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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海上遇险的人

海上突起狂风,让乘客们在甲板下面的船舱里待了三天,让岗位上的水手们只能短暂休息,匆匆吃饭。狂风结束后,格洛丽安娜号航行在逐渐退去的风暴潮上,破晓的天空中布满了马尾云,罗杰摇摇晃晃地走下甲板,爬上吊床,疲惫到甚至不想脱掉湿衣服。

    他疲惫不堪,浑身潮湿,身上沾着盐,感觉只想洗个热水澡,睡一个星期。但是在休息了四个小时后,水手长吹响下午班的哨子,于是他又摇摇晃晃地去值班了。

    到日落时,他已经特别劳累,所以在帮忙从货舱里抬出一桶淡水时,肌肉都在打战。他用小斧头劈开水桶顶部,觉得他可以在不一头扎进水桶里的情况下给大家分发完淡水。但是,他或许做不到。他往脸上浇了一捧水,希望能够舒缓灼热的双眼,然后他又大口喝下一整瓢水,短暂地无视了持续存在于海上的那种矛盾——水太多,同时又太少。

    人们拿着水罐、水桶上来装水,看样子他们比他还要难受,下巴和颈部周围都已经发青,在船舱里像弹珠那样被来回颠簸、被撞伤,散发着晕船呕吐物和尿壶溢出来的臭味。

    与大家这种苍白的病态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一个老熟人响亮地哼唱着从他身边绕过,声音单调乏味,很难听。

    “七条鲱鱼填饱一条鲑鱼,

    七条鲑鱼填饱一只海豹,

    七只海豹填饱一头鲸鱼,

    七头鲸鱼填饱一个大蛇妖!”

    这个小女孩从船舱里解脱出来,自由得兴高采烈,到处蹦蹦跳跳,就像一只发狂的北美山雀,让疲惫的罗杰微笑了起来。她蹦跳到栏杆旁边,然后停下来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朝外面看。

    “麦肯锡先生,你说暴风雨是蛇妖带来的吗?爷爷说很可能是。蛇妖会乱拍尾巴,你知道的,”她对罗杰说道,“所以才会涌起那么高的浪。”

    “我现在没法想这种事。你的两个弟弟呢,亲爱的?”

    “发烧了。”女孩冷淡地回答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排队取水的人们半数都在咳嗽和打喷嚏,穿着潮湿的衣服在黑暗的空间里度过三天,对他们那本来就不健康的身体没有什么帮助。

    “那你见过蛇妖吗?”她问道,朝栏杆外面倾身,伸手遮在眼睛上方,“它们真的大到能够吞下一艘船吗?”

    “我没见过。”罗杰放下水瓢,抓住她围裙的腰带,稳稳地把她从栏杆上拉了下来,“注意安全,好吗?一条小鱼就可以把你吞掉,姑娘!”

    “你看!”她尖声叫道,在罗杰的拉拽下仍然往外靠,“你看,那就是,那就是!”

    她的话语以及话中的惊恐吸引了罗杰,让他不自觉地倚靠在栏杆上向外看。水面下有个黑影在游动,光滑而黝黑,优雅得就像一颗子弹,差不多有半艘船那么长。它跟着快速航行的船只游动了一会儿,然后拉开距离,被甩在了后面。

    “鲨鱼。”罗杰说道,不禁感觉到震惊。他轻轻地摇了摇那个小女孩,让她停止那种汽笛声一般的尖叫:“就是鲨鱼而已,听到没?你不知道什么是鲨鱼吗?我们上个星期才吃过啊!”

    她停止了尖叫,但是仍然脸色苍白,眼睛大睁着,柔软的嘴巴在颤抖。

    “你确定吗?”她问道,“这不是蛇妖?”

    “不是,”罗杰温柔地说道,然后舀了一瓢水给她喝,“就是鲨鱼。”那是他见过的最大的鲨鱼,它有种看不见的残暴,看到它时,他前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它也只是一条鲨鱼。航速不快时,鲨鱼就会游到船舶四周,渴求从船上扔下去的垃圾和剩饭菜。

    “伊莎比尔!”一个愤怒的叫声召唤小女孩过去帮家里人做杂活。伊莎比尔噘着嘴,没精打采地拖着脚步去帮她母亲提水桶,留下罗杰在那里不被打扰地完成工作。

    至少只有思绪的打扰,大多数时候,他成功地忘记了格洛丽安娜号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又深又空的海水。但是,这艘船其实不像看起来那样是一座坚实的小岛,而只是一个脆弱的壳,许多力量都能够瞬间将它,以及它承载的所有人摧毁。

    费利佩·阿隆佐号安全抵达港口了吗?他心想。确实会有船舶遇难沉没,而且这很常见;他阅读过许多关于沉船的记录。在经历了这三天的坏天气后,他知道了船舶遇难并不稀奇。是的,对于这种可能性,他确实无可奈何,只能祈祷。

    上帝啊,大发慈悲,保佑那些在深海上遇险的人吧。

    他突然清楚地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人写下这句祷告词了。

    他分发完淡水,将水瓢扔到桶里,伸手去拿木板来盖水桶,不然容易有老鼠掉进去淹死。在他转身时,一个女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她指了指在她怀里吵闹的小男孩。

    “麦肯锡先生,能不能请船长借他的戒指来按摩一下呢?我家的吉尔伯特在黑暗里待太久,眼睛有些疼。”

    罗杰犹豫了,但是紧接着又讥笑自己。他就像其他船员那样,会尽量远离博内船长,但是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女人的请求。船长之前也帮过忙,把戒指借给别人按摩——很多人用这种方法来治疗眼疼和炎症。

    “可以,当然,”他说道,暂时忘记了自己,“来吧。”那个女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顺从地跟在他后面。船长在上层后甲板上,正在与朋友亲切交谈。罗杰示意那个女人稍等,她点了点头,然后谦逊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船长看上去和大家一样疲惫,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罗杰既阴郁,又觉得好笑地想着,博内船长这样子就像是魔鬼在地狱里待了七天,然后发现地狱也没什么可怕的。

    “……茶叶箱破损?”博内正在对同伴说话。

    “只有两个,没有湿透,”狄克逊回答道,“我们能够挽回一点,或许可以在上游的十字溪处理掉。”

    “好,伊登顿和新伯尔尼的人们更挑剔。但是那里的价钱最好。我们要在去威尔明顿之前尽量处理。”

    博内稍微转身,瞥到了罗杰。他的表情变僵硬了,然后在听罗杰讲明请求后又放松下来。他没有说话,向下伸出手,用戴在小拇指上的金戒指轻轻地按摩小吉尔伯特闭着的双眼。罗杰看到那是一枚素金的宽戒指,看上去似乎是一枚婚戒,只是比婚戒小——或许是女人的戒指。令人敬畏的博内有一枚象征爱情的戒指?罗杰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有些女人或许会觉得博内那种克制的暴力气势很吸引人。

    “这孩子生病了。”狄克逊说道。小男生的耳朵后面有许多红点,苍白的脸颊因为高烧而闪亮。

    “只是生乳热,”那个女人说道,戒备地把孩子拉到怀里,“可能是要长新牙齿了。”

    博内船长漠不关心地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罗杰陪那个女人去厨房讨了点硬饼干给孩子吃,然后送她回到了大家所在的前舱里。

    但是,在通向甲板的梯道上时,他几乎没有想到吉尔伯特的牙龈,他想的是他刚才无意间听到的对话。在新伯尔尼和伊登顿会停留,然后再去威尔明顿。显然博内并不着急,他一直在为货物寻找好价钱,花时间协商船上乘客的契约——上帝啊,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抵达威尔明顿!

    这样不行,罗杰心想。上帝知道布丽安娜能够到什么地方,或者会遇到什么事情。尽管遇到了那场短暂的风暴,但格洛丽安娜号的航速还是很快——如果顺风顺水,他们会在仅仅八个星期内抵达北卡罗来纳。他不想浪费这种宝贵的时间,不愿意在北卡罗来纳的港口虚度光阴,闲逛着向南航行。

    他决定,他要在他们抵达的第一个港口下船,然后尽量以最快的方式南下。没错,他确实答应过要处理完货物才下船,但是如果先下船的话,他也拿不到薪水,所以这样做似乎足够公平。

    甲板上的清新冷风让他稍微活跃起来,但是他仍然感觉脑袋里像塞满了湿棉花一样,喉咙里面也因为盐分而十分粗糙。还要值三个小时的班,他走向前去,打算再喝一瓢水,希望这能够帮助他不要倒下去。

    狄克逊离开了船长,现在正在拥挤的乘客中间溜达,朝男人们点点头,停下来对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说了些什么。罗杰觉得这很奇怪。狄克逊对船员都不友好,更不用说对乘客了,而且他只把那些乘客视为特别麻烦的货物。

    提到货物,他心里有些颤动,感觉到某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但是他思考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它徘徊在疲惫的阴影中,在视线之外,几乎靠近得可以闻到。是的,没错,它与某种气味有关,不过是什么……

    “麦肯锡!”有个水手在后甲板喊他,挥手让他过去帮忙缝补被风暴扯破的船帆,几大堆折叠着的帆布就像被吹上船的肮脏雪堆,靠上面的几层帆布还在风中翻动。

    罗杰呻吟起来,拉伸疼痛的肌肉。无论在北卡罗来纳发生什么事情,离开这艘船都会让他觉得很开心。

    ****

    两天后的晚上,罗杰在睡梦中被叫声吵醒。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站了起来,朝通往甲板的楼梯跑去,心脏跳动得特别快。他朝楼梯跑去,但是胸上挨了一击,被打倒在地上。

    “别动,蠢货!”狄克逊怒吼的声音从楼梯上传下来。他能够看到狄克逊的脑袋,在舱口的那片星光中显露出轮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摆脱了梦境中的困惑,却发现醒着时也同样困惑。

    他身边的暗处还有其他人,他能够感觉到有人跌倒在他身上,然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但是,吵闹声都是从上面传下来的。甲板上有雷鸣般的脚步声,还有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尖叫声和叫喊声。

    “杀人凶手!”嘈杂声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像横笛声那样刺耳,“邪恶的凶……”声音被突然打断,然后上面的甲板上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怎么了?”罗杰站了起来,挤着穿过楼梯旁边的人,朝上面的狄克逊大喊,“怎么了?有海盗登船了?”他的话语被上面的叫喊声淹没。女人和孩子发出的汽笛般的叫喊,穿透了男人们的怒吼和咒骂。

    上面有地方闪着红光。船着火了吗?他挤开人群,抓住楼梯,然后伸手上去拉住狄克逊的脚。

    “滚开!”那只脚猛地挣脱,想要踢他的脑袋,“待在下面!上帝啊,蠢货,你想感染天花吗?”

    “天花?上面到底怎么了?”罗杰的双眼现在适应了黑暗,于是他抓住狄克逊那只向下踢的脚,然后用力地往下拉。狄克逊在梯子上打滑,沉重地摔下来,从罗杰脑袋上面滑过,掉到了下面的人群中。

    罗杰无视身后愤怒和震惊的喊声,爬到了外面的甲板上。前面的船舱出口周围聚集着一群人。灯笼挂在上方的绳索上,发出红色、白色和黄色的光线,把刀刃照得闪闪发亮。

    他迅速观察是否还有别的船只,但是四周的大洋都漆黑和空旷。没有海盗登船,争斗全都发生在那个舱口旁边,半数的船员都聚集在那个舱口旁,装备着刀和棍棒。

    船员暴动?他心想,然后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朝前面挤过去。可以在人群当中看到博内的脑袋,他没有戴帽子,金色的头发在灯笼光线里闪亮。罗杰挤进人群,直接用肩膀把那些较矮小的水手挤开。

    下面的船舱里回响着尖叫声和叫喊声,还有闪烁的光线从里面照出来。一捆破布被递上来,手接着手地迅速传过去,消失在那群摆动着的手臂和棍棒后面。然后左舷那边接连传来两次沉重的扑通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对着水手长哈钦森的耳朵大喊道。水手长打着灯笼,站在舱口附近。在听到罗杰的喊声后,他猛地转过身来,怒视着罗杰。

    “你没有长过痘,是吧?回船舱里去!”哈钦森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那个敞开着的舱口。

    “我长过!那又怎么……”

    水手长惊讶地转过身来。

    “你得过天花?你身上没有印记。啊,算了,那你下去吧,我们需要人帮忙!”

    “帮忙做什么?”罗杰向前倾身,让水手长能够在嘈杂声中听到他的话。

    “处理天花!”水手长朝他大喊,然后指了指敞开的舱口。

    有个水手出现在舱口的楼梯顶部,手臂下面夹着一个小孩。小孩在无力地蹬踹,双手抓挠、拍打那个水手弓着的后背。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压过其他声音,充满了恐惧。她抓住了那个水手的衣服,开始往他身上爬,将他向后拽,同时挣扎着伸手去拉孩子。她尖叫着抓挠那个水手的后背,抓下一把把衣服,抓破了他的皮肤。

    那个水手咆哮起来,朝她猛击,试图摆脱她。梯子是固定住的,但是那个水手单手抓楼梯,被拉拽得失去了平衡,剧烈地来回摇晃。他的双脚在楼梯上打滑,脸上的愤怒变成了惊慌。

    罗杰单纯地出于本能,向前冲过去。那个水手最终张开双臂保护自己,罗杰像抓橄榄球那样抓住了那个孩子。那个水手和那个女人像交缠着的情人那样,向后掉进了深渊般的舱口里。下面传来撞击声,以及更多人的尖叫声,紧接着又是突如其来的短暂寂静。然后下面的人们又尖叫起来,他周围的人们也嘁嘁喳喳地吵起来。

    罗杰让孩子站直,窘迫地轻轻拍他,试着让他停止抽泣。他的双臂柔软得很奇怪,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浑身发烫。有光线从罗杰身上闪过,那是水手长提起灯笼,反感地观察那个孩子。

    “希望你长过痘,麦肯锡。”他说道。

    是小吉尔伯特,眼睛疼痛的那个小男生,但是才过两天,他就变得差点让罗杰没认出来了。他变得非常瘦,圆圆的脸庞瘦得都能看到头骨了。原本那种沾着污渍的白皮肤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化脓的小脓疱,密密麻麻的,让那双眼睛在耷拉着的脑袋上看上去就像两条细线。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有几双手把那个发烧的小男生从他怀里拉走了。他还没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左舷那边又传来了扑通的一声。

    他本能地朝栏杆那边冲过去,却徒劳无功。他震惊地将双手握成拳头,但是身后的舱口里又传来咆哮声,他于是又转身回来。

    乘客们从这次袭击的惊讶中缓过来。一波男人冲上楼梯,手里拿着能够找得到的东西当武器,攻击站在上面的那些水手,十分疯狂地冲向他们。

    有人猛撞罗杰,将他撞倒。他朝旁边翻滚,躲开了一根插到脑袋旁边甲板上的凳子腿。他翻身用膝盖和双手爬着,被人踢在肋骨上。他向后躲避,被人推搡,在有些东西的阻挡下吃力地向后退。他抓住瞬间的机会,茫然地扑向一双腿,不知道自己打的是船员还是乘客,只想奋斗出空间,让自己能够站起来,能够呼吸。

    恶心的臭味从船舱里冒出来,那是一种带着甜味的腐烂气味,覆盖着平时那种刺鼻的体臭和污水臭。灯笼在风中摇晃,光影将那个场面划分成碎片,这里可以看到一张睁大眼睛喊叫的脸庞,那里可以看到一只扬起的手臂,或者一只赤裸的脚,它们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立即被手肘、刀、顶撞的膝盖取代。这让整个甲板看上去像是挤满了被肢解的身体。

    场面太混乱,让罗杰感觉自己像是被肢解了一样,他低头看了看,感受到左臂上的麻木,觉得它或许已经被撞掉。但是它还在,然后他本能地将它抬起来,挡掉一次看不见的击打,骨头都被打得发疼了。

    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他用力挣脱,迅速转身,用手肘狠狠地撞击那个人的肋骨,然后再次挥动手肘,却什么也没有打中。他发现自己暂时身处打斗之外,于是猛烈地呼吸。两个人影蹲到了他的面前,蹲在栏杆的阴影里。他摇头让他们冷静,但是较高的那个人站起来,朝他扑了过来。

    他被撞得向后趔趄,然后紧紧抓住攻击他的那个人。他们撞到前桅,一起摔倒,然后在甲板翻滚,盲目地用尽全力捶打对方。环境十分嘈杂,大家都忙着殴打,罗杰丝毫不关心自己听到的那些喘息着的话语。

    然后一只穿靴子的脚接连踢了他两下,他松开了对手,两个水手将他们踢分开了。有人抓住另外那个人,将他拉了起来。水手长举高灯笼,光线照过来,罗杰看到了那个金发高个乘客的面容——那是莫拉格·麦肯锡的丈夫,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狂怒。

    麦肯锡鼻青脸肿——罗杰伸手擦脸,感觉到嘴唇已经被打破,才发现他自己也很惨——但是皮肤上没有脓疱。

    “很好。”哈钦森简短地说道,然后麦肯锡被粗野地朝舱口推去。

    几个船员粗暴地把罗杰拉起来,然后留他在那里摇晃和恍惚,不再理他,去完成他们自己的工作了。乘客的抵抗很短暂,尽管绝望且暴怒,但是他们在船舱里待了六个星期,再加上生病和饥饿,所以战斗力不足。较强壮的乘客都被棍棒打到屈服,较弱的也被镇压回去,而那些长痘的……

    罗杰在栏杆旁边往外看,水面上的月光显得很宁静。他抓住栏杆呕吐,干呕到没有东西出来,鼻子和喉咙里火烫。下面的海水漆黑,空无一物。

    刚才的搏斗让他筋疲力尽,浑身颤抖。他慢慢地穿过甲板,从那些水手旁边走过。他们都沉默不语,但是在被封住的前舱里,有个尖细的哭号声不断地传来,不停下来呼吸,也不休息。

    他走回水手宿舍,差点在楼梯上摔倒,然后爬上吊床,无视所有的问题,用毯子裹着脑袋,试图隔绝那个哭号声,隔绝所有东西。

    但是埋在那张令人窒息的羊毛毯里并不能让他遗忘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掀开毯子,心脏剧烈地跳动,胸腔里有种特别强烈的淹没感,让他大口大口地不停吸气,直到感觉眩晕。他继续深呼吸,似乎他必须替那些无法呼吸的人呼吸一样。

    刚才他在栏杆上剧烈呕吐,哈钦森从他身边经过,带着生硬的同情口吻对他说:“那样做是为了大家好,小伙。水疱会像野火一般扩散,我们要是不处理生病的人,那个船舱里没人能活着上岸。”

    比起因为水疱和发烧而慢慢死去,那样做会更好吗?对于那些被抛在后面的人来说不是,那个持续不断的哭号声,撕破沉寂,洞穿木头和心脏。

    他脑海里闪现出散乱的图像,看不见的闪光灯泡照出零散的场景——那个水手掉进船舱里时的扭曲面容;那个小男孩半张开的嘴巴,里面长满水疱;站在高处看下面搏斗的博内,一副堕落天使的面容;以及饥饿的黑色海水,在月光下空无一物。

    有东西从船的旁边滑过,轻轻地撞击了船身。罗杰翻身蜷缩成颤抖的一团,未注意到船舱里的湿热,以及旁边那个男人在睡梦中的抱怨。不是的,海里并非空无一物。他听水手说过,鲨鱼从来不睡觉。

    “噢,上帝啊,”他出声地说道,“噢,上帝啊!”他现在应该为逝者祈祷,但是他做不到。

    他再次翻身,来回扭动,想要逃脱。他在徒然无效的祈祷词的回响中找到了回忆——在那不计后果的短暂暴乱中,不合时宜地听到那些喘息的狂乱话语。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那个金发男人当时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放过她!

    他伸直身体,僵硬地躺着,浸泡在冷汗当中。

    阴影里的那两个人影,以及二十英尺以外那个敞开着的货舱入口。

    “噢,上帝啊。”他再次说道,但是这次他是在祈祷。

    ****

    第二天换班时,罗杰才趁机下到了船舱里。他没有避人耳目,通过观察其他船员,他很快就学会了在严密看守的船舱里,没有什么比鬼鬼祟祟的表现能更快吸引注意力。

    如果有人询问,他就会说他听到这里面有碰撞的声音,觉得可能是货物松动。而且,这与事实也相差不远。

    他是用双手吊着舱门下去的,不把梯子放下去,那么他被跟踪的可能性就更小。他跳进黑暗里,重重地落到地上,骨头都被震动了。下面的人应该都听得到他的动静——照此看来,如果有人跟踪下来,他也听得见。

    他利用片刻时间从落地的震颤中缓过来,然后开始谨慎地穿过那些堆叠在昏暗中隐约可见的巨大货物。所有东西的边缘似乎都模糊不清。他心想,这不仅是因为光线昏暗。船舱里的东西全都在特别轻微地震动,跟随着下面船身的颤抖在轰轰作响。如果仔细听,他就能听到,那是船舶的最低音调。

    他穿过成排木箱中间的狭窄过道,经过那些鼓起来的密密麻麻的水桶。他呼吸里面的空气。空气中充满了潮湿木头的气味,这种气味上面覆盖着轻微的茶香。里面有沙沙声和嘎吱声,有各种奇怪的噪声,但是没有人类存在的任何迹象。不过,他还是能肯定这里有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老兄?他心想。要是统舱里的某个乘客在这里避难呢?要是有人藏在这里,而且患天花的可能性很大呢?罗杰没法帮助他们——那又何必去看呢?

    答案是他不能去看。他没有责备自己无法拯救那些患天花的乘客,无论如何都没有什么能够帮助到他们,而且或许在海水中被很快地淹死,其实并不比长时间受天花折磨更糟糕。他愿意相信这点。

    但是他昨晚没有睡觉,那些事情让他惊恐万分,特别无助,所以无法入眠。无论他现在有没有办法,他都必须做点什么。他必须去看看。

    有什么小东西在货舱的阴影深处移动。老鼠,他心想。然后条件反射般地转身踩它,他的这个动作救了他——一个重物从他脑袋旁边呼啸而过,扑通一声落进下面的底舱污水里。

    他低下头,朝有动静的那个方向猛冲过去,耸肩应对预料之中的撞击。没有地方逃跑,藏身的地方也不多。他又看到了那个东西,然后猛冲过去,抓到了布料。他用力撕扯,抓到了肌肤。他和那个东西在黑暗中快速地扭打,他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然后发现自己抓着莫拉格·麦肯锡那骨瘦嶙峋的手腕,紧紧将她的身体压在舱壁上。

    “搞什么鬼?”她踢踹他,试着咬他,但是他没有理会。他紧紧抓住她的脖子,将她从阴影里拖了出来,拉到昏暗的棕色光线中:“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放手!请放开我!求你了,先生……”她没法用蛮力挣脱——她或许只有他的一半重——于是只好乞求,绝望而低声地说出一连串话,“看在你自己母亲的分儿上,先生!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让他们杀死他,求求你!”

    “我谁都不会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说话!”他说道,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她。

    从锚链后面最黑暗的阴影中,传出一个烦躁婴儿的尖细哭号。她轻微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发狂似的看着罗杰。

    “他们会听见他的!上帝啊,先生,让我去抱孩子!”她特别绝望,成功地从罗杰手里挣脱,然后朝那个哭号声跑去,翻过生锈的巨大锚链,对污物不管不顾。

    罗杰慢慢地跟过去,她没法逃跑——没地方可以逃跑。他在特别黑暗的地方找到了他们,他们蹲靠在船只的一个支架上,船身的框架就是由这些有角度的巨大木料构成的。在粗糙的船身和那堆巨大的锚链之间,只有差不多一英尺宽的空地。在那种地府般的黑暗中,她看上去只是个更暗的黑影。

    “我不会伤害你们。”他轻声说道。那个黑影似乎向后退缩,远离了他,但是她并没有回答。

    他的双眼在慢慢适应黑暗。即使是在这后面,也有微弱的光线从远处的舱口渗透过来。他看到一块白色——她裸露着乳房,在给孩子喂奶。他能够听到孩子吃奶时发出的微弱吸吮声。

    “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尽管他其实很清楚。他的胃部紧紧揪成一团,而且这不仅仅是因为舱底污水的恶臭。他蹲到她旁边,那个狭小的空间刚好能够容得下他。

    “我藏在这下面啊!”她凶狠地说,“你肯定也看得出来吧?”

    “孩子生病了吗?”

    “没有!”她弓背抱着孩子,挪动身子,尽可能地远离他。

    “那么……”

    “只是长小水疱!小孩都会长,我母亲这样说过!”他听得出来,她虽然狂怒地否定,但还是很恐惧。

    “你确定吗?”他尽可能温柔地说道。他试探性地朝她抱着的那个黑影伸出手去。

    她笨拙地用单手攻击他。他感觉到疼痛,发出咝咝声,迅速把手缩了回来。

    “上帝啊!你扎我!”

    “别过来!我丈夫的匕首在我这里,”她警告道,“我不会让你带走孩子的,我会先杀死你,我发誓!”

    他相信她会那样做。他把手伸到嘴上,能够尝到自己的血液,又甜又咸。他的手上只是刮伤,但是他相信她会那样做。她会杀死他——否则她自己就会死,如果发现她扎的是其他船员,她死的可能性就要大很多。

    但是不会,他心想。她仍然值钱。博内不会杀死她,他只会把她拖到甲板上,逼她看着孩子从她怀里被抢走扔进大海。他回忆起尾随船只的那些黑影,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不会带走他。但是如果是天花……”

    “不是!我向上帝发誓不是!”一只小手从阴影中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衣袖,“真的像我跟你所说的那样,只是奶疹。我见过的,兄弟,我见过上百次!我是九个姊妹里最大的,我很清楚孩子是生病,还是在长牙齿!”

    他犹豫了,然后突然下定决心。如果她判断错误,孩子患了天花,那么她自己也可能已经感染了,而把她送回船舱里只会传播疾病。如果她判断正确——他和她都知道这并不重要,不管是什么皮疹,只要被人看见,那么孩子就死定了。

    他能够感觉到她在颤抖,快要歇斯底里了。他想要伸手去抚慰她,但是想想还是作罢了。她不会信任他,这也难怪。

    “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他低声说道。她没有说话,显然是不相信他。

    “你得吃东西,不是吗?还得喝水。不喝水的话很快就没奶了,那样孩子怎么办?”

    他能够听到她的呼吸,很不顺畅,嗓子里有痰。她生病了,但是不一定是天花。船舱里的乘客全都又咳又喘——湿气早就钻进了他们的肺里。

    “让我看看他。”

    “不!”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恐惧得就像被逼入绝路的老鼠。她的嘴唇稍微张开,露出细小的白色牙齿。

    “我发誓不会把他带走,但是我得看看他。”

    “你以什么发誓?”

    他在回忆中搜寻适合的凯尔特人誓词,但是放弃了努力,把想到的话说了出来。

    “以我妻子的生命发誓,以我还未出生的孩子的脑袋发誓。”

    他能够感觉到她的疑虑,然后她身上的紧张稍微缓和了,逐渐放松下来,动了动顶着他腿的膝盖。附近的锚链里发出偷偷摸摸的窸窣声,这次真的是老鼠。

    “我不能把他扔在这里去偷食物。”他看见她隐约朝声响传来的那个方向偏了偏头,“它们会把他活活咬死,它们已经在我睡觉时咬过我了,那些龌龊的老鼠。”

    他伸出双手,始终注意着上方甲板上的种种声音。不太可能有人下来这里,但是上面的水手多久才会发现他不在呢?

    她仍然在犹豫,但最终还是把手指伸到乳房上,将孩子的嘴巴从乳头上拉开,发出微弱的砰声。孩子发出低弱的抗议声,稍微扭动了下身体,被罗杰接了过去。

    他抱孩子的次数并不多,抱着那个肮脏的小东西的感觉让人震惊——沉寂却又活泼,柔软却又结实。

    “注意他的头!”

    “没问题。”他用手掌小心地捧着那个温暖的圆脑袋,蹲着向后走了一两步,把孩子的脸露到昏暗的灯光里。

    孩子的脸颊上有发红的水疱,水疱顶端是白色的——在罗杰看来,它们就特别像天花,然后他双手的手掌里感觉到一阵惊恐的战栗。

    他眯眼观察孩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襁褓,无视孩子母亲的嘘声抗议。他伸手到孩子的衣服下面,最先感觉到了胖嘟嘟的双腿中间的湿软尿布,然后是胸上和肚子上的丝滑肌肤。

    这个小男生看上去病得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双眼清澈,没有黏液。他尽管像是在发烧,但并不是他昨晚感觉到的那种灼热。孩子确实是在哭嚷和扭动,但是他那细小双腿的踢踹里有着烦躁不安的力量,不像是濒死孩子的那种无力抽搐。

    克莱尔曾经说过,年龄小的孩子死得很快,而且在没有抵抗的药时,不知道疾病传播有多快。昨晚过后,他就知道了一些。

    “没事,”他最终低声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没事。”他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她的胳膊放松下来——她本来已经握好了匕首。

    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还回去,既感觉宽慰,又感觉不情愿。他还有些害怕地意识到了他所承担下来的那种责任。

    莫拉格正在低声地哄孩子,把他搂到乳房上面,匆匆地将他重新裹住。

    “乖杰米,真乖。嘘,小乖乖,别哭了,不会有事的。妈妈在这里呢。”

    “多久?”罗杰低声说道,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如果是奶疹的话,会持续多久?”

    “或许四天,或许五天,”她低声回答道,“但是,或许再过两天,疹子就会变少。大家都可以看出来不是天花,那样我就可以出去了。”

    两天。如果是天花,孩子会在两天内死去;如果不是,那么他或许能够挺过去,她也可以挺过去。

    “你能那么久不睡觉吗?那些老鼠……”

    “能,我能。”她激烈地说道,“我能做必须做的事情。那你会帮我吗?”

    他深呼吸,不理会那种恶臭。

    “是的,我会。”他站起来,把手递给她。在片刻的迟疑过后,她拉住了他的手,也站了起来。她身材矮小,刚好和他肩膀一样高。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就像握小孩的手一样——在阴影中,她看上去就像抱着洋娃娃的小女孩。

    “你多大了?”他突然问道。

    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惊讶闪光,然后看到了她说话时短暂露出的牙齿。

    “昨天我二十二岁,”她干巴巴地说道,“今天我或许一百岁了。”

    她把那只潮湿的小手从罗杰手里抽出来,然后重新融入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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