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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惶悚平原

副团长亲自把我推出门。“老艾回来了,碎嘴。吃些早餐,然后去会议厅报到。”日复一日,他变得越来越讨人厌了。有时候,我甚至后悔在团长死后,把他推上头把交椅。但总算顺遂了团长的愿望。权当是执行团长的遗愿吧。
“马上。”我脱口而出,只是没有发出习惯性的咆哮。什么也没拿,揉了揉纸,无声地自嘲。有多少次,我曾经怀疑过自己,为什么要投票给团长本人?但是,当他想要卸任时,我们却挽留了他。
我的住处根本不像一个医官的小陋室。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之间,摆满了各式古老典籍。其中大多数,在学习了成书语言之后,我都一一拜读过了。有些书和佣兵团一样历史悠久,印证了古老的历史传说。还有一些贵族的族谱,都是从遍布四海的沧桑寺庙和要员办公室里偷来的。其中最罕见,同时也是最引人入胜的,当属记载有帝国潮起潮落的编年史。
这里头又属以泰勒奎尔语写就的史书最为弥足珍贵。作为胜利者一方的白玫瑰信徒,从来手下不留情。在他们所到之处,书籍和城市纷纷付之一炬,妇孺惨遭贩卖,古迹名胜和神龛圣祠都被亵渎。
正因为缺乏材料,想要研究失败者的语言、思想以及历史可说是难于上青天。我手里有好些个公文文件,即便语言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却依然弄得我一头雾水、无从破译。
我多么期望渡鸦还在团里,而不是寄居于死人之间。他对泰勒奎尔文字很有造诣。这在夫人的亲信圈子之外还非常少见。
地精把脑袋探了进来。“你倒是来还是不来?”
我脑袋往他肩头上一搭,冲他耳朵发出一声哀号,老把戏了,毫无新意。他跟着笑了。“去去去,有种的找你相好的倾诉去。她也许帮得上忙哩。”
“你们这帮家伙啥时候能不提这档子事啊?”老实说来,上一次一厢情愿地写下夫人的罗曼小说,还是十五个年头以前的事儿了。日子甚至比叛军在查姆高塔惨遭灭顶之灾还要早。这帮家伙就是嘴上不饶人。
“绝不,碎嘴。绝不。还有谁和她共度过良宵呢?还有谁和她一起飞毯作伴,活得潇潇洒洒呢?”
我倒恨不得忘掉这段往事。毕竟,昔时往日,留下的更多是恐惧,而非浪漫。
她注意到我罗缕纪存的热忱,于是要求我多多少少能够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问题。当然,她并未吹毛求疵,也没有颐指气使,只是坚持认为,我应当继续实事求是、客观公正。往事仿佛历历在目:当时我还以为她自知失败在所难免,因此迫切想要凭借一场丝毫不受偏见影响的胜利,在世界某处流芳青史。
地精往那摞文档瞟了一眼。“还是不得要领?”
“压根就不觉得有什么要领。不管我怎么破译,都是一无所获。得来的,要么是某人的花销清单,要么是日程表,要么是晋升名单,要么是某个官员写给宫廷朋友的书信。所有这些个玩意儿的时间都太久远了。”
地精蹙眉不语。
“我再继续试试吧。”我记得我们曾经从私语手里抢来了许多文件,那时她还是叛军的一员。这些文件,她视若命根。当时我们的主子——搜魂也认为它们足以动摇帝国之根基。
地精语重心长地品评道:“有时候,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也许你该注意一下将细节串联在一起的部分。”
这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比如在这里出现又在某处复现的人名,也许能够从某人早期的生活中瞥见他(她)的真实面貌。没准是个法子。反正距离下一次彗星出现还有一大把日子。
但我也有自己的顾虑。
宝贝儿还只是个小孩儿,刚刚花信年华。但是年轻的天真烂漫却早已弃她于不顾。艰难岁月在她肩头日积月累。她的身上几乎找不见一丁点儿女人味,今后也绝不可能出落成为大家闺秀。在这荒原上,我们已经度过了两年时光,可没有谁把她当作一个女人看待。
她个子很高,大约五又八英尺。目光如洗,湛蓝空邃,却会在遭遇挫败时,绽放出利剑般的光芒。金发如灿,似乎是长期暴露在烈日骄阳下的缘故,又因为时常缺乏打理,披散成若干分流。她不慕虚荣,不追时髦,头发剪得尽量短平。穿衣着装也是一样,看重的是实用。某些第一次拜访的客人总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因为她经常穿得像个小伙子似的。但很快她就会让这些人明白,到了谈正事、动真格的时候,她绝不会有半点含糊。
她肩负的责任是不期而至的,但她受之泰然,展现出了固执的钢铁决心。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她的智慧在同龄人之中简直出类拔萃。这都仰仗渡鸦教导有方。
到场以后,我见她正踌躇踱步。会议厅以土为墙,云烟雾罩,即便空无一人,也显得拥挤不堪。里头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味道,像是长时间被一群邋遢鬼糟蹋过一样。从木桨城来的那个老信使在场。摄踪、科勒以及数名外来者也在。团里大多数人都来了。我手指比画了两三下,算是打了招呼。宝贝儿给了我一个兄妹见面一般的拥抱,还向我询问,研究有何进展。
我只好对大伙儿老实交代:“我确信,咱们在云雾森林里找到的文献遗失了一部分。我甚至摸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线索。掌握到的信息全都太古老了。”
宝贝儿的样貌实属平常。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但你仍然能够从中看出她的性格、她的意志,感知到这个女人坚不可摧。反正刀山火海她都已经司空见惯了。还是个孩子时,她历经磨难却不为所动,现在更是如此。
她并不满意,叹息道:“恐怕时间来不及了。”
我有些走神。幻想着能从摄踪和其他西方来客那儿找到灵感。凭着直觉,我对摄踪不以为然,却又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总想找到些蛛丝马迹,来尽量维持我这份无动于衷。
徒劳。
这没什么意外可言。我们的组织结构让那些对我们持同情态度的人彼此孤立无援。
宝贝儿接着想听地精和独眼报告。地精用上了自己最尖刻的声音:“我们听到的消息全是真的。他们在不断补充兵力。科勒掌握的情况更多。对我们来说,任务已经失败。他们早有防范。在荒原上跟屁虫般地穷追不舍。我们能平安脱身全凭运气。不过也并不是没有获得帮助。”
巨石和它们那群怪异的伙伴站在我们一边。至少表面上如此。有时我也会犯嘀咕。因为它们的行为实在不可预测。时而出手相助,时而作壁上观,全凭它们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
宝贝儿并不想深究袭击失败的细节。她示意科勒接着说下去。于是他说道:“荒原上的各方都在聚集人马。听候劫将发号施令。”
“劫将?”我问道。本来以为只有两个劫将掺和。可听他一说,似乎这一次有好几个劫将都聚齐了。
我不禁不寒而栗。很久以来,一直有个传言,说夫人之所以长时间没有动静,只因为她正在召唤新的劫将。我起初不信。毕竟今非昔比,要想找出嗜血如命、杀人如麻的狠角色,时机还并不成熟。这一点,对比帝王在上古时期擒获的得力爪牙就可洞见一二:搜魂、吊男、夜游神、化身、瘸子等等。这些家伙作恶多端,犯下的滔天罪恶罄竹难书,堪与夫人和帝王媲美。反观如今,却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除了宝贝儿和私语。
科勒腼腆地回答道:“传言是真的,大人。”
他嘴里的大人其实就是指我。因为我无比接近他们心中那个梦想。虽然我心里讨厌,却忍气吞声。“啥?”
“也许并非风暴使或者狼嚎,那些新劫将。”他淡然一笑。“塔克长官说,老劫将都是狂放不羁的恶魔,如雷霆闪电一般不可预料;而新的劫将却是唯命是从的货色,虽然也像雷霆闪电,但多了些驯服,行为可以预见。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明白。说下去。”
“传言说有六名新加入的劫将,大人。塔克长官认定他们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了。所以荒原周围才会旗鼓聒噪。塔克长官还认为,夫人组织了一场竞赛,目标就是彻底摧毁我们。”
塔克不仅是我们最尽职尽责的密探,也是旷日持久的铁锈城之围后硕果仅存的寥寥生还者之一。他的仇恨可谓浩瀚无垠。
科勒表情怪异,面色苍白。他好像还有话想说,却又因为太可怕了,而又不敢说。
“还有呢?”我说道,“快说吧。”
“劫将的名字都刻在各自领地的徽章旗帜上。在铁锈城,他们的统领叫圣俸。徽章旗帜是晚上有一张飞毯出现以后才跟着显现的。但没有人见过他的本尊。”
尽扯些没用的。谁都知道,只有劫将才能驾驭飞毯。但是想要到达铁锈城,又必须穿过惶悚荒原。巨石也没有报告有不法穿行。“圣俸?这名字有趣。其他人叫什么?”
“在萨德,旗帜上印的是水疱。”
一阵哄笑。我说道:“我倒喜欢描述性的名字。比如瘸子、吞月、无面。”
“在冰霜城,遇着了个爬行。”
“这名字就顺耳多了。”宝贝儿对我使了个眼色。
“在鲁厄,有个学者。赫尔又有一个轻蔑。”
“轻蔑。这名字我也喜欢。”
“荒原的西界由私语和陌路镇守,两人在一个叫唾沫星的村子里发号施令。”
作为一个天生对数学颇有造诣的人,我总结说道:“一共五个新名字、两个老相识。那还有一个新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还剩一个应该是总统领吧。他的旗帜就立在铁锈城外的军营里。”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感觉脊背一凉。因为他说话时苍白无力,开始颤抖,让我有一种不祥之感。我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话肯定不中听,但还是问了句:“嗯哼?”
“旗帜上刻着瘸子的徽章。”
这就对了。真是对极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大家都是这样一种情绪。
“噢!”地精尖叫。
独眼咒骂道:“活见鬼。”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令人生畏,欲言又止之中,满是言外之意。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当真坐在了地板中央,双手捂面,几乎哭出声。“不可能啊,”我说道:“我杀了他,亲手杀了他呀。”可我越说越犯嘀咕。毕竟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可如今却?”
“好人是杀不死的。”老艾责难道。他这反唇相讥反而将他的震惊表露无遗。因为他从不会无缘无故插这一嘴。
瘸子和佣兵团宿怨已久,几乎可以追溯到我们跋涉至苦痛海以北。渡鸦就是那时征召入团的,他是土生土长的猫眼石城居民,身世叵测,据说从前地位显赫,却让瘸子的手下整得身败名裂。渡鸦可不是个善茬,全然不知恐惧为何物。不管这不公待遇是否系劫将所为,他都毅然奋起反击。先手刃了几个恶徒匪霸,里头就有瘸子的得力助手。然后,我们算是和瘸子结了梁子,有道是冤家路窄,每次相遇,彼此的仇恨就加重一倍……
杜松城乱局过后,瘸子意欲和我们来个了断。我策划了一次伏击。他正中圈套。“我敢发毒誓,我的确杀了他。”告诉你吧,我当时就急了,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一通。因为我怕极了。
独眼打住了我。“别这么歇斯底里的,碎嘴。从前又不是没有和他交过手。”
“可他是老劫将,傻瓜!货真价实的劫将。来自远古,懂真正的法术。以前和咱们交手,他可没有使出浑身解数。何况我们还找了帮手。”攻击惶悚平原的一共有八名劫将以及五路大军。而在地堡之内,我们的人手还不过七十。
我的脑海里萦绕着恐怖的景象。这些劫将也许身手二流,但人多势众。他们满腔怒火,足以烧尽荒原。私语和瘸子曾经在这里打过仗。他们不是不知道荒原潜藏危机。事实上,私语曾先后以叛军和劫将的身份在此血战,在波澜壮阔的西部战争中,她赢得了多数经典战役。
我重归理智,却依旧无法直面黯淡的未来。只要一分析敌我态势,我就不可救药地认定,私语对这里的风土情况了若指掌,甚至还有可能拉拢到旧的盟友。
宝贝儿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举动比任何战友的劝慰都更加镇定人心。她的自信是极具感染力的。她先叹了口气,比画道:“原来如此。”然后笑了。
依然,时间成了千钧一发、悬而欲坠的利剑。与之相比,彗星的回归似乎遥遥无期。当务之急是解决生死存亡的问题。我试着乐观,于是说道:“瘸子的真名就藏在我那一堆文件里头。”
但恰是这句话突显了我的难题。“宝贝儿,那份我要的文件却不在这里。”
她眉头蹙起。虽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却胜过千言万语。
“也许我们得坐下来好好谈谈。等你有空再说。细细厘清渡鸦拿着那些文件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我交给搜魂的时候,它们都在。从她那儿取回来的时候,也都没落下。我确定渡鸦带走它们之前,文件都还在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今晚吧,”她打着手语,“我抽点儿时间。”突然显得心不在焉。难不成是因为我提到了渡鸦?他对她意义重大,但过了这么些年岁,也该淡了。除非他俩之间发生了些我不知道的故事。这的确颇有可能。我是真的不知道,在渡鸦离开佣兵团以后的几年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走到了何种地步。他的死至今仍让她过意不去。因为他死得毫无意义。我的意思是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人,最后竟然溺死在公共澡堂里。
副团长告诉我说,有几个夜晚,宝贝儿以泪洗面,辗转反侧。他虽然不知道其中缘故,但是猜想八成和渡鸦有关。
当我问起他们浪迹江湖的那几年时光,她却什么都不愿提及。我只能隐约感觉到其中的酸楚,还有莫大的黯然和神伤。
她撇开了千头万绪,目光转向摄踪和他的狗。在他们后边,老艾在悬崖抓到的那几个人在惊恐地扭动。他们的报应来了。想必他们都知道黑色佣兵团是个什么名声。
但我们没有这个时间。就连对摄踪和猎狗——蟾蜍杀手也一并放过。因为地面上又传来了警报声。
真够折磨人。
就在我潜入珊瑚丛的时候,那骑手已经蹚进了小溪。水花四溅。他的坐骑摇摇晃晃,水沫溅了一身。这坐骑的脚力算是给毁了。看到这畜生如此艰难跋涉,我也怪难过的。但它的主人是个铁石心肠。
两名劫将冲锋至免疫结界的边缘。其中一人挥舞出一道闪电向我们袭来。只不过那闪电连我们的毛都没沾到,就灰飞烟灭了。独眼咯咯笑个不停,还比画了个中指。“早就想这么做了。”
“看那边,奇迹中的奇迹!”地精尖叫起来,眼睛却望向另外一边。那里汇集着一群巨大的蓝背蝠鲼,从玫瑰色的悬崖之中,借助上升气流,振翅直上。为了不占用到彼此的气流,它们不断扭动身躯,所以数量难以计算,但一定得有个十一二。翼展几乎达到了一百英尺。飞到足够高时,它们成双结对地向劫将发动俯冲攻势。
那骑手勒住马,翻倒下来,背上中了箭镞,用尽最后仅有的意识,大吼了声:“象征!”
第一个俯冲过去的蝠鲼,看上去慢条斯理,实则快过人类奔跑速度的十倍,那劫将刚刚步入宝贝儿的结界,这会儿便被蝠鲼从头顶掠过。两头蝠鲼各自放出耀眼的闪电。这闪电竟能够在劫将都无可奈何的结界之内加速前行。
一道闪电命中目标。劫将和飞毯打了个趔趄,瞬间亮光一闪。有烟冒了出来。飞毯斗转翻身,朝大地方向旋转过来。我们纷纷叫好。
那劫将重新恢复控制,笨拙地又爬升,飞走了。
我单膝跪在信使身旁。不过是个一小伙子。还活着。如果我马上动手,他还有可能捡回一条命。“我需要帮助!独眼。”
成双结对的蝠鲼掠过结界边缘,又朝着另外一名劫将展开攻势。可被那劫将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好在她也没有进行反击。“那是私语。”老艾说道。
“是啊。”我回答。毕竟这地方她熟。
独眼不乐意了。“你还帮不帮这个孩子,碎嘴?”
“好吧,好吧。”我可不想错过好戏。我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多蝠鲼,也是第一次见着它们出手相助。我还想继续看下去。
“瞧瞧,”老艾一边说,一边镇定住那小伙子的马,往鞍囊里摸索了一番,“又是一个包裹,给我们可敬的史官。”他递过来又一件油布包裹。我哑口无言,把东西夹在腋下,然后帮着独眼,抬着信使进了地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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