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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亲族羁绊

这儿不算贫民窟,但也相去不远了。我小心翼翼跨过一大摊污水,这是楼上从窗户直接把夜壶倒下来的污物,恐怕要等下一场大雨才能冲刷干净。
兰德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才没滑倒在泥泞的鹅卵石上。但他一碰我,我就全身僵硬,而他也立刻抽回了手。
兰德尔见我盯着摇摇欲坠的门柱,辩解道:“我租不起更好的房子,但屋里其实没那么糟。”
是没那么糟,屋内经过一番布置,至少还算舒服。房里有大水盆,有水罐,一张厚实坚固的桌子上摆了面包、乳酪和一瓶酒,床上有羽绒睡垫和几床厚厚的棉被。
床上的人因为剧烈咳嗽而发热,把棉被掀开了。他满脸通红,咳嗽的力道把坚固的床架震得摇摇晃晃。
我走到窗边,不顾兰德尔阻止,一把推开窗户。冷空气灌进这令人窒息的房间,把没梳洗的身体、肮脏的床单、满溢的夜壶发出的臭味吹散不少。
亚历山大咳嗽渐缓,涨红的脸色逐渐恢复苍白。他的嘴唇带点暗蓝,胸膛剧烈起伏着,想努力把呼吸缓和下来。
我环顾房间,没看到适合的工具,便打开医药箱,抽出一张僵硬的羊皮纸,纸的边缘有点磨损,但还可以用。我坐在床边,面带微笑要他放心,一切交给我。
他努力压抑,尽量不在说话时咳嗽:“真谢谢你……愿意……过来……”
我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不要说话,也不要忍咳,我得听听你咳嗽的声音。”
他的上衣已经解开,我掀了开来,看到他胸膛凹陷得十分严重,几乎是皮包骨,从腹部到锁骨的肋骨根根分明。他向来羸弱,但去年这场病让他更形消瘦。
我把羊皮纸卷起来,一端靠在他的胸口,另一端凑上我的耳朵。这具听诊器固然粗陋,但效果绝佳。
我要他深呼吸,好让我听诊各个部位。我甚至不必叫他咳出来,可怜的孩子。
“请你趴着。”我拉起他的上衣继续听诊,轻拍他的背部,听听两边肺部的共鸣声。他裸露的身体摸起来又湿又冷。
“好了,请翻身躺好,现在放轻松。放心,这一点都不痛。”我一边安慰他,一边检查他的眼白,看到他脖子的淋巴腺肿胀,舌头长满厚厚的舌苔,扁桃腺也发炎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有点黏膜炎,我会泡点药草帮你治咳嗽。同时……”我一脸厌恶,用脚尖指着床底下有盖的瓷壶,看着门口那个背脊挺得笔直、像参加阅兵的人。
我朝兰德尔命令道:“把这拿去倒掉。”他怒目回视,但还是上前弯腰拿起夜壶。
一看兰德尔走向窗边,我厉声说道:“不要从窗户倒!拿到楼下。”他看也不看我,就转身离开。
门关上后,亚历山大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微笑望着我。他脸色苍白,淡棕色的眼睛发亮,皮肤近乎透明,简直像绷在头骨上。
“趁乔纳森回来前快告诉我吧!我得了什么病?”
他乌黑的头发因咳嗽而蓬乱,我勉强压下心底涌上的情绪,轻轻为他梳拢头发。我不想告诉他,但他显然已经知道了。“你得了黏膜炎,还有肺结核,也就是肺痨。”
“还有呢?”
我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说:“还有心力衰竭。”
他一只手轻轻放在心口。“我有预感……自己是得了那一类的病。我的心脏有时会在胸口直跳……就像一只小鸟。”
我不忍看他的胸口费力地起伏,轻轻帮他扣上衣扣,绑好领口系带。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抓住我。
“我还有多少时间?”他的语气很轻,听起来几乎是漫不经心,好像只是有点好奇。
“不知道,真的,我没有办法预估。”
“但没多久了。”他补充道。
“对,没多久了。也许几个月,但大概可以肯定不到一年。”
“那你能……让我不再咳嗽吗?”
我伸手拿医药箱。“可以,至少这点我做得到。还有心悸的问题,我会帮你开点毛地黄精。”我拿出那一小包干燥毛地黄叶,泡开要一点时间。
我没看他,嘴里说:“你哥哥,要不要我跟他说……”
“不用。”他语气很肯定,扬起一边嘴角,看起来如此像弗兰克,令我鼻头一酸。
“不用,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我们一直……很清楚对方的事。”
我直直盯着他看:“你很清楚吗?”
他没有避开我的视线,但笑得很虚弱。他轻声说:“是的,我了解他。这不重要。”
我心想:“不重要吗?或许对你来说并不重要。”我害怕表情泄露了自己的想法,急忙转过身去,点燃我带来的小酒精灯。
他在我背后轻声说:“他是我哥哥。”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双手好测量药材的分量。
我说:“是的,至少他是好哥哥。”
我们在普雷斯顿潘斯大败柯普将军的消息传开后,人力与财务支援源源不断地从北方汇入。有时援助甚至突然出现,艾尔利伯爵的长子奥格维勋爵就带来他父亲手下的六百名佃农,亚平的斯图尔特族也从阿伯丁和班夫郡带来了四百人。皮茨莱戈勋爵只身率领大部分高地骑兵,这群东北郡县的骑士和侍从都骑着好马,武器精良,相较之下,有些氏族杂牌军带的武器就比较简陋,有的是祖先一七一五年起事留下的阔刀,有的是生锈的斧头,还有不久前才用来清牛舍的农用铁叉。
他们虽是杂牌军,依旧不容小觑。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过这群男人身边。他们围在磨刀师傅旁边,满不在乎地看他磨利短剑、剃刀、大镰刀。英格兰兵碰上他们,可能不会立刻被刺死,但会得破伤风,最后的下场大概也是死路一条。
戈登公爵的弟弟路易斯·戈登爵士已经来到荷里路德宫,向查理王子宣誓效忠,告诉查理王子整个戈登氏族极其有望归入他麾下。但从亲吻王子的手表示顺服,到实际提供人手,这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至于苏格兰低地,虽然也欣然恭贺查理王子打了胜仗,却奇怪地不愿派人支援。目前斯图亚特的军队几乎都由高地军组成,以后应该也不会改变。不过,低地人也不是完全靠不住,默里爵士告诉我,他们从南方自治市征收到丰富的物资,有了这批粮食、货品及金钱,军队粮饷充足,或许能士气高昂一段时间。
爵士对詹米说:“我们光是在格拉斯哥就募到五千五百英镑,虽然和法国及西班牙承诺的援助相比,这不过是微薄的零头,但我不会小看这些钱,特别是法国至今除了讲讲表面话,还没拿出允诺的资金。”
詹米心知肚明,法国的承诺根本靠不住,但此刻也只能点头不语。
我走进房间,詹米问我:“褐发美人,今天有没有新发现?”他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搁下面前写到一半的文件。
我点头拉下头上的兜帽时,静电发出噼啪声。“据说霍利将军在南部组织骑兵队,下令组八个军团。”
詹米哼了一声。高地兵都讨厌骑兵,这实在不是好消息。他心不在焉地揉揉背,他背上那块在普雷斯顿潘斯一役得到的马蹄瘀伤还在,但颜色已经淡了。
“我会告诉卡梅隆上校。你觉得这个谣言可信吗,外乡人?”詹米说完,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以确认四下无人。他现在只在私下唤我“外乡人”,在人前都会叫我“克莱尔”。
我答道:“和保险箱一样可靠。呃,我的意思是,消息非常可信。”
这消息并不是谣言,而是兰德尔提供的最新情报。我照顾他弟弟,他坚持要还我人情债,这消息就是他刚支付的分期款。
詹米当然知道我去探望亚历山大,也知道他病了。不过,他并不晓得每周我会与兰德尔至少见面一次,就为了听听南方又往爱丁堡城堡送入什么消息。这件事我永远不会让詹米知道。
兰德尔有时也会到亚历山大的房间跟我碰面。有时我在冬季暮色中返家,踏在皇家麦尔大道湿滑的鹅卵石上时也会特别留意脚步,免得巷口突然出现一个穿着褐色家常服的笔直身影出声叫我,或在迷雾中听到背后传来冷静的嗓音。那真是令人心神不宁,就像弗兰克的幽魂在身后如影随形。
其实他大可在亚历山大的屋里留封信给我,这样容易得多。但他不愿意写下只言片语,而我也能了解他的顾虑。留下的信件一旦被发现,即使上面没有签名,也会连累到他,甚至牵连亚历山大。爱丁堡有许多外地人、投入詹姆斯旗下的志愿者、凑热闹的各方人马、法国和西班牙的外国使节,还有许多间谍密探。只有英国驻军不会出现在街上,他们依然驻守在爱丁堡城堡里。只要没有人听到兰德尔跟我说了什么,就没有人会认出他的身份,即使有人看到我们碰面,也不会觉得奇怪。他也很谨慎,几乎没什么人发现我们。
对我来说这也是好事,否则我还要想办法销毁信件。虽然我不认为詹米认得出兰德尔的字迹,但要解释为什么我会定时收到情报,就势必得说谎。最好让他以为这些都是我每天出门办事听到的消息。
当然,我把兰德尔提供的敌情混入其他流言中,詹米可能会质疑或不采纳这些情报。不过,即使我相信兰德尔是出于真诚所提供(如果他还有真诚可言),也不表示他的情报一定正确,还是不要全然相信的好。
我转达霍利将军正在征兵的情报,心里怀着一贯的隐约内疚。虽然我相信夫妻必须对彼此坦诚,但在某些事情上也无须诚实过头,更没有必要让詹米为了这种事受折磨。
我又说了几则消息:“坎伯兰公爵还在等他的部队从佛兰德斯回来,围攻斯特林城堡仍没进展。”
詹米咕哝一声,潦草写了些字。“这部分我知道,汤森两天前送了一份文件给默里勋爵。虽然勋爵掌握了城镇,但殿下坚持要挖壕沟,既浪费人力也浪费时间。根本不需要壕沟,隔着一段距离用大炮轰就好,然后再快速拿下城堡。”
“那他们为什么要挖壕沟?”
詹米心烦意乱地挥挥手,依旧埋头写信,耳根因为心有不满而涨红。“就因为意大利军攻占范拉诺城堡时挖了壕沟,而殿下又只看过那场围攻,所以攻城当然要挖壕沟,是吧?”
“哎,是啊!”我故意用盖尔语腔回答。
我逗得他抬头看我,斜挑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你这句盖尔语模仿得不赖,外乡人。你还会说什么?”
“用盖尔语说主祷文,这样你满意吗?”我答道。
“不满意。”詹米把吸墨沙撒在信上吸墨时说道,接着站起身亲吻我,伸手拿外套,“不过,有晚餐吃就够了。一起来吧,外乡人,我们去找家可口、舒服的小酒馆,我可以教你很多私房话,这些字正在我脑海里打转呢!”
斯特林城堡终于攻下。代价很高,占守的可能性不大,好处也不多。尽管如此,查理王子仍为攻下城堡而乐不可支,甚至乐昏了头。
“我终于说服默里了,他根本就是又蠢又呆!”查理王子皱眉打断会议,然后想起自己打了一场胜仗,不可一世地说道,“但我还是胜利了。这个礼拜我们就进军英格兰,收复我父王所有的失地!”
聚集在晨间会客室的苏格兰氏族族长看了彼此一眼,房里一片咳嗽声,许多人纷纷变换姿势。大家对这个提议似乎不是非常热衷。
基尔马诺克小心翼翼地开口:“呃,殿下,或许可以想得更周全一点?”
每一个人都努力说服查理王子。他们说,苏格兰的一草一木都属于查理王子了,北方支持者依旧前仆后继地加入,但南方的支持似乎不是那么踊跃。而且苏格兰领主也了解,高地人尽管骁勇善战、忠心耿耿,但他们也得耕田。土地需要翻动,春天才能播种;牛羊需要照料,才能好好过冬。因此,许多苏格兰士兵会抗拒在冬天深入南方。
查理王子很坚持:“这些人不都是我的臣民吗?那他们不就该听从我的旨意吗?你们一派胡言。”讨论原本到此结束,但查理王子出乎意料又开口了。
他先对皮茨莱戈勋爵尖刻地说了几句话,突然转身朝詹米挥手,倔强的长下巴看起来柔和了些。“等等,詹姆斯!我可以私下和你说几句话吗?”
我不觉得查理王子有意邀我加入谈话,但我也不想离开,所以等詹姆斯党的贵族和氏族族长交头接耳地一一走开,我就舒舒服服地坐到一张金色锦缎椅子上。
查理王子朝着关上的门轻蔑地打了个响指。“哈,这些人,个个都是老太婆!等着瞧吧!路易王、菲利浦王也一样。我会需要他们帮助?你们全都等着瞧吧!”他苍白、光洁的手指轻碰了一下胸口上方,丝绸外套下隐隐透出一个方型的东西。查理王子随身带着路易斯的小塑像,我之前也见过。
詹米喃喃地说:“愿殿下旗开得胜,不过……”
“啊,谢谢你,詹姆斯老弟!至少还有你相信我!”查理王子一手搭上詹米肩膀,亲切地抓了抓他的肩头说道,“到时候我们进军英格兰接受臣民欢呼,你却不在我身边陪伴,我会很孤单。”
“我不在你身边?”詹米看来愣住了。
“亲爱的朋友,你职责在身,牺牲很大。我知道你高贵的心多么渴望光荣的战斗,但我需要你执行另一项任务。”
“我?”詹米说。
“什么任务?”我脱口问道。
查理王子刻意朝我投来不快的眼神,然后才转身面对詹米,又恢复温和友善的表情。
“詹姆斯,这任务至关重大,而且只有你办得到。确实有大批人马涌入我的麾下,但我们也不能因此松懈。天神眷顾,你的亲戚麦肯锡已经决定助我一臂之力,但你还有另一边的家族,对吧?”
“不。”恐惧已爬上詹米的脸。
查理王子最后在詹米肩膀用力一抓,转身面对詹米,开心地说:“你会听命,你会向北走,回到祖传之地,召集弗雷泽族的男丁,把他们带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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