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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9 与魔鬼交易

鼻炎就像洒下阵阵冷雨的那片云,遮蔽了山丘上的爱丁堡城堡。雨水日夜不停地落在街道上,鹅卵石地面如果有片刻没沾上污水,很快就会被更多痰液溅上,每条巷弄的地面都因此黏腻湿滑,而且家家户户的壁炉都烧着柴火,屋内从腰部到天花板都充塞着呛人的烟雾。
户外的天气尽管阴冷湿寒,我还是在荷里路德宫的庭院与卡农盖特街14消磨了不少时间。与其在室内吸入满腔烧柴废气与充满细菌的空气,还不如淋得一脸雨。咳嗽和打喷嚏的声音此起彼落,还好王子殿下相当注重教养,让用力咳嗽的人知道自制,不把痰吐在抛光的苏格兰橡木地板上,而是吐在手帕上,或是铺了台夫特瓷砖的壁炉里。
每年这时节天色暗得早,我从最热闹的高街中央路段转身往回走,好在天黑前抵达荷里路德宫。我一点也不担心会在黑暗中遭到袭击,就算现在驻扎在城里的詹姆斯党军队还没有全都认识我,但因为他们对新鲜空气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全都待在屋里。
男人要是还能出门做生意,火速忙完就会赶紧钻进烟雾弥漫的詹妮哈小酒馆,舒服地紧挨在一块儿,里头尽管温暖却空气不流通,潮湿的羊毛、几天没洗的身体、威士忌与麦酒的气味,几乎压过火炉熏人的蒸汽。
我只担心在黑暗中滑倒,在湿滑的鹅卵石上跌断脚踝。城里只有守城人的提灯发出微弱的亮光,这些提灯又常在不同门口钻进钻出,灯光明明灭灭就像萤火虫,让人心烦意乱。有时这些提灯甚至一口气消失了半个小时,因为掌灯的人闪进卡农盖特街尾的“世界尽头”小巷里,灌下一杯救命的热麦酒。
我往卡农盖特教堂的方向看去,打量那里的微光,估算还有多久会天黑。运气好的话,我或许有时间去一趟霍先生的药店。霍先生的药店商品种类虽然不如雷蒙师傅在巴黎的店,但他卖的马栗及红榆树皮也是真材实料,想来薄荷或伏牛花籽,他多半也有货。每年这时候,他卖得最好的是樟脑球,本地人认为樟脑球是治感冒、鼻炎、结核病的灵药。我想,樟脑球治感冒的效果和现代的感冒药大概不相上下,但至少闻起来令人神清气爽。
尽管这段时间人人都鼻头红肿、一脸苍白,宫里一周还是举行好几晚的宴会,以表示爱丁堡的贵族竭诚热情欢迎王子殿下。再过两个小时,负责提灯的仆人就会陪同去舞会的主人出现在街上,让高街一片闪烁。
我叹了口气,想到了之前参加的另一场舞会,参加的男士个个打着喷嚏,用浓重的鼻音赞美女伴。或许我的购物清单上该加上大蒜,这里的人把大蒜放在银质香盒里,佩戴在颈上,认为可以祛病保健。我想,大蒜实际的作用应该是驱离染病的同伴,让他们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在我看来,这对预防感冒也有奇效。
查理王子的部队占领了爱丁堡,虽然没有围攻英国人,但至少把他们逼到山丘上的城堡。两方内部都有消息传出,但没有人能证实消息的可靠性。霍先生说,最近谣传坎伯兰公爵在珀斯南方集结部队,似乎很快就会向北进攻。对此我大感怀疑,因为就我记忆所及,坎伯兰公爵在一七四六年春天以前,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活动,时机还没到,但我也很难忽视这则流言。
门口的哨兵一边咳嗽,一边向我点头,让我进门。守在走廊和楼梯口的守卫也是咳个不停,我经过他们身边时勉强克制冲动,才没对他们挥舞大蒜。我上楼走到午后会客室,没有人盘查,让我扬长而入。
殿下身边坐着詹米、埃涅阿斯·麦克唐纳、奥沙利文、殿下的秘书,以及一位性情乖僻却备受殿下青睐的男子弗朗西斯·汤森。他们大多红着鼻子猛打喷嚏,宽阔的壁炉架前满地是痰。我目光锐利地朝詹米一瞥,他无精打采、苍白无力地颓坐在椅子上。
在座的人都很习惯我到城里搜刮药材,也期待我搜集来的英军情报,所以这次也聚精会神地听我说。
等我说完,殿下优雅地向我致意,微笑着说:“弗雷泽夫人,谢谢你的消息,我们真是不胜感激。有什么可以让我报答你,请不吝告诉我。”
我抓住机会说:“的确有,我想带我丈夫回房休养。现在,马上!”
查理王子瞪大了眼睛,但很快收起错愕。埃涅阿斯就没克制住,突然爆出可疑的咳嗽,仿佛就快窒息。詹米苍白的脸突然涨成深红色打了个喷嚏,接着把脸埋在手帕里,手帕上方的蓝眼瞪着我。
查理王子勇敢地面对我的要求:“噢……你的丈夫啊,呃……”他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
我有点鲁莽地说道:“他病了,想必您看得出来吧?我想让他上床休养。”
“喔,休养。”麦克唐纳喃喃自语。
我想出了比较客气的说辞:“请原谅我丈夫暂时没办法服侍殿下,假使不让他充分休养,恐怕往后就无法继续侍奉您了。”
查理王子刚才有点慌张,现在已经镇定下来,现在看到詹米一脸狼狈尴尬,似乎觉得很有趣。
他看着詹米,詹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当然,我们甚为不愿夫人您说的情况发生。”查理王子朝我点头,“就照您的意思,夫人,亲爱的詹米不必再与我们为伴,直至他康复为止。您只管即刻带丈夫回房吧,并且……呃,为他施予任何……嗯,适当的治疗。”王子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大手帕,学詹米把脸的下半部埋在手帕里,轻轻咳嗽。
“保重啊,殿下。您可能被弗雷泽先生传染了。”麦克唐纳的建议不知怎的听来有点讽刺。
“真希望我的身体有一半弗雷泽先生的不适啊!”汤森低声说,丝毫不掩盖那副讥讽的冷笑,这让他看起来活像鸡舍里的狐狸。
詹米的脸看起来就像颗冻坏的番茄那样惨红,他赶紧起身对王子行礼,简短地说:“感谢您,殿下。”然后便抓住我的手臂,往门口走去。
我们飞快走过休息室门口的守卫时,我对詹米大喊:“放手,我的手快被你扭断了。”
詹米低声说:“很好,等到只剩我们两个,我还要把你的脖子扭断。”但我看到他唇角的一抹笑意,就明白他这等粗暴也是配合演出。
等我们一进房,小心关上门,詹米便一把将我拉到怀里,脸颊抵着我的头,身体倚着门大笑起来。
“谢谢你,外乡人。”他喘着笑道。
“你不生气?你明白我无意让你难堪吧?”因为脸贴在他胸前,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不,我一点也不气。”詹米放开我说道,“老天,只要能让我离开殿下休息一下,就算你打算在宫里的大画廊放火烧我,我也不介意。我真是受够那群人了,而且身上每条肌肉都在痛。”他突然一阵猛咳,身子半摇晃地往门靠着稳住身体。
“你没事吧?”我踮起脚尖,摸他额头。他的皮肤十分烫手,他发烧我不惊讶,但这热度让我担心。
“你发烧了!”我责备道。
“哎,每个人都发烧了,外乡人,只是有些人烧得比较厉害,不是吗?”詹米跟我闹别扭。
詹米还有力气狡辩,让我放心不少。“别跟我辩,衣服脱掉!”眼见他笑嘻嘻地还想开口反驳,我先声夺人道,“不准说话!看你病成这样,除了先给你换上睡衣,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
詹米边解开上衣,边逗着我:“是吗?你不觉得我先运动一下比较好吗?我记得你说过多运动多健康。”他的笑声突然转成一阵嘶哑的咳嗽,让他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上衣落地,他又冷得打哆嗦。
“这对你来说太过健康了,老兄。”我使劲把厚厚的羊毛睡衣套上他的头,让他自己扭身穿进去,我则帮他脱掉苏格兰裙、鞋子、袜子。“天啊,你的脚好冰!”
“你可以……帮我……取暖。”他牙齿直打颤,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我领他上床,他也没有抗拒。
我用火钳夹起一块热砖,包在法兰绒里,塞在他脚下。现在他抖得说不出话来。
寒意很难受,但去得也快。我倒了一盆水,浸入一把薄荷与黑醋栗,这时他已经能躺好不再发抖了。
“那是什么?”我打开篮子里的另一个罐子时,他用鼻子嗅着狐疑地问道,“你不会要我喝吧?闻起来像风干太久的鸭子散发出的气味。”
“很接近了,这是混合樟脑的鹅脂,要拿来揉你的胸口。”我说。
“不要!”詹米一把抓起床罩,拉到下巴护着胸口。
“要。”我坚决地动手。我揉到一半,才发现有人正盯着我们。菲格斯站在床的另一个角落,津津有味地看着整个过程,鼻涕还流个不停。我退开顶着詹米肚子的膝盖,伸手拿手帕。
“你在这里做什么?”詹米一边质问,一边想把睡衣拉好。
这不友善的招呼没有吓到菲格斯,他忽视我递给他的手帕,用衣袖抹了鼻子,瞪大眼睛钦佩地看着敞开在眼前宽阔结实、隐隐发出光泽的胸肌。
“有个瘦巴巴的大人要我来拿一件包裹,他说包裹在您这儿。大人,是不是所有苏格兰人的胸口都这么多毛啊?”
“老天爷!我完全忘了包裹的事。等等,我自己拿给卡梅隆。”
詹米在床上挣扎着要起身,当鼻子一靠近胸口,便闻到我刚刚抹在他胸口的鹅脂。
“呃!”詹米扇着睡衣,想驱散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还生气地怒视着我,“我要怎么把这臭味弄掉,外乡人?要让我浑身死鹅味走出去吗?”
“没有,我要你静静躺在床上休养,否则你很快就会变成死鹅。”要比瞪眼,我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
菲格斯要詹米放心:“大人,我可以帮你送。”
我注意到菲格斯双颊通红,双眼无神,于是用手摸他额头。“你也不准去。”
詹米讽刺道:“你该不会告诉我,菲格斯也发烧了吧?”
“没错。”
詹米一脸阴沉,同时又幸灾乐祸:“哈,这下轮到你了!看你喜不喜欢人家往你身上抹油。”
我忙了一阵子,终于好好帮菲格斯擦了一遍鹅脂,让他喝了药草茶,在壁炉前打地铺睡下来,然后往两个病人下巴下各塞一条干净手帕。
我仔细地在水盆里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对他们说:“好了,我来把这个了不起的包裹送到卡梅隆先生那儿,你们就休息、喝热茶、休息、擤鼻涕、休息,照这个顺序循环。懂了吗,大兵?”
詹米通红的长鼻子在被单上方隐隐露出的鼻尖,跟着詹米摇头而摆动。他不以为然地对着天花板说:“你已经沉醉在权力中了,这样很没女人味!”
我吻了他发烫的额头,从挂钩上拿下斗篷。
“亲爱的,你真的很不了解女人呢!”
尤恩·卡梅隆在荷里路德宫负责情报操作。他的办公地点在西栋靠近厨房的一个小房间。看过他吃东西的胃口后,我怀疑把他安排在厨房附近是有原因的。从他苍白的脸看来,我想可能是绦虫惹的祸。他打开包裹,扫视里面的东西。
“没问题吗?”我问道,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习惯性加上“长官”两个字。
我的问题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吃了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对着我眨眨眼睛。
“嗯?喔!”他回过神来,赶紧笑着道歉,“对不起,弗雷泽夫人,一时忘我让你站在那儿,我真失礼。是的,没问题……这很有意思。”他喃喃自语,然后突然又想起我的存在,“可以麻烦你告诉你丈夫吗?我想尽快和他讨论这包裹的事,我知道他现在不太舒服。”他小心避开我的眼睛说道。显然,埃涅阿斯八卦起来很有效率,已经把我和王子会面的情况告诉其他人了。
“他是不太舒服。”我无所谓地答道。我一点也不想让詹米下床,整晚坐着和卡梅隆与洛奇尔研究这些情报包裹,这和通宵与爱丁堡的女士跳舞一样惨。我想起那三位威廉斯小姐,更正自己:可能没那么惨。
我收拢斗篷准备离开,并说道:“等他好一点,一定会立刻找您讨论。我会转告他。”我的确会转告,不过要等到明天,或是后天。无论目前英国军队在哪里,我肯定他们不在爱丁堡方圆百里之内。
我很快回到卧室查看,那两块被子安稳地隆起动也不动,整个房间都是缓慢而稳定的呼吸声,听起来只有一点鼻塞。我放心地脱掉斗篷,走回客厅坐下来,替自己倒一杯加了白兰地药酒的祛寒热茶。
我慢慢啜饮,感觉一股热流注入胸口中央,舒适地蔓延到腹部,再循循向下流到脚趾。我刚才因为不想迂回穿梭于屋里永无止境的阶梯和转角,所以一口气穿过庭院,把脚趾给冻僵了。
我举杯到唇边,吸入带有苦味的香气,感觉白兰地的热气疏通了我的鼻子。我一边嗅闻一边想,爱丁堡城堡和荷里路德宫里流感肆虐,但究竟为什么我的鼻子依然畅通无阻?
事实上,我通过石阵后,除了产褥热,一次病也没生过。这很奇怪,以这里的卫生清洁条件,以及我们时常居住在十分拥挤的环境来看,我这次至少应该流个鼻涕才对。但我还是一如往常,令人受不了地健康。
显然我不是对所有疾病免疫,否则在巴黎时不会发烧。但常见的传染病呢?当然,我接种了疫苗,所以不会染上天花、伤寒、霍乱、黄热病等。这里不太可能有黄热病,但总之我不会染上。我放下杯子,透过衣袖抚着左手胳臂。接种疫苗的疤痕随时间已经淡了,但还是摸得出来,一个接近圆形的坑疤,直径大约半英寸。
我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后想起吉莉丝,然后又抛开这个念头,再次把思绪转回我的健康情况,以免想到这个被火烧死的女人,或想到科拉姆,那个把她送到火中的男人。
杯子差不多空了,我起身再倒一杯,思绪继续转着。或许是由于后天的免疫力?在护士训练课程中,我学到感冒是由无数的病毒引起的,每种病毒都不同,而且会不断变种。课程中老师解释,一旦接触到某种病毒,你就会对它免疫。你遇到不同的新病毒还是会着凉,但随着年纪越大,接触到新病毒的机会就越小。所以,老师说,儿童一年平均感冒六次,中年人只有两次,老年人要好几年才会感冒一次,这正是因为他们已经接触过大半常见的病毒,所以免疫了。
我想出一种可能。随着病毒和人类共同演进,或许有些免疫可以遗传?我知道通过胎盘或哺乳,许多疾病的抗体可以由母亲传给孩子,所以孩子暂时能对母亲得过的所有疾病免疫。也许我从来不感冒,是因为身上有祖先对十八世纪病毒的抗体?我要感谢过去两百年来我祖先得过的感冒?
我琢磨着这个有趣的想法,就站在房间中央喝着我的茶,忘了回座。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我因为思绪被打断而恼火,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懒得把杯子放下,就走到门边,准备答谢(然后赶走)那些来关心詹米健康的人。也许卡梅隆对文件中一段话不是很清楚,或者殿下认真考虑后,决定收回他大方的命令,转念要詹米出席舞会。他们想让詹米下床,先过我这关再说。
我打开门,招呼的话堵在我喉间……
那个站在门口的阴影,是乔纳森·兰德尔。
溢出的茶水泼洒到裙子上才让我回过神来,但兰德尔已经走进房间。他带着一贯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然后瞟了一眼紧闭的卧室房门。
“你一个人?”
“对!”
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在我和卧房门间来回扫射,评估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从他的脸色来看,他健康状况不佳,加上营养不良、冬天长期待在室内而肤色苍白,但警觉的表情丝毫不减。他聪明而冷酷的个性收敛了一点,掩盖在冰冷的眼神下,但毫无疑问他的本性如故。
他突然下了决定,抓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捞起我放在旁边的斗篷。
“跟我来。”
就算他要把我大卸八块,我也不会出声让卧房的门打开。
直到我们走到外面走廊,我才觉得敢开口说话。在荷里路德宫里,军队人员住的区域没有守卫,但庭院巡逻很频繁。他要带我通过岩石庭院或侧门,一定会受盘查,更别提经过皇宫的大门了。所以,不管他想对我做什么,一定是在荷里路德宫的范围内能解决的事。
也许他想杀我,报复詹米伤了他?想到这点,我的胃肠一阵翻搅。我们迅速走过走廊,踏过墙上烛台投下的一圈圈烛光,我也尽可能仔细观察他。这一区的蜡烛并非用来装饰或表现气派,每支都很小而且彼此相隔很远,光线微弱,只是用来让访客认出回到自己房间的路。
他没有穿制服,而且似乎手无寸铁。他打扮朴实平凡,披着一件厚外套,穿着素色的短裤和长筒袜,头上没戴假发。要不是他笔挺的身形,加上略显傲慢而抬高的下巴,让人可以轻易猜出他的身份,他大可乔装成仆人,跟着一群群来参加舞会的人,溜进庭院。
我们从暗淡微光下走进明亮的地方,我警戒地看着他,心想:“不会,他不是要杀我,尽管他钳着我的手臂像铁柱一样坚硬,但他没有带武器。就算他想勒死我,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范,我身高几乎和他一样,而且吃得比他有营养多了。”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在走廊尽头停下来,拉我转身面对他,两手紧紧握住我手肘上方。
“我不会伤害你。”他声音虽低,但很坚定。
“但愿如此。”我口里说着,心里则评估如果在这儿尖叫,会不会有人听到。我知道楼梯底层有守卫,但那还隔着两道门、一层楼梯平台,以及一道长长的阶梯。
此时,我们也在这儿相持不下,他没办法把我带远,我也没办法唤人帮忙。走廊这头住的人不多,而且现在必定在另一栋楼里,不是参加舞会,就是在舞会上帮忙。
他不耐地开口:“别傻了,如果要杀你,在这里动手安全多了,根本不必带你出宫。况且,如果真要伤害你——不管在里面或外面——我何必还带上你的斗篷?”他手上的斗篷不言而喻。
“我怎么可能了解你的企图?你带上我的斗篷又想做何用?”我嘴里这么说,但心里也觉得有道理。
“因为我希望你跟我到宫外,我想和你谈个交易,但绝对不能冒险被任何人听到。”他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门。这扇门就像荷里路德宫其他的门一样,属于“十字与圣经”风格,上方四格门板构成十字,下方两片竖直的门板仿效打开的《圣经》。荷里路德宫以前是座修道院。
“你可以进教堂吗?我们在那里说话,不怕被打扰。”他说得没错,毗邻宫殿的教堂原本是修道院的一部分,荒废后好几年都没有整修,因此是守卫安全的死角。我有点犹豫,不晓得该怎么做。
“想清楚,女人!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入宫?”他轻轻摇晃我的肩膀,然后放开我,站到一边。烛光从他背后照来,使他的五官在我眼中一片黑暗模糊。
问得好。一旦他变装离开城堡,就能在爱丁堡的街弄为所欲为了。他大可以潜伏在街道巷弄里,等我出门做例行的探险,就能在路上挟持我。他没有这样做,唯一的理由如同他所说,他必须和我说话,但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他从我的表情中读出我心里的结论,于是稍微放松了肩膀,抖开斗篷,等我披上。
“我向你保证,谈完之后你会毫发无伤地离开。”
我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他瘦削、轮廓清晰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目光坚定,不透露一丝信息,我好像照镜子一般,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手伸向斗篷说道:“好吧!”
我们走向幽暗的岩石庭院,路上经过一个岗哨,我只向他点个头。我有时会在晚上出去,到城里为急病患者出诊。守卫目光锐利地看着兰德尔。如果詹米无法陪我出门,通常是默塔陪我,但从兰德尔的打扮,没有人认得出他是英军的队长。兰德尔漠然回看守卫一眼,皇宫的大门在我们背后关上,我们便置身在漆黑寒冷的宫外。
之前下过雨,但风暴已经散去。狂风把厚厚的云层吹得一丝一丝,从头顶飞掠而过,又呼啸着把我的斗篷吹得翻飞,裙子紧贴我的腿。
“往这边。”他说。我紧抓着厚重的天鹅绒裙摆,低头迎风跟在他瘦削身影后,走过岩石庭院的道路。
我们来到地势较低的一头,停下来快速环顾四周,便迅速穿过草地来到教堂入口。
门倾斜半掩,这座建筑结构有问题,非常危险,所以已经废弃了好几年,也一直没有人花时间来修复。我边走边踢着路上的枯叶和垃圾,好清出一条路,从皇宫后院闪烁的月光下,钻进教堂的一片黑暗。
其实教堂也不全然漆黑一片。眼睛适应黑暗后,我看到大殿两侧有整列高大的支柱向前延伸,远方尽头巨大的窗户上有精细的石雕,玻璃大多不见了。
影子在黑暗中闪动,于是我知道他的去向。我拐个弯走近两根支柱之间,发现他站在一处凹洞附近。那儿原本是洗礼池,现在只在墙边留下了一座石台。两边墙上是驳杂的白斑,那是埋在教堂里的人的纪念碑。其他石碑平放,嵌在中央走道两侧的地板上,来往的脚步将碑上的姓名磨得模糊。
“好了,现在没有人会听到我们说话了。你要我做什么?”
“运用你的医术,还有在此事上展现谨慎的决断力,交换我知道的英军行动和计划情报。”
我太过惊愕,完全没料想到他开口所说的这番话。他该不会是想……
我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恐惧与讶异开口道:“你想找医生治病?你要我治?我知道你……呃……”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清楚地把话说完,“你已经试过所有的疗法了?你看起来身体状况还不错。”至少从外表看起来是这样。我咬住下唇,克制自己不要变得歇斯底里。
“据了解,我能活下来算幸运了。”他冷酷地答道,“但你的观点值得商榷。”他把提灯放在墙壁凹陷处,那里原本的洗礼盆已经干涸。
他继续说:“我想,你问这个问题应该是出于医学上的好奇,而不是关切我个人的福祉。”提灯在他的腰部,照亮他肋骨以下的部位,他的头和肩膀则笼罩在黑暗里。他一手放在裤子腰带上,微微转向我。
“你想检查伤处,判断治疗有没有成效吗?”阴影遮住他的脸,但从他冰冷的声音听得出一丝恶毒。
我的语气和他一样冰冷:“改天吧!如果需要治疗的不是你,那是谁?”
他迟疑了,但此刻想有所保留,为时已晚。
“我兄弟。”
我藏不住声音里的震惊:“你兄弟?亚历山大?”
他冷冷地说:“据我所知,我兄长威廉正在萨塞克斯管理家族财产,不需要人帮忙。所以没错,是我弟弟亚历山大。”
我张开双手扶住冰冷的石棺,稳住自己。
“把状况告诉我吧!”
这故事听起来很简单,也很悲伤。如果说故事的人不是兰德尔,我可能会很同情他。
亚历山大因为和玛丽往来,被桑德林汉姆公爵解除了职务,又因为身体太虚弱,无法胜任其他职位,最后只好向兄长求助。
兰德尔双脚交叉靠墙站着,说道:“威廉寄给他两英镑,还写了一封信殷殷告诫。我想威廉也很诚恳,但他没办法让亚历山大回萨塞克斯,因为威廉的妻子有点……怎么说?极端?对宗教有点极端。”他的声音中带着幽默,我突然间对他产生好感。也许在不同的情况下,他就像弗兰克,那个长相神似他的第五代孙?
想到弗兰克,我的思绪散乱漏拍,没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我右手手指紧抓着左手的金戒指。弗兰克已经不在,我不能再想他了。
“我说,我在城堡附近找了一个房间让亚历山大住下来,这样我可以照顾他,因为我的收入不够为他请个适合的仆人。”
但高地军占领了爱丁堡,他要照顾亚历山大十分困难,所以过去一个月亚历山大几乎都是自力更生,只有一个临时帮佣偶尔前去打扫。亚历山大原本就健康不佳,再加上天寒地冻、饮食不良、环境恶劣,他病得更重,现在更是岌岌可危,迫使兰德尔不得不找我帮忙。为了要我帮他,他只得背叛自己效忠的国王。听完,我从石匾前转过身来问他:“为什么找我?”
我的问题让他有点意外。
“因为你的身份。如果我要出卖自己的灵魂,不就是要找上黑暗力量吗?”他的双唇微弯,挂着自我解嘲的笑容。
“你真的认为我拥有黑暗的力量?”显然他是。他很会嘲弄人,但在他的提议背后,是认真的。
他靠着石头窗台,在黑暗中挪动了一下身体。“除了你在巴黎发生的事,我让你离开温特沃斯监狱时,你也亲口告诉过我。”
他静静地说:“我大错特错,不该让你活着离开那儿,你太危险了。但我别无选择,为了得到他,代价是让你活命。而且从我得到的来看,更高的代价我都愿意付。”
我下意识地发出轻嘘,虽然立刻掩住,但他已经听到了。他半坐在窗台上,一边臀部倚着石头,一条长腿向下抵着,保持平衡。月光从翻飞的云层间射出,透过破碎的窗口照在他背后。在暗淡微光下,他头转过一半,黑暗抹去他唇边冷酷的线条,我可能又一次误认他,像以前一样,误以为他是我爱过的人……以为他是弗兰克。
但是由于我的选择,我辜负了弗兰克,他永远不会出世了。“追讨罪孽自父及子……你要消灭他,使他的根干枯,枝叶凋谢,他的名不再被以色列的支派认识。”我心底响起这段经文。
轻快的声音从阴影中响起:“他告诉你了?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一切?我和他,在温特沃斯的那个小房间?”我又惊又怒,但注意到他严守詹米的禁令,没有一次提到他的名字。他说的是“他”,完全没有提到“詹米”。这个名字是属于我的。
我咬牙切齿,勉强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他说了一切。”
他轻轻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我们之间有种联系,我和你,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想法。我也不喜欢,但我承认的确有这回事。你像我一样,知道他肌肤的触感——火热,好像他身体里有一团火,对不对?你知道他汗水的气味,他大腿上蓬乱的汗毛,你知道他出神忘我,最后一刻喊出的声音。我也知道。”
“别说了,住口!”我吼道。他不理我,靠着背,若有所思地仿佛自言自语。一股怒意冲上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些。原来,他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激怒我,他只是无法抗拒一股冲动,想谈论心爱的人,想将回忆说出口,再次细细重温往事。毕竟,除了我,他能和谁用这种方式谈论詹米?
“我要走了!”我大叫,转身要走。
我后方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你要离开吗?我可以把霍利将军交到你手中,或者你要让他打败苏格兰军队,任你选。”
我当下很想冲动反驳:霍利将军算什么!但想到荷里路德宫里驻扎的苏格兰族长——基尔马诺克、巴莱里诺和洛奇尔,就在修道院墙壁的另一边,只离我们几米。我又想到詹米,想到几千名苏格兰军。奋不顾身只为赢得战事,我这样值得吗?这是否又是一个转折点,又是一个关键的抉择?如果我不想再听下去,拒绝兰德尔的提议,接下来又会如何?
我终于缓缓转身,对他说:“如果你一定要说,那就说吧!”他似乎对我的愤怒无动于衷,也不担心我拒绝。在黑暗的教堂中,他的声音平稳冷静,一如讲道的牧师
“说起来,你从他身上得到的,有我得到的多吗?”他侧头,离开阴影,清楚地露出他鲜明狡黠的五官轮廓。一束光线从侧面打到他脸上,照亮那双浅棕色的眼眸,仿佛倏忽一瞥,看到了躲在树丛后的野兽。
他带着胜利的语气,轻声说道:“我占有他的方式,你永远没办法做到。你是女人,尽管你是女巫也不可能了解。我占有他男人的精髓,我们互相掠夺,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和他透过鲜血,彼此羁绊。”我将身体交托予你,让你我合而为一……
我声音颤抖地说:“你求助的方式还真奇怪!”我双手紧揪着裙子,冰冷的布料在我手中揉成一团。
“是吗?我觉得你最好能明白,夫人,我不需要你同情,也不要你怜悯,像男人要女人可怜那样,我希望你来是为了亚历山大。”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他的前额,他用手一拂。
“我希望这只是一个交易,你提供服务,我付出代价。夫人,请你明白,我对你的感觉,就像你对我的一样。”
这话让我十分惊愕,我正努力想回应他时,他又说下去:“你和我联系在一起,通过一个男人的身体,也就是他的身体。我不希望因为我弟弟的身体,再和你有这种联系。我请你治疗我弟弟的身体,但不希望他的灵魂也落入你的手里。好了,告诉我,这个酬劳你可以接受吗?”
我转身,走在回音阵阵的中殿中央,全身抖得厉害,脚步有点不稳,脚下的石头震动,我也跟着摇晃。废弃的祭坛上方耸立着巨大的窗户,在惨白的流云映衬下一片深沉,昏暗的月光照亮我的道路。
我走到中殿末端尽可能离他远一点,然后停下来,手支着墙。这里太暗了,我看不出手底下的大理石板上头雕的字,但可以感觉到冰凉、清晰的雕刻线条。石板上雕了一个小骷髅头,以及两根交叉的大腿骨,这是基督教版本的海盗骷髅图案。我低下头,额头抵着骷髅头,那骷髅头感觉就像真的骨头一样光滑。
我闭上眼睛,等那股恶心厌恶的感觉消失,等太阳穴激烈的跳动缓和下来。
我告诉自己这些不重要,不管他是谁,不管他说了什么。
“你和我联系在一起,通过一个男人的身体。”没错,但不是通过詹米的身体。不是詹米!对他、对我,我都一定要坚持这点。的确,你这混账占有过他,但我又把他带回来,从你的阴影里拯救出来。你再也别想纠缠他!尽管如此,汗水从我的肋骨流淌而下,我的信心淹没在抽泣声里。
就因为失去弗兰克,所以我必须付出这个代价?一个人的不幸损失,能换回上千人的性命作为补偿吗?
右边祭坛一片黑压压的阴影,我诚心希望有某种存在,可以让我寻求答案。但在荷里路德宫,我孤身一人。幽魂深藏不露,在石墙石地里沉默不语。
我努力不去想兰德尔。如果请求我的不是他,是其他人,我会去吗?除此之外,也必须考虑亚历山大。兰德尔说:“我希望你来是为了亚历山大。”我当然是。不管我怎么治疗,难道只因为开口求我的人是兰德尔,我就不管了?
沉思许久,我终于挺起身,站直我疲惫的身子,汗湿的手沿着骷髅头的弧线滑下。我觉得全身无力,脖子酸痛、头脑昏沉,仿佛爱丁堡的瘟疫最后还是攫住我了。
他依然站在那儿,在阴暗湿冷的地方耐心等候。
“好。可以。”我猝然开口,并走近让他听清楚,“我明天上午过去。在哪里?”
“拉迪沃克巷,你知道那儿吗?”他说。
“知道。”爱丁堡不大,中心就一条高街,两旁接着昏暗的小巷弄。拉迪沃克是其中一条破旧的小巷。
“我会在那儿等你,届时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内部信息。”他说完便滑下窗台站好,向前迈了一步后站住,等我先走。我发现他不想经过我身边,走到门口。
我勉强一笑说道:“你怕我?怕我把你变成蟾蜍?”
他冷静地打量我:“不,我不怕你,毕竟你不能两者兼得。你在温特沃斯的时候恐吓我,说我哪天会死。既然这样,现在你就不可能威胁到我。如果我会死在明年四月,现在你就没办法害我,不是吗?”
如果这时我手上有一把刀,可能一时冲动下,就会向他证明他错得离谱。但预言沉重地压在我心上,上千名苏格兰人的性命也落在我肩上。
我不能动他。
“我和你保持距离,纯粹是不想碰到你。”
我笑了,这次是真的。“杰克队长,这件事我倒十分同情你。”说完我便转身走出教堂,不理会他是否跟上。
他会履行承诺,对此我毫不怀疑。在温特沃斯他为了遵守诺言,已经放过我一次。他话一旦出口,必定信守,兰德尔可是个“绅士”。
詹米曾问我:“我把身体给了兰德尔,你有什么感觉?”
我说:“愤怒,恶心,恐惧。”
我抵着客厅的门,这些感觉再次涌上来。壁炉的火熄了,房间很冷。樟脑鹅脂的味道闻起来很刺鼻。房里很安静,只听到床上沉重粗豪的呼吸声。风吹过六英尺高的围墙,隐隐呼啸。
我跪在炉边重新生火。火已经彻底熄灭,我推入烧了一半的木柴,刷开灰烬,接着在壁炉中央一小堆柴火间引燃火种。荷里路德宫烧木柴,不烧泥炭,真可惜,泥炭不会那么容易熄灭。
我的手颤抖着,几次弄掉打火石的盒子后,终于顺利把火生起。我对自己说,都是因为太冷,房间太冷了我才会这样。
“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一切?”兰德尔嘲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该知道的他都说了。”我自言自语,拿引火纸卷靠近火苗,将火焰散播到几个地方,最后燃起六个小火点。接着,我一枝一枝放入细枝,推进火焰,直到细枝着火燃烧。等小火点烧旺,我拿来背后的粗枝,小心放入火焰中央。这粗枝是松木,色泽微绿,木材裂缝处流出一点树汁,正烧得冒着泡,结成金黄色的小珠子。
这小珠子如果随着时光结晶凝固,就会变成一粒琥珀,如宝石般坚硬恒久。现在突然受热,它灼热放光,然后啪的一声炸成小小的火花,在瞬间消失了。
“我该知道的他都说了。”我低声说。菲格斯的地铺是空的,他一定是冷得醒来,于是爬起来找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他缩成一团躺在詹米床上,黑发和红发并列在枕头上,嘴巴微张,安详地一起打鼾。看到这幅景象,我忍不住微笑,但我也不想自己睡在地上。
“起来。”我低声对菲格斯说,把他推到床沿,让他滚到我的怀里。对一个十岁男孩来说,他的骨架轻盈纤细,但还是十分沉重。我轻松地把他抱到地铺,塞进被窝,他从头到尾都没醒来。接着我回到詹米的床边。
我慢慢脱下衣服,站在床边低头看他。詹米翻身侧睡,因为寒冷蜷缩起来。他的睫毛长而卷翘,颜色是深红铜色,末端接近黑色,但根部又是淡淡的金色,尽管他鼻子又长又直,嘴唇与下巴线条坚毅,这对睫毛却让他看起来纯真无邪,感觉格外奇特。
我只穿着衬裙,爬进被窝躺在他身边,依偎着他宽大温暖的背,贴着他的羊毛睡衣。他动了一下又咳嗽起来,我把手放上他身侧臀部的位置安抚他。他移动身子,身体往后缩到我怀里,轻叹一声醒了过来。我搂着他的腰,手指触到他胯下的柔软处。尽管他睡得很熟,我知道我能让他兴奋,只要轻轻抚弄,他就会变得刚强坚挺。
不过,我不想打扰他休养,所以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肚子。他伸出大手笨拙地拍拍我的大腿,作为回应。
“我爱你。”他半梦半醒,喃喃自语。
“我知道。”我说。我抱着他,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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