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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处子献祭

北卡罗来纳殖民地,威尔明顿,1769年9月1日

    不管丽琦患的是什么病,这都是第三次发作了。第一次高烧热过后,她似乎恢复过来,休息了一天之后,坚持说她能够赶路。但是在查尔斯顿北部骑行一天后,她又发烧了。

    布丽安娜当时把马匹缚住,匆匆在一条小溪旁边扎营,然后在黑夜里一趟又一趟地沿着泥泞的河岸爬上爬下,用小水壶打水去喂丽琦,拍湿她发烫的身体。她不怕黑暗的树林,也不怕潜伏的动物,但是想到丽琦濒死在荒野中,没地方求助,就足以让她想要在丽琦能够骑马时立即返回查尔斯顿。

    但是,高烧在清晨退去,丽琦尽管虚弱、苍白,却能够骑马。布丽安娜当时有些犹豫,但最终决定继续朝威尔明顿策马前行,没有掉头返回查尔斯顿。促使她走了这么远的那种冲动变得更强烈了,她必须找到母亲,为了丽琦,也为了她自己。

    布丽安娜上学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后排,她当时并没有感激自己身材高大,但是年龄渐长,她开始感受到了高个子、有力气的好处。而且,在这个折磨人的地方越久,她的身材就越显得有用。

    她用一只手臂支撑在床架上,用另外那只手慢慢地将尿壶从丽琦那纤弱的白屁股下面拿出来。丽琦很瘦,却重得惊人,而且还意识模糊。她呻吟起来,不安分地扭动身子,这种扭动突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寒战。

    她的那种颤抖现在开始稍微缓和了,尽管她仍然紧咬着牙,让棱角分明的颌骨像撑杆那样在皮肤下突了出来。

    这是疟疾,布丽安娜第十多次心想。肯定是疟疾,才会这样不停地发作。丽琦的脖子上出现红肿的小点,让人想起了自从费利佩·阿隆佐号靠近陆地时就开始困扰她们的蚊子。她们登陆的地方过于靠南,所以浪费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在查尔斯顿沿岸的浅水道里迂回穿行,持续不断地被那些吸血的蚊子叮咬。

    “搞定。感觉好些了吗?”

    丽琦虚弱地点头,试着微笑,但她露出来的表情就像一只中毒的白鼠。

    “喝水,亲爱的。喝一点,就一小口。”布丽安娜把杯子端到丽琦的嘴边,哄她喝水。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意识到她母亲曾经以同样的语气说过同样的话。这有些奇怪地令人感到安慰,就好像她母亲站在她身后,通过她说话。

    但是,如果说那是她母亲在说话,那么接下来她就应该吃到橘子味的阿司匹林含片,甜酸的含片在舌头上迅速融化,疼痛和高烧似乎也同样迅速地退去。布丽安娜凄凉地看了看边角鼓起的鞍包,里边没有阿司匹林。詹妮在里面装了她所谓的药草,但是那种甘菊和薄荷茶只会让丽琦呕吐。

    奎宁可以用来治疗疟疾,那才是她需要的东西。但是她甚至不知道它在这里是不是被叫作奎宁,也不知道它该怎么用。疟疾是种古老的疾病,而奎宁提取自植物——无论它叫什么,医生肯定都会有。

    就因为希望寻找医生帮忙,所以她才在丽琦第二次发作时继续赶路。她害怕再次停下来,于是让丽琦骑在她身前,在马背上抱着她赶路,同时牵着丽琦的马。丽琦一会儿发高烧,一会儿冷得打战,所以在抵达威尔明顿时,她们俩都精疲力竭了。

    但是,现在她们身处威尔明顿,却同样得不到真正的帮助。布丽安娜紧闭着嘴唇,看了看床头桌。桌上有一团布,上面沾着血。

    女房东此前来看了看丽琦,并派人去请来了一位药师。尽管她母亲说过这个地方的医药和医生水平很原始,但布丽安娜在看到那位药师时,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一阵宽慰。

    那位药师是个穿着得体的年轻男人,有种亲切的神态,双手也还算干净。无论他的医药知识在什么水平,他对于发烧的知识应该都和布丽安娜自己所知道的差不多。更重要的是,她能够感觉到她不是独自在照顾丽琦。

    出于谦逊,她在药师拉开亚麻被子做检查时走了出去。直到听见微弱的痛苦叫声,她才迅速推开门,发现那个年轻的药师手里拿着放血刀,而丽琦则脸色苍白,一股红色的血液正从臂弯上的切口中流出来。

    “可这是为了放体液啊,小姐!”那位药师当时恳求道,想要保护他自己和他病人的身体,“你不懂吗?必须放体液啊!如果不放,热胆汁就会毒害她的器官,流遍她的全身,让她受到损害啊!”

    “你要是不走,受到损害的就是你,”布丽安娜当时咬着牙齿对他说道,“马上滚出去!”

    药师对于医学的狂热在自保中消失,他捡起药箱,煞有介事地离开,在楼梯下停住,抬头朝她大喊,警告她很危险。

    她端着盆下楼去厨房铜壶里打了几次水,其间那些警告在她耳朵里不停地回响。药师的话大多数都只是无知之言,说什么体液、坏血之类的东西,但是他的有些话回想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如果你不听我的建议,那么你很有可能害死你的女仆!”他当时大喊道,朝楼梯间上面的黑暗仰起愤怒的脸庞,“你不知道怎么照看她!”

    她确实不知道,甚至不确定丽琦生的是什么病。药师说是“打摆子”,女房东说的是“水土不服”。新来的移民会不停地生病,这很常见,因为他们会接触到不熟悉的细菌。从女房东的轻率说法来看,新来的移民也经常熬不过这个适应水土的过程。

    水盆倾斜,热水溅到她的手腕上。水是她仅有的东西。天知道旅馆后面的那个水井卫不卫生,最好用铜壶里的沸水,让它变凉,尽管这样花的时间更长。水壶里面有些凉水,她滴了少许在丽琦那干裂的嘴唇中间,然后慢慢地扶她躺到床上。她给丽琦擦洗了脸和脖子,拉开被子,再次将她的亚麻睡衣打湿,她的小乳头显露出来,在睡衣下面就是两个深粉色的小点。

    丽琦努力露出淡然的微笑,眼睑耷拉着,然后低声叹息着躺回去睡着了,不结实的关节放松得就像布娃娃。

    布丽安娜感觉自己也变得空洞了。她把一张凳子拉到窗边,瘫坐在上面,倚靠在窗台上,徒劳地想要呼吸新鲜空气。从查尔斯顿出发之后,那种氛围就像厚毯子那样包裹着她们,也难怪可怜的丽琦会被压垮。

    她不舒服地挠了挠大腿上被蚊子叮咬的地方,那些蚊子不像喜欢丽琦那样喜欢她,但她还是被咬了几口。疟疾不危险,她接种过疟疾疫苗,也接种过伤寒、霍乱,以及其他她能够想到的疾病的疫苗。但是,登革热之类的疾病没有疫苗,像恶鬼那样充斥在浑浊空气中的十多种其他疾病也没有疫苗。那些疾病有多少会通过蚊虫叮咬传播呢?

    她闭上眼睛,把脑袋靠在木床架,用衬衫擦掉胸骨上的汗流。她能闻到自己的气味。这身衣服她穿多久了?这没关系,过去两天两夜里她几乎没睡,累得不想脱衣服,更不用说洗澡了。

    丽琦的高烧似乎退了,但是退了多久呢?如果高烧反复发作,那么丽琦肯定会丧命。她在船上本来已经长胖,但是现在又消瘦回去了。她的白皮肤在阳光下也开始发黄了。

    在威尔明顿没人帮忙。布丽安娜坐直,伸展身子,感觉到后背的骨骼咔嚓咔嚓地归位。不管累不累,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她必须找到她母亲,越快越好。

    她要把马卖掉,找船带她们朝上游去。就算丽琦再次发烧,她在船上和在这个又热又臭的小房间都同样能够照看她,而且在船上她们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她站起来,朝脸上拍了点水,把被汗打湿的头发盘上去。她松下皱巴巴的马裤,从里面走出来,然后心不在焉、毫无条理地做计划。

    在河上的船肯定会更凉爽,而且不用再骑马。在马鞍上坐了四天,她大腿上的肌肉酸痛不已。她们要坐船去十字溪,寻找乔卡斯塔·麦肯锡。

    “姨婆,”她低声说道,稍微摇晃着伸手去拿滴油灯,“乔卡斯塔姨婆。”她设想乔卡斯塔是个慈祥的白发老太太,会像拉里堡的亲戚那样开心地欢迎她。亲人,能够再次拥有亲人的感觉真好!她又想到了罗杰,决绝地把他从思绪中推出来,完成任务后有足够的时间想他。

    一小团蚊虫在火焰上方盘旋,旁边的墙壁上零星停留着箭头形状的飞蛾和草蛉,在探险过程中稍作休息。她将火焰熄灭,它的温度比房间里的空气高不了多少,然后她在黑暗中把衬衫从头上脱了下来。

    乔卡斯塔会知道詹米·弗雷泽和她母亲的准确下落,会帮助她找到他们。自从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在想到詹米·弗雷泽时,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惊恐。除了找到母亲以外,其他事情都不重要。她母亲会知道怎么照料丽琦,也会知道怎么处理所有事情。

    她在地上铺开被褥,然后赤裸着躺到上面,很快就睡着了,她梦到了群山,还有洁白的雪。

    ****

    第二天晚上,情况有所好转。就像之前那样,丽琦的高烧退了,变得精疲力竭,十分虚弱,但头脑清醒,身体也在气候允许的范围内凉爽下来。布丽安娜休息了一晚,恢复了精力,在水盆里洗了头发,用海绵擦洗了身体,然后给了女房东一些钱,请她照看一下丽琦,自己则穿上马裤和外套去处理各种事情了。

    她花了大半天,才以她期望中的价钱卖掉了那两匹马。许多男人在意识到她的性别时,全都显得特别惊讶,目瞪口呆。她听说了一个叫维奥斯特的男人,他用独木舟在威尔明顿和十字溪之间做客运。但是,她在天黑前没找到维奥斯特,而且不管穿没穿马裤,她都不打算晚上还在码头上晃荡。因为明早会有足够的时间。

    更让人振奋的是,她在快日落时回到旅馆,发现丽琦下了楼,而女房东正在悉心照料她,给她吃少量的玉米布丁和蔬菜炖鸡肉。

    “你好些了!”布丽安娜惊呼道。丽琦点点头,眉开眼笑,匆匆吞下嘴里的食物。

    “好些了,”她说道,“感觉好很多了。斯慕兹夫人很好心,让我把我们的东西都洗了。噢,干净的感觉真好!”她热切地说道,把一只苍白的手放到看上去才熨烫过的餐巾上。

    “你不应该洗东西的,”布丽安娜责备道,坐到丽琦身边,“你会累坏自己,然后又生病的。”

    丽琦低眼看了看,嘴角上露出了端庄的微笑。

    “呃,我想你不会愿意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见你爸爸。就算沾着泥巴的裙子,也比你现在这身穿着好。”丽琦不赞同地看了看布丽安娜的马裤。她丝毫不认同布丽安娜对男装的嗜好。

    “见我爸爸?你怎么……丽琦,你听说什么了?”希望的火焰在她心中蹿了起来,就像燃气灶被点燃时突然冒起来的火焰。

    丽琦显得扬扬得意。“我听说了。而且,也因为洗东西是美德了。我爸爸就总是说,美德会带来回报。”

    “肯定会有回报,”布丽安娜干巴巴地说道,“你发现什么了?怎么发现的?”

    “呃,我正要去晾好你的衬裙,就是很好看的有花边裙摆的那条……”

    布丽安娜端起一小壶牛奶,威胁地端到丽琦的脑袋上面,丽琦尖叫起来,咯咯笑着躲开了。

    “好了!我说!我说!”

    在丽琦洗衣服时,天气不错,旅馆的一位顾客出来到院子里抽烟。他赞赏丽琦的家务做得很好,并且和她愉快地聊了起来。在聊天的过程中,丽琦发现这位名叫安德鲁·麦克尼尔的先生不仅听说过詹米·弗雷泽,而且和他很熟。

    “是吗?他说什么了?这个姓麦克尼尔的还在这里吗?”

    丽琦伸出手,做了个让布丽安娜淡定的手势。

    “别急,我已经说得很快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试着让他留下来,但是他要坐班船去新伯尔尼,等不及。”她差不多和布丽安娜同样激动,尽管脸色仍然苍白,没有气色,但是她的鼻尖却变得粉红了。

    “麦克尼尔先生认识你父亲,也认识你的卡梅伦姨婆。他说你姨婆是个厉害的太太,特别富有,拥有特别大的房子和许多奴隶,还有……”

    “先别管这个,他怎么说我父亲了?他有提起我的母亲吗?”

    “克莱尔,”丽琦得意地说道,“你说过这是你妈妈的名字吧?我问了,他说没错,弗雷泽夫人就叫克莱尔。他说克莱尔是个特别好的医生,你不是也说过你母亲是个不错的医生吗?他说见过她给一个男人做过特别危急的手术,把那个男人放到餐桌中间,在晚宴宾客的注视下,当场割开他的蛋,然后又缝了回去!”

    “没错,是我母亲!”她眼角流出了泪水,可能是因为喜悦,“他们都还好吗?他最近有见到他们吗?”

    “哎呀,最好的事情就在这里!”丽琦向前倾身,睁大眼睛,煞有介事地说出她的消息,“你爸爸弗雷泽先生,就在十字溪!他认识的一个人因为袭击罪在那里受审,你父亲来给他作证。”她用手帕拍了拍鬓角,擦掉细小的汗珠。

    “麦克尼尔说,法官生病了,庭审要推迟到下下周一,而且另外有个法官正从伊登顿赶来,审判要等他来了才能继续。”

    布丽安娜把一缕头发拨回去,舒了一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下下周一……今天是星期六。妈的!上帝啊,我在想去上游的十字溪要多长时间。”

    丽琦匆匆地在胸前画十字,为布丽安娜的粗俗说法赎罪,但她同样激动。

    “我不知道,但是斯慕兹夫人说她儿子去过十字溪,我们可以去问问。”

    布丽安娜在长凳上迅速转身,扫视整个房间。天逐渐黑下来,男人们和男孩们都开始进屋,在下班回去睡觉的路上停下来,或是喝杯酒,或是吃顿晚餐。这个不大的房间里,现在已经挤了15或20个人。

    “谁是小斯慕兹?”布丽安娜说道,伸长脖子朝那堆拥挤的人群里看。

    “那儿,那个长着漂亮棕色眼睛的小伙子。我去把他叫来,好吗?”丽琦因为激动而胆大起来,从座位上溜出去,挤着穿过人群。

    布丽安娜仍然端着那壶牛奶,但是没有动手往杯子里面倒。她激动得哽咽住了,没法喝东西——只有一周多一点的时间!

    ****

    威尔明顿是个小镇,罗杰心想,如果布丽安娜真在这里,那么她能够去多少地方呢?他认为她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他在新伯尔尼码头边上的那些酒馆里打听到了宝贵的信息,知道费利佩·阿隆佐号安全抵达了查尔斯顿,只比格洛丽安娜号抵达伊登顿早十天。

    布丽安娜从查尔斯顿到威尔明顿——假设她前往的地方确实是威尔明顿——所花费的时间可能是两天,也可能是两周。

    “她在这里,”他嘟哝道,“该死,我知道她在这里!”无论他的信念来自于推断、直觉、希望,或者只是来自于固执,他都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紧紧握住了这种信念。

    他以非常公平的方式设法从伊登顿来到了威尔明顿。他被安排去格洛丽安娜号的船舱里卸货,他搬了一箱茶叶到仓库里,放下后朝门口走回去,忙着把汗湿的方围巾重新系到脑袋上。第二个人才从他旁边走过,他就向外走到码头上,没有左转,而是向右转,接着很快就沿着那条狭窄的鹅卵石小路向上走,朝镇里走去了。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在一艘小货船上找到了铺位,给船主当搬卸工。那艘船从伊登顿运送海军物资去威尔明顿的主仓库,然后那些物资再从那里被更大的船运送去英格兰。

    在威尔明顿他再次跳船,丝毫没有感到内疚。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得去找布丽安娜。

    他知道她在这里。弗雷泽岭在山中,她应该需要向导,而威尔明顿是最有可能找到向导的地方。如果她在这里,肯定就会有人注意到她,这点他敢打赌,只希望她没有被坏人注意到。

    迅速侦查了主街道和海港,他发现总共有三十二家旅馆。上帝啊,这里的人喝酒就像喝水一样!她有可能寄宿民宅,但还是要从旅馆开始找。

    到了晚上,他打听了十家旅馆,因为担心遇到之前在船上的船员,所以速度并不快。看到旅馆里有那么多酒,而他又没有多余的钱可以花,感觉特别渴。更糟糕的是,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尽管如此,他几乎没有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第五家旅馆里有个男人曾经见过她,第七家旅馆里的一个女人也见过。那个男人说:“红头发的高个子男人。”可是那个女人却震惊地舔了舔嘴唇,说:“一个很高大的女孩,穿着男人的马裤。从街上走过去,就像男人那样坦率,外套搭在胳膊上,屁股让大家都可以看到!”

    罗杰有些严肃地心想,他要是看到这个屁股,就会知道要怎么做。他从那个好心的女房东那里讨了一杯水,然后带着新下的决心离开了。

    天完全黑下来时,他又打听了五家旅馆。旅馆的酒吧间都坐满了人,他发现那个女扮男装的红发女生已经引来人们热议快一个星期了。这些热议部分内容极其下流,让他愤怒得血液都涌上了脸颊,要不是因为害怕被捕,他早就动手了。

    最后,他在和两个醉汉不开心地争论了几句后,怒火中烧地离开了第十五家旅馆。上帝啊,布丽安娜有没有脑子啊?她不知道那些男人会做什么事情吗?

    他在街上停下来,用衣袖擦了擦汗湿的脸。他沉重地呼吸着,心想接下来要怎么做。继续寻找吧,他心想,如果他不尽快找点东西吃,就会直接摔倒在路上。

    他决定去蓝牛旅馆。之前从那里经过时,他看了看旅馆的棚子里面,看到一大堆干净的干草。他要在那里花一个便士吃饭,或许店主会有基督徒的善心,让他在马厩里睡一晚上。

    转身的时候,他瞥到了路对面那所房子上的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威尔明顿报》,约翰·吉利特所有。这份报纸是北卡殖民地少数几份报纸之一。如果问罗杰,他会说光是这一份就够他读了。他忍住没有捡起石头砸约翰·吉利特的窗户。相反,他从头上把湿透的带子扯下来,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整洁和体面一些,然后转身朝那条河与蓝牛旅馆走去。

    她就在那里。

    她正坐在火炉边,发辫在火光里闪亮。她在与一个年轻男人说话,那个男人面带微笑,罗杰想要用武力把那种微笑抹掉。相反,他猛地把身后的门摔上,然后朝她走去。她惊讶地转过身,茫然地看着罗杰这位留胡子的陌生人。她眼神里闪过认出罗杰的神情,又流露出喜悦的神色,然后脸上挂出了灿烂的微笑。

    “噢,”她说道,“是你!”然后她的眼神有了变化,迅速地意识到罗杰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她尖叫起来,叫声特别洪亮,让旅馆里的人全都迅速转过头来。

    “该死!”他伸手到桌子对面,抓住她的胳膊,“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

    她的脸变得苍白,睁大的双眼里充满了震惊。她猛地向后拉,想要挣脱他的手。

    “放手!”

    “不放!跟我走,现在就跟我走!”

    他绕过桌子,抓住她的另外那只胳膊,把她猛地拉了起来,拧转她的身子,然后推着她朝门口走去。

    “麦肯锡!”该死,是那艘货船上的船员。罗杰怒视那个人,让他不要多管闲事。还好那个男人身材不如罗杰高大,而且年龄也比罗杰大,他犹豫片刻,然后从同伴那里得到勇气,挑衅地扬起了下巴。

    “你在对那个姑娘做什么,麦肯锡?放开她!”人群骚动起来,男人们被喊声吸引,都放下酒杯,转头来看。他得现在就出去,不然就出不去了。

    “告诉他们没事,告诉他们你认识我!”他低声对布丽安娜说道。

    “没事的,”布丽安娜说道,声音因为震惊而沙哑,却足够响亮,能够在越来越大的吵闹声中被听到,“没事的。我……我认识他。”那些水手缓和了些许,但仍然不太相信。壁炉旁边有个干瘦的女孩站了起来,她一副害怕得要死的样子,但还是抓起了一个石头啤酒瓶,显然是想要在必要时用来砸罗杰。她尖厉的喊声压过了人们怀疑的嘟囔声。

    “布丽小姐!你不会跟那个黑坏蛋走吧?”

    布丽安娜心烦意乱,发出可能是大笑的声音。她伸手上去,用力把指甲往罗杰手背里抓。罗杰痛得吃了一惊,松开了手,然后她从他的胳膊中挣脱开来。

    “没事的,”她又更加坚定地对整个房间里的人说道,“我认识他。”她稍微挥手把丽琦赶走,“丽琦,上去睡觉吧。我……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转过身,快步朝门口走去。罗杰带有威胁地怒视了整个酒吧一眼,吓退想要干涉的人,然后跟在她身后走了。

    她就在门口等着他。她用手指凶狠地抓他的手臂,她这样做如果只是因为看到他感到很开心,那么他会觉得十分感激,不过他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她问道。

    他把她的手指拉开,然后紧紧地捏在手里。

    “别在这儿说!”他斥责道。他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朝路下面走了一段距离,向一棵能够遮挡他们的大马栗树走去。天空中仍然泛着黄昏的余光,但是低垂的树枝几乎碰到了地面,而且树下足够黑暗,能够让他们不被好奇心很重、想冒险跟踪他们的人发现。

    他们才走进树荫,她就迅速朝他转过身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啊,你个小傻瓜!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还穿成这样,天杀的!”他只是短暂地瞥了瞥她的马裤和衬衫,但这足够了。

    在属于她的时代里,这身衣服或许会太宽大,显得中性。但是,这几个月来他见过的女人都穿着长裙和披巾,所以在看到布丽安娜的两条腿没有被裙子包裹,大腿和小腿都显而易见时,他觉得特别可耻,想要拿床单来把她围住。

    “该死的女人!你还不如不穿衣服在大街上走呢!”

    “别犯傻!你来这里干什么?”

    “跟你说了,我来找你啊。”

    他抓住她的双肩,然后用力地亲吻了她。恐惧、愤怒,以及找到她时的宽慰,全都被熔成一支坚硬的欲望弩箭。他发现他在因此颤抖,她也在颤抖。她紧紧抓住他,在他的怀里颤抖。

    “没事了,”他低声对她说道,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没事了,我在这里,我会照顾你的。”

    她猛地站直,从她怀里挣脱。

    “没事?”她喊道,“你怎么能说没事?上帝啊,你都来这里了!”

    她声音里的恐惧显露无遗。他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我应该去哪里?你匆匆忙忙地消失,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还冒着生命危险——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来找我的父母,这里还能做什么?”

    “这我知道,上帝啊!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她把胳膊从他手里挣脱,然后有力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差点让他向后趔趄。

    “因为你要是知道,就不会让我来了!你阻止过我,而且……”

    “我就是不会让你来!上帝啊,我就应该把你锁在屋里,或者把你的手脚绑起来!你那些疯疯癫癫的想法……”

    她用力在他脸上扇了一耳光。“闭嘴!”

    “该死的女人!你希望我让你……让你消失,去不知道的什么地方,然后我自己坐在家里玩大拇指,而你却搞到子宫被长矛穿着在集市上展示?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他感觉到了她要动手,于是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没能再次扇他耳光。

    “我没有心情和你闹!你要再打我一次,我发誓我会狠狠揍你!”

    她把另外那只手握成拳头,狠狠地击打了他的肚子,迅速得就像一条蛇出击。

    他想还手,相反地,他一把抓住了她,然后用尽全力亲吻她。

    她扭动身子,在他怀里挣扎,发出哽咽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然后她回吻他,二人都跪了下去。她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他将身下的她慢慢推到垫着树叶的地面上。她紧紧抓住他,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哭到哽咽和喘息,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

    “为什么?”她抽泣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来?你不明白吗?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他不知道她的哭泣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或者两个原因都有,他心想。

    她抬头透过缠结的发丝注视着他。

    “回去啊!在那边必须有人,有你爱的人。你是我在那边唯一爱的人啊!你来了这里,我要怎么回去?我在这里,你又怎么回去啊?”

    他呆住了,忘记了恐惧和愤怒,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打他。

    “这就是原因?这就是你不告诉我的原因?因为你爱我?上帝啊!”

    他松开她的手腕,趴在她的身上。他用双手抓住她的脸,想要再次亲吻她。她突然咬住嘴唇,把双腿抬到上面,直接钩住他的后背,力道大到压疼了他的肋骨。

    他翻身挣脱她双腿的钳制,同时带着她翻动,最终他躺在下面,她在上面。他喘息着,伸手到她的头发里,把她的头向下按,让她与自己近距离面对面。

    “好了,”他说道,“上帝啊,这是在干什么,摔跤吗?”

    “放开我的头发。”她摇了摇头,试着摆脱他的手,“我不喜欢头发被人拉。”

    他松开她的头发,用手沿着她的后背向上摸,手指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弯曲起来,拇指放在她喉咙的脉搏上。她的脉搏就像杵锤,他自己的也是。

    “好,那你喜欢被窒息吗?”

    “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把胳膊从我脖子上拿下来,好吗?”

    特别缓慢地,她把身体撑了起来。她仍然感觉喘不过气来,但并不是因为窒息。他不想放开她的脖子,不是因为害怕她再打他,而是因为他不愿意失去她身体的触感。他们已经分开太久了。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但是没有把他的手拉开。他感觉到她的喉咙吞咽了一下。

    “好,”他低声说道,“说出来吧,我想听!”

    “我……爱……你,”她咬牙说道,“听到了吗?”

    “听到了。”他特别温柔地捧着她的脸,把她拉了下来。她放低身体,手臂在身下颤抖,然后放松开来。

    “你确定吗?”他说道。

    “确定。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说道,然后哭了起来。

    她说的是“我们”,她说确定。

    罗杰躺在满是尘土的路上,尽管身上被擦伤,沾满污垢,又饥肠辘辘的,一个女人在他胸脯上颤抖和哭泣,不时还会用拳头轻轻捶打他,他却觉得这辈子从未感觉这么幸福过。

    ****

    “嘘,”他低声说道,轻轻地摇晃她,“没事的,还有其他办法。我们可以回去,我知道方法,别担心,我会照顾你。”

    最终,她精疲力竭,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吸着鼻子,时而哽咽。他衣服的胸襟因而湿了一大片。树上面的蟋蟀刚才被吵闹声吓到沉默,现在又小心翼翼地开始歌唱了。

    她在黑暗中笨拙地从他怀里坐了起来。

    “我要擤鼻涕,”她沙哑地说道,“你有手帕吗?”

    他把用来系头发的潮湿破布给了她。她呼呼地擤鼻子,他在黑暗中微笑起来。

    “你听起来就像一罐剃须泡。”

    “你上次见剃须泡是什么时候了?”她又躺到他身上,脑袋靠在他的臂弯里,然后伸手去摸他的下巴。他两天前刮过胡须,后来就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了。

    尽管没有了人造的香味,但她的头发仍然有些许草的气味。这一定是她本来就有的香味。

    她深深地叹息,更用力地搂住他。

    “对不起,”她说道,“我之前不想你跟我来。但是……罗杰,你来了这里,我真的非常开心。”

    他亲吻了她的鬓角,尝到了汗液和泪水的潮湿和咸味。

    “我也很开心。”他说道。此时此刻,他在过去两个月经受的磨难和危险似乎都不重要了,但有一件事除外。

    “你为了来这里计划了多久?”他问道。他想他本应该明确告诉她,因为她当时写的信就已经有变化了。

    “噢……大概六个月,”她说道,证实了他的猜测,“从去年复活节假期去牙买加开始的。”

    “是吗?”去牙买加,而不是苏格兰。她当时叫他一起,却被他拒绝了,因为她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计划去他身边,所以他感觉心里很受伤,这真是愚蠢。

    她深呼吸,然后吐出气,用衬衫的衣领擦了擦肌肤。“我不停地做梦,梦到我的父亲——两个父亲。”

    那只是些零碎的梦境,她在梦里短暂地瞥到弗兰克·兰德尔的面容,偶尔也会有些稍长的梦境,她在其中看到了她的母亲。有时她还会梦到一个高个子的红头发男人,她知道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父亲。

    “特别是有一次做梦……”那个梦境中的时间是夜晚,地点是热带的某个地方,田地里长着可能是甘蔗的又高又绿的植物,远处还燃烧着火堆。

    “梦里有鼓声,我知道有东西藏在甘蔗地里,在里面等待的,是某种可怕的东西,”她说道,“我母亲在那里和鳄鱼喝茶。”罗杰哼了一声,她的声音变得尖刻了,“只是梦而已,懂吗?”

    “然后他就从甘蔗地里走了出来。因为天黑,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看得出来他长着红头发,当他转头的时候,我看到了铜色的闪光。”

    “他是甘蔗地里那个可怕的东西吗?”罗杰问道。

    “不是。”他能够听到她摇头时头发的唰唰声。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他只能感受到她压在他胸上的舒适重量,听到身边她轻柔地在阴影中说话。

    “他站在我母亲和那个可怕东西的中间。我看不到那个东西,但是我知道它在那里等着。”她不禁轻微地颤抖,罗杰抱紧了她。

    “然后我知道我母亲要站起来,朝那个东西走去。我试着阻止她,但是我没法让她听见或看见我。于是我转向他,大喊让他跟着我母亲,保护她不受那个东西伤害。然后他看到了我!”她用力捏紧抓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真的,他看到了我,也听到了我的声音。然后我就醒过来了。”

    “是吗?”罗杰怀疑地说道,“这就让你去了牙买加,然后……”

    “这个梦让我思考良久,”她尖刻地说道,“你自己也找过,找不到1766年后他们在苏格兰的踪迹,在殖民地移民册上也找不到他们的名字。就是在那个时候,你说我们应该放弃,说我们找不到更多的信息。”

    罗杰很庆幸黑暗能够遮住他的内疚。他短暂地亲吻了她的头顶。

    “但是我想,我在梦里见到他们的那个地方是热带,假如他们当时在西印度群岛呢?”

    “我也找过啊,”罗杰说道,“18世纪60年代末期和18世纪70年代之间,从爱丁堡或伦敦出发的每艘船,不管目的地是什么地方,它们的乘客名单我都查看过。我跟你说过啊。”他的声音中有些许怒意。

    “我知道,”她说道,声音也有怒意,“但是如果他们不是乘客呢?人们当时……现在去西印度群岛做什么?”她停顿下来,声音在领悟中变得有些嘶哑。

    “大多数是做生意。”

    “对。如果他们坐货船过去的呢?那样他们就不会出现在乘客名册上。”

    “好吧,”他慢慢地说道,“对,他们不会。但是你要怎么寻找他们呢?”

    “仓库记录、种植园账簿、港口货单……我整个假期都在图书馆和博物馆里。而且,我找到了有关他们的记录。”她说道,声音中有些许哽咽。

    上帝啊,她看到了那篇讣告。

    “是吗?”他说道,努力表现得平静。她有些颤抖地笑了起来。

    “一艘叫作阿耳忒弥斯号的船,船长是詹米·弗雷泽,1767年4月2日在蒙特哥贝向一个种植园主卖了五吨蝙蝠粪。”

    罗杰不禁发出被逗乐的哼声,但与此同时,他忍不住表示反对。

    “可那是一位船长啊?你母亲说过弗雷泽会晕船。而且,不是我泼冷水,叫詹米·弗雷泽的人有好几百个。你怎么知道……”

    “没错,但是在4月1日,有个叫作克莱尔·弗雷泽的女人在金斯敦的奴隶市场买了一个奴隶。”

    “买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买奴隶,”布丽安娜坚定地说道,“但是我能肯定她有正当的原因。”

    “嗯,没错,可是……”

    “文件上说那个奴隶的名字叫特梅雷尔,只有一只手臂。这让他很显眼,不是吗?反正,我就开始浏览那些旧报纸,不只是西印度群岛上的旧报纸,还有南方几个殖民地的,寻找那个奴隶的名字——我母亲不会蓄奴,如果她买下他,她就会解放他,而解放声明有些时候会印在当地报纸上。我想,我或许能够找到她在哪里解放了那个奴隶。”

    “找到了吗?”

    “没有。”她沉默了片刻,“但是我找到了其他的东西——我父母的……讣告。”

    即使知道她肯定找到了它,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让罗杰震惊。他紧紧抱住她,用双臂搂住她的身体。

    “在哪儿?”他轻声说道,“怎么死的?”

    他本应该更清楚。他没有听她有些哽咽的解释,正在忙于诅咒自己。他本应该知道,她太过于固执,无法被劝阻。他愚蠢干涉的结果,就是让她变得保守秘密,而为此付出代价的人则是他自己——担惊受怕了好几个月。

    “但是我们来得及时,讣告上的时间是1776年,我们有时间找到他们。”她深沉地叹息,“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我之前很担心你在我回去之前发现,而且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

    “我做出了什么事情……你知道的,”他随意地说道,“我有一位朋友,他有个两岁的孩子。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容忍打孩子,但是上帝啊,他知道人们为什么打孩子。对于打妻子这种事情,我刚才也有同样的想法。”

    布丽安娜在他胸上笑起来,他能够感觉到笑声的微弱震颤。

    “什么意思?”

    他伸手沿着她的后背摸下去,紧紧抓住她圆圆的臀部。她在宽松的马裤里面并没有穿内裤。“我的意思是,我现在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男人,而不是现代的那个我,用皮带在你的屁股抽十来下,会让我特别开心。”

    她并没有觉得这是真的威胁。而且,他觉得她在笑。

    “那么,你不是来自于这个年代的人,所以你不会那么做?或者你会那么做,但是你不会喜欢?”

    “哦,我会喜欢的,”他向她保证道,“我最想做的就是用棍子打你。”

    她真的在大笑。他突然发怒,把她推了下去,然后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以为你有其他男人了!因为过去几个月里你写的那些信……然后还有最后那封。我当时就肯定你找到其他人了,这就是我想打你的原因——不是因为你欺骗我,也不是因为你不辞而别,而是因为你让我觉得我失去了你!”

    她沉默了片刻。她在黑暗中伸手摸他的脸,特别轻柔。

    “对不起,”她低声说道,“我不是故意让你那样想的。我只是趁为时不晚,不想被你发现。”她朝他转头,外面路上照进来的微光映出了她头部的轮廓:“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你的箱子,被寄到学校了。”

    “什么?我跟他们说过等五月底再寄的,那个时候你会在苏格兰啊!”

    “本来要去苏格兰的,只是最后有个会议让我留在了牛津。那些箱子是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寄到的。”

    旅馆的门被打开,突然照出光线,传出吵闹声,一群客人走到了路上。说话声和脚步声从他们的庇护所旁边经过,距离近得很吓人。他们俩都没有说话,直到那些声音消失。四周再次安静下来,她听到一颗马栗从树叶中落下来,弹着落在旁边的树叶上。

    布丽安娜的声音沙哑得出奇。“你觉得我找到了其他人,然后还跟着我过来?”

    罗杰叹了口气,愤怒消失得就像它出现时那么迅速。他把脸上的潮湿头发拨开。

    “就算你嫁给了暹罗国王,我也会跟着来。你个该死的女人!”

    她在黑暗中苍白到模糊。他看到她短暂地动了动,倾身捡起那颗马栗,然后坐着把玩它。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你刚才说打妻子。”

    他停顿下来。树上的蟋蟀也安静下来。“你刚才说你确定。你是认真的吗?”

    他们没有说话,沉默的时间足够心脏跳动一次,足够填满永远。

    “是的。”她轻声说道,“在因弗内斯时,我说过……”

    “你说过你要全部的我,否则就全部不要。我说我懂。我是认真的。”

    在他们挣扎时,她的衬衫已经从马裤中被拉了出来,在炎热的微风中飘荡。他把手伸到飘动的衬衫里面,触摸她的肌肤,让她泛起了鸡皮疙瘩。他把她拉近,伸手到衬衫里抚摸她赤裸的后背和肩膀,把脸埋进她的头发、她的脖子,不停探索,用双手问她——她是认真的吗?

    她抓住他的肩膀,向后倾斜,催促他。是的,她是认真的。他无言地回答,解开她衬衫的前襟。她的乳房洁白而柔软。

    “求求你,”她说道,她搂着他的后脑勺,拉他靠近自己,“求求你!”

    “如果我现在占有你,我就要永远占有你。”他低声说道。

    她几乎没有呼吸,纹丝不动,让他的双手随意游走。

    “我知道。”她说道。

    旅馆的门再次打开,让他们惊讶地分开。他放开她,然后站了起来,伸手去拉她,然后牵着她的手站着,等外面的声音走远。

    “走吧。”他说道,弯腰走出低垂的树枝。

    ****

    那个畜棚离旅馆有些距离,黑暗而安静。他们在旅馆外面停下来等待,但是旅馆后面没有声音传来,而且楼上的窗户全都是黑的。

    “希望丽琦已经睡了。”

    他隐约地想这个丽琦是谁,但是并不在意。这样的距离足以看清她的脸,尽管黑夜洗去了她皮肤上的所有色彩。他心想,她看上去就像戏剧中的丑角,苍白的脸颊上横拉着树叶的影子,黑暗的头发框在脸颊周围,眼镜就是两个黝黑的三角形,下面的小嘴巴栩栩如生。

    他牵起她的手,手掌贴着手掌。“你知道什么是握手成婚吗?”

    “不清楚。某种暂时的婚姻?”

    “算是吧。在列岛和高地的偏远地带,人们离最近的牧师都很远,男人和女人就会握手成婚,将自己许诺给对方,期限是一年零一天。期限结束时,他们会找到牧师,然后永久成婚,或者会分道扬镳。”

    她握紧了他的手。“我不想要暂时的东西。”

    “我也不想。但是我不觉得我们能够轻松地找到一位牧师。这里还没有教堂,而最近的牧师可能在新伯尔尼。”他抬起他们紧握的手,“我说过,你的全部我都想要,如果你不够在意,不想和我结婚……”

    她又用力捏紧那只手。“我愿意。”

    “那就好。”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讲誓词:

    “我,罗杰·耶利米,在此接受你,布丽安娜·艾伦,为我合法的妻子,赐予你我的财富,献予你我的身体……”她的手在他的手里拧动,但是他握紧了手。好吧,写下这段誓词的人,无论是谁,都能够理解。

    “……无论生病还是健康,无论富裕还是贫穷,至死不分离。”

    罗杰心想,如果我许下了这样的誓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遵守。她现在也是这样想的吗?

    她把他们紧握的手放下去,非常从容地说出誓言:

    “我,布丽安娜·艾伦,在此接受你,罗杰·耶利米……”她的声音只比他的心跳声大一些,但是他听清了每个词,一阵轻风从树中吹过,把树叶吹得唰唰作响,还吹起了她的头发,“……至死不分离。”

    他心想,比起几个月前,这句话现在对他们来说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从石头中穿越就足以让人铭记生命的脆弱。

    他们沉默了片刻,只听到头顶上树叶的窸窣声,以及远处旅馆酒吧间的低沉说话声。他把她的手抬到嘴边,然后亲吻她的无名指。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总有一天会在这个无名指上戴上婚戒。

    ****

    那个畜棚很大,但是只有一只牲口——一匹马或一头驴——在远端的圈里活动。空气里面有股强烈、清新的啤酒气味,足以盖过并不那么强烈的干草和粪便的气味。那是蓝牛旅馆自己在酿啤酒。罗杰感觉头晕,但不是因为酒精。

    畜棚里面黑黢黢的,给她脱衣服既让人懊恼,又让人愉悦。

    “我之前以为盲人要花很多年才会有敏锐的触觉。”他低声说道。

    她大笑时呼出的温暖气息掠过他的脖子,吹动他后颈上的汗毛,让它们立了起来。

    “你确定不像盲人摸象那首诗说的那样?”她说道。她自己伸手摸索,摸到了他衬衫的开口,然后把手伸了进去。

    “‘大象好似墙壁。’”她引用那首诗的内容说道,她的手指弯曲又伸直,好奇地探索着他乳头附近的敏感肌肤,“一堵长满毛的墙。上帝啊,还是一堵起鸡皮疙瘩的墙。”

    她再次大笑,然后他低下头,尝试寻找她的嘴巴,虽然看不见,但却像蝙蝠在空中抓住飞蛾那样精确无误。

    “像双耳陶瓶,”他贴着她丰满、甜蜜的嘴唇说道。他的双手伸到她丰满的臀部上捧着,感觉光滑、凉爽而结实,就像鼓起的古代陶器那样永恒和优雅,预示着丰裕,“就像古希腊花瓶。上帝啊,你的屁股是最漂亮的。”

    “陶罐的屁股,呃?”

    她贴在他身上,大笑的震颤从她的嘴唇传到他的嘴唇,就像传染病那样传入他流动的血液。她伸手下去摸他的臀部,然后又游走上来,修长的手指笨拙地解开他摆动的马裤,先是迟疑,然后又更确定地摸索,慢慢地把他的衬衫向上拉,让他脱掉。

    “‘不,大象好似绳索’……哎哟……”

    “别笑了,该死。”

    “……好似一条蛇……不……嗯,或许像眼镜蛇……天啊,你把它叫作什么?”

    “我有个朋友把它叫作‘开心先生’,”罗杰有些头晕地说道,“但是,对我的品位来说,我觉得这种说法有点滑稽。”他抓住她的胳膊,再次长时间地亲吻她。

    她仍然在颤抖,但是他不觉得这是因为她在笑。他搂住她紧紧贴着自己,就像往常那样对她的高大身材感觉到惊奇——现在更加惊奇,因为她赤裸着身体,她的骨骼和肌肉都在他的手臂上转化成了直接的感觉。

    他停下来呼吸,不确定那种感觉像被水淹,还是更像爬山,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之间所剩的氧气都不多了。

    “我从来没能这么长时间地吻过女生。”他说道,希望通过说话喘过气来。

    “噢,很好,我们女生不想你脖子发僵。”她的声音里又有了颤抖,绝对是她在笑,尽管他觉得她之所以大笑,既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幽默。

    “哈哈!”他笑道,然后再次抱住她,不再管缺不缺氧了。她高耸丰满的乳房紧贴在他的胸脯上,感觉很独特,既柔软,又结实,让他在每次触摸她时,都会很好奇。她的一只手迟疑地在他们中间摸索,然后又缩了回去。

    他无法停止亲吻她,留出时间来脱衣服。但是他拱起后背,让她将他的马裤脱下去。马裤松落在他的双脚周围,然后他从马裤里面出来,仍然抱着她,只是在她又把手伸到他们中间时,他才在喉咙里发出低弱的声音。

    她晚饭吃了洋葱。看不见东西时,不仅触觉会变敏锐,味觉和嗅觉也会变得灵敏。他尝到了烤肉、酸啤酒和面包的味道。还有一种他尝不出来的微弱甜味,不知为何让他回想起了绿草起伏的草地。是尝到的,还是在她头发里闻到的,他没法分辨,他似乎在失去各种知觉,也在失去他们之间的界限,呼吸着她的气息,感受着她的心跳,就好像那个心脏是在他的胸腔里一样。

    她稍微用力紧抓他,寻找慰藉。他最终停止亲吻,喘着粗气。

    “你要不要考虑暂时先把它放开?我保证,握着它很有用,但是它还有更好的用处。”

    她没有放手,反而跪了下去。

    罗杰有些惊讶,稍微往后退了退。

    “天啊,你确定要那么做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她那样做。她的头发让他的大腿发痒,与此同时,他却不想吓到她,不想让她觉得恶心。

    “你想要吗?”她的双手向上游走到他大腿的后面,迟疑不决,让他感觉发痒。他能够感觉到从膝盖到腰部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让他觉得像是半人半羊、散发着臭味的萨堤尔[1]。

    “嗯……想。但是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他一边说一边特别笨拙地想要挣脱。

    她故意地把鼻子轻触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向下游走,用力吸气。他冒出了鸡皮疙瘩,颤抖起来,而且这种颤抖与气温没有关系。

    “还好,”她耳语道,“像某种大块头的雄性动物。”

    他用力抓住她的脑袋,手指在她浓密、丝滑的头发里缠绕。

    “太对了。”他低声说道。她的手停留在他的腰间,轻盈而温暖。上帝啊,她真的很温暖。

    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手,感觉到她的头发落下去,从他的大腿上刷过。然后他的思绪变得不再连贯,大脑里的血液全都流走,高速地向下流动。她含混不清地说了些话,然后退了回去,把脸上的头发拨开。

    “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

    “我说,我做得还行吗?”

    “噢。啊……应该还行。”

    “应该?你都不确定吗?”布丽安娜镇静下来,就像罗杰变得慌乱时那样迅速。他能够听到她声音中有压抑住的笑声。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就是,没有人……嗯,反正还行了。”他又抱住她的头,轻柔地让她向前靠。

    他觉得她在喉咙深处发出嗡嗡的声音,有可能是他自己血液的声音,血液在膨胀的血管中奔流,就像被围住的海水涌动着从岩石中间流过,在剧烈的旋涡中发出潺潺的声音。再这样一分钟,他就要像水龙卷那样炸裂了。

    他向后退开,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抗议之前,拉她站了起来,接着又让她躺下去,躺到扔着她衣服的那堆干草上。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但是窗口照进来的星光仍然十分微弱,他只能看到她的身形和轮廓,像大理石那样洁白,但是不冰冷,丝毫不冰冷。

    他激动而谨慎地进行他的任务。他只尝试这样做过一次,那次却碰到一脸的女性卫生用品,闻起来就像礼拜天时他父亲教堂中的那些花朵——这个想法真令人讨厌。

    布丽安娜并不卫生,她的气味足以让他想要摒弃前戏,带着特别狂热的情欲扑到她身上。但是,他却不想这么做。他闭上眼睛呼吸,脑袋有些眩晕,欲望和笑意让他感觉晕乎乎的。

    “不是。只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都在好奇你的体毛是什么颜色。现在我与它们面对面,却还是不知道。”

    她咯咯笑起来,让她的肚子在他的手下轻微地颤动。

    “想要我告诉你吗?”

    “不用,等着明早给我惊喜。”他低下头,感觉到她把双手伸下来,轻柔地放在他的头上,就好像在祝福一样。他希望自己的胡楂儿没有弄疼她,但是她似乎并不在意。一阵隐秘的颤抖穿过她大腿的温暖肌肤,她发出低弱的声音,让一阵类似的颤抖也从自己的肚子里飞速穿过。

    “我做得还行吗?”他抬起头,半开玩笑地问道。

    “噢,还行,”她轻柔地说道,“特别不错。”她的双手抓紧了他的头发。

    他再次埋头下去,但是听到她这么说,又迅速抬起头来,从她那模糊、洁白的身体上看过去,注视着她那张苍白的椭圆脸庞。

    “你到底怎么知道特别不错的?”他问道,得到的回答只是深沉的咯咯笑声。然后他就到了她的身边,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他亲吻她的嘴唇,身体压在她的身上,只感受到她的体温,像发高烧那样火烫。

    她有他的味道,他也有她的味道。天啊,他没法让自己慢慢地来。

    但是他还是放慢了节奏。她很急切,但动作笨拙地迎合他,特别迅速、特别轻盈地触碰他。他依次拉起她的双手,将它们平放在他的胸上。她的手掌很热,他的乳头收紧起来。

    “感受我的心跳,”他说道,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显得嘶哑,“它停止跳动的时候告诉我。”

    他并没有想要开玩笑,所以在听到她发出紧张的笑声时,他有些惊讶。他伸手抚摸她,她的笑声消失了。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胸脯,然后他感觉到她放松下来,向他张开了双腿。

    “我爱你,”他低声说道,“噢,布丽,我真的爱你。”

    她没有回答,而是在黑暗中抬起一只手,捧着他的脸颊,轻柔地就像捧着一卷海藻。在他抓住她时,她就那样摸着他的脸,另外那只手捂着他跳动的心脏。

    他感觉比之前还要沉醉,但是并不眩晕和困倦,而是对所有事情都有意识。他能闻到自己的汗味,也能闻到她的气味,那种恐惧中带有欲望的微弱气味。

    他闭眼呼吸,抓紧她的双肩,慢慢地向前进。他感觉到了她的泪水,然后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足以把血咬出来。

    她的指甲抓进他的胸脯里。“继续!”她低声说道。

    他占有了她,保持着那个姿势,闭着眼睛呼吸调节着,几乎快要让他感觉到疼痛。他模糊地心想,他所感觉到的是不是她的疼痛。

    “罗杰?”

    “啊?”

    “你……真的很大,你觉得呢?”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啊……正常吧。”他尽量让自己有条理,他的沉醉感中闪过了一丝担忧,“我让你很疼吗?”

    “没……没有很疼。只是……你能暂时不要动吗,就停一分钟?”

    “一分钟,一个小时。只要你想,一辈子都行。”他觉得这样即便是死掉也乐意。

    她的双手慢慢地从他背上向下摸,摸到他的屁股。他颤抖起来,然后低下头,闭上眼睛,在脑海中疯狂地亲吻她的脸庞。

    “好了。”她对他耳语道,然后他就像小机器人那样动起来,有所克制,尽量放慢速度,随着她按在他背上的那只手的力度而移动。

    她的肌肉不断地紧绷又放松,再紧绷再次放松。他知道他又弄疼了她,应该停下来的,但她抬起臀部迎合他。然后他发出猛兽般的深沉呻吟,就是现在,必须是现在,他必须……

    他像搁浅的鱼那样颤抖和喘息,挣脱她的身体,趴在她的身上,痉挛和呻吟着,感觉到她的乳房被压在他的身下。

    然后他趴着不动了,不再感觉到沉醉,而是被包裹在带有愧疚感的宁静中,感觉到她搂着他身体的双臂,以及她对他耳语时的温暖气息。

    “我爱你,”她说道,声音在充满啤酒花香味的空气中显得沙哑,“留在我身边。”

    “我一辈子都会留在你身边。”他说道,然后用双臂搂住了她。

    ****

    他们安静地躺在一起,运动过后的汗液融在一起,聆听着彼此的呼吸。罗杰最终动了动,从她的头发里把脸抬起来,感觉四肢既轻盈,又像灌了铅那样沉重。

    “亲爱的,还好吗?”他低声说道,“我弄疼你了吗?”

    “弄疼了,但是我不介意。”她轻轻地向下抚摸他的后背,让他在炎热中抖了一下,“感觉还好吗?我做得还行吗?”听上去她有些担心。

    “噢,上帝啊!”他低头亲吻她,缠绵而长久。她稍微有些紧张,但紧接着她的嘴巴在亲吻下放松了。

    “那就是还行了?”

    “噢,上帝啊!”

    “你是牧师的儿子,脏话说得太多了,”她说道,稍微有点责怪的语气,“或许因弗内斯的那些老太太说得不错,你已经投奔魔鬼了。”

    “我说的不是脏话,”他说道,把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呼吸她的、他们的那种浓郁的气味,“是感恩的祈祷词。”这让她笑了起来。

    “噢,那就是还行了。”她说道,声音中有种明显无误的宽慰语气。

    他抬起了头。“上帝啊,当然还行,”他说道,让她又笑了起来,“不然呢?”

    “呃,你又没有说话。你就是躺在那里,像脑袋被人砸了一样,我以为你很失望呢。”

    现在该他大笑了。他的脸半掩在她那光滑、潮湿的脖子里。

    “没有失望,”他最终说道,抬头呼吸空气,“男性表现得像脊柱被卸掉,正好说明他得到了满足。或许不那么绅士,但这是实话。”

    “噢,好吧。”她似乎对罗杰的话也很满意,“那本书没有写这点,但是也正常,它对事后的情况都不关心。”

    “什么书?”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他们的皮肤分开,发出的声音就像两张捕蝇纸被撕开一样。“抱歉弄得乱七八糟的。”他摸索来他那件被揉成团的衬衫,然后递给了她。

    “《性感男人》。”她接过衬衫,十分讲究地擦拭身体,“里面有许多关于小冰块和搅打奶油的内容,我觉得很极端,但是里面还讲了怎么做其他的事情,还不错,而且……”

    “你从书里学会的?”罗杰感觉很愤慨,就像他父亲会众中的老太太那样。

    “呃,你不会觉得我随便和约会的人那样做吧!”她听上去真的很愤慨。

    “有人写书教女生……真是可怕!”

    “有什么可怕的?”她特别生气地说道,“不然我怎么知道要做什么?”

    罗杰无话可说,伸手擦了擦脸。如果在一个小时前问他,他会坚决地说赞成性别平等。但是,在现代性的粉饰下,这个长老派牧师的儿子显然还很传统,觉得漂亮年轻的女子在新婚之夜就应该一无所知。

    罗杰有男子气概地压制住了这种维多利亚时代的想法,将一只手沿着她洁白、光滑的臀部和身侧摸上去,然后捧着她的一个柔软丰满的乳房。

    “没什么,”他低头轻吻她的嘴唇,接着说,“只是,比起你在书里读到的,”——他然后轻咬她的下嘴唇——“并不是全部,对吧?”

    她突然挪动身子,转身将火热、洁白的修长身体贴到他的肌肤上,让他震惊地颤抖起来。

    “那就让我看看全部。”她低声说道,然后咬了咬他的耳垂。

    ****

    附近有公鸡啼叫。布丽安娜从浅睡中醒来,斥责自己竟然睡着了。她感觉分不清楚方向,由于情绪和活动而疲惫得足以让她感觉头晕,就好像正飘浮在一两英尺高的空中。但与此同时,她不想错过每一个瞬间。

    罗杰感觉到了她的动静,然后在她身边动了动。他伸手摸索,然后用一只手臂搂住她,让她翻身侧躺着,将自己的身体蜷曲起来贴合着她。他将她缠结的头发从他脸上拨开,低弱地发出啧啧的声音,让她想要大笑。

    他与她做了三次爱。她感觉特别酸痛,也特别开心。她之前设想过上千次,从来没有设想会以那种方式被人占有——肌肉被突然扩张到限度之外,然后被进入——那时的那种特别骇人的直观感觉,她无法设想。她也从来无法设想其中的那种力量感。

    她本以为会不由自主,受制于欲望。但是,她也占有了他,感受到他因为欲望而颤抖;他害怕弄疼她,束缚住了所有的力量,而她的力量却尽可能地释放出来,去抚摸和挑拨,去迎合,去掌控。

    她也没有想过他最后时刻的那种温柔存在,他当时大喊出来,在她怀里颤抖,将额头紧紧压在她的额头上,将力量突然失控时的那个瞬间托付给她。

    “对不起。”他轻柔地对她耳语道。

    “为什么对不起?”她伸手到后面,抚摸他的大腿。她现在能这样做了。她能够摸他的任何地方,开心地感受他身体的触感和味道。她等不及天亮了,想要看他赤裸的样子。

    “就因为这些。”他轻微地挥手,指着身边的黑暗环境,以及他们身下坚硬的干草,“我应该等等的,我想……让你有个好环境。”

    “对我来说很好了。”她轻声说道。

    他有些懊恼地大笑起来。“我想让你有个像样的新婚之夜。柔软的床、干净的被子……你的第一次,本来应该更好的。”

    “我已经有柔软的床和干净的被子了,但是没有这个。”她说道,然后在他怀里翻身,伸手去触摸他。他惊讶地僵了片刻,然后放松下来,让她随心所欲地逗弄他。

    “已经非常好了。”她轻声说道,然后亲吻了他。

    他也回吻了她,吻得缓慢而慵懒,探索她嘴巴里的每个部位,让她感受他的整张嘴。他在喉咙深处轻声呻吟,然后伸手下去把她的手拿开了。

    “噢,上帝啊,你要弄死我的,布丽。”

    “对不起。”她焦虑地说道。

    听她这么说,他笑了起来,有力地用手让她再次翻身,用嘴磨蹭她的肩膀。

    “罗杰?”

    “嗯?”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是吗?那很好啊。”他听上去有些困倦。

    “即使……即使我们回不去,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不介意。”

    “我们会回去的。”他伸手捧着她的乳房,温柔得就像围绕在岩石上的海藻,“我跟你说过,有其他办法回去。”

    “有吗?”

    “我觉得有。”他给她讲了那本魔法书的事情,讲了书中那些细致笔记和胡言乱语,还讲了他自己从纳敦巨岩穿越的事情。

    “第二次时我想的是你,”他轻声说道,在黑暗中用一根手指抚摸她的面容,“我活下来了,还来到了正确的时代。但是菲奥娜给我的那颗钻石,它在我口袋里变得只剩下一片油烟了。”

    “那么说,或许有办法……可以导航?”布丽安娜的声音里不禁显露出一丝希望。

    “有可能。”他犹豫了一下说,“那本魔法书里有首……我觉得肯定是诗,或者可能是咒语。”他把手放了下去,背诵起来。

    “我将我的匕首举向北方,

    力量归宿的北方;

    举向西方,

    灵魂栖息的西方;

    举向南方,

    友谊和庇护长存的南方;

    举向东方,

    太阳升起的东方。

    我将匕首放到我堆砌的祭坛上。

    我在三簇火焰中坐下。

    三点界定平面,我坚定不移。

    四点框住大地,其中充满矿藏。

    五是庇佑的数字,不让恶魔妨碍我。

    我的左手环绕黄金,

    掌握太阳的力量。

    我的右手覆盖着白银,

    月亮宁静高悬。

    我就此开始。

    爱意的石榴子石挂在我的颈上。

    我将忠贞不渝。”

    布丽安娜坐起来,双臂抱着膝盖,沉默了片刻。

    “简直就是胡言乱语。”她最终说道。

    “不幸的是,脑子有问题并不代表这个人说得不对。”罗杰干巴巴地说道。他呻吟着伸展身体,然后盘腿坐在干草上。

    “我觉得,这段话部分是传统礼仪——古凯尔特的传统。讲方位的那几句话,里面的那四个方位,贯穿了以前凯尔特人的传说。至于匕首、祭坛和火焰,就是巫术了。”

    “她用刀捅穿她丈夫的心脏,然后点燃了他。”她就像罗杰那样,清楚地记得纳敦巨岩石圈里的那种汽油和肉被烧焦的臭味,然后打了个寒战,尽管畜棚里面很温暖。

    “希望我们不用找人来做人祭,”罗杰说道,试着开玩笑,却没有成功,“但是,金属、宝石……你穿越的时候戴珠宝了吗,布丽?”

    她点了点头。“戴了你的手镯,”她轻柔地说道,“口袋里还装了我祖母的珍珠项链。但是珍珠没有坏,好好地穿越过来了。”

    “珍珠不是宝石,”他提醒她道,“他们像人那样,是有机物。”他伸手擦了擦脸。这天过得很漫长,他的脑袋又开始阵痛了。

    “但是金和银……你戴了那个银手镯,项链上也有金。噢,你母亲,她当时就戴有金和银,不是吗?她的两枚结婚戒指。”

    “嗯,但是‘三点界定平面,四点框住大地,五是庇佑的数字……’”布丽安娜低声嘟哝道,“她的意思会不会是,你需要宝石来……实现她当时想要实现的事情?这些‘点’就是宝石?”

    “有可能。她那本书里画有很多三角形和五角星形,还列出了各种宝石,旁边写着宝石的所谓魔法属性。她没有特别详细地说明她的理论——她也不需要,因为她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她大体上是说,地球里面有力量脉络。这些脉络会偶尔相交,形成力量结,找到这种力量结,那么就等于找到了时间基本不存在的地方。”

    “如果走进力量结,然后出来时就可能是……任何时间。”

    “相同地方,不同时间。如果你相信宝石有自己的力量,能够稍微扭曲那些力量脉络……”

    “任何宝石都行吗?”

    “天知道,”罗杰说道,“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是吧?”

    “是的,”布丽安娜停顿片刻后同意道,“但是我们去哪里找宝石呢?”她朝镇子和港口挥了挥手,“在因弗内斯和这里,我都没有见到过像宝石的东西。我觉得应该去大城市,伦敦、波士顿,或者费城。还有,你身上有多少钱,罗杰?我想办法弄到了二十磅,还剩下大部分,但是完全不够……”

    “这就是重点,”他打断道,“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件事情。我知道——应该知道——我可能在那里能够找到宝石,至少找到一颗。问题是……”他犹豫了,“我得现在就去找。那个有宝石的人在新伯尔尼,但是他不会在那里停留太久。如果把你的钱给我一点,我能够在早晨坐船,第二天到达新伯尔尼。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待在这里。然后……”

    “我不能待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他在黑暗里摸索,伸手去拉她,“我不想你和我去。或者说我想,”他纠正道,“但是我觉得你在这里要安全得多。”

    “我的意思不是我想和你去,我是说我不能待在这里!”她重复道,但抓住了他那只摸索的手。她差点忘记了,但是那种发现的激动又涌了回来:“罗杰,我找到他了……我找到詹米·弗雷泽了!”

    “弗雷泽?在哪里?在这里吗?”他惊讶地朝门那边转过身去。

    “没有,他在十字溪,而且我知道他周一会在什么地方。我必须去那里,罗杰。你不懂吗?我找了这么久,终于快要找到他了。”想到能够再见到母亲,她突然毫无理智地想要流泪。

    “懂,我懂。”罗杰听上去有些担心,“但是你不能再等几天吗?坐船去新伯尔尼只要一两天,回来也是。而且,我想我可以在一两天内找到宝石。”

    “不,”她说道,“我不能等,还有丽琦啊。”

    “谁是丽琦?”

    “我的女仆,你见过她的。她当时想要用瓶子砸你。”布丽安娜在回忆中咧嘴笑了起来,“丽琦非常勇敢。”

    “是的,非常勇敢,”罗杰干巴巴地说道,“但是尽管如此……”

    “但是她生病了,”布丽安娜打断他说道,“你没有看到她有多苍白吗?我觉得她得了疟疾,她发冷和发热得很厉害,持续一两天,然后又停下来,然后过几天又会发作。我得尽快找到我母亲,尽快。”

    她能够感觉到他在挣扎,将想要争论的话咽回去。她在黑暗中伸手抚摸他的脸。

    “我得找到我母亲。”她轻声重复道,然后感觉到他放弃了。

    “好,”他说道,“好!那我会尽快来找你。但是帮我个忙,好吗?一定要穿裙子!”

    “你不喜欢我的马裤?”她嗤嗤地笑出声,就像含有二氧化碳的苏打水冒泡一样,然后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罗杰,你打算做什么?你要去偷你说的这颗宝石吗?”

    “是的。”他简单地说道。

    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拇指在他的手掌上慢慢地揉搓。

    “别那样,”她最终特别安静地说道,“别那样做,罗杰。”

    “别担心那个拿着宝石的人。”罗杰伸手摸她,试着安慰她,“很可能他的宝石也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我担心的不是他,而是你!”

    “噢,我不会有事的。”他安慰她道,逞能得很马虎。

    “罗杰,这个年代偷东西会被绞死的!”

    “我不会被抓到。”他在黑暗里寻找她的手,找到后捏在手里,“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的。”

    “但是……”

    “没事的,”他坚定地说道,“我说过要照顾你,不是吗?我会照顾你的。”

    “但是……”

    他用一只手肘支撑起身子,用亲吻让她安静下来。他特别缓慢地将她的手拉过来。

    她吞咽了一口唾液,手臂上的汗毛突然因为期待而竖了起来。

    “嗯?”他亲吻着她嘟哝道,然后没有等她回答,他便将她拉倒在干草上,翻到她的身上,用膝盖慢慢地将她双腿分开。

    在他进入她时,她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咬了他的肩膀,但是他没有出声。

    ****

    “你知道吗?”过了一段时间,罗杰困倦地说道,“我觉得……我觉得我娶了我的六世姨祖母?我只是才想到了而已。”

    “你觉得什么?”

    “别担心,离乱伦远着呢。”他安慰她道。

    “噢,很好,”她有些挖苦地说道,“我刚才是真的担心了。天啊,我怎么能是你的姨祖呢?”

    “呃,正如我所说,只是才想到,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但是你父亲的舅舅是杜格尔·麦肯锡,而就是杜格尔让吉莉丝·邓肯怀孕,才扯出那些麻烦事的,是吧?”

    让他想到这点的,其实就是他刚才采用的不当避孕方法,但是他觉得最好不要提这茬。现在他俩的衬衫都不适合穿了。综合考虑,他觉得杜格尔·麦肯锡当时没有良心也挺好,不然罗杰自己就不会存在了。

    “嗯,我觉得不全部是他的错。”布丽安娜的声音中也有种惬意的困倦。

    应该快黎明了,鸟儿们已经在外面叽叽喳喳地叫了,晨风从海港吹进来,空气也变得更清新了。

    “那么,如果杜格尔是我的叔祖父,是你的六世外曾祖父……不对,你说得不对。我应该是和你相隔六七家的远亲,而不是你的姨祖。”

    “不对,只有我们是同一代人,才会是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我们不是同一代人,你的辈分比我高大概五辈——至少在你父亲那边是这样。”

    布丽安娜没有说话,试着在脑中理清楚这件事。接着她放弃了,微弱地呻吟,然后翻身,舒适地靠在他身上。

    “管它呢,”她说道,“只要你确定不是乱伦就行。”

    他将她抱紧在怀里,但是他的脑袋紧紧抓住了这件事,撇不开。

    “我之前真的没有想过,”他惊讶地说道,“可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和你父亲也有亲戚关系——其实,我觉得他应该是除你以外,我仅有的活着的亲戚!”这个发现让罗杰惊呆了,而且也特别感动。他已经甘心接受自己丝毫没有近亲很久了——倒不是说七世姨祖父这个亲戚很近,而是……

    “不,他不是。”布丽安娜嘟哝道。

    “什么?”

    “不是只有他。还有詹妮,还有詹妮的孩子、孙子。我姑母詹妮是你的——嗯,或许你说得对,因为如果她是我的姑母,那么她就是你很多辈的姑祖母,那么我可能就是你的……哎哟。”她将脑袋靠回罗杰的肩膀上,散开的头发在他胸上很柔软,“你是怎么向他们介绍你自己的?”

    “跟谁?”

    “詹妮和伊恩。”她动了动,伸展身体,“在你去拉里堡的时候。”

    “我没去那里。”他动了动,身体贴在她身上,把手放在她的腰间,困倦地躺回去,放弃了抽象、复杂的族系推算,关注更直接的知觉了。

    “没有?但是……”她的声音逐渐消失。罗杰因为困倦和翻云覆雨后的疲惫而头脑模糊,所以并没有关注布丽安娜的话,只是舒适地呻吟着依偎得更紧了。片刻过后,她的声音就像刀切黄油那样穿破他迷糊的思绪。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她说道。

    “嗯?”

    她突然拧动身子,离开他的怀抱,黑色的双眼离他的眼睛几英寸,充满了怀疑。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她慢慢地重复道,每个词都像一根冰棱,“你怎么知道我来美洲殖民地了?”

    “噢……我……那啥……”他为时已晚地意识到自己的危险,醒了过来。

    “你不可能知道我离开了苏格兰,除非你去了拉里堡,让他们告诉你我的去向。但是你又没去拉里堡。”

    “我……”他疯狂地在脑中寻找解释的话语,只要能解释就行,但是他的脑中没有解释,只有事实。而且他的身体僵硬起来,从这点她也能推断出来。

    “你知道,是不是?”她说道,她的声音比耳语高不了多少,但是效果和她对着他耳朵大喊差不多。

    她现在坐了起来,像复仇女神那样赫然看着他。

    “你见过那张讣告!你已经知道了,你始终就知道,是吗?”

    “不,”他说道,试着聚集起零散的思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可是……”

    “你知道多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哭喊道。她站起来,一把抓起他们身下的那堆衣服。

    “等等,”他乞求道,“布丽,你听我解释……”

    “嗯,解释!我想听你解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怒火,但是她确实暂时停止了翻找,等着他开口解释。

    “是这样的,”他现在也坐了起来,“我确实发现了那张讣告,是去年春天的事情。但是我……”他深呼吸,拼命寻找能够让她理解的话语,“我知道它会让你受伤。我不想把它给你看,是因为我知道你无能为力,没有必要让你伤心,毕竟……”

    “我怎么无能为力了?”她把衬衫从头上套下去,握着拳头,怒视着他。

    “你没法改变事情,布丽!你不懂吗?你父母已经尝试过了——他们当时知道卡洛登的事情,竭尽全力去阻止过查尔斯·斯图亚特,但是他们没有成功,不是吗?他们失败了!吉莉丝·邓肯试图让斯图亚特称王,她也失败了!他们全都失败了!”他鼓起勇气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她僵硬得就像一尊雕塑。

    “你帮不了他们,布丽,”他更加小声地说道,“这是历史,是已经铸就的事实。你不属于这个时代,你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

    “你并不知道。”她仍然很僵硬,但是他觉得他在她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丝疑虑。

    “我知道!”他擦去下巴上的一滴汗珠,“听我说,如果我之前觉得有哪怕一丝希望,但是我并没有那样觉得。我……上帝啊,布丽,我不能让你受伤啊!”

    她纹丝不动,用鼻子沉重地呼吸着。如果她可以,那么他敢肯定,她呼出来的会是火和硫黄,而不是空气。

    “你不该来给我做决定,”她咬牙说道,“无论你怎么想。而且这么重要的事情——罗杰,你怎么能那样做呢?!”她声音里的被背叛语气很明显。

    “该死,我害怕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做你已经做出的事情!”他爆发出来了,“你离开了我!你尝试独自从石头中穿越。现在看看你做了什么——现在我们俩都在这个荒凉的……”

    “你是在怪我把你弄到这里来吗?你忘了我尽全力让你不犯傻跟来了?”

    几个月来的折磨和惊恐,几天来的担心和徒劳搜寻,让罗杰猛地爆发出来了。

    “犯傻?我为了找你,为了保护你,连该死的命都差点丢掉,你却这样感谢我?”他从干草上站起来,打算抓住她,不确定是想要摇晃她,还是想要再和她做爱,两件事情他都没有机会去做。布丽安妮用力推搡他的胸膛,让他失去了平衡,四脚朝天倒进干草堆里。

    她正在单脚跳着,挣扎着穿上马裤,同时不连贯地咒骂。

    “你……真他妈的……自大……该死,罗杰!……你真该死!”她猛地把马裤拉上来,然后弯腰抓起鞋和袜子。

    “去吧!”她说道,“该死的,你去啊!想要被绞死就去啊!我要去找我父母!我还要去救他们!”

    她迅速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猛地把门拉开,他都还没来得及伸手拉她。她站了片刻,在稍微光亮的门框里映出剪影,发丝在风中飘荡,有活力得就像美杜莎的长发。

    “我要走了。你来不来,我都不管。回苏格兰去,自己从石头里穿越回去,我才不管呢!但是我发誓,你没法阻止我!”

    然后她就离开了。

    ****

    当门被猛地推开后撞到墙上时,丽琦刚好看到这一幕。她没有睡觉——怎么睡得着呢?——但她之前还是闭眼躺着。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翻找引火盒。

    “你没事吧,布丽小姐?”

    听上去并不像没事。布丽安娜来回跺脚,咬牙切齿地发出咝咝声,还停下来踢了衣橱一脚,踢出响亮的砰声。接着又有两次砰声。才点燃的蜡烛发出摇曳的光线,让丽琦能够明确知道这两次声音来自于布丽安娜的鞋,刚才被她扔到墙上,然后掉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她不确定地重复问道。

    “没事!”布丽安娜说道。

    窗外的黑暗中传来响亮的喊声。“布丽安娜!我会来找你的!听到没?我会回来的!”

    布丽安娜没有回答,而是大步地走到窗边,抓住百叶窗,然后猛地关上,砸出巨大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然后,她像黑豹出击那样转身,将烛台砸到地上,让房间突然黑暗得令人窒息。

    丽琦慢慢回到床上,僵硬地躺着,不敢移动和讲话。她能够听到布丽安娜在无声的疯狂中撕扯着脱下衣服,能够听到她衣服的沙沙声和她在木地板上的跺脚声,以及穿插其中的吸气声。透过百叶窗,她听到外面有模糊不清的诅咒声,然后又悄无声息了。

    她刚才在烛光中短暂看了看布丽安娜的脸,苍白如纸,坚硬如骨,双眼深陷。她那位温柔、善良的女主人像烟雾那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恶魔。丽琦是在镇上长大的女孩,卡洛登战役之后才出生。她从来没有见过生活在峡谷里狂野的苏格兰人,也没见过受制于浴血愤怒的高地人,但是她听说过那些古老的故事,现在她知道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了,像那样表现的人,可能会做出任何事情。

    她试着像睡着了那样呼吸,但是从嘴巴吸进去的一口口空气都让人窒息。但是,布丽安娜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用迅速、沉重的步伐在房间里走动,往盆里倒水,然后浇水洗脸,然后钻进被窝平躺着,僵硬得就像一块木板。

    丽琦鼓起全部勇气,朝她的女主人转过头去。

    “你还……好吧,主人?”她问道,声音低得布丽安娜都可以假装没有听到。

    片刻过后,她都觉得布丽安娜不打算理她了,但紧接着却听到她回应说:“还好,睡觉吧。”声音特别平淡,毫无情绪,听上去都完全不像是她的。

    她当然没有睡觉。身边躺着一个可能变成女魔头的人,她不会睡得着。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是她不敢看,以免看到旁边枕头上的那头红发突然变成妖怪的鬃毛,那个漂亮、直挺的鼻子变成弯曲而柔软的口鼻,露出会将人撕碎并吞噬的牙齿。

    过了一会儿,丽琦才意识到她的女主人在颤抖。不是在哭泣——因为没有哭声——而是在很厉害地颤抖,让被褥都沙沙作响。

    真是蠢货,你的朋友和女主人,遇到了糟糕的事情,而你却躺在这里胡思乱想!丽琦心里暗暗自责。她心血来潮,朝布丽安娜翻身,伸手去拉她的手。

    “布丽,”她轻声说道,“需要我帮忙吗?”

    布丽安娜握住她的手,迅速而用力地捏了捏,然后又松开了。

    “不用,”布丽安娜特别轻柔地说道,“去睡吧,丽琦,不会有事的。”

    丽琦虽然很怀疑,却没有再说话,而是躺回去安静地呼吸。过了许久,布丽安娜的高大身体才轻微战栗,然后放松进入了睡眠。丽琦睡不着——高烧退去后,她变得警觉和烦躁。盖在她身上的那床单人棉被潮湿而沉重,百叶窗关上后,狭小房间里的空气就像散发着甜味的热糖浆。最终,她忍无可忍,悄悄地爬下了床。她听着床上可能传来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打开了百叶窗。

    外面的空气仍然湿热,但是现在已经开始有些流动了。黎明的微风正从海上朝陆地吹过来。外面依然很黑,但是天空已经开始变亮。她能够看清下面马路的形状,路上没有人,显得十分宁静。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像往常心烦或迷惑时那样,着手把东西收拾整洁。她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走动,捡起布丽安娜凶狠扔掉的衣服,将它们抖顺。

    它们都很脏,覆盖着一条条树叶和泥土的痕迹,还沾着些许干草碎屑。即使是在窗外照进来的昏暗光线里,她也能看得清。布丽安娜做了什么,会在地上打滚?才出现那个想法时,她就在脑海中看到了那种画面,清晰得让她惊讶地定住了——布丽安娜被按在地上,与那个将她带走的黑魔鬼争斗。

    她的女主人身材高大,但是那个麦肯锡也是个很高大、粗鲁的男人;他能够——她让自己赶紧停下来,不愿意去联想。但是她忍不住。她的思绪已经走得太远了。

    带着特别不情愿的心情,她把那件衬衫拿到鼻子前闻了闻。没错,就是有男人的臭味,刺鼻的酸臭味,就像发情山羊的气味。想到那个邪恶的家伙将身体压在布丽安娜身上摩擦,就像狗标记地盘那样在她身上留下他的气味,丽琦就恶心得颤抖。

    她颤抖着抓起马裤和长袜,然后把所有衣服都扔到洗衣槽里。她要把它们洗干净,洗掉泥土和草渍,不让它们使人想起麦肯锡。如果明早衣服太湿,她女主人没法穿……嗯,那样会更好。

    女房东给她的那罐细腻的黄色碱液肥皂还在,应该可以洗干净衣服了。她把马裤泡到水里,往里面加手指头那么大的一团肥皂,搅拌出肥皂泡沫,然后反复揉搓那条马裤。

    方形的窗户越来越亮。她偷偷地朝后面看了看布丽安娜,但是布丽安娜的呼吸缓慢而平稳。很好,她暂时还不会醒过来。

    她将目光转回到工作上,然后僵住了,感觉到比之前生病时还要冷的寒意。覆盖在她双手上面的稀薄泡沫是黑色的,许多细小的黑色旋涡在水上扩散,就像乌贼喷出来的墨水那样。

    她不想看,但是已经来不及假装没看到了。她小心地翻动那条湿马裤,它就在那里。那一片深色的污渍,就染在马裤的裤裆上。

    初升的太阳从雾蒙蒙的天空中渗透出阴沉的红色,将洗衣槽里的水、房间里的空气、整个旋转的世界,染成了鲜血般的红色。

    注释

    [1]萨堤尔(satyr),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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