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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脉冲枪

  他们的营地驻扎在梅博谷中,就在耶律迈河畔。大伙儿在这个营地滞留的时间比预期的长。首先他们要等待收割庄稼的季节;其次,绿儿怀孕之后狂呕不止,体质太弱,就算喝了谢德美按照索引配方调制的安胎止呕草药汤也不见效,华纱严禁大伙儿上路,恐怕害了绿儿性命。等绿儿终于熬过了晨吐阶段,恢复一点体力,三个孕妇——如诗、柔珂和绿儿——都已经大腹便便,很难再长途跋涉了。而且,莎芙、艾雅、狄傲丽和华纱女士本人也怀孕了。虽然她们都不像绿儿反应那么强烈,可是她们都不愿意挺着大肚子在沙漠里奔波劳碌,不想成天在骆驼背上晃悠,晓行夜宿,起早摸黑地拆装帐篷,靠硬饼干、牛肉干和甜瓜干来维持生命。

  所以他们在营地里面逗留了超过一年,等到所有七个小婴儿都出生。在这批婴儿里面,只有两个男丁:佛意漫夫妇为小儿子取名奥义克,这是华纱父亲的名字;耶律迈和艾雅为他们的长子取名蒲储诺,是坚韧不拔的意思。艾雅还有意无意地提起,只有她的丈夫耶律迈才像佛意漫那么有男子气概,生的全是男丁。可是其他夫妇都不理会她的吹嘘,对各自的女儿珍爱有加。

  绿儿和纳飞给长女取名索菲娅,意思是她将两人的灵魂缝在一起。如诗和羿羲的女儿是新生代中最年长的,他们为她取名德莎,意思是说她是两人所有人生问题的终极答案。柔珂和欧必忍的女儿叫喀纱缇娅,意思是美丽,在女皇城中是很常用的女孩子名字。费雅思和莎芙给女儿取名为费思敏娜,既有回忆的意思,也和费雅思的名字有关系,他们也叫她小娜。梅博酷和狄傲丽给女儿取名为芭丝丽姬娅,正是他们朝思暮想的女皇城的谐音。大家都知道这是梅伯在示威,每次叫这个名字,他其实是向逼他离乡背井的那几个人表达怨愤之情。佛意漫于是给小女婴取了一个昵称:小丝卡,就是乡下小姑娘的意思。大家都愿用这个昵称,梅伯开始很不满,无奈每次抗议都招来大伙的嘲笑,所以他也只能作罢。

  奥义克和蒲储诺,索菲娅和德莎,喀纱缇娅,费思敏娜,还有小丝卡,他们就是这个殖民团体的新生代。他们的父母在梅博谷住了一年多,在一个清凉的早晨,他们也要随着父辈踏上征途了。父母们用薄布把婴儿很松散地包起来,放在背带里,绕过肩膀,挂在妈妈们的胸前,这样她们在路上也可以给小宝宝喂奶。除了谢德美之外,所有的妈妈都不用干搭帐篷这种重活——当然,等小孩长大点,她们就要重新干重活儿了。男人们在沙漠里生活和磨炼了一年多,皮肤晒黑了,身体也变得更强壮了。他们在妻子面前都有点昂首阔步的姿态,一来是为了他们共同缔造的生命结晶而感到自豪,二来也为他们能够照顾和养活妻子儿女而觉得骄傲。

  当然,这里的“他们”不包括司徒博。司徒博还是一如既往地默默无闻,他和他的老婆还没有小孩,两人有时候好像完全消失了。在这群人里,司徒博和谢德美是唯一与华纱和佛意漫没有血缘关系的夫妇,也是唯一没有小孩的夫妇。在他们这一代人里,除了耶律迈夫妇就数这两人最年长了。从来没有人敢公开说司徒博和谢德美夫妇低人一等,可是也从来没有人真心觉得他们和其他人完全平等。

  就在大部队集合准备出发的时候,绿儿抽空走开了。她胸前挂着熟睡的索菲娅,肩膀上托着一个熟透的甜瓜,来到狒狒日常活动的地方。那些狒狒显得烦躁不安,不过这也不出奇,因为最近人类的营地总是熙熙攘攘的,终日一片混乱。绿儿穿过它们进食的区域,众狒狒一直盯着她,看她到底要干什么。有些母狒狒还走上来看小婴儿。绿儿以前让它们摸过索菲娅,不过她当然不会让它们像和小狒狒打闹那样和索菲娅玩耍。狒狒的玩耍方式太粗暴了,索菲娅那么柔弱,经不起折腾。

  绿儿要找的是一只公狒狒,而不是那些母狒狒。她刚摆脱那群好奇的母狒狒,马上就看见她要找的尤八。一年前,尤八曾被放逐一段时间,后来它想办法哄住了女族长的大女儿,从此在这个母氏部落中飞黄腾达,位极人臣。绿儿让尤八看见她手中的甜瓜,再稍稍侧身避免吓着它,然后把甜瓜扔在一块石头上,摔得四分五裂。

  不出所料,尤八吓得一下子往后跳开。可是它马上发现绿儿并不害怕,于是又往前走几步看个究竟。一直以来人类都小心翼翼不让狒狒发现一个秘密,如今绿儿就要向尤八展示这个秘密了。她伸手到地上捡起一瓣瓜皮,大声吃着上面连着的瓜瓤。

  绿儿的咀嚼声吸引了其他狒狒的注意力,如她所料,是尤八首先开始模仿她吃甜瓜的。只是尤八不分瓜皮和瓜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吃饱之后,尤八蹦来蹦去,又闹又叫的,终于成功鼓动其他狒狒——尤其是年轻的那些——也去尝一下。

  绿儿慢慢后退,然后转身离开了。

  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她。绿儿回头一看,原来是尤八。她想不到尤八会跟上来——不过尤八总是做些出人意表的事情。它既聪明又好奇,智力只比人类稍逊一筹,可它的好奇心和好学精神有时候甚至比人更强。

  “如果你想来就来吧。”绿儿说完,带着它走回上游的菜园子,那里一直是狒狒的禁地。甜瓜的最后一批还结在瓜藤上,有些已经熟了,有些还半生。尤八在菜园边上犹豫着不敢进来,因为长久以来众狒狒已经习惯了留在这条无形的边界之外。绿儿向它招手,于是尤八小心翼翼地穿过了菜园的边界。

  绿儿领着它来到一个熟了的甜瓜那里,说道:“等甜瓜长成这样子才能吃。”然后她把甜瓜连着瓜秧捧到尤八面前,说:“要是甜瓜闻起来是这个味道,就能吃了。”尤八嗅了几下,捧起来摇了摇,然后将瓜往地上砸。砸了几下,瓜碎开了,它吃了几口,乐得冲绿儿叫个不停。

  绿儿说:“我还没说完呢。你一定要认真上完这最后一课。”说完她捧起一个还没熟的甜瓜,只是让尤八嗅一下,却不让它接手。绿儿继续说:“不行,这个不能吃!因为种子还没成熟,如果你把这样的瓜吃光,它们明年就不能再长了。”然后她将没熟的甜瓜放在身后,指着尤八脚下那些散落一地的甜瓜说:“你应该吃熟的。谢德美说过,成熟的种子能够完整无缺地穿过你们的消化系统,然后在你们的粪便那里发芽生长。如果你教会你的同伴只吃熟瓜的话,这些甜瓜永远也吃不完。关键是要教他们学会耐心等待。”

  尤八眼定定地看着绿儿。

  绿儿说:“虽然你不知道我每句话说什么,可是你大概能了解我的意思吧。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够搞清楚。你把这群狒狒教会了,然后就去下一个部落传道,我们占用了你们的河谷一年多,这份礼物就当作是租金吧,请你拿去,好好地利用。”

  尤八叫了一声。

  绿儿站起来走开了。那些骆驼都已经准备好,他们都在等她。绿儿说:“我把菜园交代给尤八了。”柔珂听了直翻白眼,可是绿儿一点也不在乎,因为纳飞正对着她微笑,如诗点头称是,佛意漫也赞了一句“做得好”,有这些已经足够了。

  一声令下,所有骆驼都站起来。它们背负着帐篷、补给物资、装满胚胎种子的干燥箱和冷冻箱,还有,最重要的,人——不是十六个,而是二十三个人。耶律迈昨晚就说过,上灵最好尽快带领他们到达目的地,否则小孩渐渐长大,不能再和妈妈一起骑骆驼,那就麻烦了;除非上灵能在途中帮他们补充骆驼。

  最初两天他们是朝着东北方向走,也就是当初从女皇城来的路。这条路虽然不是第一次走,可是已经过了整整一年,路上景物也认不出来了。而且放眼望去尽是千篇一律的黄沙灰石,走了一小时之后就看腻了。

  在第二天将近傍晚的时候,梅博酷和耶律迈并排走了一段。“还记得你判他死刑那地方吗?我们已经走过了,是吧?”

  耶律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不,我们不会经过那里。”

  “我觉得刚才看到那地方了。”

  “你搞错了。”

  他们静静地骑了一会儿。

  梅博酷叫道:“耶律迈。”

  “嗯?”听起来耶律迈已经不耐烦了。

  “如果我们拿了自己的帐篷,带上三天的口粮,往北走回女皇城,你说谁能阻止我们?”

  耶律迈有时候觉得梅博酷的鼠目寸光已经达到愚蠢的地步。“很明显,你已经忘记了我们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告诉你吧,在女皇城里挨穷还不如在这里挨穷呢,因为在这里至少还有上灵帮你。你回到女皇城,上灵就不会管你的死活了。”

  梅伯讽刺道:“噢,原来我们在这里住还有人帮忙呢!”

  “我们在一个水源充足的地方住了超过一年,居然没有被发现,什么旅行者、强盗、私奔的情侣,一个都没有,连附近村庄也没有人一家大小过来郊游。”

  “我知道,我们就像去了外星球,而且还是没有人居住的那种。我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狄傲丽的肚子大了,行动也不方便,我开始连那些母狒狒也觉得好看了。”

  梅博酷真是没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耶律迈答道:“不奇怪。”

  梅伯瞪着他,说道:“我说笑的,浑蛋!”

  耶律迈说:“我说真的。”

  “你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了,是吧?你现在是爸爸的乖儿子,你是纳飞一世。”

  梅博酷怨恨纳飞是很正常的,因为纳飞三番四次地让他丢面子。可是耶律迈很早以前就决定容忍纳飞,只要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位置,只要他还有利用价值。其实现在耶律迈看人只关心一件事情:他能否为这个群体的生存作出贡献——他的妻儿就是这个群体的一员。从这个角度看,纳飞比梅博酷有用多了,偶尔提醒一下梅博酷也是有好处的。所以耶律迈答道:“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你吃的肉都是纳飞每个星期打猎打回来的,你居然还说他只懂争宠?”

  梅博酷说:“嘿嘿,我知道他除了争宠还懂别的,人人都知道。实际上我们大部分人都认为他比你懂得还多呢。”

  梅博酷肯定从耶律迈的脸色看到了什么东西,所以他说完之后,马上放缓骆驼的脚步,离耶律迈远远的。

  耶律迈知道梅伯说这话是想惹他生气,不过耶律迈才不上当。他知道梅伯的人生目标很简单:逃离他的婚姻,避开他的小孩;回到女皇城,泡他的浴缸,坐他的马桶;每日品尝珍馐美味,闲来欣赏艺术作品——最重要的是城中有数不尽的无知少女,只需三言两语就手到擒来。其实如果梅博酷真的回去的话,不管他有没有钱,在女皇城怎么都能混得开;狄傲丽也是,她以前毕竟是著名童星,回去也不愁吃穿。对于这两个人来说,此去经年,前途渺茫,女皇城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耶律迈想,这个话题其实早已经结束了,从上灵让我当众出丑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把回去这条路堵死了。上灵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想杀纳飞是吧?我就让你变成一个笨手笨脚的弱智,连个绳结也打不好。而且现在如果耶律迈要更改目的地,他要对付的不是纳飞,而是要让爸爸屈服。不行的,耶律迈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再说了,女皇城算什么?他不是梅伯,梅伯只要能在女人堆里畅泳就心满意足;可是耶律迈有更高志向,他在城里必须高高在上,一言九鼎。可是如今他一文不名,心中的理想都成了妄想。

  现在他有了艾雅和蒲亚,他深爱着妻儿。而且他对沙漠生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不但别人理解不了,甚至连爸爸也不明白。如果耶律迈回女皇城,艾雅总有一天会不续婚约,到时候他就身处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为了留在城内而找人结婚。耶律迈决不能忍受那种屈辱——如今在沙漠里,他可以和妻子小孩长相厮守,这才是男人应该过的生活。他不想拆散这个家,所以他已经不再梦回女皇城。或者说耶律迈至少已经不再渴望回去了,因为他梦想的那种生活已经遥不可及。

  可怜梅伯和小丽还幻想着回去——不过这两个废人,就算走了也不会对我们这个团体造成任何影响。

  当晚,在耶律迈和爸爸选择扎营地点的时候,他说起这事情:“你知道吗,梅伯和小丽还想回女皇城。”

  佛意漫说:“不奇怪,这两人没什么想象力,一辈子只盯着一件事情,接受不了改变。”

  “不过你也知道,这两人对于我们来说,几乎一点用处也没有。”

  爸爸说:“嗯,至少比柔珂好一点。”

  “呵呵,柔珂是极品。”

  爸爸说:“其实他们多少还是有一点点用处的。虽然他们未必能完成分内的工作,可是我们需要他们的基因,我们需要他们的小孩来壮大这个集体。”

  “我们的生活会容易很多,矛盾和麻烦也会少很多,如果……”

  佛意漫说:“不行。”

  耶律迈很生气:爸爸怎敢打断他的话?

  佛意漫说:“这不是我的选择。如果是我说了算,谁想回去我都不会阻挠。可这群人是上灵选定的。”

  爸爸一提“上灵”两个字,耶律迈就马上泄气了,因为这意味着理性的讨论已经结束了。

  晚上扎营之后,耶律迈值夜。他决定了,在他当班的时候,如果梅伯和小丽要溜走的话,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一条生路。从这里回女皇城应该不难认路——这一带的沙漠不难走,现在是他们回到文明世界的最好时机了。老实说,他们的胜算其实也不大。这一路上都会有强盗,现在可能更多,因为慕斯在女皇城当政,可能把很多恶棍暴徒都赶出城了。或许上灵会帮他们顺利回到女皇城,或许上灵根本就懒得管他们。无论如何,反正如果他们决定要搏一搏,耶律迈是不会阻挠的。

  可是他们没有这个胆量。耶律迈甚至还延长了值班时间,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从帐篷里溜出来偷两头骆驼跑路。耶律迈最后叫醒了费雅思接班,然后怀着对梅伯的鄙视上床睡觉了。如果换了是我,我就会带上我的妻子和小孩,说走就走。梅博酷没有这魄力,他太容易屈服了。

  第三天上午,他们来到了分岔路口。如果要回城的话,他们就必须转向北面。耶律迈认得这地方,佛意漫当然也认得,可是其他人都蒙在鼓里。他们不知道,从这里继续东行,他们的回头路就彻底断了。

  耶律迈一点也不觉得难过。他和梅博酷不一样,一直以来,沙漠就是他生活的中心,他回女皇城不过是为了生意买卖和结婚娶妻。当然,他也向往城里的舒适生活,也把女皇城看作家乡;只是耶律迈从来没有很重的“家乡”情结,他从不会思乡,也没有乡愁,更加不会想到两眼泪汪汪。后来艾雅诞下儿子,当他把蒲亚抱在怀里,当他听到小宝宝的第一声啼哭,当他看见儿子的第一个微笑,耶律迈知道,对他来说,家,就是艾雅和蒲亚所在的帐篷。他不需要女皇城,只有像梅伯那样的弱者才会渴望回到某个特定的地方。

  在未来几年里,这支远征队就是耶律迈的全部,他决心尽可能确保自己在这个小群体里身居要位,手中权力越多越好。在河谷定居的时候,司徒博的菜园子提供了将近一半的食物,而纳飞的打猎本领一点也不比耶律迈逊色,所以他没有机会脱颖而出,难以占据领袖的地位。可是现在,他们再次踏上旅途,在很多事情上,连爸爸也要听从耶律迈的建议。上灵给他们指明了大方向,可是具体行进路线则是由耶律迈制订的。他可以随时回头看着大部队里的艾雅,只要她不是在喂小孩,她的眼光必然追随着耶律迈。这个旅程让艾雅想起她丈夫对于这个团队来说是多么重要,她因此万分自豪,耶律迈也心满意足。

  上灵告诉爸爸,如果他们有足够的补给,又找到一条安全易行的路线,连续不断走六十天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可是连续走六十天是不可能的。小婴儿长期经受酷热和干燥天气的煎熬,还在驼背上颠簸,绝对吃不消。他们必须找到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整一番;然后走一段路之后再安营扎寨休整。在每个营地,他们都需要逗留足够长的时间,种植庄稼,收割粮食,作为下一段路程的补给。大概一年吧,每个地方待一年,这段六十天的旅程估计要拖三年左右。在这段时间里,耶律迈才是真正率领大家前进的领头人。到了旅程结束之时,人人都会把他看作团队的领袖,而爸爸则蜕变成一个德高望重的元老顾问。这才是他应有的角色:顾问,而不是领袖。

  我才是名副其实的领袖!到时候如果我同意上灵指定的目的地,没问题,我就带领他们前去,大家一定会安全及时地到达。不过如果我决定去别的地方,哼,那么上灵就见鬼去吧。

  尼维迪姆河不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它发源于鲤鱼帝山脉的融雪山泉,可是流量从来都不大。当河流跌入克鲁提奥谷之后,到达低处的沙漠,在炎热干燥的环境之中,一路被黄沙吸收,在距离急流海很远的地方就断流了。

  这条河流给南来北往的团队提供了最稳定可靠的水源,所以从北方的女皇城到南方的火焰诸城之间的商旅通道一直追随着尼维迪姆河。人们攀到鲤鱼帝山脉的山巅,跟着河水下山,直到它断流的地方。一年到头大概有十几支团队沿着尼维迪姆河河岸行走。在鲤鱼帝山脚,索引让他们扎营休整了一个星期,因为有一支北行的军事辎重运输队要从克鲁提奥山谷入口这里上山,再沿着对面的崎岖小路下山。

  最狼狈的是,在等待期间,他们不能生火。索引警告说,押送军用物资的军队精神紧张,草木皆兵。一旦发现有黑烟,这些士兵就会以为有强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杀了再说。所以他们一行人只能很凄惨地吃干粮冷食,整天无所事事地坐着干等,等佛意漫宣布启程。其间免不了闹起矛盾来。

  第二天就出事了,耶律迈和费雅思一起出去打猎的时候损失了第一把脉冲枪。费雅思在搜寻猎物踪迹方面有点天分,只是他本来不需要携带脉冲枪的。可是费雅思偏偏提出他也要随身带一把,不给的话就太削他面子了。而且有一把枪防身也是对的,因为他追踪小动物的时候,可能会有别的猛兽也在追踪同一个目标,说不定会碰上。

  平常费雅思都不算笨拙,不过这次他在一条狭窄的岩层山路上行走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他倒是勉强保持住平衡,却失手把脉冲枪丢了。这把枪摔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反弹了一下,然后一直跌进谷底深渊之中,费雅思和耶律迈始终听不到枪砸谷底的声音。当晚费雅思描述这事情的时候,反复强调说:“当时摔下去的有可能是我。”

  耶律迈很想说,如果摔下去的是你,而不是那把脉冲枪,反而对大家都有好处。只是他没办法开口说这样的话。他们只有四把脉冲枪,而且没有办法补充。终有一天太阳能电池会停止充电,所以耶律迈总是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两把保存在黑暗的地方。现在没了一把脉冲枪,耶律迈必须从存货里取出一把了。

  “你为什么要去打猎呢?”佛意漫知道丢失脉冲枪的严重性,他这个问题是针对耶律迈的。携带两把枪是耶律迈的决定,向他问责也是应该的。

  耶律迈似乎觉得佛意漫没有权力质疑他的决定,所以他冷冷地回答:“因为我们需要肉。那些妈妈们光靠硬饼干和牛肉干是没办法给小孩提供充足营养的。”

  佛意漫问道:“可是我们也没办法生火烤肉,你打了猎物回来怎么办?让她们生吃吗?”

  耶律迈说:“我本来打算用脉冲枪的高温把肉烤一下,虽然不能熟透,可是至少……”

  佛意漫说:“这是浪费脉冲枪的能源。”

  耶律迈说:“可是她们需要吃肉啊。”

  费雅思恨恨地说:“你们是不是想要我陪着那把脉冲枪跳崖自尽呢?”

  耶律迈语带讽刺道:“没人想要你自尽,这事情和你已经没关系了。”

  如诗静静地看着他们说话。每次有冲突,她都在一旁仔细观察,看着人与人之间的连线如何变化。她知道眼前看到的这些线条都不是真的,只是她的大脑构建的一种视觉上的象征,是一种幻象。可是这种幻象所携带的信息都是真实的,这些信息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忠诚、憎恨、热爱等等,它们就像身边的沙石灌木一样,都是客观存在的。费雅思在这个群体里一直算是一个异类:没有人憎恶他,没有人怨恨他,可是也没有人喜爱他。没有人对他特别忠诚,他也没有和谁特别亲近。不过他和莎芙之间有一种很奇怪的联系,而他和欧必忍之间的联系就更加古怪了。莎芙对费雅思没有爱意,也没有尊重;他们的婚姻是有名无实,只是两人将就着过活而已。他们之间不存在忠诚、爱情甚至友谊。可是费雅思似乎对妻子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如诗从未见过这种情感,所以不知道是什么。而他和欧必忍之间也有类似的联系,只是稍弱一点。这事情有点不合理,因为费雅思没有理由和欧必忍有那么紧密的联系。当初正是由于欧必忍和莎芙偷情被撞破,柔珂才几乎把莎芙杀了。为什么费雅思会和欧必忍建立了一种很强的联系呢?这种联系的强度——在如诗看来就是这一束线条的粗细——简直可以和这个团体中最牢固的婚姻相提并论,比如佛意漫和华纱之间的关系,或者耶律迈对艾雅的爱意,还有如诗和她的爱人羿羲之间日益深厚的感情……聪明伶俐的羿羲,讨人喜欢的宝贝,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他的声音就是她快乐的源泉……

  如诗知道费雅思与莎芙和欧必忍之间的联系绝不是这种感情,而且他对其他所有人都没有丝毫的感情。那么为什么偏偏是莎芙和欧必忍呢?他们三人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一次通奸……

  难道这就是根源?就是因为那两人的奸情?难道费雅思一直被这顶绿帽子困扰着无法释怀,所以才形成了那么强的联系?这就奇怪了,因为费雅思应该早就知道莎芙在外面勾三搭四,他们的婚姻关系向来都是松散的。而且如诗见过无数憎恨和愤怒的联系,如果费雅思对他们的情感是这两者的话,她早就认出来了。

  在这一刻,费雅思和每个人之间应该有一丝愧疚的连线,他应该有将功补过的愿望。可是如诗什么也看不见,费雅思好像一点也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心满意足的味道。

  莎芙说:“要是我们有四把枪的话,我们就应该有足够的能源去烤肉了。”

  如诗很惊讶,想不到费雅思的妻子竟然旁敲侧击,挑起他的痛处。然后就是柔珂——说到落井下石,她自然不甘人后——她接着她姐姐的话,却说得更狠、更直接。她说:“费雅思,你本来应该走路留点儿神。”

  费雅思转头看着柔珂,语带不屑地说道:“可能我应该向你学一下怎么走路才能又快又稳。”

  这一类争吵很容易爆发,也能持续很久。如果任由他们说下去的话,就算是不懂解构的人也能预测后果了。佛意漫喝道:“别吵了!”

  费雅思平静地说:“没有烤肉可不能怨我,还有三把脉冲枪呢。而且,又不是我不让生火的……”

  耶律迈拍了拍费雅思的肩膀,说道:“其实爸爸认为我应该负全责。他是对的,本来每次打猎只应该带一把脉冲枪,这次是我判断失误了。如果我们真的有心埋怨你,就不是这样说话了。”

  欧必忍说:“对啊,我们就该把你吃了。”

  有几个人笑了,他们可能是被欧必忍的话逗笑的,也可能是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不过这话是从欧必忍嘴里说出来的,费雅思显得特别不满。如诗看到这两人之间的连线闪了一下亮光,变粗了,就像一条黑色的大缆绳把费雅思拴在欧必忍的身边。

  如诗一直看着,希望他们再吵一会儿,她就能搞清楚这两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可是就在这时候,谢德美开口了:“吃生肉不是不可以,只要那只动物是健康的,肉也够新鲜,那就行。吃的时候把肉的表面稍稍烤一下消毒,不用消耗太多能源就可以将表面的细菌都杀死。而且我们有足够的抗菌药,谁吃了生肉不舒服就可以吃药。就算抗菌素吃完了,我们也可以用现有的草药熬制。”

  柔珂很嫌恶地说:“生肉!”

  艾雅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吃下去。”

  谢德美说:“你只要充分咀嚼就可以了,或者先切成小片再吃。”

  艾雅说:“我怕那味道恶心。”

  柔珂说:“想想都恶心。”说完她还全身抖了一下。

  谢德美说:“这其实是心理障碍,你们为了小孩好,应该不难克服。”

  柔珂发飙了:“你连小孩都没有,还敢指手画脚教我们?”

  如诗看得出,柔珂的话深深地刺痛了谢德美。这个群体有几个很深的隐患,其中一个就是谢德美,她与其他女人越来越疏远。如诗经常和绿儿商讨对策,想尽一切办法去改善,可是实在很难,因为最主要的障碍就出在谢德美自己身上。表面上谢德美说服自己不想要小孩,可是如诗看见她全副精力都放在一群小宝宝身上,而她自己却没有小孩。在潜意识里,谢德美已经对她“不要小孩”的价值观产生怀疑了。而偏偏还有像柔珂这样既没脑又没同情心的人,竟然当面说她没小孩,如诗看到谢德美和这个群体的联系在一瞬间又减弱了不少。

  柔珂说完之后,众人都不说话,这种沉默更是雪上加霜。本来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在一个特别尴尬的社交场合,沉默是最恰当的反应:让惹事的那个人遭受无声的谴责,然后有人再开口的时候就可以转移话题了。可是如诗知道,谢德美对这一段沉默肯定另有一番理解。一方面她对于社交场合的礼仪不太在行,另一方面她特别在意自己没有小孩这件事情,所以对于谢德美来说,沉默表明大家都同意柔珂的说法,只是碍于礼貌不好意思说出来。这无异于在她的伤口上再划一刀,然后撒盐。

  在这个群体中,谢德美和司徒博之间有着非常深厚的友情;她和绿儿和如诗之间也存在友谊,不过比前者逊色不少;还有就是谢德美对华纱阿姨的尊敬和爱戴之情。除此以外,她对其他人就只剩羡慕和埋怨了。

  打破沉默的是绿儿。“如果小宝宝需要我们吃肉,那么不管生的熟的我们也必须吃。不过我想问的是,我们真的那么缺营养吗?一个星期没有肉都不行吗?”

  耶律迈冷冷地看着她,说道:“你怎么养小孩我不管,我小孩喝的母乳里面必须有足够新鲜的动物蛋白。”

  艾雅问道:“不会吧,耶律迈,我一定要吃生肉吗?”

  耶律迈说:“是的。”

  纳飞说:“没事的,你吃不出有什么分别。”

  纳飞这句话有点过分了,大家一起转头盯着他。艾雅说:“肉是生是熟,我想我能分辨出来,有劳你费心了。”

  纳飞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这群人或多或少都受上灵影响,所以我刚才问它能不能让我们吃生肉的时候觉得能够下咽,让我们觉得生肉的味道没什么不妥。它说这个它做得到,前提是我们不要心存抗拒。所以只要我们不要老想着‘吃生肉’这件事情,上灵就可以影响我们的感官,让我们吃不出有什么不同。”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纳飞随心所欲地与上灵交流,如诗看得出来,这种看似不经意的密切关系让很多人心灰意冷——包括佛意漫,他只能在精修入定或者有索引辅助的时候才能够与上灵交流。

  羿羲问:“你叫上灵给我们的食物调味啊?”

  纳飞说:“上灵特别擅长将人们变蠢,阿羲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候的经历吧?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叫它让我们在味觉方面变得迟钝一点呢?”

  欧必忍说:“我可不想被上灵洗脑。”

  梅伯看着欧必忍笑道:“别担心,不用上灵动手,你本来就够蠢了。”

  第三天,纳飞打了一只小鹿一样的动物回来,蹄至背将近一米高。他们把猎物切成小块,用脉冲枪烤了表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吃进肚里。然后他们发现,原来生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吃——也可能是上灵胜利完成任务,真的让他们吃不出区别。剩下的日子里,就算不生火,他们也能够熬过去了。

  可惜上灵没办法变一把脉冲枪出来。

  在渡过尼维迪姆河的时候,他们又损失了两把脉冲枪,这是一次很愚蠢的、完全可以避免的意外。他们选择一片宽阔的浅滩渡河,可是骆驼都很紧张,要不停驱赶着才肯迈步,途中难免有推挤碰撞。偏偏有一叠行李没有绑好,从驼背上跌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都泡在冰冷的河水里。

  耶律迈当时想着先集中精力把其他骆驼都送到对岸,回头再收拾残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想起两把脉冲枪就在那堆散落的行李之中。他连忙找到脉冲枪的袋子,打开一看,外面裹着的布已经浸透了。脉冲枪虽然很耐用,却不是为水下作业设计的;这样泡了一刻钟之后,水都渗到里面,内部的零件很快就会腐蚀生锈。不过耶律迈还是将两把枪收好,只盼望它们日后不会坏掉——只是这个希望实在太渺茫了。

  耶律迈大声质问:“这些行李是谁打包的?”

  打包的那个人好像失忆了。

  佛意漫说:“这就奇怪了。看来是这头骆驼自己打的包,而且它绑绳结的功夫不是很到家。”

  众人都笑了,笑得很不自然。这么严重的事情,他竟然拿来说笑?耶律迈猛地转身看着爸爸,正想发飙;可是当他和爸爸的目光一接触,马上就止住了,因为他看得出佛意漫神情严肃,并不是在说笑。于是耶律迈点点头,俯身坐下来,让众人知道他准备让佛意漫接手处理这事情。

  佛意漫说:“谁给这头骆驼打的包,这人自己心知肚明。要找出是谁很简单,我只要问索引就行了。不过我不打算惩罚这人,因为这样做没有好处。将来如果我觉得有必要,我会向大家公布到底是谁那么疏忽,害得我们连防身武器也没了;不过现在你就安心龟缩起来吧。”

  还是没有人承认。

  佛意漫不再说了,而是向耶律迈点点头。耶律迈心领神会,他站起来,将硕果仅存的一把脉冲枪捧在身前,说道:“这把是我们用得最多的枪,所以它的充电电池也消耗得最快,我们要吃肉就全靠它了。如无意外的话,它还能用好几年;等它的充电池也耗尽之后,我们就没有备用的了。”

  他走到纳飞面前,把脉冲枪递给他,纳飞小心谨慎地接过。

  耶律迈说:“你是个好猎人,这把枪在你手上能够发挥最大效用。不过你一定要好好保管,我们的性命,我们小孩的性命都指望你了。”

  纳飞点头表示明白了。

  耶律迈转身对其他人说:“以后谁要是发现这把脉冲枪有危险,一定要马上发出警告,或者立即采取措施去保护它。除此以外,在任何情况下,除了纳飞,谁也不许碰这把脉冲枪。我们也不能再用它来烤肉,在危险的地区我们就吃生肉好了。好吧,现在继续走吧,在这里待久了容易被人发现。”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岔路口。从这里往南走是有人聚居的山谷地带,里面有德芙达和尼炽两个城市,人们就在这片位于沙漠和大海之间的贫瘠土地上顽强地生存着。东南方则是华苏利亚山脉,再过去就是火焰谷的北入口。佛意漫率领众人走进华苏利亚山脉。可是不少人都在想,如果从这里向南去德芙达或者尼炽城的话,他们不但能购买脉冲枪,还能买到像样的食物。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够见到新的面孔,听到别人的声音。几乎人人都想去山谷双城那里休整一趟,就算不能久留,哪怕盘桓一两日也好。可是佛意漫带着他们一直上山不回头,而且晚上扎营的时候也不敢生火,怕被山下的居民看到。

  接下来的行程非常缓慢,因为索引发来警告,迎面有三支团队沿着火焰谷北上。其中两支来自火焰诸城,另外一支来自南方更远处的繁星诸城。对于远征队的大部分成员来说,这些城市是一个个传奇,有些甚至比女皇城更古老,有更多的故事。那些古代英雄传说的开头通常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繁星诸城那里……”或者是“古时候,在火焰诸城,人们都……”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暗暗盼望,这些神话一样的城市正是上灵要带他们去的目的地。

  为了避开来往客商,他们必须远离团队通道。在沙漠的时候还容易点,因为沙漠里的路本来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随便走哪一条都没有太大区别。可是在这个地区,地形地貌千奇百怪,和谐星球上恐怕找不到更险恶难行的路了;只要稍稍偏离主线,路况就立刻有天渊之别。他们好不容易翻过了华苏利亚山脉,来到一个植被比较繁茂的地方。只见这里绿草如茵,四处都是藤蔓灌木和嶙峋怪石,还有零零散散的几棵树。最古怪的是这一带的阶梯地貌,好像有人把几千张大小高矮不一的桌子拼凑起来,每个桌面都是平的,可是没有一个桌面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在这些长满了青草的桌面之间就是悬崖阶梯,有些只有一米高,有些将近一百多米甚至五百米高。

  来到火焰谷,他们发现眼前景象更加怪异了。在地表和山壁上有一些缺口裂缝,从里面涌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把他们熏得直做鬼脸,不敢用鼻子吸气。耶律迈和佛意漫不敢掉以轻心,宁愿绕远路也要尽量避开这些臭气。后来司徒博发现,在白天的时候,索引能够对这些气体进行实时光谱分析,他们可以根据结果判断哪些臭气对人体是无害的。

  再走下去,有些裂缝不散发臭气,却冒着浓烟或者喷出火焰,形成一条条粗大的烟柱和火柱,在几英里外就能望到,大家看得胆战心惊。耶律迈再三保证这些烟火其实比臭气更安全;谢德美也让大伙儿安心,说这些烟火并不会爆炸。于是他们前进的时候就专门朝着有火柱的地方走,目的是要利用明火烤肉和烘面包。这是个玩命的活儿:大厨师要跑上去,把生肉和面包放在离火柱很近的地方,这样才能有足够的热量把东西烤熟。不过这就意味着如果大厨师动作稍慢的话,他自己也会变成烤肉——只有司徒博、纳飞和耶律迈愿意冒这个险。大家把纳飞打回来的猎物收拾干净,抹上调味料,放在平底煎锅里面,然后三人在众人的喝彩打气声中轮流上阵,飞快地跑到火柱附近,把一锅肉放在地上,再狂奔而回。取肉就更艰难了,因为端起一个滚烫的热锅可不像扔下一个凉锅那么快,有时候他们回来之后全身都在冒烟。绿儿心疼纳飞,说她宁愿吃生肉也不想守寡;纳飞则坚持说这些烟只是身上的汗在蒸发罢了。

  不过真正能利用的明火并不是很多,因为这些火柱往往不在水源附近,所以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他们还是只能吃凉食。

  火焰谷的景观壮丽辉煌,只是在这片绚烂美景的背后隐藏着恐怖的杀机。每走一步他们都能感受到一股可怕的力量,这股暗流汹涌的力量被禁锢在和谐星球的内部,一旦爆发足以将无数巨石推上几百米的高空。

  这地方除了让他们敬畏交加之外,还让他们尝到了造物弄人的苦涩。按照原来选好的路线,大家来到一个热水湖旁边。湖两侧是几百米高的悬崖峭壁,既无法渡湖,也不能绕路,这是一个死胡同。佛意漫和耶律迈决定原路返回,走几天回头路,然后另选一条距商旅通道更远但离大海更近的路。

  梅博酷很刻薄地说:“上灵怎么就算不出这是条死路呢?”

  佛意漫解释道:“索引确实显示了这个湖,所以我们才走这条路。可是上灵没办法探测出湖的两侧没有可以行走的路。”

  柔珂抱怨说:“那么之前三天的路都白走了。”

  华纱答道:“可是我们看到了那么多壮丽的景象,你在女皇城中做梦也看不到吧。”

  柔珂说:“对啊,除了做噩梦的时候。”

  华纱说:“有些著名的音乐家还把这些景色写进他们的作品里。说起来,你和莎芙在这一年多里,除了给小宝宝哼几句之外,都没有正式唱过歌。艾雅也是,虽然她的歌唱事业还没有起步,可她的声音也是非常好听的。”

  如诗想告诉华纱阿姨别费唇舌了——有一条陈年疮疤,一天不平复,她们一天也不会有真正的歌声。这条旧疮疤当然就是莎芙和柔珂那件惨案了。当年柔珂将莎芙和欧必忍捉奸在床,盛怒之下挥拳重创了莎芙的声带。后来不管是莎芙真的失声还是她不愿开口,总之从此以后莎芙再也没有唱歌了。只要莎芙不唱,柔珂就不敢开口唱,因为她怕惹来莎芙的报复。至于艾雅,当初在女皇城中籍籍无名的时候,莎芙和柔珂两姐妹——尤其是前者——已经是城中著名的歌星了,所以直到今天她也只能活在莎芙姐妹的阴影当中。柔珂还放话出来,如果她不能唱,她就不想听到艾雅那五音不全的小鸡嗓音。柔珂这话说得太刻薄,实话实说,艾雅其实是很有天赋的,她的音色虽然不算浑厚,却很纯净,像铃声那么清脆悦耳。无奈每次艾雅想唱几句的时候,柔珂就装出痛苦不堪的样子;艾雅自觉无趣,就不再唱了。所以现在大家即使来到了壮美绝伦的火焰谷,也只能空叹眼前有景唱不得,柔珂刻薄在上头。

  没有了音乐和歌声,如诗和绿儿却从谢德美的话语中发现了另一种艺术、另一种诗意。谢德美对大自然力量的描述就像狂想曲那么热情奔放:“这里本来是一片完整的大陆,后来分裂成两个板块。它们像两只手并排放在桌面上,相向平移,互相挤压;然后板块接触的边缘——也就是两个拇指那里——受压上升,两个掌心相对翻转;接着就是五对手指继续互相挤压,掌根却向外分开……”

  谢德美是在绿儿的帐篷里面发表这番演说的。她盘腿坐在地毯上,两个膝盖上面各坐着一个小宝宝。她用手臂环绕着她们,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掌演示着大陆板块的变动,两个小宝宝都看得很入神。如诗发现谢德美的声音语调有一种魔力,特别吸引小婴儿的注意力,每次她说话的时候所有的婴儿都仔细聆听。有时候小宝宝哭闹得厉害,连妈妈也哄不了,反而是谢德美可以让她们恢复平静。柔珂和莎芙心存妒恨,所以从来不让谢德美接近她们的小孩。狄傲丽正相反,她总是把小丝卡扔给谢德美带着,一直等到她的乳房胀奶胀得不行了才回来把小孩抱走。

  只有绿儿和如诗才是真心想和谢德美在一起,有时候她们甚至需要用小宝宝做借口。比如说,我们洗澡的时候你能不能帮忙看一下小孩?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一幕:在绿儿的帐篷里,如诗和绿儿两姐妹互相为对方擦背洗头,一洗身上的风尘;谢德美则坐在地毯上对小宝宝说话。

  谢德美继续说:“手指受挤压上升,形成了北方的高山;掌根向两边分开,就形成了急流海和烟雾海;在上升部分的正中心就是我们所在的火焰谷。总有一天,两个掌根彻底分开,剖头国就会沉入大海;火焰谷则变成世界上最壮观的一座孤岛,被一片不断扩张的大洋包围着。这里其实是和谐星球上最活跃、最危险却又最美丽的地方。”

  绿儿的女儿索菲娅闻言,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好像小动物在低吼。

  “对啦对啦,小丫丫,火焰谷最适合你这样的小动物啦。”谢德美总是把索菲娅叫作小丫丫。

  如诗说:“那两个拇指呢,那地方会怎样?”

  谢德美道:“拇指这里,也就是杠杆支点,旋转的中心,就是女皇城。这里是全世界最稳定的地方,是和谐星球的心脏所在。其他各大洲没有一个地方的湖泊像女皇城圣湖那样冷热交融,深不可测;也没有一片土地像女皇城这么年代久远,亘古不变。女皇城可算是和谐星球上最平静的地方了。”

  如诗说:“从地质学的角度说。”

  谢德美说:“你要考虑人类因素的话,我问你,人类对环境造成的干扰有多大呢?我们不能用日月时分秒来衡量,甚至不能看年份,因为这些时间单位就像白驹过隙,眨眼就没了。在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里,要估算有意义的改变,我们至少需要用一代一代人作为计量单位。”

  绿儿问:“可是我们四千万年来都没有进化了,那么说来,人类是不是已经走到尽头了呢?”

  谢德美反问:“难道你觉得这些小孩子都没有进化吗?新物种的形成,只能发生在这个物种和它所携带的基因遭遇灭绝危险的时候;个人乃至群落的危难都不足以触发这种在物种层面的改变。在物种灭绝的关头,绝大部分的基因变异方式都会被淘汰,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种有利于该物种生存的变异形式。所以一个物种看起来好像几百万年来都没有改变,可是一旦为环境所迫,这种改变就会在瞬间爆发。其实人类的变异一直都存在,只是这些变异方式没有显现出来罢了。”

  绿儿说:“你说得好像这是一个精心部署的计划似的。”

  谢德美道:“对啊,女孩子从小到大其实都在接受这种教育吧?老师说这是上灵的计划,每一代人都经历性交、受精、妊娠、出生、成长和成熟,然后再性交,周而复始,代代相传,这就是上灵的计划。可是我们现在知道真相了,是吧?上灵只是一台在半空飞行的机器,它的任务就是要实现人类先驱者的遗志。它按照祖先的意愿,把人类尽可能分散各地,限制我们的进步,不让人类拥有自我毁灭的能力。虽然上灵帮助我们避免了地球的覆辙,可是正因为它替我们消除了物种灭绝的危机,所以无形中也导致人类这个物种停滞不前、无法进化。纳飞和羿羲发现上灵对人类的驯服能力日趋式微,所以我们才会踏上这个旅途,是吧?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并不在上灵的初始计划当中。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任由上灵虚弱至死也未必是坏事。没有上灵的豢养,我们的子孙后代就会遇上物种基因灭绝的危机,然后人类才有可能在患难中再次进化,变成新的物种。”谢德美一边说一边弯腰凑到小德莎面前,往她脸上吹气,小德莎总是被逗得大笑。“你就是新人类的典范吗?小莎莎。”

  “你真的很爱小孩。”绿儿的语气带着一点哀愁。

  谢德美道:“我是爱别人的小孩,因为我需要做自己事情的时候,总能够把小孩还给他的父母。可是你们,呵呵,你们就无处可逃了。”

  如诗没有被她的话哄住。谢德美说这句话的时候并非言不由衷;她宁愿不要小孩,因为她觉得没有小孩也没关系,这种想法是真诚的——或者说,她希望自己的想法是真诚的。

  可是在谢德美和每一个小宝宝之间都存在着强大而紧密的联系,如诗相信这是因为谢德美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生小孩,而那些小宝宝都在潜意识中感应到这种母爱,所以她们之间才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谢德美很想要小孩,因为她很想融入这条代代相传的基因之河。而且如诗亲眼见证了谢德美和司徒博的感情逐渐升华成她所见过的最深厚的友谊,她越来越肯定谢德美是很想和司徒博生儿育女的。如诗很希望谢德美的愿望能够实现。

  她甚至问上灵为什么谢德美没有怀孕,可是上灵一直没有回答。绿儿说她问上灵的时候,上灵很明确地叫她别管闲事。

  如诗想,就算这是闲事,可我们还是有权祝愿谢德美得到幸福吧?上灵召集我们这批人,不就是看中我们的基因吗?会不会是上灵一时疏忽,没发现司徒博或者谢德美没有生育能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上灵就太笨了。

  这时候谢德美还在絮絮叨叨地解释说,发现火焰谷的地质历史的人其实是司徒博。“索引在他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能够奏出天籁之音。有些信息隐藏在数据库中,连上灵也不知道,却被他发现了。那些资料只有当初的开拓者才能明白;他们把这些信息放在上灵的储存空间,却设置一些程序,使上灵无法独自找到这些信息。可是司徒博发现了几个后门,就是一些古古怪怪的隐藏路径,他通过这些后门发现了很多秘密。”

  如诗说:“我也听说了。你们知道羿羲本人就是索引高手,可是他说起司徒博的功力,简直是惊为天人。”

  谢德美道:“你就别客气了,司徒博整天说羿羲才是真正的探索高人。”

  如诗说:“羿羲说他之所以也擅长搜索,完全是因为他做不了别的事情,所以有很多空闲时间。这两人总是互相吹捧,我觉得他们已经是莫逆之交了。”

  谢德美道:“我知道,羿羲能够看出司徒博的才华。”

  绿儿说:“我们都看得出来啊。”

  谢德美问:“是吗?我怎么觉得人人都把他看作一个‘公仆’呢?”

  如诗道:“我们把他当成大厨,因为他做菜最好吃;我们把他看成档案管理员,因为他做事最有条不紊。”

  谢德美道:“呵呵,别提他做事怎么有条理了,没几个人在乎这个,大部分人都只是留意到他的烹饪功夫罢了。”

  绿儿说:“还有他在农业方面的成就。”

  谢德美笑了:“是吗?可是他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

  如诗说:“不懂尊重别人的只有几个,其他人其实都很尊重司徒博。”

  绿儿说:“我就很尊重他,而且我知道纳飞也敬重他。”

  如诗也说:“还有我、羿羲和佛意漫,我都看得很清楚。”

  绿儿问:“至于其他人……其实你也不太在乎了吧?”

  谢德美道:“我也这样和他说过,可是他偏偏要低调,保持仆人的角色。”

  如诗看得出来,至少在这一个瞬间,谢德美几乎就要敞开心扉、尽吐心中言了。可是如诗不知道怎样才能鼓励谢德美捅破这一层纸——是应该继续提出问题引导她说下去,还是应该保持沉默,让谢德美自由发挥呢?

  如诗选择了沉默。

  谢德美也沉默了。

  最后谢德美很夸张地嗅了几下,把鼻子凑到索菲娅的尿布跟前,问道:“我们的臭臭工厂又出新产品了吗?现在轮到我这个万年阿姨享福了,绿儿妈妈,你的小宝贝需要你出马了。”

  她们一起大笑。谢德美当然愿意给小宝宝换尿片,她说怕麻烦把小孩扔回给妈妈,这都是说笑而已。

  不是,这话不仅仅是说笑,谢德美其实是在掩饰她心中深深的遗憾。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她和她丈夫都不是这个集体的真正一员。如诗知道谢德美刚才差点儿就要透露心底的一个秘密……可惜那个契机已经永远错失了。

  绿儿跪在地毯上弯腰给小宝宝换尿布的时候,谢德美看得目不转睛,而如诗则在一旁观察着谢德美。绿儿当时已经快洗完澡了,身上只有一条裙子围在腰间。此时她已经是在产后几个月,身形体态非常丰腴:一对乳房因为哺乳而变得沉甸甸的;小腹没有完全收回来,显得有点松弛。谢德美看着绿儿,心里在想什么呢?她有没有想起绿儿以前苗条的身形呢?如今绿儿已成玉环,剩下谢德美独似飞燕……她是否也渴望这种转变呢?

  可是谢德美的思路却转了一个方向,她问:“绿儿,昨天我们在湖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起女皇城的圣女湖?”

  绿儿答道:“啊,当然有了。”

  谢德美说:“你以前是圣湖先知,昨天你有没有想过再一次浮在湖里做梦呢?”

  绿儿犹豫了片刻,答道:“可是我们没有船,所以我没法去湖心,而且湖水也太烫了。”

  谢德美说:“太烫了?”

  绿儿道:“是啊,纳飞试了一下。你也知道,他下过圣女湖,所以能够对比。”

  “可是你不希望做回以前的自己吗?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谢德美语气中充满了强烈的渴望,如诗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说:“可是绿儿还是以前那个自己。就算她白天骑在骆驼背上,就算她夜晚睡在帐篷里,就算她成天都要给小宝宝喂奶,可她依然还是那个圣湖先知。”

  谢德美问:“她现在还是吗?我知道她以前是圣湖先知,可是现在呢?我们的身份难道不是受限于我们所做的事情吗?我们的身份难道不是由我们身边的人决定的吗?”

  如诗道:“当然不是了。以前在女皇城中,我是解构者,难道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吗?难道绿儿仅仅是圣湖先知?而你也仅仅是一个基因学家?不是的!虽然在别人眼中我们都扮演着某一个角色,可是在这个角色之外,总会有另一面的自我。别人以为我们的人生只是照本宣科读出一个事先编排好的剧本,可是我们知道这个剧本并不是我们的全部。”

  谢德美问道:“那我们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我的身份又是什么?”

  绿儿说:“你总是一个科学家,因为只要你醒着,你的脑子里就不停地思考着科学方面的问题。”

  如诗道:“你也是我们的朋友。”

  绿儿补充说:“你还是我们这群人里面的万能博士。”

  如诗道:“还有,你是司徒博的妻子,我想这个身份对于你来说是最重要的。”

  如诗话音刚落,谢德美竟然把德莎放回地毯上,站起来小跑着出了帐篷,两姊妹都惊呆了。如诗虽然只瞥到谢德美的脸一眼,却已经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如诗只是说妻子这个身份对谢德美来说是最重要的,然后她就哭了,就像一个怀疑丈夫不爱自己的女人被触到了伤心事。可是谢德美怎么会怀疑司徒博呢?她就是司徒博生活的中心,人人都知道在这个群体里面没有比谢德美和司徒博更亲密的朋友了——当然如诗和绿儿除外,不过她们两人本来就是亲生姐妹,所以没有可比性。

  这两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吗?谢德美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说起这话题就变得如此脆弱呢?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如诗也没有问上灵,因为她知道上灵的答案是沉默——或者是绿儿得到的那个回答:别多管闲事。

  他们走了几天回头路,然后选另外一条路南下。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能看见大海,最大的坏处也是能看见大海——准确来说,他们能看见位于急流海最东面的多柔菲亚湾。在晴朗的夜晚——最近没有一晚不晴朗——他们遥望海湾的对岸,能够看到多柔菲亚城的点点灯火。

  他们都知道,这个所谓的“城市”,其实只是一个地处沙漠边缘的破落小城镇,里面充斥着流氓、盗贼、奸商和破落户,无论男女都既暴力又愚蠢。这样一个破地方,根本不能和女皇城相提并论。他们反反复复地互相提醒,努力回想以前听过的关于那些沙漠小城的故事,这些故事无一例外都是说,哪怕这是世界上剩下的唯一城市,你们也不要去。

  可是多柔菲亚的确是世上剩下的唯一城市了——至少在他们的世界,这将是他们见到的最后一座城市。一个多星期之前他们本来可以去那里看看的,可是佛意漫率领他们沿尼维迪姆河直接上山,捏碎了他们返回文明世界的最后一个希望——当然,从某些人的角度看,是消除了重返文明的最后一丝危险。

  纳飞看着众人瑟缩在冷夜里,遥望远方的灯光。大家不敢生火,只能默默地喝冷水吃凉食,嚼着牛肉干、硬饼干和甜瓜干,耳边尽是小宝宝吮吸咂嘴的声音。欧必忍眼中含着泪水——泪水!对他来说,城市算什么呢?不就是个磨枪的地方吗?至于要流眼泪吗?还有那个莎芙,眼定定看着下面,好像望夫石一般。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宝宝,心里却牵挂着那个污秽不堪的小城镇。两年前她还对那地方不屑一顾,就算有人出二十倍价钱请她去登台演出,她也只会冷笑——可是现在,她竟然对那小城心驰神往。

  幸好,那些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看而已,因为他们既没有渡海的船,也没有体力游那么远。而且他们所处的地方也不是海滩,而是一个千米高峰,脚下是近似悬崖的崎岖陡坡。估计很难找路让骆驼下去;就算他们成功地牵着骆驼到达海滩,也还得再走好几天路程才能绕到对岸;如果没有骆驼的话,那就完全没戏了,因为他们能随身携带的饮用水撑不了几天。因此,不可能有人偷偷溜走跑去多柔菲亚城——除非整个大部队一起去;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还要再走至少一个半星期的回头路,途中必须想方设法避开北上的团队。其实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因为爸爸是无论如何不会带队回去的。

  可纳飞还是忍不住老在想,这些人到底有多渴望回城呢?

  他自己又有多渴望呢?

  这才是让纳飞烦心的地方:他自己也想去那个城市。其他人回城的动机是什么,纳飞不清楚;不过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们的想法肯定和纳飞的原因不一样。纳飞一直以来对绿儿绝无二心,他们已经建立了一个小家庭,无论将来身处何方,这一切都不会改变。纳飞其实是想给索菲娅一张舒服的小床,给妻子儿女一座宽敞舒适的房子;他希望索菲娅长大之后可以去上学;他还想挑选自己喜欢的朋友和邻居——在目前这群拼凑而成的乌合之众里面,大部分人他都不喜欢。对于纳飞来说,这些就是远方那片灯光的全部意义所在。此刻他躺在一片向大海方向倾斜的草地上,只要稍稍侧目望去,就完全看不出自己是在高出海面一千米的山峰之上。你可以假装只要走过这片草地就可以来到海边;然后划船穿过这个小小的海湾,这个旅程就结束了,你就到家了。你可以洗个澡,上床睡觉,醒了之后发现早餐已经煮好了。你睡觉的时候把妻子搂在怀里,然后隐约听到小宝宝醒来的声音。于是你悄悄下床,把小宝宝从摇篮里抱出来,放入妻子的怀中。她迷迷糊糊地将一个乳房从睡衣中解出来,把乳头放入小宝宝的嘴里。小宝宝安详地蜷在她的臂弯中,发出吮吸咂嘴的声音。你躺回她们的身边,窗外已经有几声鸟叫,不远处的街道也慢慢开始苏醒,隐约传来晨市小贩的叫卖声:鸡蛋、野莓、奶油、甜面包、蛋糕……

  上灵,为什么你要这样折腾我们?你等下一代人不行吗?你都已经等了四千万年了,为什么就不能等我和绿儿的曾孙长大成人呢?你为什么不能让羿羲和我研究和制造古代那些会飞的神奇机器呢?有了那些机器,我们只需要几小时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其实我们只是需要多点时间而已,我们只是想在世界毁灭之前好好活一辈子罢了。

  上灵在纳飞的脑子里说,别在这里无病呻吟了。不过这可能不是上灵,而是纳飞的理智在提醒自己:我已经想得够多了,是时候回到现实了。

  他们营地旁边有一汪泉水,上灵说这泉水叫沙泽,纳飞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无聊,还给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命名,也不知道为什么上灵竟然还把这地名保存下来。这天清晨,天色还没亮,费雅思站完最后一班岗就来叫醒纳飞出去打猎。他们上一次吃肉已经是在三天前。如今这个营地适合狩猎,为了有所收获,就算在这里逗留两天也在所不惜。通常费雅思比较眼尖,善于发现动物的身影或者踪迹;然后纳飞就跟着费雅思一路追踪。来到猎物附近之后,纳飞就蹑手蹑脚地前进,不发出半点声响。等猎物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纳飞才拿出那把珍贵的脉冲枪,仔细地瞄准,估算猎物下一步移动的方向、速度和距离,最后才按下扳机。一道死光射出,在猎物的心脏那里烧穿一个洞,余热立刻将伤口封住,所以不会流很多血。只是猎物倒地的时候,伤口那里会有高温潮湿的烟雾,把地上的沙石都染成红色和黑色。

  纳飞早就厌倦了杀戮,可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此时费雅思站在纳飞的帐篷外面,在纳飞躺的这一侧,轻轻地刮了几下帐幕。纳飞本来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这一下马上就醒了。他不想吵醒绿儿和索菲娅,所以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从盒子里拿出脉冲枪,然后离开温暖的帐篷,走进寒冷的黑暗之中。

  费雅思点头示意——他们尽量避免说话,怕吵醒了营地里的小宝宝——然后转身慢慢张望,最后定格在下山的方向。这个方向不是去城里,而是朝着大海,不过也是往山下走。纳飞通常觉得下山打猎是挺蠢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回营地的时候必须把猎物往山上运,可是这一次他却很想往下走。纳飞并不想放弃他们的任务,也从没想过要背弃爸爸或者上灵;可是他心中有另外一个自己,渴望着大海,渴望着海湾对面的世界。所以当费雅思指着那片面向大海的草坡,纳飞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营地,走了一段路,来到山脊边沿,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小解一番,然后开始在乱石堆中艰难地往山下走。面前的斜坡都躲在阴影之中,因为晨曦只会出现在他们的身后。纳飞没说什么,因为费雅思司职追踪,向来都做得不错,也颇引以为豪,所以纳飞觉得不应该质疑他,这样才能更好地合作。

  这段路很难走。幸好黑暗正在慢慢散去,晨曦逐渐照亮天幕。不知道是受纬度还是沙漠干燥空气的影响,这片天空变亮的速度远比女皇城的天空快。不管是什么原因,纳飞好歹能够看清路面了。只见眼前尽是嶙峋怪石和悬崖峭壁,最敏捷的动物来到这里也会举步维艰。费雅思啊费雅思,你来这里是想找什么样的动物呢?哪些动物会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呢?

  纳飞就是这样子,他明明知道这里有大量植被,肯定能找到猎物,却还是忍不住杞人忧天。其实真正的困难在于怎么把猎物运回去——这就是为什么耶律迈总是派出射手和追踪者这种双人组合。以前有不止一把脉冲枪的时候,通常都是纳飞和费雅思搭档,耶律迈和欧必忍配合;耶律迈兄弟做射手,另外两人负责追踪。成功之后,他们就把猎物切成两半,一人一半搭在肩膀上运回来。通常都是纳飞和费雅思的收获多些,一方面是因为纳飞的枪法更准,另一方面是因为欧必忍不能很专注地追踪猎物,老是走神,所以耶律迈经常要分心帮他。

  可是费雅思却有非常强大的专注力和观察力,经常能发现别人遗漏的蛛丝马迹。他可以连续几小时不停地追踪同一只猎物,就像一只斗犬,咬住了对手就死活不松口。他们两人战绩彪炳,费雅思功不可没,因为他总能够成功地将纳飞带到猎物附近。剩下那一半功劳,当然就是纳飞的了:他能够无声无息地潜到距离猎物很近的地方;他的瞄准沉稳精准,这群人里无出其右者。纳飞和费雅思堪称最佳拍档,只是他们活了那么久,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有这样的本领。

  很快,费雅思就找到线索了。这些很小很浅的痕迹通常只有费雅思能看见,纳飞经常看不出哪些是动物留下的印记,所以他早就放弃了,一心跟着费雅思的脚步前进。不过纳飞沿路都提防着在附近捕猎的猛兽——那些猛兽可能以为人类是一个威胁,也可能把人类当成一顿大餐——只要纳飞留点儿神,就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他们现在追踪的那只猎物引着两人在下山路上越走越远,纳飞在晨光之中清楚看见一条成形的小路一直通向山脚的海滩。他顿时心猿意马,竟想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将双脚泡进多柔菲亚湾的海水里……一想到自己的软弱,纳飞就不禁心生惭愧。可是费雅思并不打算走这条路,而是带着纳飞走向一面特别陡峭和特别危险的山崖。纳飞心中又嘀咕起来,为什么有动物会走这条路呢?这是什么动物呢?纳飞没有问,因为保持缄默是狩猎的金科玉律,他向来以恪守律则为豪,自然不会轻易犯禁。

  他们来到整条路上最险要的地段,这里有一块巨石,其表面是一个光滑的斜面,上面没有突出的岩层,人一旦走上去就只能靠鞋底的摩擦力阻止自己失足滑落几十米深的山崖。费雅思停下脚步,伸手一指,示意猎物就在大石对面。真是晴天霹雳,因为这就意味着纳飞翻越险境的时候,还必须腾出一只手拿着脉冲枪,随时准备开枪——他瞄准开枪的时候,甚至可能还身处陡坡之上。

  可是他们辛辛苦苦追踪了那么久,绝不能因为这一时半刻的困难而前功尽弃,重新开始。

  费雅思将身体紧贴着崖壁,纳飞走到他前面,然后从枪袋里掏出脉冲枪,义无反顾地踏上险坡。

  就在这一瞬间,纳飞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别走,费雅思想害你。

  纳飞想,真是荒诞!怕这个陡坡很正常,我毕竟也是人;可是我怎么会怕费雅思呢?他要害我的话,刚才我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只要轻轻挤一下,我就摔下去了。

  别再走了。

  什么?仅仅因为我突然变得杯弓蛇影,就害大家没肉吃吗?不行!

  纳飞强压着心中的恐惧,硬着头皮走上陡坡。他弓着身体,用力将鞋底蹬住地面,增大摩擦力。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脚下虚浮——此举实在太冒险,而且以这样的姿势根本不可能瞄准开枪。

  纳飞终于走到一个可以将对面情形尽收眼底的位置。他停下来,仔细搜寻猎物所在,却什么也找不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因为他们打猎时都不说话,费雅思没办法告诉纳飞猎物的具体位置。那只动物可能天生有绝妙的伪装色,纳飞走近了被它嗅到或者看见,那动物就会一动不动,完全隐没在背景之中。有时候那只动物要过好久才稍微动一下,这才被纳飞发现。现在是比拼耐心的时候,可是纳飞却身处如此危险的陡坡,而且还无遮无掩的;如果他再走近一点,那只动物可能会被惊起逃窜,那他们就前功尽弃了。

  纳飞小心翼翼地移动双手,把重心移到双脚和一只空手之上,另一只手则端起脉冲枪,开始对着面前的山石瞄准,整个区域都被纳飞覆盖。猎物在那一丛灌木里面吗?或是躲在一块大石后面,随时准备蹿出来?

  他的姿势本来就很难受,要一动不动就更难了。虽然纳飞长得很强壮,能够将一个姿势维持很久,可是他却从来没试过现在这个姿势。纳飞感觉汗珠从额头渗出,混杂着皮肤上的泥尘向下滴。如果滴到眼里就痛死了。可是再怎么痛他也不能擦汗,否则就吓跑小动物了。

  问题是,这只动物在哪儿呢?

  别想什么动物了,快离开这个斜面陡坡吧!

  不行,我绝不会向内心的恐惧屈服!我要带肉回去分给母亲和婴儿。如果我空手回去,怎么向大家交代?难道我说因为我在一块石头上面埋伏的时候突然胆怯,所以害你们无肉可吃?

  身后传来费雅思移动的声音,难道他也要穿过这个陡坡?费雅思这样做实在是愚不可及,他走过来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杀我。

  纳飞怎么就没办法摆脱这个念头呢?费雅思为什么走过来?因为他知道纳飞至今还没见到猎物,所以他走上来给纳飞指一下。可是费雅思怎么指给纳飞看呢:纳飞不能回头看他,而且这里容不得两人并排,所以费雅思也不可能走到纳飞前面。

  啊?不会吧,费雅思要开口说话!

  他说:“你这样太危险了,会滑下去的。”

  话音刚落,纳飞右脚底下的摩擦力突然消失,他的右脚向身体内侧一滑,左脚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开始向下滑。这只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可是纳飞觉得好像时间也停顿了。他一只手拼命地刨着岩石表面;另一只手还拿着脉冲枪,只能将枪柄死劲往下按。可惜这些挣扎都是徒劳的,纳飞下滑的势头丝毫没有减缓。这山崖越往下越陡峭,纳飞一下子就从下滑变成凌空下跌,他知道,这次死定了。

  耳边传来费雅思的尖叫:“纳飞!纳飞!”

  绿儿在小溪旁洗衣服,突然脑中闪出一个念头。

  他没死。

  没死?谁没死?为什么这个人会死?

  纳飞没死,他会回来的。

  绿儿马上明白了,这是上灵在对她说话,让她放心。可是绿儿怎么可能放心呢?虽然她知道纳飞没事,心中稍宽,可是现在她非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可了。

  他摔了。

  他怎么摔的?

  他的脚在石头表面滑了一下。

  纳飞走路向来都很稳,为什么会突然滑一下呢?你瞒着什么?

  我一直都在仔细观察着费雅思和莎芙与欧必忍的相处,发现费雅思心中暗藏杀机。

  纳飞滑倒和费雅思有什么关系吗?

  我一直都看不透他的图谋,直到他们穿过一个陡坡的时候我才发现。费雅思之前已经破坏了三把脉冲枪,我知道他想破坏最后一把,可是我没有在意,因为就算脉冲枪没了,总能找到其他武器。可是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他的计划是射人先射马:要毁坏脉冲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把纳飞引到一个危险的地方,碰一下他的脚,让他连人带枪跌下悬崖。

  他脑子里盘算这样的计划,你竟然一直都没发现?

  费雅思下山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找一条去海滩的路,然后沿着海边走到多柔菲亚城。他一边想着这条路线,一边带领纳飞追踪一只子虚乌有的猎物。费雅思有极强的专注力,能够心无旁骛地想着这条路线,直到最后一刻才暴露真实企图。

  你有没有警告纳飞?

  有。可他不知道那是我的声音,还以为是他自己内心的恐惧,所以把我给“克服”了。

  那么说来,费雅思原来是一个杀人凶手。

  费雅思就是这种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的人,他还一直记恨着欧必忍和莎芙在女皇城中的通奸。

  可是他看起来那么冷静。

  他是冷酷。

  现在怎么办?上灵?怎么办?

  我会继续观察。

  你就会袖手旁观,却不给我们一点点提示。如诗已经看到费雅思与莎芙和欧必忍之间的强大联系,你也明明知道费雅思的企图,却就是不肯告诉如诗。

  这是你们祖先给我设下的限制:只观察,不干涉;只有在我的目标受到威胁的时候才出手。如果我阻止每一个坏人干坏事,那你们还有自由吗?人类还能是人类吗?所以我只是看着他们密谋盘算,通常他们都会主动改变主意,并不需要我干涉。

  你就不能让费雅思变蠢一会儿,或者让他健忘几分钟?

  我已经告诉你了,费雅思有非常强大的专注力。

  那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我会继续观察。

  你告诉佛意漫了吗?

  我告诉你了。

  我应该告诉谁吗?

  没用的,费雅思肯定矢口否认,而纳飞直到这一刻还蒙在鼓里。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无法预测费雅思下一步的计划。

  那我该怎么办?

  你是人类,你能够在程序预设范围之外进行思考。

  不,我不信,我不信你连一个计划也没有。

  如果我有计划,这个计划就是让你自己决定对策。

  如诗!我要告诉我姐姐。

  如果我有计划,这个计划就是让你自己决定对策。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不应该找如诗商量呢?如果我找她商量,那么这个对策就不是我“自己决定”的了,是吗?莫非“找如诗商量”就算是我决定的对策吗?

  如果我有计划,这个计划就是让你自己决定对策。

  然后上灵就不再说话了,绿儿顿时觉得形单影只,无依无靠。眼前只有一堆还没洗的衣服摊在溪边的草地上,她手里还拿着索菲娅的一件罩衣,一直泡在水中。刚才她只顾与上灵说话,忘了把手从水里拿出来,现在已经冻僵了。

  我一定要和如诗说,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决定:找羿羲如诗夫妇商量对策。

  可是我得先把这些衣服都洗了,这样才不会让人起疑心。没错,目前还是不要走漏风声为妙。

  纳飞毕竟没事……或者说,至少纳飞没死。可是费雅思竟然是个心怀杀机的狠角色,欧必忍和莎芙恐怕永无安宁之日了。还有纳飞,如果费雅思怀疑纳飞洞悉了他的阴谋……更别说我了,万一费雅思发现我也知道……

  上灵怎么能够任凭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呢?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竟然让这么可怕的恶人和我们同行!我们还要天天与他为伍,一起扎营,一起上路;前面的路不知有多远,可能要走几个月,也可能是一年半载,甚至会是几十年的光景。

  我知道,上灵其实是希望费雅思主动放弃心中的恶念,因为她必须允许我们成为真正的人类,让我们自己完成善恶之间的取舍;这种独立自主,在如今这个生死关头尤其显得重要。可是,上灵,现在有人要杀我的丈夫啊!你竟然袖手旁观,任由纳飞自生自灭!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永远也不会再为你效劳了。

  上灵没有回答,可是绿儿自己却想到了答案:上灵的任务是在宏观上保护这个世界,而微观个体的生死荣辱并不是她的职责所在,任其自生自灭也是正常。

  纳飞摔蒙了,躺在草丛中半晌也没回过神来。他从悬崖陡坡滑下,在空中跌落了五六米,竟然落在一条突出的岩层之上。刚才在悬崖上面因为山壁弯曲阻挡了视线,所以纳飞看不见这条岩层。虽然只有五六米高,也把他摔得眼前一黑,气也喘不过来。万幸的是他并没有受伤,只是屁股着地的地方有点酸痛罢了。

  如果不是这条岩层接住他,他就会继续往下再跌一百几十米,肯定粉身碎骨了。

  我竟然大难不死?这不是真的吧?刚才我太蠢了,不应该待在那个地方瞄准的。看来我当时心里的恐惧是有道理的,我怎么就不懂跟着感觉走呢?就算错失了那只猎物又如何,我们总能找到另外一只;可是如果我死了,去哪儿给索菲娅再找一个爸爸呢?去哪儿给绿儿再找一个丈夫呢?去哪儿给大伙儿再找一个猎人呢?

  去哪儿再找另外一把脉冲枪呢?

  纳飞回过神来,四下寻找。脉冲枪不在这个岩层上,别处也看不见。他刚才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时候肯定不小心松手了,然后脉冲枪摔下来,反弹到别处去了。到底摔到哪儿呢?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岩层边缘往下张望——只见下面是大体笔直的悬崖,只有零星几处突出。这些突出的地方都不够宽,要是脉冲枪下落的时候碰到它们,只会弹一下之后继续往下跌,不跌到底是不会停下来的。如果脉冲枪真的跌到谷底的话,纳飞从这里是无论如何看不见的。它会不会栽到灌木丛中呢——那些真是灌木吗?或者是高大的树冠?

  “纳飞!”这是费雅思在叫他。

  纳飞应道:“我在这儿呢!”

  费雅思叫道:“老天保佑!你受伤了吗?”

  纳飞说:“我没受伤,可我在一片突出的岩层上面,就在你脚下十米左右吧。再往下就是悬崖,摔下去的话就直接到底了。我在这里看不出有路能够直接爬回你站的地方,不过看来南面可能有路可以上去,你能不能也往南走?我可能需要你拉我一把。”

  费雅思问:“脉冲枪还在你手上吗?”

  唉,人家当然会问起脉冲枪了!纳飞觉得很羞愧,脸也红了。他说:“不在,我肯定在跌下来的时候松手了。如果你在上面看不见的话,那脉冲枪就是跌到崖底了。”

  “上面没有,你滑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

  纳飞说:“那就在谷底了。来,我们向南走吧。”

  可是纳飞很快就发现,沿着崖壁上的岩层前进,说得简单,做起来就难了。刚才摔那一下,虽然没有造成身体上的损害,却留下了心理阴影。纳飞这时候可狼狈了,连站起来也不敢;他怕站在悬崖的边沿,更怕再次失足摔下去。

  然后纳飞转念一想,我刚才摔下来并不是因为我的平衡能力不好,只是因为脚下的摩擦力不足以支撑我的体重罢了。现在我身处的这片岩层根本就不是陡坡,我完全可以站得稳稳当当。

  于是纳飞鼓起勇气站起来,背贴着山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对自己说,来吧,走吧,就沿着这片岩层向南慢慢走,只要转过那个弯,可能就柳暗花明了。可是他越给自己打气,眼睛就越发忍不住盯着悬崖外面的万丈深渊,那一片虚空距离纳飞的脚边还不到一米。我要是向外倾斜一点点,肯定会失去平衡摔下去。在这里摔下去的话,绝对一跌到底,畅通无阻。

  不行!我不能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心理素质,以后怎么成大事?这种岩层我走过数百次,易如反掌,不值一提……不过,现在如果我面向山壁,而不是看着外面的深渊,可能会有所帮助。

  于是纳飞转身背向深渊,使出前所未有的力度将全身紧紧贴住山崖,一步一步地侧行,每跨出一步他的自信心就增强一分。

  绕过一个转角,纳飞发现这条岩层断了,可是头上两米处却有另外一片山岩,从那里爬回山顶就很容易了。

  “费雅思!”纳飞一边大声叫着一边走到距离上一片岩层最近的地方。他一伸手几乎可以够到头顶那片岩层,问题是那片岩层的边缘部分很不结实,好像一捏就会碎。要是费雅思能过来接应,那么就安全多了。“费雅思,我在这儿呢!你快来帮忙好吗?”

  还是没有回答。纳飞不禁想起刚才开始穿越陡坡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念头:别再往前走,费雅思在密谋害你。

  这会不会真是上灵发过来的警告?

  奇怪。

  纳飞决定不等费雅思了。他把手伸至极限,够到头顶的岩层边上,然后将手指插进草丛的泥土里。最初那些泥土不受力,一扒就散;纳飞不气馁,继续往下扒,终于牢牢地抓住了底下坚固的岩层。有了受力点之后,纳飞双手一发劲,身体上升,肩膀就越过了岩层的边缘;然后他将一只脚扬起,勾住岩层边缘,顺势一翻,整个人就上去了。脱险之后,纳飞仰面朝天躺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刚刚从悬崖上摔过一次,大难不死,竟然马上又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刚才攀爬的时候,他的双手随时都有可能打滑,再摔下去的话就很难再落在下面的岩层上,那他就死定了。纳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敢再一次以身犯险,居然又一次死里逃生。

  费雅思这时候才出现。他说:“啊,你已经爬上来了?看看这边,我们刚才就是走这条路来的。”

  “我必须找回那把脉冲枪。”

  费雅思说:“脉冲枪肯定已经摔坏了,它经不起这么强烈的碰撞。”

  纳飞说:“我可不能空手回去告诉他们我把脉冲枪丢了。它肯定就在下面,就算摔成四五十块,我也要把这些碎片带回家。”

  费雅思问:“摔烂了和弄丢了,有什么不同吗?”

  纳飞说:“有的。如果他们没有亲眼看见这把脉冲枪,他们心里就会留下一根刺,老想着如果我当初去找一下,可能会找回来。这把枪太重要了,关系到我们每个家庭的肉食供应,你不明白吗?”

  费雅思说:“我当然明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非找不可了。来吧,我们走这条路下去,应该很好走。”

  纳飞说:“我知道,这条路一直通向海滩。”

  费雅思问道:“哦,是吗?”

  “从这里往下走,然后向左拐一下,看到吗?”

  “噢,好像是的。”

  费雅思原来压根儿没想过去海边,纳飞自己反而早就留意了下去的路……纳飞不禁有点惭愧。

  不过他们没有走到海滩,而是好不容易来到一片灌木丛中,脉冲枪肯定落在这一带。很快他们就找到了,整把枪从中间一分为二,内部的小零件散落各处,只能拾回一些,其余的都不知所踪。这把枪算是彻底没救了。

  纳飞还是把他们能找到的大大小小的零件都捡起来,放进自制的枪袋里面,牢牢地打了一个结。是时候回去了,前面有好长一段上山的路。纳飞让费雅思走在前面领着,因为他更擅长认路,费雅思很爽快地答应了。其实纳飞是不敢让费雅思走在自己身后,怕他再搞什么小动作——以带路为由,既能让他走前面,也把纳飞心里的怀疑遮得严严实实,真是天衣无缝。

  上灵,这就是你发给我的警告吗?

  上灵没有回答,或者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纳飞脑子里只是出现了一个很清晰的念头:回营地之后找绿儿说。不过纳飞本来就打算找绿儿尽吐心中言,尤其要把这次濒死经验好好向她诉说一下,所以他以为这个念头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上灵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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