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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逃命

  羿羲从来没试过用浮衣爬那么高。他知道浮衣的各部分会对他的肌肉绷紧程度做出反应,其中受压力最大的浮子会保持在空中某个固定的位置。羿羲一直以为浮子固定的位置与其垂直下方的地面有关——其实他也没有完全搞错,因为他升得越高,那些浮子就越容易往下滑——可是总的来说羿羲还是能够在空中像爬梯子一样爬到屋顶那么高。

  很自然的,路上的人都在看着羿羲,这也正中他的下怀:人人都看着我,都在谈论着一个残废的小孩怎么“飞”上屋顶。在那么多人面前,贾霸的那些打手绝对不敢开枪打我,至少在他们老板门前不敢这么做。

  房顶上面一个人也没有,羿羲放眼看去,全是高高低低的通风口、烟囱、拱顶、电梯间、连绵的屋脊以及屋顶花园的树木。羿羲在其间穿插自如,房顶成了一条逃跑专用的高速公路。

  路上他只吓着了一个人。在一个屋顶上面有个小平台,人称“望夫台”,有个老头正在修这个望夫台底座的外墙。羿羲飘过之后,听到身后传来瓦片摔烂的声音。他担心之下转身一看,幸好那老头没摔下去,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羿羲。羿羲想,可能今晚的剧场会上演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年轻的半神人飘浮在女皇城的上空,为的是追求一个美丽脱俗的凡人女子。

  这一大片房子延绵不绝,因为这片街区有好几条路都被那些阻街的僭建给堵上了,羿羲去后城门的全程有超过一半都在房顶上,当然比那些追兵快很多了。不过贾霸可能在每一个城门都预备了杀手,其中后城门是最可能有伏兵的,因为那是离贾霸府最近的城门。所以,羿羲知道,一旦自己回到地面,必须加倍小心。

  马上就要离开房顶回到路面了,羿羲看着红色的城墙,久久不愿离去。太阳西斜,被城墙截剩一半。如果我能够直接飞过城墙就好了。可是羿羲很清楚,城墙上面布满了很复杂的电子设备,包括那些产生磁场的节点——他的浮衣正是依靠这个磁场才起作用的。这些设备产生的力场相互间剧烈排斥,而羿羲腰带上的微机芯片不足以中和这些力场,所以他根本不可能越过城墙。

  羿羲来到房顶的边缘,纵身一跃就飘进了下面的人群里。这里是神圣路在坡顶的那一段,男人是可以通行的。羿羲从天而降的时候,很多路人都留意到了。可是他一到地面就马上换成坐姿,所以当他开始在人群中穿插的时候,已经缩成只有一个小孩那么高。羿羲暗自得意:有种你们就开枪吧!很快他就到了城门,指纹仪上面显示出他的名字,守兵一下就认出来了,他们拍拍羿羲的背,祝他一路顺风。

  后城门外并不是沙漠,而是无相林的边缘。右方这片森林是女皇城北面的天然屏障,没人可以从这里穿过森林入城。左方则是错综复杂的沟壑和峡谷,里面野木横生,蔓藤纠结,从水土肥沃的山坡一直连到贫瘠不毛的沙漠。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一段噩梦般的路程,除非他像耶律迈一样认得路。可是羿羲则毫不费力地顺着山势向下飘,只要避开最高的障碍物就可以了,很快女皇城就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了。他依靠太阳辨认方向,下到了沙漠高地,再往南穿过干涸路和沙漠路,终于在日落之前来到了存放浮椅的地方。

  这里处于女皇城磁场的边缘,浮衣已经不大好用,羿羲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弄到浮椅上面坐好。每次需要用到浮椅,就不会有容易的事,可是浮椅还是有一些好处。这张专为伤残人士设计的全功能椅子有内置计算机,在可接收范围内可以直接连上女皇城公共图书馆的数据库,同时还有各种用户界面以适应不同残障人士的需要。羿羲甚至可以使用某些关键字进行声控,而浮椅也能够发出声音,相当精确地模仿几十种语言的常用单词。要是浮衣不存在,浮椅恐怕是羿羲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了。不过幸好有浮衣,穿上之后,羿羲几乎和一个普通人无异,还额外占些便宜;一旦离开了浮衣,羿羲就只是废人一个,丝毫优势也没有。

  骆驼驻扎的地方已经在城市磁场稳定区域之外,所以他必须使用浮椅。羿羲坐进浮椅,关了浮衣,然后驾着椅子在狭窄的河谷中缓慢飘行,不远处终于传来了骆驼的味道和声响。

  没有人,他是第一个到达的。羿羲将浮椅降落在地上,把椅腿固定好,调成水平,然后就坐在那里一边留意有没有人走近,一边浏览着图书馆的新闻报道,看有没有和神秘谋杀案或者暴力事件有关的消息。

  尚未。可是如果悲观点看,从案发到消息传到新闻写手或者各色闲人那里还需要一段时间。此时此刻可能他的几个兄弟正在遭遇不测,或者早已遇难,或者已经被抓起来等赎金。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还哪有一丝希望可以回爸爸那儿?这张浮椅只能载他一段,路程太长就不好用了。因为浮椅只能连续运行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就必须用太阳能充电器充好几个小时的电。

  羿羲想,妈妈可以帮我!如果他们今晚不回来的话,妈妈可以帮我。问题是我怎样才能去她那儿呢?

  梅博酷看到有几个人大呼小叫着向他扑过来,急忙跑进人群中东躲西闪。拜其演艺生涯所赐,他对人群有一种良好的感觉。在他刚入行做小跑腿的时候,需要在观众席里面走来走去收钱,这些经历现在派上用场了。梅博酷懂得利用人流的走向甩开追兵,他总是挤进最密集的人堆里,还能在两个人群交汇的一霎,利用那些转瞬即逝的缝隙进行穿越。很快那些杀手就被他甩得很远。这时候梅博酷才换成一种懒洋洋的慢跑,显得漫不经心,一点儿也不着急,实际上却跑得非常快。他看起来好像是因为享受跑步而跑步,实际上也的确在享受,不过梅博酷时时刻刻都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当有雇佣兵在街上,他就直朝他们奔去,因为梅博酷料想贾霸不敢命令手下穿着人人都认得的制服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杀人。

  只花了半小时,梅博酷就来到了美人区,这里也是他的地盘。在这里贾霸的士兵比较少,虽然这一带有很多亡命之徒可供雇用,可是他们都很桀骜不驯,不会长时间听贾霸使唤。梅伯也认识一些地头蛇,那些人对这一带了如指掌,连女皇城的电脑系统也自愧不如。

  耶律迈说过了,不要相信男人,这还不简单?虽然梅伯也认识很多男的,可是他的朋友却都是女人,自从他懂得男女之事以来,就一直是这样了。十六岁的时候爸爸给他找了一个小姨,当时梅博酷都几乎要笑出来了。刚去找那个小姨的时候,他还故意扮成少不更事的纯情小伙儿,装得不亦乐乎;几天之后,她就把梅博酷赶走了,还笑道如果他再回来,就会反过来做她的老师,教一些她并不是很想学的招数。梅伯是情场杀手鬼见愁,一直都讨女人喜欢。没错,他的床上功夫一流,可这并不是他讨女人喜欢的原因,她们喜欢梅伯是因为他懂得聆听,还能让她们知道他在聆听,更懂得用甜言蜜语让她们同时体会到被需要和安全感。当然了,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梅伯这种风格,可是喜欢上他的通常都无法自拔。

  来到了美人区,梅博酷走到音乐街去找一个表演古筝的老相好。几分钟之后他就走进了古筝女的香闺里;又过了几分钟,他已经投入她的怀抱;再过了几分钟,他已经进入她的身体里了。完事后他们长谈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古筝女出去召集了一批女演员,都是梅博酷的红颜知己。等夜色来临,梅博酷出动了。他戴上假发,穿着女服,脸上浓妆艳抹,连言行举止都与一个女人无异。他混在那群娘子军当中,又唱又笑地出了音乐门。只有当梅博酷把拇指放上扫描仪的时候,他的身份才被识破。可是守兵看了他的名字,却只是对他使个眼色,道声晚安,就让他出城了。

  梅博酷保持着这个女人妆一直走到会合地点。羿羲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艳妇,不知所措。直到梅伯开口说话,他才知道原来是二哥。梅博酷唯一觉得可惜的是耶律迈不在,否则跟大哥开个玩笑也挺有趣的。可是回头一想,他们的全副身家连同爸爸的封号刚刚被人偷走,耶律迈大概也没有心情开玩笑了。

  四兄弟里耶律迈逃得最顺利,一路上没遇到刺客,无惊无险就来到了后城门附近侯斯尼的房子。耶律迈怕前门有杀手埋伏,就从侧面潜入府内。侯斯尼让他好好吃了一顿——妈妈总是聘请女皇城中最顶尖的大厨——还很同情地倾听他的遭遇。妈妈附和着耶律迈,说她当年怀着贾霸的时候如果流产了,这个世界就会更美好。天黑之后又过了几个小时,妈妈才送他出门,临行前在他兜里放了几锭金子,在腰带上系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还亲了他一下。

  可是耶律迈很清楚,如果晚些时候贾霸也去妈妈家,吹嘘自己如何从佛意漫几个儿子手里骗来一大笔钱和韦爵称号,妈妈肯定也会开怀大笑并且称赞贾霸。她喜欢任何有趣的事情,也觉得几乎所有事情都相当有趣。妈妈是一个欢快的女人,但脑子缺根筋。耶律迈肯定贾霸的道德观念正是从妈妈那里得到的,而他的智商则不然。可是耶律迈的老师华纱曾经说过,他的妈妈其实是大智若愚,深藏不露。华纱说:“比如说你身处一群危险的外国人当中,最好让他们以为你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于是他们就会在你面前无所顾忌地说话。亲爱的侯斯尼在一些自以为是的人面前就用这种策略,等那些人走了之后她就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们。”

  她在我的面前嘲笑贾霸,可是会不会反过来也在贾霸面前嘲笑我呢?或者在她的女性朋友面前嘲笑我们两人?

  在城门那儿,守兵立刻就认出了耶律迈,又向他敬礼,还说如果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他们会尽力帮忙。耶律迈谢过那些守兵的好意,孤身一人投入了苍茫夜色之中。从无相林进入沙漠的那些小路错综复杂,可是即使在暗淡的星光之下,耶律迈也不会迷路。一路走在黑暗里,他心中充满愤恨。他恨贾霸,恨贾霸收买了老葛,正是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导致他满盘落索。在脑海中耶律迈仿佛听到妈妈的笑声,而且好像就是在嘲笑他,笑他输得身不由己,笑他败得颜面无存。

  然后耶律迈猛然想起最惨痛的那一刻:纳飞突然跳出来瞎折腾,完全破坏了耶律迈的谈判部署,将爸爸的全副身家都抛出去。如果不是纳飞这么一搅和,拉士葛就不会认定他们兄弟四人信不过,也就不会出卖他们,他们就可以全身而退,家产和韦爵名号都不会丢失。说真的,都怪纳飞,就是他一个人害的。如果当时只有耶律迈一个人的话,事情说不定就成了:贾霸可能拿了爸爸四分之一的家产就愿意交出索引了,因为这么大一笔现金,贾霸从来没有经手过。纳飞,这头乳臭未干的蠢驴,从来都不懂得闭上他的臭嘴,还整天扮作看到幻象,骗爸爸的欢心。最惨的是,这小子一来到这世上就让贾霸成了爸爸的死敌。

  耶律迈想,如果他现在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要把这小子灭了。他害得我人财两空,身败名裂,前程尽毁。他把韦爵的家产扔出去当然不心痛,反正这些钱也不会是他的,那都是我的钱啊!那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也是我多年来艰苦磨炼的成果!爸爸的生意头脑远不及我的万分之一,如果家产给我继承了,绝对可以翻倍翻倍再翻倍!可是现在我沦落天涯,身无长物,还背上了小偷的罪名。拉士葛,本来最有可能成为我的左右手,现在就连他也把我看扁了。

  这一切都拜纳飞所赐!都怪他!

  纳飞惊慌失措地狂奔,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直到远离人堆,来到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他才稍微镇定一下,想想自己身处何方,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地方叫旧舞会广场,古时候是一大片给人跳舞用的空地,几百年前被美人区的乐团大剧场取代了。这广场以前是圆形的,现在四周都被建筑物蚕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就连那个碗形的露天剧场也湮没在住宅和商铺当中,如今只剩下一片空地。纳飞站在广场中间,仰望天际,西方只剩半抹粉红,东面已是一片灰黑。眼看夜幕就要降临,纳飞不知道还有没有刺客在后面追杀,可是他知道天黑之后,这一区行人稀少,作奸犯科也不易被人看见。纳飞千辛万苦跑了一路,却来到了最危险的地方,不知怎样才能逃出生天。

  “纳飞。”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绿儿。

  “嗯。”他只答应一声。没有时间和她瞎扯了,必须集中精力想对策。

  她说:“快!”

  “快什么?”

  “跟我走。”

  纳飞说:“不行啊,我有正经事呢。”

  绿儿说:“对啊,你的正经事就是要跟我走!”

  “我要出城呢。”

  绿儿一把揪住纳飞的前襟,踮起脚尖——毫无疑问她是想站高一点,以便平视纳飞,可惜实际上她像一个悬丝木偶似的挂在纳飞的衣服上。纳飞忍不住笑出来,绿儿可没好气,她说:“你给我听着,大忙人,你忘了我是上灵的先知吗?”

  纳飞真的忘了,他甚至忘了是绿儿半夜跑来报信,才让爸爸免遭贾霸毒手。现在纳飞突然意识到有些情况绿儿并不了解,有必要向她汇报一下事态的发展状况。他说:“耶律迈和梅博酷真的有份,可是我猜贾霸并没有把真实企图告诉他们。”

  绿儿没空听他唠唠叨叨。“我哪有空管这个?他们还在追杀你呢,纳飞!我在梦里看到一个满手鲜血的士兵在街上走,我就知道我必须找到你,救你一命。”

  “你怎么救我呢?”

  绿儿说:“跟我来,我认得路!”

  纳飞也没辙了,他一去想有没有别的对策,脑子里就一片空白,根本就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这个问题。最后纳飞明白了,这是上灵在给他捎信,让他跟着绿儿走。因为绿儿是上灵派来的,无论她带纳飞去哪里,纳飞都得跟着。

  绿儿牵起纳飞的手,拉着他沿旧舞会街走,走到一个变窄的地段,在一个分岔口向左拐。

  纳飞说:“我们的家产都没了,都怪我……不过拉士葛也出卖我们了。”

  绿儿说:“你就别说了,这一带不安全。”

  她说得不错,这条废弃的小巷又窄又脏又暗,夹在两排旧房子中间,巷子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闲人,似乎都不愿意看纳飞和绿儿一眼。

  他们沿着小路绕过了九曲十八弯,竟然来到了泉水路,这里离禁林的入口很近。这时纳飞看到前方有一群雇佣兵,站在那儿好像在等着他俩。纳飞马上转身就跑,却发现来路也有几个人跟着,在黑暗中能看到他们手上的充电刀锋发着微弱的红光。

  绿儿很轻蔑地说:“阿飞,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本来还不会留意我们的,现在好了,盯上我们了!”

  “他们早就认出我们了。”纳飞一边说一边指着黑巷子里面那些人。

  绿儿说:“算了,我本来还打算走那条容易的路,现在只能改变计划了。”

  说着她就牵起纳飞的手,半拉半扯地带他沿着泉水路向禁林走去。纳飞知道这样做太失策了,因为在森林的边缘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杀手可以为所欲为。如果绿儿以为纳飞懂武功,可以空手入白刃干掉敌人,她就大错特错了。很不幸,纳飞从来都对技击不感兴趣,也没有吃过夜粥,他甚至不记得曾经因为生气而殴打过什么人。纳飞也没有和两个哥哥打过架,因为动粗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事态恶化。纳飞长得很高大,在兄弟几个里面是最高的,可是动起手来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们两人走向泉水路的尽头,那里一片黑暗,几个杀手越发放肆了。其中一个叫道:“这就对了,我们找个暗处好好聊聊。”他叫得不是很大声,刚好让纳飞和绿儿听见。

  “我们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啊。”绿儿的声音也发抖,显得惊慌失措。可是她将纳飞的手握得紧紧的,其实根本就没有一丝颤抖。

  不过,纳飞却在发抖。

  那人又说:“快,走到阴影里来!”

  两人很顺从地走到黑暗的树荫下。出乎纳飞意料之外,绿儿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转向南面绕着禁林的边缘走回城,却继续往东走,径直走入了禁林。

  纳飞说:“我不能进这儿。”

  绿儿说:“别说话!他们也不能进来的,除非他们听到我们的声音,硬要跟进来。”

  纳飞咬住舌头不说话,乖乖地跟着绿儿走。路越来越难走,因为路面猛然变得异常陡峭,不再是一般的下坡路,更像是悬崖峭壁。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虽然树上已经掉了不少叶子,可还是把夜空遮得严严实实的。

  纳飞低声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绿儿答道:“我也是。”

  纳飞说:“先停一下。你听,他们好像没有跟进来吧?”

  绿儿说:“他们是没有跟进来,可是我们不能停啊。”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带你出城。”

  “如果我在这儿被人发现了,那就惨不忍睹啦。”

  绿儿说:“我知道,而且我也会和你一样惨,因为是我带你进来的。”

  “那快把我带回去呗。”

  绿儿说:“不行!上灵就是要我们来这里。”

  他们来到这里,已经很难再牵着手一起走了,因为两人都需要手脚并用地顺着峭壁表面往下爬。如果在白天的话,这里也不是太危险;可是夜里太暗了,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摔死,所以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地试探之后才敢踩实。幸好这一片山坡的树比较少,更多星光可以透进来为两人照亮。可是等他们来到浓雾边缘时,连星光也即将离他们而去。

  纳飞说:“我们真的要停下来了。”

  “不行!继续爬!”

  “在这么大的雾里继续爬?我们肯定会摔死的!”

  绿儿说:“大雾是好现象,证明我们距离湖边只有不到一半的路程了。”

  “你不会是打算带我去圣湖吧?”

  “别说话!”

  “我干脆自己跳下去一头撞死算了,省得他们还要杀我,那么麻烦。”

  “别说话,你这蠢人,上灵会保护我们的。”

  “上灵不过是一台计算机,就能控制一下和谐星球外围的那些卫星。如果我们摔下去,它可没有什么魔法把我们接住。”

  绿儿说:“她让我们变得更加警觉,或者说,她至少在帮我找路。所以请你别说话,好让我听上灵的指示。”

  他们在浓雾中摸索着向下爬了很久,纳飞觉得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终于两人来到了谷底,这是一片长满草的平地,走着走着脚下就变成了泥地。

  很温暖的泥土……不,是热得发烫的泥土。

  绿儿说:“我们到了,只是不能从这里下水。这里的地壳裂开一条很深的缝,湖水就从这条裂缝涌出来,滚烫滚烫的,一边沸腾一边散发着蒸汽,人哪怕离岸近一点,身上的肉就会被煮熟了。”

  “那你们女人怎么能够……”

  “我们是在圣湖的另一头做礼拜的,那里有很多道来自雪山的小溪流进来,里面的水冰冷冰冷的。我们之中的大部分人,浮在冷热水交汇融合的水域时就会接收到上灵发过来的影像。那一带的水流很急,整天都波涛激荡,漩涡密布。人浮在那里,一会儿觉得灼热烧身,一会儿又觉得冰冷刺骨。这个世界最炽热的心脏和它最冰冷的表面相聚在这里,而每个女人的冰火两颗心也在这里合二为一。”

  纳飞说:“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绿儿说:“我知道。可是既然上灵带领我们来到这里,我们不能逃避。”

  这时候,纳飞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不远处有个女人在说话。“我说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从那儿传过来的。”

  很多女人提着灯笼走近,她们的脚踩进热腾腾的泥土里,每走一步都发出“啪嗒”的声响;脚抬起来的时候被湿泥吸住,也发出“噗”的一声。纳飞想,我陷进泥土里面有多深呢?她们把我拉上来会很麻烦吗?或者她们干脆把我活埋在这里算了,让这些滚烫的泥土自行决定将我烫熟还是把我闷死。

  绿儿说:“是我带他来的。”

  有一个老女人说道:“是绿儿啊!”这个名字引起一阵骚动,瞬间就在低声耳语中传遍了人群。

  “是上灵带我来的。这个男人和其他男人不同,上灵选择了他。”

  那个老女人说:“法律就是法律。你既然承担了责任,那就必须代他受罚。”

  纳飞看到绿儿很紧张,他意识到,其实绿儿对上灵的了解并不比自己多。绿儿可能觉得,上灵并不关心她个人的死活。如果能用她的一条小命来换我的安全逃脱,上灵可能会觉得相当划算。

  绿儿说:“那好吧!不过你们一定要带他去私密门,再帮他穿过无相林。”

  “你这个犯法的人,有什么资格指挥我们!”有一个女人大声叫道,却被其他人“嘘”停。纳飞看得出即使绿儿犯了弥天大罪,女人们还是对她毕恭毕敬。

  这时候人群分开一条缝,一个女人好像幽灵似的从浓雾里现身,穿过人群走到两人面前。这个女人不算脏兮兮的,所以虽然她没穿衣服,纳飞一时间还没意识到她是个苦行女。等她走到跟前,拉起绿儿的袖子,纳飞才发现她的皮肤干燥开裂,面容憔悴,皱纹密布。

  绿儿说:“是你。”

  苦行女也说:“是你。”

  然后这个来自沙漠的圣女转身对着那个貌似首领的老女人说:“我已经惩罚过她了。”

  老女人问:“此话怎讲?”

  “我是上灵,我再说一次,她已经被我惩罚过了。”

  老女人拿不定主意,看着绿儿问道:“绿儿,这真是上灵的圣谕吗?”

  纳飞很吃惊:这句话的真伪关系到绿儿的性命,她是死是活就取决于这个答案,可是那些女人却问绿儿自己,任凭她决定自己的生死——她们对绿儿的信任竟到如此地步!

  她们的信任是对的,因为绿儿的回答并没有特别为自己开解。“这个圣女只是打了我一巴掌,这个惩罚怎么算足够呢?”

  苦行女说:“我带绿儿来这里,也让她把这个男孩子一起带来。我已经给他发送了很多影像,将来还会向他展现一幅宏大的前景。他的子孙后代将会得到无上荣耀,开疆辟土,建国立业。他现在就要穿越圣湖和禁林,任何人都不得阻挠。至于绿儿,她的脸上已经留下了我的掌印,谁还敢再碰她一下?”

  老女人说:“这真的是圣母的声音!”

  有人跟着低声吟诵:“圣母……”

  也有人说:“上灵……”

  那个圣女转向绿儿,伸出手,将一根手指放在女孩的嘴唇上,绿儿则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此情此景,甜蜜温馨,纳飞深受感动。然后,苦行女的表情骤变,看起来像附体的神仙已经弃她而去,整个人变得精神涣散,魂不守舍。她茫然四顾,一个人也不认识,于是蹒跚离去,消失在浓雾里。

  纳飞低声问:“这个就是你妈妈?”

  绿儿说:“不是的。虽然我的生母已经不再苦行了,可是在我心中,所有这些圣女都是我的母亲。”

  老女人说:“说得好!真是个舌灿莲花的好孩子。”

  绿儿低头致谢,等她抬起头时,纳飞看到她脸上已经挂着泪珠。纳飞不清楚这里发生的事情对绿儿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两人的性命本来危在旦夕,现在已经雨过天晴,这就足够了。

  苦行女说过,任何人都不得阻挠纳飞穿过圣湖和禁林。众人简单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要让纳飞在这里渡湖,从热到冷,直达对岸。纳飞不明白她们怎么能够仅凭苦行女的只言片语就获得那么多信息。同样地,在男人的宗教里面,那些教士也能从各种典籍中硬是挖出无穷无尽的真知灼见,纳飞总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等了几分钟,直到湖中传来几个女人的喊声,绿儿才带着纳飞走到看得见湖水的地方。纳飞终于看清楚了,只见一层层的水蒸气从湖面升起,圣湖上方的浓雾原来是这样形成的。雾中出现一条长身矮舷的小艇,上面有两个女人,一个划桨,一个掌舵,合力将小艇向岸边驶来。船头竟然是方形的,而且很矮;不过湖面风平浪静,木桨也划得顺畅平滑,所以用这样一个船头吃水倒也没有什么危险。小船越驶越近,最后搁浅在水中,离纳飞和绿儿站的地方还有几米远。纳飞的脚早已被热泥烫得不行了,要动来动去才能减轻痛苦;现在竟然还要走进水中,纳飞不敢想象会有多痛苦……

  绿儿低声说:“你要走得平稳一点,水溅起越少越好,所以千万不能跑啊!你只要一心往前走,转眼就会到船上,痛一下就过去了。”

  原来绿儿已经试过了,那太好了,如果她都挺得住,纳飞当然也没问题。于是纳飞一步跨进水中,在场的女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绿儿连忙说:“等等!在这里,你既是个小孩,也是个外人,必须要有人带着才行。”

  我是个小孩?比你还小?可是纳飞马上意识到绿儿当然不会错:这里是她的地盘,不管他们的实际年龄是多少,在这里,绿儿总是大人,而纳飞只能是个小婴儿。

  绿儿在前面领路,走得敏捷却不显匆忙。浅浅的湖水烫着纳飞的脚,虽然他不像绿儿走得那么优雅平稳,却也没有溅起多少水花。就这么一小段距离,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纳飞每走一步都觉得疼痛难忍,似乎走了一千步才来到小船前面。最后绿儿踏上船的时候竟然还有些犹豫,这一刻尤其难熬。终于绿儿上船了,然后把纳飞也拉上去。纳飞觉得两只脚连皮肤深处也在痛,却不敢低头看,只怕见到皮开肉绽的惨状。可最后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只见双脚的皮肤好端端的,一点损伤也没有,绿儿正用裙子的褶边把他的脚擦干。划桨的那个女人把一支桨插进水底的泥土里用力一撑,小船便往湖中荡去。她用力的时候,粗壮的手臂上面的肌肉似乎都在颤抖。小船在水中滑行,纳飞面向着绿儿,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

  这段旅程虽短,却是纳飞有生以来最奇妙的一次,因为浓雾让一切景物变得如幻似真,使纳飞感觉置身魔法世界之中。湖中布满了嶙峋巨石,像一头头怪兽扑出水面。他们在怪石阵中无声无息地滑行,这些庞然大物却在一瞬间被浓雾吞噬,仿佛凭空消失在眼前。湖水变得越来越热,有些地方甚至在冒泡了,他们得小心翼翼地避开。这艘小船虽然没有发烫,可是四周的空气又湿又热,很快他们的衣服就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纳飞生平第一次发现绿儿竟然也拥有玲珑的体态,虽然还没到跌宕起伏的地步,可是也足以让纳飞刮目相看,从此不会再觉得她只是个小孩子而已。纳飞坐在绿儿身边,一直握着她的双手;他突然觉得很害羞,可是他更不敢放开。纳飞需要碰着绿儿,就像一个小孩在黑暗中需要牵着母亲的手。

  小船一路向前漂去,空气渐渐变凉。他们经过一段狭窄的河道,两旁是伸手可及的陡峭石壁,越往高处越靠拢,最终消失在浓雾之中。纳飞怀疑这里可能是个山洞;如果不是山洞,那么有没有阳光能够射进这样的深渊呢?再往前去,河道变宽,浓雾渐薄,水流也变得湍急。湖面上荡起了波涛,小船被激流冲得左摇右晃,似乎要转起圈来。

  划桨的那个女人收起木桨,舵手也放开了舵柄。绿儿凑过来低声说道:“这里就是我们接收上灵幻象的地方,也就是我说的酷热与严寒融合之处。我们必须以肉身穿越这片水域。”

  肉身穿越原来就是要脱光光。纳飞觉得自己脱衣服就已经够难为情了,可是眼睁睁看着绿儿宽衣解带却更让他觉得害羞。纳飞脱衣服时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他学绿儿那样把衣服叠好摞在船上,同时努力对绿儿视而不见。很快绿儿就已经仰面浮在水上,纳飞不明白为什么她入水的时候竟然能够无声无息,而自己一头扎进水中的时候却发出很大的声响。纳飞学着绿儿那样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这湖水浮力大得出奇,根本不用担心沉下去。四周是一片摄人心魄的死寂,纳飞发现绿儿越漂越远,他连忙开口说话。

  绿儿很平静地说:“没事的,别说话。”

  于是纳飞安静下来。此时他独自一人在迷雾中,任由水流簇拥着他,早已分不出东西南北,只知道自己在上下浮沉,最后连这种感觉也变得微不足道了。纳飞心中充满宁静,大象收进眼底仿佛无形,大音听在耳中亦觉希声。可是纳飞并没有昏昏欲睡,因为水流忽冷忽热,两个极端交替变化。有时候他会觉得太热或者太冷,无法忍受下去,如果不马上游开就死定了,然后水温突然变成另一个极端。

  纳飞收不到任何幻象,也没听见上灵说话。他甚至主动祈求上灵的指引,怎么才能拿到那个索引,可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上灵听到他的祈祷。

  他就这样漂浮在湖面上,时间仿佛也静止了。可能实际上也就是过了几分钟,纳飞又听到木桨划水的声音,然后感觉到一只手摸着他的头发,然后是他的脸、肩膀,最后抓住了他的手臂。纳飞迷迷糊糊地转头,看见那条小船,绿儿已经穿戴齐整坐在船上了,正向他伸出手来。纳飞顾不上害羞,又见到绿儿他就很开心了,只是有点舍不得离开湖水。他笨手笨脚地想爬上船,把小船弄得左摇右晃的,水也溅进去了。

  绿儿低声说:“翻进来。”

  纳飞于是侧身浮在湖面上,伸出一手一脚搭住船舷,然后一翻身就滚进去了,易如反掌,无声无息。绿儿把衣服递过来,又湿又冷,纳飞穿在身上直哆嗦。小船驶进寒冰刺骨的浓雾中,绿儿好像也在发抖,却完全不以为意。

  他们终于到达岸边,有一群女人已经在那儿等待。可能有另外一艘小船省略了“肉身穿越”的仪式,直接到达这里报信,也可能已经有人抄陆上近道来这边传达消息,总之这里的人很清楚来龙去脉,根本不需要任何解释。上岸时还是绿儿引路,不过这一半圣湖是冰水,纳飞冻得骨头都痛了;这里的岸边也并非泥泞,而是一片青葱草地。那些女人递上干的毯子让纳飞和绿儿裹住取暖。

  有一个女人说:“第一个穿越圣水的男人。”

  另一个说:“穿越女人圣湖的男人。”

  绿儿有点尴尬地解释道:“这些都是很著名的预言——这些预言太多了,偶尔总会有一两个实现的。”

  纳飞微笑着。他很清楚,绿儿虽然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是很把这些预言当回事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纳飞留意到,没有人问绿儿在水中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问她有没有看到什么影像,她们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绿儿开口。“上灵赐予我安慰,这就足够了。”听了这句话,大部分人纷纷散去,只剩几个还不肯走,殷切地盯着纳飞。纳飞摇摇头,人群才彻底散去。

  绿儿说:“我们过了最容易的一关。”

  纳飞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他很快就知道这话不是说笑。绿儿带着他来到传说中的私密门,这城门其实是红城墙的一个缺口,两旁耸立着两个巨大的塔楼,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城墙。纳飞之前还半信半疑,现在终于眼见为实。这里没有守兵,却有很多女人在盯着。私密门外面就是无相林,很快纳飞就知道这片树林并不是浪得虚名的。等他和绿儿千辛万苦穿过无相林到达树林路之后,他们的手上、脚上和脸上都被划出一道道血痕,几乎真的变成“无相”了。

  绿儿说:“那条路通往后城门,前面那么多峡谷,随便哪一条都通往沙漠。我不知道你该怎么走了。”

  纳飞说:“行了,我认得路了。”

  “那么上灵交给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纳飞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没有言辞可以表达他此时的感受。他说:“我发觉我真的不了解你。”

  绿儿很疑惑地看着纳飞。

  纳飞说:“不对,我说错了。以前我以为自己很了解你,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是错的。现在我终于了解你了,可是我又发现其实我对你一无所知。”

  绿儿笑道:“那些冷热水流总是把人弄得语无伦次。不要把今晚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无论男女。”

  “以后如果回想起今天的遭遇,我可能都不敢肯定真的发生过。”

  “我们会在华纱阿姨家再见面吗?”

  纳飞说:“我不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把索引拿到手,同时还保住小命,可是我还是要飞蛾扑火。”

  绿儿说:“那就等上灵给你指引然后再行动。”

  纳飞点头说:“也有道理,希望上灵能真的给我一些指引吧。”

  绿儿说:“她会的,如果她需要你做什么事情,她会告诉你的。”

  说完,绿儿一时冲动伸手握住纳飞的手,两人就像刚才在湖上那样牵着手。纳飞突然想起刚才如何依靠绿儿渡过圣湖,这种感觉像是已经铭刻在他的身体里了。纳飞觉得很难为情——毕竟她见过他最脆弱和最无遮无掩的时刻——于是纳飞忍不住把手抽开。

  绿儿说:“看到了吧,你已经开始淡忘了。”

  纳飞说:“没有啊!”

  绿儿已经转身向后城门走去。纳飞想叫住她,大声告诉她:你说得对,我是开始淡忘了。之前我是用普通人的眼睛去观察,以一个小男孩的心智去回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不再觉得自己脆弱,也不再为赤身裸体感到羞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伟大的英雄,在你的指引和教导下穿越魔法圣湖,实现了预言。我们褪下衣裳的时候,并不是光着身子的凡人男女,而是两个来自远方的神灵,从上古神话中走进现实世界,将凡人的伪装撕掉,沐浴在不朽的荣耀之中,准备穿过死亡之海,并且丝毫无损地到达彼岸。

  等纳飞想好这些话,绿儿已经转过一个弯,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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