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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飞船一路向南,朝那片山脉飞去,玛拉茜有大把时间独自思考。亚历克预计要飞行两个小时,这让她很吃惊。她本以为飞船是种移动速度极快的交通工具,可这简直比火车还慢。好在能沿着直线前进,无需在地面上七拐八绕,总算有些优势。
即使船底的螺旋桨转得飕飕作响,飞船大部分时间似乎还是在滑翔前进。亚历克会一边根据风向拉升或是降低高度,一边抱怨自己并不熟悉这片地区的气流动向。他利用玛拉茜从未见过的设备,还有几张绘制得极为精确的盆地地区低层地图进行导航。这些人难道经常会在高空盘旋,潜伏在黑暗里,观察并绘制着这些地图?
其他人几乎都睡着了,用亚历克教他们的方法取暖。玛拉茜也想睡上一会,但脑海里有个画面总是驱之不散,她生怕自己会从舱门跌落下去,在落地的瞬间惊醒过来——虽然他们所有人腰间都系紧了束带。
韦恩又给了她某个缓解疼痛的东西,但却怎么都不肯说那到底是什么。她感到好受多了,受伤的那侧身体基本上已无痛感。她坐在亚历克旁边的座位上与他交谈着。她感到有些内疚,因为亚历克必须戴上翻译语言的那枚徽章才能跟她沟通,可后者似乎不以为意,似乎也很是迫切地想要跟她说话。不知是因为他自从被囚禁后就丧失了与人交流的机会,还是他想用聊天来分散注意力,不再想起在这趟旅途中失去的朋友们。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给她又讲了许多关于那些徽章的事,还有悲悼护腕的传说。据亚历克所知,统御主往护腕里大量灌注了每一种属性——同时也使它能够赋予任何护腕使用者汲取那些属性的能力。寻找护腕对凡人来说意味着某种挑战,并且他们也被禁止这样做。亚历克似乎并不认为这两种说法自相矛盾。
他还给她讲述了他的家乡——在山的另一边,要越过整个南蛮苦之地和远处的荒原。在那个遥远而奇妙的地方,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具,但是佩戴的方式却不尽相同。
亚历克的族人喜欢根据职业或心情来更换面具。当然,他们不会每天换一张,不过频繁程度绝不会逊于依蓝戴的女士换发型的频率。此外还有其他族群。其中一个族群会在每个孩子小时候给他们分发一张面具,然后只会在成人礼上更换一次。亚历克说这些被称为猎手的人,会跟面具长成一体,但玛拉茜对此感到难以置信。还有一些族群——他在提起他们时语带嘲弄——只会佩戴未上漆的普通面具,要想赢得更为华丽的新面具,必须要有所建树。
“那些人是堕落者,”他对玛拉茜解释道,用一只手比画着她无法理解的手势。“在世界冻住之前,他们曾经是我们的王,呀?是他们冒犯了轧亘米尔,才把一切都搞得乱了套,而且——”
“等一下。”玛拉茜低声说,以免吵醒熟睡的同伴们,“你说的是……亚根——”“轧亘米尔?”亚历克问道,“没翻译出来?那就是你们的语言里没有与之对应的词。它就像神灵,却又不是。”“这个描述太形象了。”出人意料的是,亚历克掀开了脸上的面具,她只见他这么做过一次,当时他在朋友们的面具跟前跪了下来。他仿佛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还在继续往下说。这下玛拉茜终于能看见他的脸了,即使他下巴上纤细的胡须和两撇八字胡略显滑稽——却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除非他自称二十二岁是在撒谎。
“就像是……”他苦着脸说道,“就像是世界的主宰,呀?当有东西生长或是死亡时,都是轧亘米尔在让这一切发生。除了‘先生’之外,还有他的妹妹芙卢,也是他的妻子。她让事物停止,而他则让事物运转,可他们谁都不能——”“——不能缔造生命。”玛拉茜说。
“呀!”亚历克说。
“灭绝与存留,”她说,“古老的泰瑞司神灵。他们现在合为一体了。是和谐。”
“不,他们从来都是一体的。”亚历克说,“也从来都是分开的。这很古怪,也很复杂。不过我们刚才讨论的是堕落者,呀?他们不遗余力地想要卸下失败的重负。一句赞美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可是你要小心,因为如果你夸他们做得很好,他们也许会把你的称赞记在心里,返回到族人当中去说给所有人听。然后你也许会被召唤过去作证,证明他们把工作做得多么出色,从而让他们得以更换面具。而他们的语言,那才是真正的痛苦之处。我会说上几句——这很有帮助,因为你无须再佩戴那种徽章——那语言总让我感到头昏脑涨,就像是在高空持续飞行了太久太久。”
她面带微笑地倾听着,亚历克在说话间总会夸张地比比画画——她认为对于终日佩戴以面具遮脸的人来说,有这样的习惯是很自然的。“你会说很多种语言吗?”玛拉茜问。亚历克深深吸了口气,让自述告一段落。
“我连自己的语言都说不太好。”他笑着说,“可是我在努力。那对于滑翔机飞行员来说似乎是一项不错的技能,因为我经常要开着柳影号,带人在飞船或是高塔间往来穿梭。如果我要在课堂上坐半天,收获当然也不少。不过数学——”“课堂?”玛拉茜皱眉问道。“当然。你以为我们整天在船上要做些什么?”“我不知道。”玛拉茜说,“打扫甲板?系缆绳?呃……还有整理……东西。总之就是水手们做的那些事。”他瞪大双眼看着她,然后啪地把面具重新戴好。“但愿你没有把我跟那种普通的低级船员混为一谈,玛拉茜小姐。”“呃……”“如果你想开飞船的话,你得比他们特别得多。我们都要成为绅士和淑女。曾经就有人因为跳不好舞步,从船上被丢下去过。”“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呀,千真万确。”他有些迟疑,“好吧,我们先在他脚上系了根绳子。”他打了个手势,玛拉茜开始意识到那是微笑或大笑的意思。“他在布伦斯特尔号下方倒挂了足有五分钟,骂得惊天动地。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把慢三的舞步跳错过!而且斯威尔总跟他说……”
亚历克突然陷入沉默。
“说什么?”玛拉茜追问。
“抱歉。他的面具……我是说斯威厄。就挂在墙上……”
噢。这个话题戛然而止,亚历克凝视着船外,然后对航行方向略作调整。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镇上亮着几盏灯,而且离左舷越来越远。尽管他们起初沿着赛朗山脉边缘前进,亚历克却在大约半个小时之前改变了飞船的航向,使其从山上飞过。现在他们正在飞越连绵的山巅,飞行高度比在盆地地区时提升了不少。
“亚历克,”玛拉茜说着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很抱歉。”
他没有回答。玛拉茜犹豫着——她充分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会犯某种忌讳——伸出手,把他的面具抬了起来。他没有阻止她,于是她看见了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以及两颊的热泪。“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轻声说,“布伦斯特尔号坠毁了,我再也没法为她工作。见鬼,我再也回不去家乡了,是不是?”“你当然回得去。”玛拉茜说,“你可以飞回去啊。”“柳影号靠我弄到的那块石头飞不了那么远。”他说着擦去一边脸上的泪水,接着又去擦拭另一边。“石头?”“就是燃料。”亚历克看着她,“怎么,难道你认为柳影号是乘着云朵和梦想飞行的吗?”“我以为驱动它的是镕金术。”“镕金术在钢推叶轮。”亚历克说,“起支撑作用的是埃特合金。”“又有个词没被翻译出来。”玛拉茜皱着眉说道。“你瞧这里。”亚历克蹲下,将他放置那个小方块的隔层打开,就是被瓦克斯利姆称作镕金术“手榴弹”的那块金属。它被固定在金属壳上,中部正在微微发光。亚历克用手指了指,玛拉茜发现旁边有一团纯白色的亮光。是一块石头,燃烧得像一盏石灰光灯。
或者像镕金术本身,玛拉茜意识到。“那究竟是什么金属呢?”
“埃特合金。”亚历克耸了耸肩,“在原始方块里也有一点,确保让它运作。要想让柳影号长途飞行,需要大量这样的合金。如果想让布伦斯特尔号升空,则要用到更多更多。你们没有这种金属吗?”
“应该没有。”玛拉茜说。
“好吧,柳影号上的储量够我们飞上一两天。在那之后,我们就只能完全靠镕金术师的钢推继续前进。所以除非后排那位昏睡之伟者愿意陪我一路飞回去,否则我就无计可施了。呀?”
“你是说在布伦斯特尔号里还有更多那种合金。”“呀,可母船落在了他们手里。”他笑着说,“一开始那些恶人不知道该怎么照料母船,把它弄湿了。那真是个好日子。”“弄湿了?”
“埃特合金沾湿就会爆炸。”
“哪有金属遇到水会爆炸的?”
“这种就会。”他说,“总之,我的大部分同伴都被你们那群恶人抓走了。”
“我们要去阻止他们。”玛拉茜坚定地说,“我们要把你的船员们带回来,让你们上船——要是那艘大船无法继续飞行,就上几架滑翔机——送你们回家。”
亚历克坐回到座椅上,合上仪表盘下方的面板。“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他赞同地点点头。然后注视着她,面具没有盖上。“当然,你的族人会一无所获,也没有飞艇,他们会这样轻易地放我们离开,不会追问任何有关于这项技术的情报?”
铁锈。他真聪明。“也许我们可以给市长分享一些技术。”她说,“比如说留给他几枚徽章。然后许诺会在两个族群间互通贸易,作为帮助你们返家的谢礼。那或许能够稍稍抹除西装留下的耻辱。”
“我家乡或许有人会从空中发现你们的盆地……很诱人,也没有对空防御来抵御空袭。”
“所以就更有必要跟你的族人结盟。”
“也许吧。”他说着戴好面具,“我很欣赏你的率真。你不会用面具来掩藏真实情感。这虽然很古怪,但在这件事情上却很受欢迎。但我还是怀疑实际情况要比你说的复杂得多。要是我们真能找到你们口中那件名叫‘悲悼护腕’的古遗物,将交由哪一方保管呢?东西是我们的,可你们的那位金属之子大人未必会将它拱手让出。”
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玛拉茜坦言,“但你也可以说,我们也有权拥有它,因为创造它的是我们的统治者。”
“是被你们杀死的统治者。”他犀利地指出,“咱们还是别争论这个了,呀?该找到的必然能找得到,之后再决定归属也不迟。”他顿了顿,“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玛拉茜。我们在神殿恐怕只能找到毁灭。”她皱起眉,坐在座椅上,真希望他脸上的面具仍然掀起,那样她就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你谁曾经来寻访过神殿。”亚历克说。
“猎手们。”玛拉茜说。
他点点头。“在冰冻灾厄发生前,他们曾经是战士。如今他们在追猎答案,想要查明我们发生了什么,并揭开如何防止悲剧再度重演的秘密。玛拉茜小姐,我认识许多人,他们都很善良——但也非常非常固执。他们认定悲悼护腕是君主给我们留下的试炼,不过这试炼与我们所有人的看法恰恰相反。他们认为君主是打算看看我们是否会抵挡不住诱惑把那力量占为己有。于是……”
“什么?”
“他们的船。”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率先来到了这里。带来了炸弹,用埃特合金制作的大型炸弹,打算把护腕毁掉。据说他们没有成功。可下次就不一定了。听说神殿比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要冰寒。对我的族人来说是个危险的地方。”玛拉茜看得出他在颤抖,他渴望地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枚徽章。
“把它戴上吧。”玛拉茜说。
亚历克点了点头。他在飞行途中必须要佩戴徽章好几次,用那个藏金术装置温暖自己。玛拉茜也戴着一枚,虽然此时飞在高空,本该感到寒气逼人,却觉得暖意融融。
亚历克靠在椅背上,玛拉茜好奇地拿起了他刚刚放下的那枚联结徽章。她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发现有几条弧线从中心扩散向外,将它分割成了好几种金属。铁对应体重,硬铝对应联结,还有最为重要的镍铬,让她首先能够拥有提取金属的能力。
她掌握了足够多的金属理论知识来区分不同的金属,但是联结……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竟能让他说出另一种语言?
玛拉茜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微笑着摘下了自己的徽章。由于她体重恢复,飞船立即往下一沉。她惊呼一声,立即又戴上了体重/联结的那一枚,再次减轻体重,脸红着发现瓦克斯利姆拔出枪跳了起来。看来他没有真的睡着,而是在偷听他们说话。他朝左右张望,想弄清楚刚才的颠簸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都没有受到打扰。韦恩继续鼾声如雷。玛拉茜对亚历克举起那枚圆盘,然后拍了拍联结的圆环。她等着体内发生某种反应,但似乎毫无效果。“我们太笨了。”她说,“我本可以一直戴着这枚,用你的语言跟你说话。那样你就能保持温暖了。”
亚历克对她笑了笑,说了句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出什么事了?”瓦克斯利姆在她身后问道。“没事。”玛拉茜说着脸又红了。还是控制不住。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
亚历克朝她打了个手势,玛拉茜换上了先前戴的那枚徽章——这次格外小心,以防再引起颠簸,可基本上还是失败了。他怎么能更换得那么自如?
他又打了个手势,像是用手在脸上画了个笑脸,那应该是在表示微笑。“你很聪明,不过那对你不管用。”“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在你们的土地上。”他说,“来访者通常都要佩戴徽章,里面储存着联结,呀?那联结本是空白的,没有任何指向。然而联结不可能始终都是一无所指,所以当你轻拍它时,它会把你跟所处的地方连在一起。让你的灵魂认为你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你的语言会发生改变。”
玛拉茜皱起眉,这时瓦克斯利姆却精神十足地从他们两张座椅当中探进身子。“稀奇。”他叹道,“真是稀奇。”“世界运转之道而已。”亚历克耸着肩膀说道。“那为什么你说话还带着口音呢?”玛拉茜问,“不是说你的大脑会认为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啊,”亚历克伸出手指,“我的灵魂是认为我生长在你们的土地上,但它也知道我有玛尔维什血统,父母来自威斯特洛,所以难免会有口音呀?这是遗传自他们。徽章通常都这样工作。”
“真奇怪。”玛拉茜还在讶异。“呀。”亚历克认同道。但是瓦克斯利姆却在点头,仿佛完全能够理解个中关窍。“右边那条山脉,”瓦克斯利姆指着下方说道,“有几座山峰要比我们刚刚经过的高出不少。”“呀!”亚历克说,“眼力真好啊,观察之——”“别再给我起名字。”“遵命,呃,混乱之……呃……”亚历克深深呼吸,“那些就是我们要找的山峰。飞船正在靠近。我们必须继续拉升柳影号的飞行高度。准备迎接低温和危险的海拔。”
他迟疑地看着瓦克斯利姆指着前方的某个东西。虽然很难分辨,但玛拉茜稍加留意便看出了异样。在一片漆黑中浮着一抹光——虽然微弱,在黑暗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除了几处山谷以外,赛朗山脉无人居住。”瓦克斯利姆说,“那里太过冰寒,且常有风雪肆虐。”“所以如果那里有光的话……”玛拉茜说。“西装的远征已经开始了。”瓦克斯利姆说着站直身体,“把他们都叫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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