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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波曼兹的故事

碎嘴:
茉莉的尖叫声几乎震碎窗户,激荡门板。“波曼兹!你给我下来!现在就给我下来,听见没?”
波曼兹叹了口气。居然连五分钟的清静都不给。结婚究竟是为了什么?所有的男人,为什么非结婚不可?到头来,你的余生步履维艰,对别人俯首听命,自己想做的事情却一件都做不了。
“波曼兹!”
“这就来,见鬼!这女人要不是我在旁边拉她的手,甚至连擤鼻涕都不会。”他轻声又抱怨了一句。他习惯了这种低声下气。毕竟,他有情绪须要发泄,须要保持克制。就这样,他妥协了,一如既往。
他步履沉重地走下楼梯,每一次迈步,都像是恼怒生气。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自嘲:你知道的,岁数越大,越会看什么都看不顺眼。
“你想怎么着呢?你人在哪儿呢?”
“店子里头。”她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他觉得是一种压抑的兴奋,于是小心翼翼地进到店里。
“惊喜!”
他的世界一下子敞亮起来。牢骚之情一扫而空。“小斯!”他急匆匆地将儿子一拥入怀,用力之猛甚至都快弄疼他了。“你这就过来啦?还以为下星期才能见上你呢!”
“我提前动身了。爹,你越来越敦实了。”斯坦西尔张开双臂,将茉莉也纳入进两人的拥抱。
“还记得你母亲的手艺吗?那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们三餐不愁。托卡也……”他似乎瞥眼看到了一个丑陋猥琐的暗影。“你过得怎么样?后退一步。让我好好瞧瞧。和当初离开时一个样,还像个男孩。”
茉莉接过话茬。“你就没发现他越长越帅了?都这么高了,身子也很健康。衣服还这么漂亮。”说完又一脸关切,“你没有掺和进旁门左道吧?”
“妈妈!我一个初级讲师,能有多大能耐?”他和父亲对视了一眼,笑了一笑,似乎在说“妈妈还是老样子”。
斯坦西尔比父亲高四英寸,正值二十来岁的年纪,身体透着一股与其职业不相匹配的健美。波曼兹心想,他儿子更像一个冒险家,而不是一个潜在的大学教师。当然,时过境迁了,距离他自己的那段大学时光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也许现在的标准已经变了。
他又想起那些欢声笑语、那些戏谑玩笑,想起他曾有整个无眠的夜晚,为了万物之理而严肃认真地论辩不休,还曾让这个小顽童咬过一口。过去那个才思敏捷、年轻狡猾的波曼兹哪儿去了?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心灵守卫默不作声地在他脑后挖了一个坟墓,将他填了进去,于是他便躺在里头白日做梦,渐渐蜕变成为一个秃头谢顶、下巴垂肉、大腹便便的老者……他们偷走了我们的过去,让我们不复年轻,但是我们的孩子……
“好了,快说说。讲一讲你的学习。”不要再顾影自怜了,波曼兹,你这个老傻瓜。“整整四年,你寄信过来,就写些洗熨衣服啦,在海豚湾参加辩论会的情形。海豚湾大概在木桨城附近吧。在我死之前,真想看一看海。我还从没看过呢。”老傻瓜。难不成白日做梦就是你最大的本事啦?如果你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青春还未凋零,你看他们会不会笑话你?
“他老了,脑袋瓜又不正常了。”茉莉抱怨。
“你说谁老了?”波曼兹厉声打断。
“爹。妈。别吵了。我才刚回来呢。”
波曼兹忍气吞声。“他说的对。和平。停火。休战。你是裁判,小斯。两匹像我们这样老掉牙的战马听凭发落。”
茉莉说道:“你还没下楼的时候,小斯答应说要告诉我一个惊喜。”
“嗯哼?”波曼兹问。
“我订婚了。就要娶老婆了。”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他可是我的儿子,我的心肝宝贝。上个星期,我还在帮他换尿布……时间,你这不能用语言形容的刺客,我感觉到了你冰凉的呼吸。我听见你那包铁的马蹄声……
“哼。年轻的傻瓜。不好意思。跟我们说说她,反正其他的你也不会跟我们说。”
“那都怪我插不进嘴。”
“波曼兹,你安静些。现在说吧,小斯。”
“也许你们也知道个大概。是托卡的妹妹,葛罗莉。”
波曼兹的肚子仿佛一下子垂到了脚底。托卡的妹妹……托卡,那个疑似召亡师。
“你又怎么啦,老爹?”
“托卡的妹妹,呃?对他们家,你都了解多少?”
“他们又出什么问题了?”
“我又没说有问题。我只是问,你了解他们多少?”
“别的不论,足够让我知道,我非葛罗莉不娶,也足够让我明白,托卡是我的挚友。”
“那如果他们是召亡师呢?”
门店里霎时间一片死寂。波曼兹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斯坦西尔也毫无惧色地对视父亲。有两次,他想做出回应,但都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空气中凝聚着千钧一发的紧张气氛。“老爹……”
“贝桑是这么想的。守卫也在监视托卡。如今也算我一个。彗星即将重现,小斯。第十次凌空。贝桑嗅到了召亡师的阴谋气息。他可是宁错杀、不放过。你和托卡扯上关系注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斯坦西尔从齿间吸了口唾沫,接着叹息一声。“也许打从一开始,回到家里就是一个错误。不是躲着贝桑,就是和你们争吵不休,我在这里纯粹浪费时间。”
“不,小斯,”茉莉宽言道,“你父亲不会挑事儿的。老波,你可别想挑起争吵。也不准你有这个念头。”
“哼。”我的儿子居然和一个召亡师订了婚?波曼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对自己严加痛斥。当初是不是自己一股脑地下了定论?全凭贝桑的一面之词?“儿子,对不起。都怪他盛气凌人。”他瞟了一眼茉莉。贝桑并非唯一一个对他咄咄逼人的老冤家。
“谢谢你,老爹。你的研究进展如何?”
茉莉一听就没好气地嘟囔起来。波曼兹说道:“咱们这番对话真叫个疯狂。全都在问问题,却没有人回答。”
“给些钱给我,老波。”茉莉说道。
“为什么?”
“在你开始说自己那个宏伟计划之前,你们两个怕是连招呼都不会打。所以,我还是先去市场买些东西回来的好。”
波曼兹按兵不动。她今天一反常态,竟然没有口无遮拦地说些什么女人命苦的傻话。于是,他也就耸耸肩,零零星星撒了些硬币到她手上。“我们上楼去,小斯。”
“她变得温柔了。”斯坦西尔边说边进了阁楼。
“我可没看出来。”
“你也变了。但这房子还是老样子。”
波曼兹点亮了盏灯。“还是以前那样拥挤。”他承认,然后抄起那支藏起来的长矛,“是该弄个新的了。这玩意儿都用旧了。”说完,便在小桌上展开了地图。
“进展不大啊,老爹。”
“等甩掉贝桑以后,”他点了点第七座坟墓,“这里,唯一一道障碍。”
“老爹,只能选那一条路吗?顶上两座墓就弄不出来由吗?或者搞清楚其中一座也行。这样你就有五成的把握猜准其他两座。”
“我从不猜测。这可不是打扑克。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斯坦西尔抽了条凳子过来,两眼盯着地图不放。他用手敲打着桌面。波曼兹也坐立难安。
一星期过去了。一家子适应了新的节奏,即便在茔长的监视步步紧逼下,也能够泰然处之了。
波曼兹正在清理一个从泰勒奎尔遗迹里挖来的武器。名副其实的无主宝藏。发掘地是一个万人冢,里头的武器盔甲几乎全部保存完好。斯坦西尔进到店里。波曼兹抬头看了看。“夜里情况如何?”
“还不赖。他打消了念头。只到附近溜达过一次。”
“门福还是贝桑?”
“门福。贝桑来了六次。”
他们二人轮岗换班。对外说是要提防门福。
实际上,波曼兹是想在彗星重现以前,先把贝桑累垮。可惜不奏效。
“你妈妈准备好了早餐。”波曼兹开始整理行头。
“等一等,老爹。我和你一块儿去。”
“你需要休息。”
“没关系的。我还想去挖掘来着。”
“那好。”这男孩有心事。也许到了时候,他会自己说出来。
父子关系如此融洽,还属首次。孩子上大学之前,两人的关系充满对峙,通常是小斯处于守势……四年过去,他有所成长,可心里还是像个男孩。还没有准备好像两个男人面对面那样和父亲坦诚相见。波曼兹也没有老到会忘记,小斯是他长不大的小孩。有时看来,这些成长遥遥无期。某天,孩子成为人父,回首看着自己的孩子,不知所以然。
波曼兹又开始清理手杖上的雪花,暗下自嘲,翻来覆去地回味父子关系。这可不像你,你个老傻瓜。
“嘿,老爹,”小斯从厨房里呼喊,“差点儿忘了。昨天晚上我观测到彗星了。”
波曼兹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彗星!不可能。还不到时候。他还没有准备好。
“你个小家伙,准是你神经过敏了。”波曼兹啐了一口。
他和斯坦西尔跪伏在灌木丛里,静悄悄地看着门福从他们的发掘地里扔东西出来。
“老子恨不得打断他的腿。”
“再等一等。我先包抄到另一头,这样他就跑不掉了。”
波曼兹不屑。“我看犯不着。”
“犯得着的,老爹。以防万一。”
“那好吧。”波曼兹瞧见门福龟爬出来,张目四顾,丑陋的小脑袋探头探脑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紧张不安的鸽子。
眼看他又缩回到发掘地里。波曼兹摸了上去,距离之近,甚至能听见那小贼自言自语。
“噢,妙啊。妙啊。石器宝藏。石器宝藏。那个胖猴子可配不上这些宝藏。他只配一辈子去拍贝桑的马屁。老匹夫。”
“胖猴子?你这是自找的。”波曼兹甩开自己的行囊和工具,紧紧攥起铁锹。
门福从坑里爬了上来,双臂满满地捧着赃物。一看到波曼兹,他的双眼瞪得老大,嘴巴也开始不听使唤。
波曼兹情绪激动。“老波,这回可不要手下留情……”
波曼兹大手一挥。门福躲闪不及,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登时一声闷响,吓得把赃物丢了个干净,张牙舞爪地跌撞进坑里。又仓皇向远端爬去,像只受伤的野猪一般哀号尖叫。波曼兹踉跄着跟在后头,又准又狠地打了他后背一下。门福慌张逃窜,波曼兹紧追不舍,手里的铁锹高高扬起,高声怒喝:“给我站住,你个婊子养的小贼!有种像个男人一样,敢作敢当。”
他最后一次将铁锹猛挥过去。可惜打偏了。动作幅度之大,让他自己也打了个趔趄,滑倒在地,立马又跳站起来,继续手握复仇的铁锹,义愤填膺地穷追猛赶。
斯坦西尔瞅准时机,整个人饿虎扑食般蹿了过来。谁知那做贼的,压低脑袋,硬着头皮闯了过去。后头的波曼兹躲闪不及,和斯坦西尔撞了个满怀。父子俩双双动弹不得。
波曼兹喘着粗气。“搞什么玩意儿?他都跑了。”他无可奈何,在地上四仰八叉,上气不接下气。斯坦西尔忍不住笑了。
“啥玩意儿这么好笑?”
“他的表情。”
波曼兹也窃笑不已。“你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嘛。”二人哄笑成一团。最后,波曼兹喘了口气。“我得把铁锹找回来。”
斯坦西尔扶着父亲站了起来。“老爹,我真希望你能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
“还好我看不到。刚才那下没害我中风就算运气好的了。”说完又发出一阵痴笑。
“你没事吧,老爹?”
“没事。就是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儿喘不过气。噢,噢,我的天哪。我一坐下去就起不来身了。”
“我们去挖坑吧。兴许你会感觉好受一点儿。铁锹就落在附近了,对吧?”
“在那儿呢。”
波曼兹一整个上午时不时就忍不住痴笑。一想起门福手脚并用、仓皇鼠窜的样子,他就不禁笑个不停。
“老爹?”斯坦西尔在坑的远端埋头苦干。“瞧这儿。你靠得那么近,他都没注意到,也许这里就是原因。”
波曼兹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看着斯坦西尔细细将尘土拂去,原来是一副保存十分完好的胸铠,黑亮似乌木,中央有一银制华饰。“嗯。”波曼兹把脑袋往外头探了出去。“附近没人。这半人半兽的图案……应该是化身。”
“是他领导了泰勒奎尔。”
“但不应该埋葬在这里才对。”
“可这就是他的铠甲,老爹。”
“我知道,见鬼。”他像是一只警觉的土拨鼠一样又探出头来。没有看见其他人。“坐下来歇歇,保持警戒。我来把它挖出来。”
“还是你坐着吧,老爹。”
“你都守了一个晚上了。”
“可我比你年轻多了啊。”
“我身子骨好得很,谢谢你的好意。”
“天空是什么颜色的,老爹?”
“蓝色。你怎么问这种……”
“哈利路亚。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你呀,就是一头最倔最犟的老山羊……”
“斯坦西尔!”
“对不起,老爹。我们轮班好了。用掷硬币的方法,决定谁第一个来。”
波曼兹输了。他背靠着行囊坐下休息。“看这架势,非得把这坑向四周扩宽些才行。这么一股脑往下头挖,头一遭大雨就会弄塌方了去。”
“还真是。泥巴太多了。该想想怎么弄个排水渠。嘿,老爹,这铠甲里头没有尸首。余下的部位似乎也没有。”斯坦西尔找出个臂铠,又挖出一部分护胫甲。
“是吗?我真不忍心把这副铠甲拱手上交。”
“拱手上交?为啥?托卡能拿它大赚一笔。”
“也许吧。可你想过咱们的门福伙计儿没有?要是他也看见了这玩意儿,该怎么办?他肯定会嫉妒得发狂,给贝桑通风报信。贝桑我们可惹不起。所以这东西我们不能拿。”
“还有可能就是他故意埋在这里的。”
“你说啥?”
“本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铠甲里头也没有尸首。土壤还是松的。”
波曼兹哼了一声。嫁祸于人的把戏,贝桑是做得出手的。“把里头的东西原样放好。我这就去找他。”

 
“这苦瓜脸的老匹夫,”斯坦西尔望着贝桑远去的背影,低声发着牢骚,“我敢打赌,就是他故意埋在这里的。”
“没必要说他坏话。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波曼兹又背靠行囊,原地休息。
“你做什么呢?”
“打个盹儿。我可不想再干下去了。”他浑身疼痛。这一上午,真够磨人的。
“应该趁着天气好,赶紧挖些好宝贝出来。”
“那你挖呗。”
“老爹……”斯坦西尔转移了话题,“你和老妈怎么就变得争吵不断了?”
波曼兹听任自己的思绪漂移流转。难以启齿的真相。也许小斯不愿追忆往昔的美好岁月。“我猜是人心变化,而我们又不愿面对吧。”他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你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一个女人,她魅力四射、神秘莫测,又惊为天人,就像赞颂的诗篇一样。然后,你们彼此相知。从前的激情慢慢逝去,被一种舒适感代替。接着,甚至连这层舒适感也逐渐褪色。她变得臃肿、人老珠黄、双鬓泛白,让你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你回想起第一次见面,那个表面含羞、内心却千万波澜的女子,和她忘我地天南地北胡聊瞎扯,直到她的父亲出现,威胁着要把你的屁股踢开花。于是,你开始讨厌眼前这个陌生人,久而久之就大打出手。我猜你妈妈那边也是一样。内心里,我依旧以为自己二十岁。小斯。只有在我路过穿衣镜,或者身体不听使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也成了个糟老头子。对自己大腹便便、静脉曲张、不是谢顶就是两鬓斑白的样子,我选择视而不见。可她却要学会忍受。每次一照镜子,我自己都会吓一跳。我禁不住纳闷,是谁占据了我的外表。他这番样子就如同一头令人作呕的老山羊,和我二十岁时经常嘲笑的那副模样别无二致。他把我吓坏了,小斯。他看上去,就如同一个垂死的人。我被困在他的身体里头,我可不打算就这么上路啊!”
斯坦西尔坐下身。他的父亲还未如此坦陈心迹过。“那就非这样不可吗?”
也许不是,可事实往往与之相左……“小斯,你是不是想到了葛罗莉?我不知道。不过,你无法逃避生老病死,无法逃避人情世故。”
“也许两者并非不可改变。如果我们这次一举成功……”
“别跟我说什么‘也许’,小斯。三十年了,我一直生活在这样或那样的‘也许’里头。”溃疡又在发作。“也许贝桑是对的。只是理由不对而已。”
“爹!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呢?为了这一切,你可是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啊。”
“这么和你说吧,小斯,我害怕了。追逐梦想是一码事。追及梦想却是另一码事了。最后,你依旧不能得偿所愿。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灾难即将降临。那个梦想,命中注定,已经胎死腹中。”
斯坦西尔脸上闪过无数种表情。“可是你必须……”
“除了老老实实做我的古董商生意以外,我别无他想。你妈妈和我没几年光景了。这次挖掘的成果足够为我们养老了。”
“可如果你继续下去,说不定就能延年益寿,还有数不尽的……”
“我害怕了,小斯。不管最后是哪种结局,我都害怕了。等你老了,就明白了。世事无常。”
“爹……”
“我的意思是,哀莫大于心死。曾经最漫无边际却又信以为真、催动我前进的梦想已经死了。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对我而言,自欺欺人所带来的欢愉已经作古了。如今,我唯独看得到刽子手满嘴的烂牙。”
斯坦西尔双手并用,攀出了坑洞,拔了根香草,放在嘴里吮吸,张目凝视天穹。“爹,快要娶妈妈进门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麻木。”
斯坦西尔笑了。“好吧,那当你征求她父亲同意的时候呢?在路上的时候呢?”
“恐怕当时我的冷汗都渗到腿上了。可惜你没见过你祖父。那些唬小孩子的怪物故事,起初怕就是照着你祖父的样子给编出来的。”
“会不会跟你现在的感受差不多?”
“差不多。没错。但又不一样。我那会儿要更年轻,心知冒险以后,或许回报不菲。”
“现在不也一样吗?难道这次的回报不更大吗?”
“风险与收益同在。要么大获全胜,要么一败涂地。”
“知道吗?你这种表现就是人们经常说的自信心危机。就这么简单。过不几天,你又会嚷嚷着要过来了。”
那天夜晚,等斯坦西尔出门以后,波曼兹找来茉莉。
“咱们生了个聪明的小伙子。我们今天交流了一番。坦诚交流,这还是第一次哩。他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为啥?难不成他不是你亲生的啦?”
深夜,那个噩梦和以往相比,来得更加汹涌,也更加迅猛,害得波曼兹两次惊醒过来,索性放弃了睡眠。他走到门前台阶,坐下身,静静看着月光发呆。夜色如银,甚至能望见脏兮兮的街道上各式建筑的轮廓。
此番场景,让他想起了某个城镇,回忆起木桨城的繁华岁月。那里人声鼎沸,聚集着永恒守卫、像他这样的古董商人、少数靠服侍他人来讨生活的劳工,以及络绎不绝的朝圣者。可即便帝王时期的古物让人趋之若鹜,这里的人气也不可同日而语。大坟茔声名狼藉,外人自然嗤之以鼻。
他听到了脚步声。一个黑影慢慢靠近。“老波?”
“贝桑?”
“嗯。”茔长在波曼兹身下的一层台阶上,坐了过来。“你干啥呢?”
“睡不踏实。心里一直想啊,既然自封的召亡师再没有来过,可这大坟茔为什么还是老样子,破败颓圮?你呢?不会这么晚亲自出来巡夜吧?”
“我也是睡不着。都怪那该死的彗星。”
波曼兹目扫星空。
“这儿是看不见的。得绕一大圈。你说得对。没人知道我们还在这里啰。不仅是我们,就连埋藏在这地底下的东西也一样。我都搞不清,疏忽或是纯粹的愚蠢,究竟哪个更要命?”
“哦?”有什么东西在折磨茔长。
“老波,他们不是因为我老了,或者不中用了,才调换我的。虽然我自忖两个毛病都占。他们调我走,是因为某个大官的侄子能够取而代之。放逐他们眼里的‘害群之马’。这最伤人了,老波。真的刺痛我了。他们都忘记了,这是个什么地儿。他们不断告诉我,我浪费了自己一整个人生,而我干的活计,任何一个傻瓜哪怕闭着眼睛睡大觉,都能妥善办好。”
“这世界满是傻瓜。”
“恨不得让这些傻瓜统统去死。”
“呃?”
“我说彗星或者召亡师要在这个夏天发动攻势的时候,他们大声哄笑。凡是我相信的,他们统统不予置信。他们打死都不信,那些坟丘下头真有些什么东西,就是不相信那下头的东西还活着。”
“那就带他们过来。让他们来个黄昏后的大坟茔漫步。”
“试过。可他们说,要是我再胡说八道,小心退休金不保。”
“那你也是仁至义尽了。他们脑袋让门夹了。”
“我发了毒誓,老波。当时我严肃认真,现在也是严肃认真。除了这个工作,我一无所有。你至少还有茉莉和小斯。我却跟个僧侣差不多。可现在他们把我弃之如敝屣,就为了让一个毛头小子……”他开始发出奇怪的噪音。
难不成是啜泣?波曼兹心想。眼前这个茔长在啜泣?这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家伙居然会啜泣?他一把搀起贝桑的手肘。“我们去看那彗星去。我还没见过呢。”
贝桑平复了心态。“你还没见过?难以置信。”
“这有啥?我还从没有熬过这么晚的夜呢。都是小斯在守夜。”
“别介意。我刚刚不过是犯了老毛病,神经过敏罢了。可惜了,咱俩真应该干律师的行当。都具备三寸不烂之舌的气质。”
“你还真可能说对了。我就常常在夜里琢磨,我在这里究竟是在干什么?”
“老波,那你都干了些什么呢?”
“想着发家致富。研读古籍,掘开几个有钱人的坟墓,回到木桨城,把我伯父的马车生意买下来。”波曼兹不慌不忙,心里暗想,对于自己编造出来的过去,贝桑究竟买不买账。反正他自己是入戏颇深,有时候,甚至把自己骗人的逸事当作事实,只有细细品味时,才恍然大悟。
“发生什么了?”
“懈怠了。说起来不值一提,就是懈怠了。我终于发现白日做梦和付诸实践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别了。如果只是为了养家糊口,那也犯不着没日没夜地辛苦干活,还能省出些时间游手好闲。”波曼兹一脸苦相。他在真相边缘踟蹰犹豫。他专注研究,实际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逃避竞争。有一点很明显,他没有托卡那种勃勃野心。
“你的人生并非一无是处。也许斯坦西尔还是孩子的时候,你遭遇过一两个揭不开锅的冬天。但我们不都挺过来了吗?四方施援,八方接济,我们也就熬过来了。瞧,在那儿呢。”贝桑向大坟茔的夜空张手一指。
波曼兹气喘吁吁。真和自己梦中所见别无两样。“还真耀眼夺目,对吧?”
“等它再靠近些。几乎能笼罩半片夜空。”
“也很漂亮。”
“要我说,让人为之惊讶。不过也是一种预兆。不祥之兆。老一辈作家声称,直到帝王获释之前,这彗星会一直不断回归。”
“我这大半辈子,都在和这些玩意儿打交道,贝桑,可即便如此,我都觉得传言难以置信。等等!我的确也感觉到大坟茔附近有些不对劲。但我还是很难相信,沉睡了四百余年的生物难道还能复活?”
“老波,也许你真是个老实人。要是果真如此,那就听我一言。等我走了,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带上你的泰勒奎尔宝藏,去木桨城吧。”
“你这话听起来像极了小斯。”
“我是认真的。过不多久,有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毛头小子就要过来接任,地狱之门随即开启。我没开玩笑。趁还来得及,赶紧离开这里。”
“也许你说得对。我是打算回故乡了。可我在那又能做什么呢?木桨城只会让我觉得陌生。如果它真和小斯说的一样,那我一定会茫然无措。见鬼,这里,这里反倒成了我的家。我还真没想到。这阴森可怖的地方,已经是我的家了。”
“我能理解。”
波曼兹仰头看着夜空中银白如刃的彗星。马上……
“外面吵吵个啥呢?谁在外头?”声音从波曼兹家后门传来。“你们给我走开了去,听到了吗?不然我叫守卫来了。”
“是我,茉莉。”
贝桑笑个不停。“还有茔长,夫人。守卫已经在此就位。”
“老波,你搞啥呢?”
“聊天。看星星。”
“恕我告辞,”贝桑说道,“明天再会。”
从他的口气里面,波曼兹就知道,明天注定免不了例行的骚扰。
“保重。”他从露水渐湿的台阶上站起,吹着凉爽的晚风。鸟儿在古树林里千啭不穷,声音哀转寂寥。一只蟋蟀轻快地吱喳鸣叫。潮湿的空气微微拂起他硕果仅存的几根头发。茉莉走出门,在他身旁坐下身来。“我睡不着。”他告诉她。
“我也是。”
“一准是不停地转啊转。”他瞥了一眼彗星,惊诧于一刹那的似曾相识。“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吗?当时我们也像这样,熬着夜,来看这彗星。就像今天晚上。”
她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那天是我们结婚一个月的纪念日。嗯,两个傻孩子,真是两个傻孩子。”
“如今也没变,打从心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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