:“有什么法律条文是针对恶意诬告的行为吗?”

  “这里的关键词是‘诬告’。问题是那些指控都是千真万确的。”

  狄度说:“那就想些别的,比如说恶意扰乱公共秩序。正如你刚才所说,他们以叛国罪起诉谢德美,纯粹是为了引入死刑。”

  “你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你要我起诉那些控告谢德美的人吗?”

  狄度耸了耸肩,说道:“这有可能让他们知难而退,主动撤销控诉。”

  帕卜说:“嗯……我不知道这一招到底灵不灵,可是至少我能够想办法把局面变得更加复杂。这样一来,就算他们杀敌一千,也必须自伤八百,赢了也是惨胜……”

  帕卜说着说着就一头扎进文件堆里了。狄度陪了他一会儿,最后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就离开法庭去找阿克玛若了。和往常一样,他径直来到大祭司府的背后,也不叫门,只是在树荫下默默地等着,希望屋子里的人出来的时候会留意到他。过了许久,终于有人出来了,是绿儿。她一看见狄度,连忙上前问好:“狄度,你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来前门拍两下手掌呢?”

  “要是阿克玛出来开门怎么办?”

  “他从来都不在家。再说了,就算是他开门又如何?”

  “我不想争吵,也不想打架。”

  绿儿说:“我觉得阿克玛也不想吵架,虽然他还对你怀恨在心……”

  狄度不动声色地说:“当然了。”

  “可是他最近忙着别的事情。”

  “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谢德美案的幕后推手。”

  绿儿问道:“你见过谢德美了吗?她真了不起,对吧?”

  “今天上午我去拜访她了,被她折磨得够呛。她好像要把我身上的羊皮给剥下来,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一头狼。”

  “啊?难道她知道你过去的事情吗?”

  “每件事情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像她一直跟在我背后盯着一样。绿儿,实在太可怕了,她竟然还问我……”

  “问你什么?”

  狄度浑身一阵战栗:“她问我……当年我殴打你的时候,我心里是不是特别享受。”

  绿儿伸出一只手,扶着狄度的肩膀,说道:“谢德美不厚道。我都已经原谅你了,关她什么事儿呢?”

  “她说她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改变,她想弄清楚我是不是天生邪恶,现在改邪归正了;抑或我现在还是很坏,只是伪装成好人;或者我天性善良,只是过去误入歧途。”

  “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嗯,用处还是有的,我也能想出几个。不过总而言之她算是一个伦理学家吧,这其实是一个很著名的问题。人类真的能够改变吗?那些所谓改变会不会都是新瓶旧酒,只是相同的个性在不同的道德现状之下显现出的不同表象而已。你也知道,这些话题属于伦理学和哲学的范畴。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会像谢德美那样,把脑中的想法放到现实世界里进行检验;至少我是从来没有做过别人的检验样板。”

  “她待人接物的态度不会太友善吧?”

  狄度说:“她比你友善多了,至少她邀请我进学校里面共进午餐。”

  “你这人,我们不是早就邀请你一起吃晚饭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绿儿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推了狄度一下。

  狄度握住绿儿的手,开怀大笑。正笑着,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放手,站直了身体,似乎在掩饰内心的尴尬。

  绿儿说:“狄度,你有时候真的很怪。”说完她就带着狄度走进家中。一边走,绿儿一边回头问道:“艾妲迪雅今晚也来吃饭,你不介意吧?”

  “她不介意的话,我自然没问题。”

  绿儿笑了笑,不说话。

  在厨房里,狄度和绿儿陪着车贝雅,一边聊天一边准备晚饭。阿克玛若回到家,身后还跟着三个年轻的掘客,正苦苦哀求他收他们三个做弟子。

  阿克玛若说:“我真的没有时间。”三个掘客跟着他一路走进屋里,看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拒绝他们了。

  “你该干吗干吗,我们不会打扰你的,只要让我们跟在你身边就可以了。”

  另一个说:“如影随形地跟着你。”

  第三个说:“无声无息地跟着你。”

  第一个说:“可能偶尔会提一两个问题。”

  阿克玛若连忙止住他们的话头,先介绍妻子、女儿给他们认识。他还没来得及介绍狄度,其中一个掘客稍稍向后缩了一下,说道:“你肯定是阿克玛了。”

  狄度说:“不,我不是阿克玛。”

  向后缩的那个掘客是个年轻的女孩,闻言立即放松下来,向前走了一步,说道:“对不起,我还以为……”

  阿克玛若说:“你们现在明白我的苦衷了吧?我实在不方便让你们整天跟着我。阿克玛是我的儿子,你们在外面肯定听过一些关于他的很不好的传闻。如果那些传闻是真的话,我又怎能让你们住在我家里呢?”

  那个女孩子讪讪地说道:“对不起。”

  “这又不必,因为那些传闻并非全部是空穴来风。好了,希望你们能够给我留一点私人空间;要是你们想留下来吃晚饭的话……”

  那个掘客小男孩将逐客令当成邀请,非常开心,正要开口接受;另外两个女孩子很识趣,好歹把他拉走了。

  阿克玛若送他们出去的时候说道:“跟着你们的导师好好学吧,如果你们有恒心的话,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其中一个掘客女孩很沮丧地说:“我们会好好努力学习,把所有知识都学会!”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在被威胁着要报仇雪恨一般。

  “很好!那时候我就会去找你们求教,因为我所知实在有限。”阿克玛若带着一丝笑意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将大门关上。

  狄度说:“我现在感觉挺内疚的。他们苦苦哀求也得不到的东西,我好像唾手可得。如果连掘客上门也会让阿克玛不满的话,试想一下,要是你让我‘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他会作何反应呢?”

  阿克玛若说:“噢,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比如说,你知道的和我一样多……”

  “哪里哪里。”

  “……所以我和你可以进行平等的讨论。可是我和他们是不可能进行这种对话的,因为他们太年轻,经历得太少了。”

  狄度说:“我其实也经历得不多。”

  “就像结婚,你就没经历过吧。呵呵,我也是随便举个例子。”

  狄度脸红了,连忙开始拿餐具,拿着放凉了的陶杯去前厅。他听见绿儿在身后低声埋怨她爸爸:“你干吗非要让人家尴尬呢?”

  “他心里美着呢。”阿克玛若用正常的音量回答,一点儿也不怕狄度听见。

  绿儿坚持说:“他才不尴尬呢。”

  可是狄度心里确实是甜滋滋的。

  艾妲迪雅比约定时间提早了一点点到达。狄度见过她许多次,每次都是在相同的场合:在阿克玛若家一起吃饭。公主与绿儿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狄度看在眼里也替她们开心。最让他欣慰的是,绿儿并不是公主的小跟班,在她们两人真挚的友情之外,并不存在着平民对王室成员的崇拜和恭敬。很显然,绿儿是把艾妲迪雅看作普通人一样去相知相交,根本就没想着她的公主身份。至于艾妲迪雅呢?她在阿克玛若家中的言行举止都非常自然,既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也不存在着半分屈尊枉驾的傲慢态度,更加不会摆出颐指气使的架子。作为公主,她的人生经历自然与平民子弟大相径庭;可是艾妲迪雅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且她还对别人的想法以及看事物的角度都非常感兴趣,甚至已经到了着迷的地步。

  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即将开始的审判,阿克玛若立即求他们谈点别的东西,于是大家开始谈论谢德美,一说就说了大半顿晚餐的时间。众人纷纷谈起各自对那所学校的印象,狄度听得心醉神迷。艾妲迪雅尤其讲得滔滔不绝,狄度突然意识到,她和车贝雅母女不一样,她说的不仅仅是那一次探访。狄度于是问道:“你经常去吗?”

  艾妲迪雅看起来很慌张。她说:“呃……你问我啊?”

  狄度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听你说起来,好像你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局内人。”

  “嗯,这个……我后来确实去过几次。”

  绿儿叫道:“你竟然不叫上我!”

  艾妲迪雅说:“可我不是去进行社交活动,而是去干活啊。”

  车贝雅说:“她不是不让你去工作吗?”

  “可是她也叫我不要干等啊。”

  绿儿问道:“那最后她真的让你帮忙了吗?要是真的话我就怨你一辈子!”

  艾妲迪雅手:“其实她什么也不让我干。”

  狄度说:“可你还是去了。”

  艾妲迪雅说:“我是溜进去的。这学校又没有门卫什么的,一点也不难。如果谢德美不在的话我就直接走进院子里,教低年级小女孩读书认字。有时候实在没事可做,我就拿块抹布,装一桶水,趁着大伙儿都吃午饭的时候把走廊的地板擦干净。有好几次我溜进溜出,谢德美都没有发觉;不过通常来说我还是会被她抓住的。”

  阿克玛若说:“我还以为那些学生和老师一看见你就会立即去报告校长。”

  艾妲迪雅说:“才不是呢。我去帮忙,那些学生都很感激;所以我猜那些老师也会感激吧。”

  狄度问道:“谢德美把你赶走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呢?”

  艾妲迪雅说:“挺好玩儿的,她一个劲儿地解释说,她叫我别干等的意思是让我走出‘象牙塔’,将书本的知识转变成实际的生活经验。”

  阿克玛若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按照她说的去做呢?”

  “因为我觉得啊,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她学校从事教学工作,这本身就是很好的生活经验。”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

  后来,他们又从谢德美说到华纱的学校,大家纷纷猜测在和谐星球上的华纱学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接着,话题又转到了那些有能力接收地球守护者报梦的人身上。绿儿说:“我们说起这些人的时候,总觉得他们是古人,或者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可是别忘了,在座的各位都接收过至少一个真实的梦。我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真实的梦了,因为我不像以前那样有这个需要。你呢狄度,自从那段时间之后你还做过真实的梦吗?”

  狄度不想重谈“那段时间”的旧事,所以摇了摇头。

  车贝雅说:“我也不做梦,因为这不是解构者的特长。”

  绿儿说:“不过地球守护者还是向你展示了很多东西——这正是我们需要记住的。地球守护者并不是我们的祖先杜撰出来的神话。”说到这里,泪水突然涌上她的双眼,大家都觉得很意外。“阿克玛总说我们自欺欺人,其实不是的。我还记得那种梦的感觉,确实和其他梦不一样。这些都是真的,是吧,艾妲迪雅?”

  艾妲迪雅答道:“是真的,绿儿。你别理你哥哥,他什么也不知道。”

  绿儿说:“可是他知道的。他是我所知道的最聪明的人,谈吐和行事都充满活力。从小到大,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是我的老师,直到现在也是。唯独在地球守护者这件事情上……”

  阿克玛若喃喃地说了一句:“就差了这么一件小事。”

  绿儿说:“爸爸,你能够让他看清楚吗?”

  车贝雅说:“你不能强迫别人接纳某种信仰。”

  绿儿说:“可是地球守护者有这个能力!为什么她不向阿克玛报一个真实的梦呢?”

  狄度说:“或者他已经报过了。”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众人诧异的目光。

  “你们想想,地球守护者不是也报梦给纳飞的几位兄长了吗?”艾妲迪雅说:“那应该是上灵,而不是地球守护者吧?”

  狄度说:“我记得耶律迈至少接收过地球守护者发过来的一个真梦。不过没关系的,因为还有慕斯,也就是如诗和绿儿的父亲。按照纳飞的记载,他和上灵斗了一辈子,后来才发现他一直以来其实都是按照上灵的意愿行事。”

  艾妲迪雅说:“可是阿克玛对掘客恨之入骨,一直想把他们赶出这个国家。你总不能说他的这些行径也是按照地球守护者的意愿行事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如果你真的想违抗地球守护者的话,你是能够做得到的。或者阿克玛每天晚上都收到地球守护者的报梦,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却否认这个梦的意义。所以说,如果我们一心反抗的话,地球守护者是不能强迫我们做任何事的。”

  阿克玛若道:“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认为阿克玛并没有做梦。”

  狄度说:“可能阿克玛总是做真梦,早已习以为常,还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可能他过人的才智也是来自地球守护者的恩赐,其实是地球守护者将真理摊开了展现在他的脑海里。可能他是有史以来地球守护者最得力的臂膀,无奈他不肯为地球守护者效劳。”

  车贝雅说:“真是这样的话就太无奈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就算阿克玛做真梦了,他也未必会改变想法。”狄度说完,开始埋头吃艾妲迪雅带来做甜品的蜜饯果子。

  阿克玛若说:“唉,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们没办法说服他。”

  车贝雅从喉咙里哼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很高。

  阿克玛若问:“怎么?”

  车贝雅说:“这是我能发出的音量最小的笑声。”

  “你笑什么呢?”

  “阿克玛若,狄度的话启发了我,让我换一个角度去看这件事情。我怀疑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努力去说服他。”

  阿克玛若说:“我绝对努力过。”

  “不,你只是努力去教导他。‘教导’和‘说服’完全是两码事。”

  阿克玛若说:“教导就是说服,说服也是教导,这两者就是一回事。”

  车贝雅嘲弄地问道:“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发明两个词去指代同一件事情呢?阿克玛若,我又不是在谴责你什么。”

  “你埋怨我没有努力说服我的儿子,可是你明知我一直以来都在不断地尝试,直到我完全心碎了为止。”阿克玛若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可是狄度听得出来,他虽然面如平湖,胸中其实有万千激雷。

  车贝雅说:“你别那么难受好吗?我们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只是我们把这个天大的担子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我自己就安心做我的慈母角色,尽量与阿克玛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却让你一个人去唱黑脸。”

  绿儿很郁闷地说:“我也唱黑脸啊。”

  车贝雅说:“阿克玛在家里的时间本来就短,我不敢再跟他吵,就怕会彻底把他逼走。可能因为这样,他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爸爸和他之间的矛盾,我和绿儿是中立的。”

  绿儿说:“他知道我不是中立的。”

  阿克玛若摇头道:“车贝雅,你就别再费心了。等阿克玛成熟之后,他自然会走回正道的。”

  眼泪开始顺着车贝雅的脸颊向下流。她说:“不,他不会的。现在还闹出谢德美这件事情……”

  狄度问道:“阿克玛和这件事情没什么关系吧?”

  车贝雅说:“控告谢德美的那些人是不会放弃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大祭司的儿子对这些事情的态度是怎样的。他们会想办法利用阿克玛,他们会恭维他、附和他。阿克玛非常渴望别人的爱和尊重……”

  艾妲迪雅轻声地说:“我们都一样。”

  “可是阿克玛更甚于大部分人,因为他觉得在家里从来也得不到他渴望的那一份爱和尊重。”车贝雅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她的丈夫,好像要安慰一下他。“这不是你的错,这只不过是他一叶障目罢了。自从车林地区的那段苦难岁月以来,他就钻进了牛角尖无法自拔。”

  狄度低头看着面前一桌的杯盘狼藉,脸上突然一片滚烫,因为他想起以前是如何对待阿克玛的。那幅画面一下子就出现在脑海中,其生动的程度竟然更甚于当年他亲身经历的一幕。在狄度兄弟四人的狂笑声中,年幼的阿克玛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怒骂不止。然后阿克玛的哭声变了,变得很痛苦、很可怕……可是他们还在不停地笑。

  狄度想,我还在不停地笑,阿克玛时至今日还能听见自己当年的哭声吗?如果他的回忆有我脑中这幅画面的一半那么清晰……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绿儿,更加觉得无地自容。他正想把手抽开,才发现原来是车贝雅。她说:“狄度,请你不要介意。你已经完全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所以有时候我们想不起来有些事情你听了会觉得很难受。其实我们都没有怨你。”狄度点了点头,也没有分辩什么。车贝雅随即把话题引开,晚餐余下的时间也在平静之中过去了。

  艾妲迪雅离开的时候,叫狄度陪她走一走。狄度闻言哈哈一笑,本想显示出被逗乐的样子;可是笑完才意识到,他的笑声显得很紧张。他说:“你到底是有话要跟我说呢,还是想把我引开好让别人方便说话呢?”

  艾妲迪雅笑道:“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吧?你怎么就想不到我可能就是喜欢你陪一下呢?”

  两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全靠狄度手中的火把照亮着前路。艾妲迪雅说:“算你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有话要跟你说。”

  狄度说:“好啊,我就在这儿洗耳恭听呢。不过,如果你要说的话有超强杀伤力,我可能会号啕大哭,连火把也扔掉,最后消失在黑暗之中;所以你最好还是稍等一下,待我们走到王宫附近再说。”

  “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

  “劝我以后别去阿克玛若家,是吧?”

  艾妲迪雅吃了一惊,然后大笑道:“什么?我为什么要劝你别去呢?他们都很爱你,你是太害羞了吗?怎么连这也看不出来呢?”

  “为了阿克玛。只有等我淡出之后,他们才有机会与他破镜重圆。”

  “狄度,这不是你的错!我想说的话与你的猜测正好相反。不过,狄度,在我告诉你之前,我需要先问你几个问题……唉,狄度,要是我了解你多一点就好了。”

  “你说的‘多一点’是指比现在了解我多一点,还是比别人了解我多一点,还是了解我比了解别人多一点呢?”

  艾妲迪雅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就像个小女孩似的。这时,狄度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艾妲迪雅与绿儿童年时并肩坐在长凳上,两个小女孩也是在咯咯地笑着。

  狄度说:“好了,请你继续吧,我是说真的。”

  艾妲迪雅说:“狄度,你的人生真的很奇特。你生于一个虎狼之家,你的父亲不是正人君子,从这一点看来,你是挺不幸的;可是你在兄弟几人里面,却又算是非常幸运了。”

  “帕卜其实过得不错,我们三个弟弟还是在挣扎求存呢。”

  “你随着年岁增长不断提高,我们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很多人小时候还算天真纯朴,越老反而变得越坏。”

  “呵呵,艾妲迪雅,像我这种在谷底起步的人,除了向上,还能往哪儿去呢?”

  艾妲迪雅说:“那也是……不过请你听我说,我不是想揪着你的过去喋喋不休,我是想告诉你,很多人都很仰慕你。爸爸收到很多来自波迪卡地区的报告,上面总有关于你的好话;而且爱戴你的人还不仅限于地球守护者的信徒。”

  “谢谢你的夸奖。”

  “我只是鹦鹉学舌罢了。他们还说你悲天悯人。”

  “人们向我告解的时候,无论他们说自己犯下多么大的错,我总能告诉他们,我做过更不堪的坏事;只要你马上改邪归正,地球守护者就会接受你的。”

  “狄度,你听我说,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听你亲口说出来。你总是很博爱,成天悲天悯人;大家都觉得你风趣幽默、平易近人,交往的时候能够让人觉得很轻松自在。”

  “除了你。”

  “因为你和我——还有和阿克玛若一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害羞,很拘谨。感觉你好像……”

  “过分自信?”

  “格格不入。”

  “是的。”

  “所以有人难免会想,你对阿克玛若一家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呢?你真的爱他们吗,还是你其实是希望他们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

  狄度想了想,说道:“我真的爱他们。至于原谅……他们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原谅我了。首先是阿克玛若和车贝雅;等绿儿懂事之后,她也原谅了我。我作恶的时候她还年幼,小孩子总是很宽宏大量的。”

  “好,狄度,既然是这样的话,又有人会想,既然你满怀信心他们已经原谅你了,那么为何你在他们面前总是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呢?”

  “艾妲迪雅,你老说‘有人想’,这人到底是谁啊?”

  “这人就是我,行了吧?你别岔开话题!狄度,还有人会想,你是不是对这个家庭中的一员怀有某种特殊的感情,却不敢说起,所以才会表现得那么古怪呢?”

  “你绕着弯儿在问我爱不爱绿儿,是吧?”

  艾妲迪雅说:“我终于不用绕弯儿了!谢谢你,狄度。没错,这就是我想问的问题。”

  “我当然爱她了。凡是认识她的人哪个不爱她?”

  艾妲迪雅碰了个软钉子,生气地咆哮道:“狄度,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狄度将火把举高一点,离自己远一些;于是在他说话的时候,火光照不到他的脸。“如果阿克玛发现我要和绿儿结婚……你想想,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艾妲迪雅说:“有!绿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你表露心迹,而你却始终若即若离,不肯表白——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她不见得是在等我吧?”

  “你问过她了吗?”

  “我们从来都没有提这些事。”

  “绿儿永远也不会提的,因为她担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怕自己是一厢情愿。这些事情我本来不该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应该先了解所有信息,然后再做决定。没错,如果你做了阿克玛的妹夫,他肯定会气急败坏。可是这个人本来就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唱反调,处处与他作对。难道为了顾及阿克玛的感受,你就忍心让绿儿空等,让她心碎吗?现在明摆着,你要是不想伤害那个睚眦必报、不知宽恕为何物的苦主,你就必然会伤害那个心胸豁达、宽宏大量的好人。如果这两个选择都是错的话,你自己说,哪一个错得更厉害呢?”

  狄度默默地在她身边走着,两人终于走到宫门外。

  艾妲迪雅说:“我要说的就是那么多了。”

  狄度低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做了那么多坏事,她竟然还喜欢我?”

  “因为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之后,就会变得如痴如狂。”

  狄度说:“你也曾经试过如痴如狂地爱上一个人吗?”

  “呵呵,狄度,你想不想知道我曾经痴狂到什么程度呢?在绿儿和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分别爱上了对方的兄弟。她最终看中了孟恩,因为在几兄弟里,我和孟恩是最亲近的。而我爱上的自然是阿克玛,可是我也只能远远地看他。”说到这里,艾妲迪雅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绿儿长大之后自然而然地淡忘了那一段幼稚的娃娃恋,取而代之的是她对你的爱意;她能够从这一份爱中获得很多珍贵的东西。”然后艾妲迪雅轻快地笑了一声,说道:“晚安了,狄度。”

  “你不打算把这个故事说完吗?”

  “我已经说完了。”艾妲迪雅走到宫门前面,卫兵打开门将她迎进去,随后就把门关上了。狄度独自站在噼噼啪啪的火焰之下发呆。过了许久,卫兵忍不住对他说:“先生,你不是本地人吧?你需要指路吗?”

  “噢,不,不用了,我认得路。”

  “那你最好赶快出发吧,这火把可不是长明灯,除非你打算把你的手臂续进去。”

  狄度朝卫兵微笑一下表示谢意,然后向着他住的公共客舍走去。阿克玛若和车贝雅总是邀他回家吃饭,却从不留他过夜。毕竟阿克玛有时候还是会回来的,要是他知道狄度也在同一个屋檐下,那就不合适了。

  绿儿已经不再爱孟恩了,可是艾妲迪雅却始终没有从阿克玛的阴影之中走出来,这种状况对于她来说一定很艰难。绿儿所爱的人再不济也好,至少是地球守护者的忠诚信徒。而艾妲迪雅呢?她既是国王的女儿,也经常获得地球守护者报梦,却爱上了一个不相信地球守护者,甚至鄙视地球守护者信徒的人。

  这样看来,我要是为人夫婿的话,大概也不至于一无是处吧。虽然我一贫如洗,虽然我会激怒她的哥哥,虽然我会时常唤起她的童年噩梦,可是如果绿儿嫁给我的话,大概我也能够给她幸福,让她快乐。而且,我确实应该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给她一个说不的机会。我要向她表白心中的爱慕之情,然后向她求婚;这样的话,她就能够拒绝我,让我觉得无地自容。以前我对她造成那么大伤害,与之相比,如今这一点点痛苦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我亏欠她太多,只能用这种方式偿还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狄度就马上觉得自己很可鄙。难道他还不了解绿儿吗?绿儿何曾伤害过人呢?他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艾妲迪雅已经告诉狄度,绿儿深爱着他;狄度当然知道自己也爱着绿儿;阿克玛若早就明确表示他赞同两人的结合;车贝雅经常说狄度是他们这个家庭的一分子,还千方百计地暗示她对这门婚事的支持。

  狄度下定决心:好,明天一早我就向绿儿表白。

  他来到公共客舍的门口,把行将熄灭的火把放在一个桶里彻底弄灭,然后走进去。还有几个小时才天亮,狄度希望能好好睡一觉。可是他忍不住在心中反反复复地演练明天要对绿儿说的话,还想象着绿儿的各种反应。绿儿可能会微笑着给他一个拥抱,可能会哭着跑开,也可能会大惊失色地盯着他,低声说着,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好不容易睡着后,狄度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和绿儿站在一棵大树下。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白色果子,可惜两人身高不够,差了那么一点就是够不着。“把我举起来。”绿儿说,“把我举起来吧,我可以摘很多下来,足够我们两人吃。”

  于是狄度举起绿儿,等她双手都拿满之后再放下来。绿儿一站稳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那股鲜甜的味道太强烈了,绿儿忍不住喜极而泣。她小声说:“狄度,你快咬一口吧,我实在忍不住要和你分享。来,这里,就紧贴着我咬的那里,这样我们就能够尝到一模一样的味道了。”

  在狄度的梦里,他并没有咬那个果子,而是低头亲吻了绿儿。在她的唇齿之间,狄度也尝到了果子的味道。是的,确实很甜美。

  这次审判可谓街知巷闻——在狄度睡着之前,很多民众就已经聚集在露天大法庭那里等候。黎明时分,法庭警卫到场,将大批通宵达旦排队的人群疏导到前排座位。坐在前排,他们就能够俯视大法庭的全貌。主审大法官的座位当然是在阴凉处,而且整个白天都不会被阳光直射。有人觉得这是为了让法官在夏天开庭的时候能够凉快一点;问题是到了冬天,法官席没有阳光的温暖,终日苦寒刺骨。所以这个安排并不是为了让法官坐得舒服,而是或多或少地遮掩一下主审官的身份。有阳光的地方观众才能看得清楚,所以无论是原告还是被告都全程坐在太阳底下;如果他们请律师代言,那么律师就会充分利用这片日照区域,在阳光之下昂首阔步,慷慨陈词;没有一个律师敢走进法官的阴影区。有人以为这是出于对王权的尊重,因为在法庭上,法官就是国王的代理人。可是做律师的都知道,一旦离开了光明的区域,他们就会显得笨拙、虚弱、无知,肯定不能得到在场观众的支持。虽然正规来说,旁听人员对法庭裁决没有任何发言权;可是过去曾经有过好几次臭名昭著的审判,旁听席上群情汹涌,法官为了保命而讨好他们,单凭民意来作出裁决。至于律师,他们自然知道自己的声誉和将来生意好坏都取决于在场观众对他们的看法和印象。

  日上三竿的时候,一众原告来到法庭。同行的还有他们的律师,一个叫克若的天使。本来,天使是禁止在法庭上飞行的;可是克若在庭上来回走动的时候会不时张开双翼,看起来有点像是在滑翔。他这样做既能让自己显得比对手更优雅、更强大,也是为了酝酿自己的情绪,煽动观众的热情。很多人类律师忌惮他的撒手锏,不敢与他对簿公堂。

  原告就座之后,观众席也坐满了。法庭外面还有几百人在喧哗扰攘,他们幻想着里面还有位置,不厌其烦地恳求守卫放他们进去:“我又不胖,肯定能挤得下。”这时候,帕卜进场了,身旁还跟着两个警卫。当然,要是发生暴动的话,这两个警卫能起的保护作用只是杯水车薪,充其量只能够拖延宝贵的几秒,让法官逃回室内。其实他们两人主要是防范刺客。虽然上一次有法官在庭上被暗杀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情,至于法官死在暴动之中就更加久远,可是为法官设置警卫这项措施还是保留下来了。至于今天,尽管没有人预计这场审判会引发暴动,不过这个案子早已掀起轩然大波,也引来一场争论的热潮。在这个背景之下,在场旁听的民众对两个警卫自然刮目相看。在人们眼中,这两个警卫不仅仅是摆设,而是两个全副武装、高大强壮的军人。

  按照传统,王室并没有派人出席。长久以来,如果王室成员出席的话,此人就坐在法官身边,不时向法官面授国王的旨意。因此,有王室成员参与的审判就是终审,控辩双方都不能上诉。为了保护双方上诉的权利,摩提艾克的父亲贾明拜设立了这个规则:王室成员不再列席级别较低的审判。这样的话,如果哪一方对裁决不满意还有上诉的权利;同时此举也增加了司法独立的程度,以及法官的威信。

  阿克玛也来了,同行的还有他的妹妹绿儿。他们到得有些晚,所以只能在被告席的后方找到座位;不过在这种位置看不到控辩双方的脸。在控方的支持者里面,有两个与控方关系密切的人坐在最前排,能够清楚看见庭上每一个人的脸。这两人认出了阿克玛,坚持要和两兄妹换座位。阿克玛装出很惊讶的样子,还显得不胜荣幸。可是绿儿记得,他刚才在后排的时候一直站着,直到有人注意他为止。由此可见,阿克玛事前就知道有人给他留了座,而且还是控方的支持者。很明显,他也是偏袒控告方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绿儿能够支持辩方,为什么阿克玛不能偏袒控方呢?

  绿儿问道:“你见过她没有?”

  阿克玛反问:“见过谁?”

  “谢德美,就是被告。”

  “噢,没有。为什么有此一问呢?难道我理应见过她吗?”

  绿儿说:“她是一个很有才华、很出色的女人。”

  阿克玛温和地说:“如果她是个笨蛋就不会有人留意她了。”

  绿儿说:“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法庭传票送到学校的时候,妈妈、艾妲迪雅和我都在场。”

  “对,我听说了。”

  “她竟然早就知道那些罪名,胡速还来不及宣读,她就先背出来了。你觉得有趣吗?”

  阿克玛说:“这我也听说了。我猜控方律师克若会充分利用这一个细节,比如说用它来证明谢德美是知法犯法。”

  绿儿说:“我也这样觉得。很难想象他们竟然揪住她办学校这件事情来告她犯了叛国罪。”

  “呵呵,这项罪名只是为了让这场闹剧更加臭名昭著罢了。这个法官是爸爸的小傀儡,我觉得他甚至不会允许控方把这项罪名提出来。你说呢?”

  阿克玛语气中的怨毒让绿儿很反感。“阿克玛,帕卜不是任何人的傀儡。”

  “噢,是吗?那么在车林的时候他对我们做过的事情又算什么呢?是他自己的主意吗?”

  “帕卜那时候算是他爸爸的傀儡吧。他当时还只是个小孩,比我们现在还年轻。”

  “可是我们都经历过那个阶段,对吧?他当年已经十七岁;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不受任何人的摆布了。”说到这里,阿克玛咧嘴一笑。“所以你别告诉我帕卜不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绿儿说:“好,那我们这么说吧,他确实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他后来已经变了。”

  “你的意思是他懂得见风使舵吧?算了,我们别争了。”

  绿儿说:“对啊,别争了。只是在车林的时候,风向是怎样的呢?驻扎在那里的到底是谁的军队呢?”

  “我当然记得,我们的主审法官年轻时指挥一群掘客暴徒,随时会用爪子和鞭子来殴打妇孺。”

  “可是帕卜兄弟几人冒着生命危险阻止他们的残暴行径,后来还放弃了高官厚禄的前程,与亲生父亲分道扬镳,和我们一起逃到荒郊野外。”

  “可是谁也猜不到他们来到达拉坎巴这里,最终还是重新获得高官厚禄。”

  “他们今天的地位都是凭真本事赢来的。”

  阿克玛又咧嘴笑了。“话虽这么说,可是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呢?绿儿,你就别再和我争辩了。我做你老师那么久,你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绿儿很想用一件硬物狠狠戳在阿克玛身上。在他们年幼争吵的时候,绿儿会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形成一件又尖又硬的武器,只要戳一下就足够引起阿克玛的注意。可是当年就算绿儿怒不可遏,她戳阿克玛的时候还是带有一点嬉闹的意思。无奈今天绿儿已经不想再戳他了,因为她担心兄妹感情已经不足以抑制心中的敌意,她怕自己真的会起伤人的念头。

  阿克玛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的神色。

  绿儿嘲笑道:“怎么了?我要说的话你不是全部猜中了吗?你怎么反而不开心了?”

  “当你还是个调皮小孩的时候,每逢这种情况你就会用手指戳我。我刚才以为你还会故技重演呢。”

  “可见我已经走出了调皮捣蛋这个人生阶段。”

  阿克玛说:“你批评我不是因为我错了,而是因为我对爸爸不忠诚。”

  “你也知道自己对爸爸不忠诚吗?”

  阿克玛说:“可是他又何尝对我忠诚过呢?”

  “你什么时候才能够从童年的伤痛中走出来呢?”

  阿克玛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冷漠,似乎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说:“那些已经治愈了的伤痛是困不住我的。”

  绿儿说:“可是现在你哪来的伤痛呢?没有人伤害你,是你在伤害爸爸妈妈。”

  阿克玛说:“伤害了妈妈,我也觉得很抱歉,不过这也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狄度、帕卜、乌达和穆武都乞求我们的原谅。当初我就宽恕了他们,时至今日我也始终没有记恨,因为他们四兄弟现在都已经是正人君子了。”

  “对,你们都宽恕了他们。”

  绿儿说:“没错。可是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们做错事似的。”

  “绿儿,他们对你们做的事,你们当然有权利选择原谅;可是你们没有权利原谅他们对我做过的事情!”

  绿儿脑中突然出现一个场景:阿克玛独坐在山坡上,看着爸爸在山下讲课,而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就坐在第一排。她突然明白了:“爸爸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宽恕他们了,难道你生气就是为了这个?”

  “在他们开口之前,爸爸就已经宽恕他们了。”阿克玛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完全淹没在嘈杂的人声当中;绿儿根本听不清,只能通过读唇来猜测。“他们这样折磨我,可是爸爸却爱他们胜于爱我。他这么不公平地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实在有违天理伦常。我想象不出世间还有比这更恶毒卑劣的行径了。”

  绿儿说:“爸爸没有对你不公平,他是教人向善。那几兄弟当时只懂得帕卜娄格向他们灌输的那一套道德标准,爸爸必须教会他们从地球守护者的角度出发看世界,他们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来,他们学会了道理,就立即放下屠刀,还恳求我们宽恕。”

  阿克玛还是低声说道:“其实爸爸早就开始爱他们了。他们殴打你、折磨我,取笑我们兄妹两人,还往我们身上泼掘客的粪便;他们把我绊倒了再往死里踢,又当众剥掉我衣服,把我头下脚上倒挂起来大肆奚落。就在他们干这些坏事干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爸爸就已经爱他们了。”

  “因为爸爸早就预见他们会改邪归正。”

  “他没有权利爱他们胜于爱我。”

  绿儿说:“正是因为爸爸对他们的爱,我们才能够死里逃生。”

  阿克玛说:“是的,绿儿,你看看爸爸对他们的爱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好处?他们事业有成,幸福快乐。在爸爸眼里,他们才是他的儿子,甚至比我这个亲生儿子更亲。”

  很不幸,阿克玛这句话与绿儿内心的判断不谋而合。绿儿说:“他们所获得的成就,他们与爸爸的亲密关系,所有这一切,其实只要你愿意就唾手可得。”

  “可是我必须首先向爸爸承认,作恶的人与受害者之间并不存在道德价值上的区别。”

  绿儿说:“阿克玛,你这么说真是愚不可及。如果他们没有改恶从善,爸爸是不会接纳他们的。他们确实已经变了。”

  “可是……我没有变。”阿克玛强调,“我没有变。”

  那么多年以来,这是绿儿第一次和哥哥有如此深入贴心的交流,她很想继续说下去。可是这时候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喊叫声,因为被告在八个警卫的保护之下进场了。这是另外一个古老的传统。在这个传统成型之前,曾经发生过几个案例,有被告在庭审结束之前就被当场刺杀,或者被人劫去另一个地方接受另一种审判。后来法庭就专门为被告安排警卫,可是这种事情还是时有发生,所以这八个警卫并不是用来做花瓶走过场的。最近一次庭击案就发生在不到十年前,那是在楚壁省的首府,位于瓷都热克河谷的顶端;那个地区以民风彪悍狂野著称,有一个被告就在法庭之上被刺身亡。当然了,在这一次审判中谢德美并没有危险。这只是一个试探性的案子,是权力斗争的产物;控告方并没有对谢德美怀有特别的恨意。

  “瞧她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阿克玛在绿儿耳边大声吼,这样才能让她听见。

  不可一世?不,这是自尊!有些人在出庭的时候刻意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挑衅神态,可是谢德美不是这样。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只是一种简简单单的尊严,她环顾四周的时候神色镇定,没有恐惧,也没有羞愧,却带着一点淡淡的兴致。绿儿本来以为,一个人被带上法庭,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审,怎么都会有一点点尴尬;可是谢德美似乎完全置身事外,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就像一个略有兴致的旁观者。

  可是这次审判对她来说应该也很重要吧?她当初故意惹火烧身,不就是为了促成这次公审吗?既然谢德美早就预料到他们罗织的罪名,那么她是否也知道这次审判的结果呢?

  阿克玛又在她耳边大声吼:“爸爸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傀儡法官应该怎么裁决呢?”

  绿儿不理他。法庭的警卫在挤满了人的旁听席中间穿梭走动,逼人们坐好。要让所有人安静下来估计还要好一会儿工夫,因为这些人就是喜欢吵吵闹闹。

  绿儿很想在每个人脸上抽一个耳光。正是因为他们制造的噪声,阿克玛不再对她敞开心扉了——他刚才本来正在尝试对绿儿说出心里话。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阿克玛选择了这个时机来……这算什么呢?他似乎是在做出最后的努力,恳求绿儿谅解。没错!阿克玛马上就要采取行动了,而且还是公开的行动。在他出手之前,他想在妹妹面前为自己辩解;他要提醒妹妹,当初是爸爸首先对儿子不忠,是爸爸先犯下这么骇人听闻的罪过。为什么阿克玛要这样做呢?因为他也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这一次将会是公开的背叛。作为一个熟悉纳飞国宗教的学者,他打算以专家身份为控方在庭上做证。阿克玛是辈高的得意门生,当然配得上专家的称号。虽然在家中和宫中,人人都知道阿克玛不相信地球守护者的存在,可是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出庭做证,为法庭讲述古代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

  绿儿伸手抓住阿克玛的手腕,狠命一捏,五根手指都掐进他的肉中。

  “啊!”阿克玛惨叫一声,连忙把手抽开。

  绿儿凑上去在他耳边大声叫道:“不要!”

  “不要什么?”绿儿只能通过读唇来猜他说什么。

  她大声说:“你伤害不了地球守护者!你只会伤害那些爱你的人!”

  阿克玛摇着头。他听不到绿儿的话,也理解不了绿儿的苦心。

  人群越来越安静,终于,连最后一丝呢喃低语声也消失了。绿儿本来可以继续和阿克玛说下去,可是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即将开始的审判上面。兄妹交流的时机稍纵即逝,阿克玛敞开心扉的那一刻毕竟还是错过了。

  帕卜问道:“何人代表控方发言?”

  克若走前一步,答道:“克若。”

  “原告报上名来。”

  每一个原告轮流站出来自报姓名。他们包括三个人类和两个天使,每一位都不是等闲之辈。其中一个是退役的将军,其余四位是商贾和学者。他们在城中都声名显赫,却并没有担任公职;所以即使国王大发雷霆也没办法将他们撤职或者赶下台。

  帕卜问道:“何人代表辩方发言?”

  谢德美的声音很沉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答道:“我代表自己发言。”

  帕卜问道:“被告报上名来。”

  “谢德美。”

  帕卜说:“你的家庭在此地并不为人所知。”

  “我来自一座遥远的城市,这座城市已经在许多年前毁灭;我的双亲、丈夫和儿女都已经不在世了。”

  绿儿闻言大吃一惊。城中并没有流传相关的消息,可见谢德美以前从未向人提起过她的家庭。原来她也曾经有过丈夫、儿女,而且他们都已经去世了。这大概能够解释为什么谢德美内心深处总是如止水般平静——因为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她为什么不怕死呢?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谢德美继续道:“我在外漂泊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一片和平的土地,能够容许我传道授业。只要家长愿意把小孩托付给我,只要小孩愿意学,我就愿意教。”

  旁听席上传来一个声音:“掘客走狗!”

  开庭之后是严禁喧哗的,所以有两个警卫立即上前把大声叫嚷的家伙揪出了法庭,然后从外面带一个人进来顶替其位置。

  帕卜说:“控方可以开始陈述了。”

  克若随即对谢德美展开猛烈攻讦,详细列举了谢德美的各大罪状。他描述每一条罪状的时候,当然不是照本宣科那么简单。起诉书里那些干巴巴的语句经过克若的润色,每一条罪状都变成了一个故事、一篇布道和一纸檄文。绿儿想,他凭三寸不烂之舌就给听众描述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确是不简单。他说谢德美强迫城中的人类女孩和天使女孩与那些来自老鼠溪的无知污秽的小掘客为伍,此举玷污了那些纯洁幼小的心灵;而且谢德美还悍然攻击先贤祭司的古训。“我会传召证人上庭解释一下,她鼓吹的那一套东西是如何违背纳飞国的传统……”绿儿想,这个证人就是阿克玛了。

  “……她刻意歪曲和侮辱华纱母亲在民众记忆中的形象。华纱是英雄佛意漫的妻子,她的丈夫就是大名鼎鼎的韦爵,也就是纳飞和羿羲的父亲……”韦爵也是耶律迈和梅博酷的父亲,而华纱并不是这两人的母亲。绿儿很想开口驳斥他,却始终强忍住不说话——如果大祭司的女儿因为喧哗吵闹而被赶出法庭,这将是一条爆炸性的大丑闻。

  “……华纱身为佛意漫的妻子,已经拥有无上荣耀;可是谢德美还妖言惑众,谎称华纱理应获得更多赞誉和敬意。为了达到目的,她离经叛道、画蛇添足,竟然把男性专用的尊号‘若’字——也就是伟大导师的意思——硬是加在一个女性名字上面。华纱若学堂!她把这所学校称作华纱的学校,就好像华纱是男性似的。她的学生一走进学校大门学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就是男女之间没有区别!”

  这时候,谢德美突然插话,硬是打断了克若的长篇大论。在场所有观众——包括绿儿——都大吃一惊。她说:“我初来贵国,不懂规矩。请你告诉我,有哪个女性专用的尊号是‘伟大导师’的意思,我马上就给学校改名。”

  克若不回答,只等着帕卜出言斥责谢德美。

  不过帕卜只是和善地说:“按照惯例,原告陈述的时候,被告是不应该插话的。”

  谢德美说:“这只是惯例,而不是法律条文。就在五十年前,在当今国王的祖父摩提艾伯的治下,每当原告的陈述模糊不清的时候,被告有权要求原告澄清。”

  克若怒道:“我每一句陈述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帕卜显然很欣赏谢德美的回答,他说:“既然谢德美引用旧制,克若,你必须就她提出的问题作出澄清。”

  克若说:“没有哪个女性专用的尊号是‘伟大导师’的意思。”

  谢德美问道:“这样的话,如果我既要对一个伟大的女教师表示敬意,又不想害那些无知小童分不清男女之间的差异,那么我应该使用哪一个尊号呢?”

  谢德美的语气总是带有一丝讽刺的意味,显然是在告诉大家,男女之间的差异那么明显,决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尊号而被混淆的。旁听席中传来一阵窃笑声,克若备受困扰。他预先背好的长篇大论一下子被谢德美打断,所有准备工作付诸东流,现在不得不即席思考应变的对策,叫他如何不郁闷?

  事到如今,克若只能硬着头皮,竭力装出一副屈尊枉驾的耐心模样,向谢德美解释道:“著名的女性可以使用‘雅’字做尊号,这个字的意思是‘悲天悯人的伟大女性’。当然了,华纱身为开国君王的父亲的妻子,我们用‘德娲’作为对她的尊称亦不为过,这个尊号的意思是‘长子继承人之母’。”

  谢德美恭恭敬敬地听他说完,然后答道:“如此说来,如果一个女人获得荣誉,只能是因为她充满同情心;除此之外,她的一切尊号敬语都和她的丈夫有关,对吧?”

  克若说:“正确。”

  “换句话说,你认为一个女人不可能成为一位伟大的教师吗?抑或是你认为一个女人不应该被称作伟大的教师呢?”

  克若说:“我的意思是,用来尊称伟大导师的敬语是一个阳性的后缀,如果你硬要把这个后缀加到一个女人名字的后面,就是有违天理伦常。”

  谢德美说:“可是‘若’这个尊号是出自‘尧若’这个词,后者既可以用在男性身上,也可以用在女性身上,完全没有性别之分。”

  克若道:“可是‘尧若’并不是一个尊号。”

  “所有史书都有记载,在这种使用尊号的习俗刚刚形成的时候,人们都是把‘尧若’这个词放在名字后面。只是在大约三百年前,‘尧’字被裁掉,只剩下单独一个‘若’字做后缀,也就是今天的惯常用法。这些典故,估计你都查过吧?”

  克若说:“我们的专家证人当然看过。”

  谢德美说:“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个词分明已经证实了是一个中性词,与性别无关,为什么现在只能用在男性身上呢?”

  克若说:“好吧,为了照顾被告、让事情简单点,我们决定撤销这一项关于混淆性别的控诉。我们不希望围绕古代习俗在现代法律范畴内的适用性展开无穷无尽的讨论,这样做只会费时失事,让大家苦不堪言。”

  “这么说来,你是同意我继续把我的学校称作‘华纱若学堂’吗?”谢德美转向帕卜继续问道,“这是一个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决定吗?我将来还需要担心再因为这件事情被告上法庭吗?”

  帕卜说道:“本席正式宣布,这个决定具有法律效力。”

  谢德美说:“好,这样的话,情况就明朗了。”

  旁听席的观众哄堂大笑。谢德美不断地提问和澄清,最终迫使克若撤诉,使其颜面尽失,也成功地挫了克若的锐气。从这一刻起,克若再怎么口若悬河,但他的高谈阔论只会带着一丝荒谬的色彩,他之前那种面目狰狞的气势也荡然无存。

  阿克玛凑上前,在绿儿耳边低声说:“有人教了她很多历史知识嘛。”

  绿儿低声答道:“或者她是自学的呢?”

  “不可能!所有这些史料都在辈高的图书馆里,可是她从来没去过那里。”阿克玛显然很恼火。

  “可能是辈高偷偷帮她吧?”

  阿克玛眼珠子骨溜溜地一转,潜台词是:不可能是辈高。

  绿儿想,辈高肯定是阿克玛一伙的……难道是反过来?这一场否定地球守护者的荒诞闹剧,莫非是辈高在幕后一手策划的?

  克若继续慷慨陈词,逐渐将他的论述推向高潮。正如阿克玛预计的那样,克若果然揪住谢德美对各项罪名未卜先知这件事情大做文章。他说,胡速上门递交起诉书,还没宣读,谢德美就把各项罪名倒背如流,可见她触犯法律的时候是早有预谋的,也是蓄意的。

  当他结束的时候,旁听席还是响起欢呼声和掌声,可是声势已经大不如前。克若既愤怒又失望,他知道自己被谢德美打了个一败涂地。

  帕卜微微一笑,从书案上拿起一张树皮开始宣读:“本席已经作出裁决……”

  克若一下子跳起来,说道:“按照惯例,被告也有权申诉,难道法官大人忘记了吗?”他很优雅地向着谢德美鞠了一躬。“很明显,被告事前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虽然她的罪证确凿、无可辩驳,不过就算是出于礼节,我们也应该给她一个自辩的机会。”

  帕卜冷冷地说:“控方律师对被告以礼相待,本席深表赞赏。不过本席必须提醒控方律师,没有律师能够揣测主审法官的心思。因此,按照惯例,在出言反驳之前,律师必须先将主审法官的话听完。”

  “可是你已经在宣读裁决……”克若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本席已经作出裁决。由于这个判决完全基于控方律师的陈述,所以本席必须单独询问每一个原告,控方律师所说的一切是否如实反映了原告的想法和意愿,律师的陈述是否等同于原告本人发言。”

  然后帕卜就开始逐个叫那些原告起来回答。此举非同寻常,而且一定意味着律师犯了某些严重的错误,这场官司也输定了。克若将自己裹在飞翼之中,强忍着心中的愤怒,默默地看着帕卜宣召每一个原告上庭问话。虽然这些原告都惴惴不安,可是克若的一番话早在昨天就已经在他们面前演练过,是他们一起商量好的,所以众原告只能确认,律师说的话正是他们本人要说的。

  帕卜说:“很好!现有法律严禁发表和宣扬有违在任大祭司教导之言论,在控方律师的发言之中,一共有八处触犯了这条禁令。”

  旁听席顿时一片哗然。克若猛地张开双翼,向法官所在的阴影处飞扑而来,刚好降落在阴影边沿的沙地之上。两个警卫立即向前踏出一步,手执武器严阵以待。可是克若一下子仰天躺倒在沙地上,双翼张开,肚子袒露,正是古代天使投降的姿势。可是他说话的时候却一点也不像是投降:“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法律!”

  帕卜说道:“克若,在场没有一个人看不出你和其他原告到底意欲何为!你们设计出这场闹剧,纯粹是为了攻击摩提艾克御封大祭司所宣扬的道理。阿克玛若尽心尽力要将地球守护者的子民团结起来如兄弟姊妹般和平共处,可是你们却蓄意破坏他的努力成果,甚至利用历任大祭司的言论以及那些由来已久却毫无裨益的陈规旧例作为攻击手段。你们的狼子野心已经在刚才那一番话中暴露无遗,又岂能欺骗本席?”

  “无论是现有的法律条文还是以前的先例个案都对我们有利!”克若一边叫嚷一边从地上跳起来,不再继续摆出那个投降的姿势。

  “法律规定,在所有涉及地球守护者的领域——包括教义、信条、学说——大祭司乃最高权威。纳飞国的开国君主纳飞在任命弟弟奥义克为第一任大祭司的时候颁布了这条法律,并规定这条法律凌驾于其余所有涉及宗教的法律之上。后来薛任慕斗胆抗法,公然反对奥义克;地球守护者在薛任慕演讲的时候将其击毙。时任国王随即宣布,日后若再有人挑战大祭司之权威,其罪亦同此罚。”

  阿克玛又一次凑到绿儿身边说:“爸爸怎么敢用远古那些真伪难辨的传说来压制反对者的声音呢?”虽然他压低了声音,却无法压制语气之中的狂怒。

  “爸爸根本就不知情!”绿儿回答的时候声音压得不够低,以至于坐在周围的人都能听到她说的话。他们当然认得阿克玛和绿儿,虽然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绿儿否认阿克玛若与帕卜的裁决有任何关系,可是他们也明明白白地看见阿克玛的脸上写满了轻蔑,显然不相信绿儿的话。看来,在这次审判之后,阿克玛若必然会成为漫天谣言之中的主角之一。

  帕卜继续说:“鉴于众原告及其代表律师之违法行为在古代已有先例,因此本席宣布,其罪名比原告对谢德美的指控具有更高优先权。同时,众原告因为涉嫌犯下重罪,所以不得对谢德美提出轻罪指控。本席正式撤销针对谢德美的一切指控;在众原告脱罪之前,任何人等不得重提相同的指控。至于本案的一众原告,既然你们确认克若全权代表你们的想法和意图,本席宣布你们与克若同罪,依法判处死刑!”

  有一个原告失声大叫:“这条法律四百年来都没人引用过!”

  谢德美也很震惊,她显然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不希望有人因此而丧命。”

  帕卜说:“谢德美女士的同情心值得赞许,但是本席的宣判并不会为其态度及意见所左右。对于一众原告及其代表律师所犯下的重罪,本席就是原告,在座各位是证人。旁听席上的每一位观众在离开法庭之时,必须向警卫登记名字。如果不出本席所料,此案必然会被上诉至国王座前;在座各位皆有可能被传召出庭做证。本席宣布,此次审判正式结束。”

  因为阿克玛与绿儿坐在最前排,所以他们是最后一批离开法庭的,全程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在等待过程中,他们刻意不和对方说话,也不与其他任何人搭话。可是兄妹二人都知道,如果阿克玛出庭发言的话,他所说的一切也会构成同样的罪名,后果自然就是步克若及其他原告的后尘,一起被判死刑。

  摩提艾克吼道:“帕卜都对我干了些什么?”

  小会议室里面坐着阿克玛若、车贝雅和狄度,他们三人是地球守护者殿堂的代表。在场的还有艾伦赫与艾妲迪雅:前者作为王位继承人,自然有权参加;至于后者,因为她是艾妲迪雅,所以没人敢不让她出席。人人都明白为什么国王会如此震惊,可是谁也想不出一个好的答案。

  只有艾伦赫觉得自己想出了解决方案。他说:“父王,你可以撤销对原告的指控。”

  艾妲迪雅说:“然后任由他们重新把谢德美告上法庭?”

  “那就把他们对谢德美的指控也全部撤销好了。”艾伦赫一边说一边耸了耸肩。

  摩提艾克说:“你这个建议愚不可及。艾伦赫啊,你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呢?如果我这样做的话,就等于亲手将我自己委任的大祭司赶下台。”

  艾伦赫不作声,可是人人都知道,对于艾伦赫几兄弟以及阿克玛若的儿子来说,阿克玛若下台正是大团圆结局。

  阿克玛若说:“既然你不可能真的把他们处死,所以艾伦赫的建议大概是唯一可行的措施了。”

  摩提艾克大声质问道:“阿克玛若,难道连你也要说这种废话吗?难道我必须把这个案件拿到议会上面讨论吗?”

  艾伦赫说:“可是这样做不合法理。这次审判与军事和税收无关,议会无权干涉。”

  摩提艾克冷冷地说:“艾伦赫,你记住了,议会的功能之一就是在必要时分担其他衙门的职责。我有预感你将来即位之后会经常需要议会为你分忧解难。”

  艾伦赫说:“父王,我希望永远也没有即位这一天。”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长生不老,我就放心了;只怕你是预期自己会英年早逝……”这句挖苦的话一说出来,摩提艾克立即就后悔了。“请原谅我,艾伦赫,我心情不好,说错话了。每次遇上这种生杀予夺的大事,我就会心神不宁。”

  车贝雅将手从桌面上举起来,轻声说道:“大概你应该学帕卜那样,仔细研究一下薛任慕和奥义克的案例。”

  摩提艾克说:“我当然研读过这个案例。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法庭案例。当年,无论奥义克去哪里传道,薛任慕总会尾随而至、胡搅蛮缠。其实现在想起来,那帮脑中长草的原告就是这样对付你的,阿克玛若。”

  阿克玛若说道:“当然了,不过他们是利用谢德美来间接攻击我。”

  摩提艾克说:“出事的时候,薛任慕正在与奥义克进行公开辩论。薛任慕要求奥义克向他显示一下神迹,于是地球守护者突然把他击倒在地。不过地球守护者没有将薛任慕当场击毙,而是给他留了一口气宣布放弃异端邪说,然后才死去。时任国王——也就是纳飞的孙子,是的,奥义克确实活了很久——宣布,从此以后法律将会仿效地球守护者的做法去惩罚妖言惑众者。谁要是再敢阻挠大祭司传道,就与薛任慕同一下场。后来这条法律只被援引过两次,最近一次已经是四百年前了。”

  艾伦赫问道:“父王,难道你真的打算用这种铁腕去统治吗?谁敢反对你的大祭司,你就将他杀死,是吗?听起来怎么就像努艾伯对付宾纳若的手段呢?噢,不,我应该称他为叛徒宾纳迪才对,因为当年努艾伯的大祭司帕卜娄格传道的时候,确实被他干扰了,看来他也触犯了这条法律。”

  艾伦赫竟然把摩提艾克与努艾伯相提并论,摩提艾克忍无可忍,大声喝道:“滚出去!”

  艾伦赫站起来道:“我看得出来,随着我年岁增长,这个国家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父王,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么做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你已经容不得逆耳的忠言,还要把我赶出去。”

  摩提艾克眼定定地看着艾伦赫走出会议室,然后长叹一声,双手捂脸说:“阿克玛若,这次真的很麻烦了。”

  阿克玛若说:“没办法。我早就警告过你,国人早就习惯了憎恨和奴役土家族人,习惯了迫使女性在社会公共生活中保持沉默,习惯了纵容富人欺压穷人。而我们却要告诉他们,芸芸众生在地球守护者眼中以及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这场改革任重道远、举步维艰。我只是很奇怪,他们既然能够隐忍这么久,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公开表示反对呢?”

  摩提艾克说:“因为我的几个儿子和令郎携手合作,将他们的态度和想法公之于世。他们让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我死了,所有这些改革措施都会作废。如果他们没有这样做,今天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阿克玛若说:“可是他们并没有公开发表演讲啊。”

  “阿克玛若,这件事情有一个幕后策划团队;伊理亥认识其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他给我捎话说,他们已经确认了,每一个可能的继位者都反对你,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地公开挑衅。我只是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派个刺客来杀我呢?”

  阿克玛若说:“因为这样做只会把你捧成一个殉道者。而且他们都很爱你,所以等了那么久才发难。他们知道,达拉坎巴全靠你才能够维持和平稳定的局面;耶律国的军队只敢在边境地区进行滋扰掠夺,却不敢大肆进攻,这也是因为你的缘故。说到底他们希望只打击我,而不殃及你。”

  摩提艾克说:“嗯,他们这招不灵。如果他们打击你,我又岂能独善其身呢?因为我知道你传播的都是正确无误的真理,所以我决不会弃你不顾、退缩求全。”

  狄度把一只手从桌面上稍稍抬起,众人于是将发言权让给他。狄度说:“我知道自己只是来自行省的一个祭司……”

  摩提艾克不耐烦地说:“我们都知道你是谁,狄度。你就别来这一套繁文缛节了,快说到点子上吧。”

  狄度说:“陛下,你是国王,所以你做决策的时候必须确保你的王权、你的统治力以及你维持和平稳定的能力不会受损。”

  摩提艾克答道:“我希望你指出这些众所周知的东西之后,还有一个具体的计划。”

  “陛下,我确实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也看过奥义克写的那本金页书,还有后来援引薛任慕法例的两个案子。在这两个案例当中,时任国王都把裁决权交给了大祭司。我认为当年努艾伯与众祭司商量如何审判宾纳若的时候,就参考了这两个先例。”

  阿克玛若一下子全身都绷紧了。他说:“你不会是建议我坐在主审法官的位置上判处他们死刑吧?”

  车贝雅苦笑道:“阿克玛若,狄度求你别带他出席这个会议。可是你说你梦见他和你坐在一起为国王出谋划策,所以非要带上他不可。”

  摩提艾克问道:“怎么?这事情还和真梦扯上关系了吗?”

  阿克玛若说:“我确实做梦了,可是你不能这样逼我。”

  摩提艾克说:“既然他们冒犯的是宗教方面的权威,那就应该让宗教领袖去裁决。”

  阿克玛若大声说:“可是你这个决定根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这个案子还是一样棘手。”

  摩提艾克说:“可是正如狄度所说的,这样的安排可以保证王权不会受损,这个国家的和平稳定也得以维持。阿克玛若,我这就派人把我的决定写在树皮之上昭告天下。这个案子只能够由大祭司来裁决,那些原告就任你处置吧。”

  阿克玛若说道:“我不会判他们死刑……我不会的。”

  摩提艾克说:“你最好三思而后行。想想你的裁决会带来什么后果。”

  阿克玛若大声道:“如果人们追随地球守护者纯粹是出于恐惧,他们又怎能成为真正虔诚的信徒呢!”

  摩提艾克说:“反正这是你的决定了。请原谅我吧,阿克玛若,可是无论结局有多坏,由你作出判决总好过由我来拍板。”说完他站起来走出了会议室。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阿克玛若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却相当刺耳。他说:“狄度,你竟然这样害我……你别开口求我原谅你!”

  狄度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说:“我没打算求你原谅,因为我没有错。其实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因言获罪是不对的;人们有权反对你传播的教义,他们不应该因此而丧命。”

  “狄度,既然你那么聪明,你能不能建议我应该怎么做呢?”

  狄度说:“我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可是我知道你最终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呢?”

  狄度说:“宣布他们有罪,可是换一种惩罚的方式。”

  阿克玛若质问道:“换哪种方式呢?斩手?割舌?当众鞭挞?充公财产?噢,我知道了!既然他们那么讨厌掘客,就罚他们在地道里面和掘客同住一年。”

  狄度说:“虽然你的权威来自地球守护者,可是他并没有赐予你起死回生、断臂再续的神力。你不能让他们重新长出一条舌头,也不能为他们治疗背上的鞭伤,更不能凭空变出土地和财产还给他们。你能做的是传道授业,教导他们地球守护者希望他的子民采取何种生活方式;你还能为他们主持浴水重生的仪式,接纳他们成为地球守护者殿堂的一分子。既然你能够给予他们的就是这些,那么如果他们不听从你的教诲,你能够名正言顺拿走的也还是这些,对吧?”

  阿克玛若盯着狄度的双眼,说道:“你早就想好对策了,是吗?在你来之前,就已经全部都想好了!”

  狄度说:“是的,我认为这件事情发展到最后只会有这一个结局。”

  “可是你竟然没有提前和我商量一下,而是突然说服国王把这个死局栽到我头上!”

  “亚父,在国王把这个案件交给你全权负责之前,我为什么要建议你如何处置他们呢?”

  阿克玛若说:“想不到我会引蛇入室……”

  此言一出,狄度顿时向后缩了一下。

  “嘿,狄度,你别介意我这么说,蛇其实是很聪明的。它们还不时蜕一层皮,正如我们所说的‘重新做人’……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有反省自新了。按照你的说法,我应该宣布,对那些鼓吹反对大祭司的人,唯一的惩罚就是将他们逐出地球守护者殿堂。然后呢?狄度,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接下来就是大浪淘沙,只有真正的信徒会留下来。”

  “狄度,你低估人们的残酷本性了。没有了重典的威吓,所有那些蛇虫鼠蚁都会从阴暗角落爬到太阳底下横行无忌;还有那些生性暴戾,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恶棍。”

  狄度轻声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些人。”

  阿克玛若说:“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赶回去!明天我就会宣布最终裁决,你应该留在波迪卡,帮助当地的信徒应付各种突发事件。”

  狄度顽固地说:“亚父,听你这么说,你好像把一切都怨在我头上。在我走之前,我有权请你当面告诉我,我这样做并不过分;就算我不提出来,你最终还是会采取同样的方案。”

  阿克玛若说:“是的,其实我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其实我并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地球守护者殿堂和地球守护者的信徒将会遭受怎样的命运。由于我不知道,所以我觉得害怕,这才是我刚才恼怒的原因。”

  狄度说:“这是地球守护者的殿堂,不是我们的殿堂。地球守护者会给我们指出一条明路的。”

  阿克玛若说:“如果地球守护者正在考验我们是否值得拯救,那就另当别论了。别忘了,当年华素伦人为恶不止,地球守护者就任其自相残杀,最终导致白骨千里,亡国灭族。如今地球守护者也能够像抛弃华素伦人那样抛弃我们。”

  狄度说:“我在回去的路上会深入探讨一下这个令人欢欣鼓舞的话题。”

  众人从桌子面前站起来。阿克玛若和车贝雅率先快步出门,艾妲迪雅却把狄度拦在门口。她问道:“关于绿儿,你决定了吗?”

  狄度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艾妲迪雅到底在问什么。他说:“噢,是的,昨晚我决定过了今天就向她表白。可是……可是现在山雨欲来,我有更重要的责任在身,哪有时间顾及儿女私情呢?”

  艾妲迪雅恨恨地说:“更重要?比爱情还重要吗?”

  狄度说:“你那么爱阿克玛,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呢?因为你知道,为地球守护者效劳比爱情更重要;否则你早就和他夫唱妇随了。有时候,我们必须将爱情放在第二位。”说完他就走了。

  艾妲迪雅靠着门柱站了很久,心中反复想着狄度说的最后几句话。虽然我爱阿克玛,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加入他的行列一起对抗地球守护者。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像狄度那样爱地球守护者胜过爱其他任何人,而是因为我没办法否认我所知道的真相。如果和阿克玛在一起,我就必须终日欺骗自己。狄度是为了地球守护者牺牲爱情;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不愿意为了任何人放弃诚实做人的原则。不过,我的这种执着,大概也算是为地球守护者效劳的一种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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