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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踏实的行动比速度重要得多,也更省时。只要有持续不断的刺激让你的头脑进入状态,就会出现可供穿越的空间。这一切启动之后,行进速度就只是判断力的问题了。
  所以我以判断力为舵,慢慢前进,但坚定不移。没必要让这匹叫星辰的马太过疲惫。快速变换对人来说已经够困难的了,对不擅长哄骗自己的动物来说则更加艰苦,有时它们会被完全逼疯。
  我从一道小木桥穿过溪流,沿着河岸走了半晌。我准备绕过小镇,沿着河流的大致方向一直走到海岸附近。此刻是午后三时左右,路上铺满林荫,凉爽怡人,格雷斯万迪尔挂在我的腰际。
  我打马向西,来到一处山地,抑制着变换影子的冲动,走上山顶,俯瞰这片大陆上人口最多的城邦——它酷似我的阿瓦隆。这座城有着同样的名字,几千人在其中居住生活。它比我的阿瓦隆少了几座银塔,河流进入城市的角度也更偏南,河面变宽,或是被拓宽了八倍之多。缕缕烟尘从铁匠铺和酒馆升起,在徐徐南风下的吹拂下向北飘散。人们或骑马,或步行,或推着货车,驾着马车在狭窄的街道中川流不息;在商铺、旅店、居所中来来往往。鸟群在拴马桩附近起落盘旋。几面鲜艳的角旗和幅旗无精打采地飘展,河面泛起泡沫,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雾。我离得太远,听不到城中的人声,听不到打铁声、锯木声,或是任何叮叮当当、吱吱嘎嘎的嘈杂声。我所能听到是一股混杂的嗡鸣。虽然我分辨不出任何特别的气味,但哪怕我仍是瞎子,光靠嗅觉也知道一座城市就在近旁。
  我从这里俯瞰城市,怀乡之情油然而生,那是伴随着一缕惆怅梦痕的浅浅渴望——对一个地方的渴望,它存在于一片早已消失的幻土,与此地同名同形。那时的生活简单惬意,远比此刻愉快。
  但人生已过无数寒暑如我者,都早已学会在纯情露头的瞬间就将其剥除碾碎,绝不肯陷入多愁善感的泥沼。
  往日已逝,阿瓦隆已朽,现在让我念念不忘的是安珀。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拨转马头继续向南。安珀,我不会忘记……
  头顶的太阳变成一团明亮耀眼的圆球,微风开始咆哮。我向前骑行。天空越来越黄,越来越亮,最后变得好似一片笼盖四野的沙漠。在我下山途中,四周的岩壁越来越秃,露出了饱经风化、色泽阴沉、诡怪奇形的岩层。我走出山麓时,一阵沙尘暴袭来,我不得不用斗篷掩住面孔,眯起眼睛。星辰嘶鸣着,喷着鼻息,艰难前行。砂土、岩石、狂风,天空更黄,一群石板状的云朵向太阳扑去……
  接着阴影拉长,狂风偃息,四下静寂……只有马蹄敲地声和喘息声……暗影齐集一处,太阳被层云遮蔽……白昼之墙被雷声撼动……远方的景物异常清晰……空气中充盈着冰凉、沉郁、紧张的感觉……又是一阵雷声……
  此时,雷雨逼近,在我右方形成一道涟漪朵朵的玻璃帘幕……层云露出蓝色裂痕……温度陡升,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单色背景。我们步伐稳健,继续前行。
  电光炽炽、雷声隆隆,闪亮的雨幕向我们靠近……两百尺……一百五……够了!
  雨幕底部翻滚、皱缩、起泡……潮湿的泥土气息……星辰的嘶叫……爆发的速度……
  细小的水丝向外淌去,浸入土壤,润泽大地……变成泛沫的泥水,变成涓滴细流……变成稳定的水流……河道遍布四周,泼溅流淌……
  前方出现一片高地,在我身下,星辰的肌肉紧缩张弛,紧缩张弛,周而复始。它越过溪流河道,闯过一片奔腾翻滚的水泽,冲上山坡,马蹄击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溅。我们向山上跑去,下方泱泱汩汩的水流声融汇成低沉的咆哮……
  地势更高,也更干爽。我勒住星辰,拧干斗篷……无论下方、后方还是右方,我们所在的山峰之下,是一片灰色汪洋,浩浩荡荡……
  我立在陆地中央,前方是夜晚和苜蓿草场,背后是隆隆水浪……
  我追逐流星,进入渐黑的东方、最终的静寂和晚上……
  天空开朗,星光闪亮,只有几抹薄云飘荡……
  一群红眼生物嚎叫着,在我们的道旁盘桓……穿越影子……绿眼……穿越影子……黄眼……穿越影子……消失不见……
  一座座黑色的山峰缠绕着洁白雪带,从我身旁掠过……冻雪干燥如尘,被高原冰风裹挟而来……面粉般的细碎雪粒……我想起了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想起滑雪……雪浪飘过石层……白炎升腾在夜空……我的双脚在潮湿的靴子中迅速麻木……星辰感到迷惑,它喷着鼻息,小心翼翼地试探每一步,不可置信似的甩着头……
  穿越到岩地之后,一处缓坡,干燥的风,吹雪渐稀……
  一条蜿蜒的小径,盘旋的小径,暖意的入口……向下,向下,向下,到不断变换的群星之下,黑夜之中。
  大雪已是一小时前的事了,现在地面平坦,灌木丛生……远处,夜鸟闯入空中,在腐食的上空盘旋,抛下喑哑的鸣叫驱赶着我们……
  吹拂草场的风不再寒冷,我重又放缓速度……一只猎食野猫的窸窣声……一头鹿状野兽的影子从我身旁飞跃而过……群星不觉落入地平线,我的双脚又有了知觉……
  星辰嘶叫着、暴跳着、狂奔着,躲避着某种不可见的生灵……抚慰它花了很久,让颤抖平息则用了更久……
  残月银芒落在远处的树梢……潮湿的地面呼出溟濛雾气……蛾虫在夜光中飞舞……
  地面时摇时定,仿佛群山的脚步正在移动……每颗星辰都幻化出重影……光晕笼在哑铃状的月亮周围……平原上,空气中,充满飞逝的形影……
  大地,像越走越慢的时钟,滴滴答答,慢慢沉静……稳定性……惯性……群星和银月再度恢复……
  绕过不断生长的树林边缘,向西……一片沉睡丛林给人的印象——油布下的条条蛇尸……
  向西,向西……一条河流,堤岸宽阔平坦,让我前往海洋的路程更加轻松……
  蹄声阵阵,穿梭诸影……夜晚的寒气扑面而来……黑暗的高墙内,明亮的塔楼中,我瞥见一个耀眼之物……空气转甜……景象游移……影子……
  我们融成一体,仿佛半人马。星辰和我,在同一层浸汗的皮肤下……我们吸入空气,又在同一的爆发中将它呼出……颈项隆鸣,鼻翼暴张……吞噬地面……
  大笑着,水的气味弥漫在我们头顶,左方的树林不过咫尺之遥……
  林间……光滑的树皮、垂藤、宽叶、露珠……月光下的蛛网中,挣扎着的形体……绵软的草地……倒伏的死树上,泛着磷光的菌丛……
  一片空地……长草窸窣……
  更多的树……
  河水的气息再度袭来……
  声音,稍后……声音……青草婆娑,水声叮咚……
  更近了,更大了,终于近在眼前……天空弯折倒映其中,还有树林……洁净无暇,带着冰凉湿润的气息……我们漫步在河流左岸……河水从容流淌,我们随它前行……
  喝水……星辰涉入浅滩,头浸在其中,大口畅饮如同水泵,鼻息喷溅水花……逆流而上,河水冲刷着我的靴底……淌下我的发丝,流过我的手臂……星辰转过头,大笑……
  又是顺流,洁净、舒缓、蜿蜒……接着变直,变宽,变缓……
  林木渐密,又转疏……
  平稳,舒缓……
  东方一点微光……
  开始下坡,树木更少……岩石更多,黑暗将万物笼作一体……
  大海的第一个模糊征兆,一缕转瞬既逝的气息……蹄声,踢踏,踢踏,在夜风清寒中……再度出现,一瞬间的盐味……
  岩石,没有树……坚硬、陡峭、荒凉、下坡……不断上升的峭壁悬崖……
  在石壁间飞奔……散碎的鹅卵石被奔腾的河流吞没,水流泼溅声消逝在轰鸣中……峡谷更深,渐宽……
  向下,向下……
  更加寂静……
  东方再次泛起鱼肚白,山坡渐缓……盐味再现,更浓……
  粗砂和页岩……转过一个拐角,向下,天空更亮……
  落蹄,稳定、柔和且放松……
  微风与亮光,微风与亮光……穿过一片石滩……
  勒马。
  在星辰脚下是荒凉的海滩,排排沙丘起伏绵延,在西南风的侵扰下抛撒出阵阵沙尘,模糊了远方晨曦下荒寒海面的轮廓。
  我看着粉色的膜层自东方铺过海面。浮沙下露出的黢黑砂砾,斑斑点点,遍布各处。粗糙坚固的岩石耸立在汹涌波涛之中。在我和高达数百尺的巨大沙丘间,在凶险海滩之上,有一处怪石嶙峋的砂砾岩层,残损凹凸,刚刚从夜空或是地狱中冒出,躺在第一缕晨光之下,投下的影子浮动变换,恍若有自己的生命。
  对,就是这儿。
  我翻身下马,看着阳光将荒寒耀目的白昼投在海岸。这就是我要找的白热光芒。就是这儿,这个无人海岸,就是我要找的地方。它和我几十年前在影子地球上看到的一摸一样。没有推土机、筛粉器、负责清扫的黑人,没有高度设防的奥兰治蒙德城①。没有X光机、铁丝网、武装警卫。这些东西在这儿都不存在。不存在。因为这个影子中没有恩斯特·奥本海默爵士②,没有西南非洲联合钻石矿业公司,也没有一个政府批准他对海岸矿藏进行联合开采,分享利润。这里只是一片叫做纳尼比③的沙漠,在开普敦西北约四百英里。这条狭长地带布满沙丘岩石,宽度从几英里到十几英里不等,沿着这段无人海岸延伸约三百英里,另一侧则是理查德斯维德山脉④。我站在山脉投下的阴影中。这里和任何寻常矿场都不相同,钻石像鸟粪一样散布在沙地中。我,当然,也带了耙子和筛网。
  我打开行囊,准备早餐。这将是炎热多尘的一天。
  当我在沙丘间劳作时,想起了道尔,这个住在阿瓦隆、满头小辫、肤色砖红、脸上长着粉瘤的小个子。珠宝匠红粉?足够供应一支珠宝匠大军十二辈子的红粉,我为何要这么多珠宝匠红粉?当时,我耸了耸肩。只要付得起钱,他管我用来做什么。好吧,如果我觉得这东西有些新的用途,而他可以借此获取大量利润,除非他是傻子,否则……换句话说,他能在一周内准备好我所需要的数量吗?坦率的轻笑已经浮现在他的嘴角。一周?哦,不!当然不行!这不可能,无稽之谈……我明白了。那好,简短的客套。也许你的同行可以提供这东西,他们可能会对我几天后就能入手的一批未切割钻石感兴趣……钻石,我没提吗?等等。他一直都对钻石很有兴趣……是的,但可惜他在珠宝匠红粉的问题上没法满足我,真是遗憾。以他制造磨光粉的能力来看,刚才的话也许太过草率了。让他烦心的是数量问题。但既然原料非常丰富,制作方法又那么简单。是的,没理由赶不出来。一周内,没问题。那么,那些粗钻……
  在我离开他的店铺前,他已经想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认识很多以为黑火药会爆炸的人,这当然是谬论。它会快速燃烧,产生的气压将弹头顶出弹壳,推出枪管。它是被火帽点燃的,而那才是真正爆炸的部分——只要有撞针击中它。出于典型的安珀式深谋远虑,多年间我曾试验过很多易燃物,失望地发现火药无法在安珀点燃,而我试验过的所有火帽也都表现出相同的惰性。唯一能缓解这种失望之情的,是我确信我的兄弟们同样无法把火器带进安珀。很久以后,我有一次到安珀做客,当我磨光给迪尔德丽的手镯后,把所用的磨布放在火炉上,这才发现了这种阿瓦隆粉末的神奇特性。幸好用量很少,而且当时只有我在场。
  它可以直接做成性能极佳的火帽。当用足够比例的惰性原料稀释后,也可以保证合适的燃烧性能。
  我把这个情报藏在心底,感觉总有一天它会为解决安珀的主要分歧起到决定作用。不幸的是,没等那天到来,艾里克和我就爆发了冲突,这个信息也随我所有的记忆一道被埋藏。当我再度恢复记忆后,遇到了正准备进攻安珀的布雷斯,结果我的运气很快就和他一起用光了。我觉得他并非真的需要我,只是想把我拉进来,好随时监视我的动向。如果我用枪支把他武装起来,那他将战无不胜,而我则变得毫无用处。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按照他的计划成功夺下安珀,局势就会变得更加紧张。他掌握了大部分军队,也控制着军官们的忠心。那我就需要更多的东西才能使力量均衡。比如说,来点炸弹,加上自动武器。
  如果我恢复记忆的时间能提前一个月,形势就全然不同了。我会坐在安珀的王位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沙漠烧灼、磨蚀、风干,不必疲于奔命,好去解决接踵而来的一堆麻烦。
  我把嘴里的沙子啐出,以防大笑时被它呛住。见鬼,我们已经做出了选择。我还有很多比“本该如此这般”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回想。比如艾里克……
  我记得那天,艾里克,我被锁到王位前,强迫跪下。我给自己加冕以此来嘲笑你,并为此饱受毒打。我第二次拿着王冠时,直接把它往你脸上扔去。但你接住它,露出笑颜。虽然它没能伤到你,但至少王冠本身也没摔坏,这让我很高兴。那是多美的宝冠啊……纯银打造,七个冠尖,镶嵌着让所有钻石都黯然失色的翡翠。两侧各镶了一大块红宝石……那天你为自己加冕,骄奢傲慢,急躁浮夸。之后你说的第一句话是对我的耳语,那时“国王万岁”的呼声还在大厅中回荡。我记得你说的每一个字。“你的双眼已经见证了它们所能看到的最美好的一切。”你说,接着,“卫兵!”你下令道,“把科温带出去,让铁匠烙掉他的双眼!让今天成为他记忆中最后的景象!然后把他扔进安珀最深的地牢,让他永远沉浸在黑暗中,让他的名字被人遗忘!”
  “现在你统治安珀,”我高声说,“但我又有了眼睛,而且我尚未遗忘,也未被人遗忘。”
  不,我想。躲在王权里吧,艾里克。安珀的围墙高大厚实。躲在它们之后吧。让那些无用的钢刃拱卫你,如蚁虫般,用泥土护卫你的宅邸。你知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远不能安枕。我也告诉过你我会回来。我来了,艾里克。我会用阿瓦隆的红粉制造枪支,我会砸烂你的大门,击溃你的卫队。然后,就像上次一样,像上次你的人赶来救你之前一样,你和我,一对一。那天我只得到你的几滴鲜血。这一次,我要全部。
  我挖出一块粗钻,把它扔进腰间的口袋,这大概是第十六块。
  我看着升起的太阳,想到了本尼迪克特、朱利安和杰拉德,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我不喜欢任何与朱利安有关的利益组合。杰拉德倒是没关系。在营地的第一天,我之所以能够入睡,只是因为我说服我自己,和本尼迪克特联系的人是杰拉德。但如果他现在是朱利安的盟友,我又将惴惴不安。如果有人比艾里克更恨我,那一定是朱利安。要是他掌握了我的下落,我就要有大麻烦了。现在,我还没做好应付正面冲突的准备。
  我料想本尼迪克特能为自己的良心找到一个出卖我的借口。毕竟他知道我都做了什么,也知道我要做的事终将在安珀引发纷争。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甚至抱有同感。他致力于维护国家的稳定。他是个有原则的人,和朱利安不同,我很遗憾与他政见不同。我希望我的政变可以像气体麻醉拔牙术一样快捷无痛,这样他就可以很快站到我这一边。我想这么做,一部分也是为了黛拉。
  他告诉我的情报少得可怜,让我难以释怀。我搞不清他是真的打算在战场停留整整一周,还是已经在和安珀的军队一道布设着对付我的陷阱,构建着囚禁我的坚牢,挖掘着埋葬我的墓穴。我必须抓紧时间,尽管我是多么渴望徜徉在阿瓦隆啊。
  我嫉妒加尼隆,无论他正在哪家酒馆或妓院饮酒、嫖妓、打架,无论他正在哪处山坡狩猎。至少他已经回家了。尽管他已经表示要随我去安珀,但我是否应该把他留在这片欢欣之地呢?不,他们一定会审问他,问我的去向。如果这件事真和朱利安有关,加尼隆会被折磨得很惨,然后他将被逐出这片对他来说犹如故乡的土地——如果他们肯放他的话。加尼隆无疑又会变成一名凶犯,也许这第三次的时候,他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不,我将遵守诺言。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和我一起走。如果他已经改变主意,那么好吧——我甚至嫉妒他在阿瓦隆当土匪的前景。我很愿意多逗留几天,和黛拉到山地骑骑马,在河上划划船,到郊外转转……
  我想到了黛拉。她的出现让事态有所改变。但我还不确定会怎样。尽管恨多爱少,但安珀苗裔一直很注重家族成员。我们总是渴求其他人的消息,热衷于了解所有人在不断变换的图景上的新位置。少些流言蜚语,无疑会缓解吹拂在我们之间的死亡之风。我有时觉得,我们就像一群待在养老院里的恶毒老太婆。
  我还不能把黛拉扯进来,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哦,她早晚能学会的。一旦她的存在被众人知晓,一定会享受到第一流的监视。如今,我已让她了解到自己的特别之处,她何时会被扯进来加入游戏,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对于树林里的那场交谈,我自觉有几分阴险——但见鬼,她有权知道。她迟早会发现这一点,而知道得越早,她构筑防御的时间就越长。这是为她好。
  当然,可能——甚至可以说肯定——她的母亲和祖母终其一生也不知道她们的能力……
  而它又为她们带来了什么?黛拉说过,她们死于暴力。
  我揣测着,安珀的长臂能通过影子捉到她们吗?它是否会再度出击?
  如果愿意的话,本尼迪克特可以像我们任何人一样坚韧、强悍、毒辣,甚至更强。他会为保护她们拼死战斗,如果他觉得有必要的话,甚至会向我们痛下杀手,这毫无疑问。他一定认为保守黛拉的秘密,保持她的无知,就是在保护她。如果他发现我做了什么,一定会大发雷霆,这是我必须迅速行动的另一个原因。但我对她说的话并非完全出于恶意。我希望她活下去,而且我觉得本尼迪克特的做法不妥。在我返回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仔细考虑这些事。她会有很多疑问,而我会抓住这个机会,警告她要小心,同时告诉她该注意什么。
  我咬紧牙关。
  这些都没有必要。当我统治安珀时,一切都会不同。必定如此……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能找到改变人心的方法?即便我失去全部的记忆,在新世界度过了漫长的新生活,可最终还是会变回过去的科温。假如我不喜欢他,那这个关于本性的命题可真要让人绝望了。
  在一处舒缓的河段中,我洗去了身上的灰尘汗渍,那条重创了我的兄弟们的黑路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我需要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我洗澡时,格雷斯万迪尔就放在手边不远。只要踪迹尚温,我们安珀子嗣就有能力通过影子追踪其他人。因此我洗得很不踏实,其间还三次拿起格雷斯万迪尔,猛然转身向后,把剑指向那些远比我的兄弟们平凡无害的生物。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我已经极大地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我走进本尼迪克特宅邸的马厩时已近黎明,四周仍然一片漆黑。星辰有些躁动不安,我为它梳洗,跟它说话,帮它放松,然后给它准备了大量的饲料和清水。加尼隆的火龙在对面的畜栏里向我鸣叫致意。安抚好星辰后,我找到马厩后面的水泵,简单清洗了一下,考虑着该去哪儿打个盹。
  我需要休息。只要几个小时就能让我保持精力充沛,但我不想睡在本尼迪克特的屋檐下。我可不想被对手轻易搞定。尽管我过去常说,希望自己能死于睡榻,但我真正的愿望其实是等到年老力衰,在做爱时被大象踩死。
  但我不介意喝他的酒,而且我想来点够烈的。宅子里一片漆黑,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去,找到餐柜。
  我倒了杯烈酒,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拿着它走到窗边。这里视线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这处宅子坐落在一道山坡上,本尼迪克特把周围打理得很美。
  “银月皎皎,长路迢迢,”我咏诵着,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素镜挂在空茫天上……⑤”
  “说得对,说得对,科温,我的少年人。”我突然听到加尼隆的话音。
  “我没发现你坐在这儿。”我仍眺望着窗外的风景,轻声说。
  “那是因为我坐得够沉够静。”他说。
  “哦,”我说,“你喝了多少?”
  “几乎没喝,”他说,“但不知你愿不愿做个好人,帮我拿一杯……”
  我转过身。
  “为什么不自己拿?”
  “动起来很疼。”
  “好吧。”
  我走到餐柜旁,倒了杯酒,拿给他。加尼隆点头致谢,慢慢举起杯,喝了一口。
  “啊,真不错!”他叹息道,“也许能让我麻醉几分。”
  “你打架了。”我推测道。
  “嗯,”他说,“打了几场。”
  “那就像条汉子一样忍着点儿,也让我省下同情。”
  “但我赢了!”
  “上帝!你把尸体扔在哪儿了?”
  “哦,他们还没那么糟。再说我这身伤是个女孩留下的。”
  “那我得说你的钱花得很值。”
  “根本不是那种事,我想我给咱们丢脸了。”
  “咱们?怎么讲?”
  “我不知道她是这里的女主人。我当时有点忘形,以为她是个女佣什么的……”
  “黛拉?”我紧张地问。
  “嗯,是这名字。我拍她的屁股,想讨两个吻。”他呻吟道,“接着她就拎起我,揪离地面,举过头顶。她告诉我,她是这儿的女主人。然后就把我扔下……我有十八石,可她就像扔颗石子,天哪,那高度可真够高的。”
  他又喝了口酒,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也笑来着,”加尼隆懊恼地说,“她帮我站起来,态度挺友善。我当然道了歉——你兄弟可真是条汉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强壮的女人。她可以让一个男人……”加尼隆的声音充满敬畏,他慢慢摇摇头,一口喝光杯里的烈酒,“真吓人,更别说有多丢人了。”他如此总结道。
  “她接受你的致歉了?”
  “哦,是的。她对整件事的态度都很和善。她跟我说把这些都忘了吧,还说她也不会提起。”
  “那你为什么不上床去,睡一觉,把这事扔到一边?”
  “我在等你,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第一时间找到你。”
  “那好,你做到了。”
  他慢慢起身,拿上酒杯。
  “到外面走走。”他说。
  “好主意。”
  他拿起那瓶快喝完的白兰地,这又是一个好主意。我们在屋后花园里的小径漫步。最终,他把自己搁在一株参天橡树脚下的石椅上,为我们倒好酒,自己先喝了起来。
  “啊!你兄弟也是品酒的好手。”他说。
  我在他身边坐下,掏出烟斗。
  “我道过歉,做了自我介绍后,和她聊了一会儿。”他说,“她一听说我是和你一起来的,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所有关于安珀和影子的事,还有你和你的族人。”
  “你都告诉她了?”我说着,点起烟斗。
  “就算我想也没用,我也不知道这些答案。”
  “很好。”
  “不过,这让我开动脑筋。我猜本尼迪克特有很多事没对她说,这我可以理解。在她周围我会小心行事,科温。她似乎过分好奇了。”
  我点点头,抽了两口烟。
  “这是有原因的,”我说,“合理的原因。但我很高兴,你即使喝了酒也能保持理智。多谢告诉我这些。”
  他耸耸肩,又喝了一口。
  “一顿饱揍有助于醒酒,再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没错。说起来,这个阿瓦隆的镜像,你还满意吗?”
  “镜像?这就是我的阿瓦隆。”他说,“尽管时日已久,物是人非,但这就是阿瓦隆。我今天去了荆棘地,我曾在那儿为你消灭了杰克·黑利的军队。这儿就是阿瓦隆。”
  “荆棘地……”我回想着。
  “对,这就是我的阿瓦隆,”他继续说,“等我老了就会回来,只要我们能活着夺下安珀。”
  “你还想一起来?”
  “我这一生中,每时每刻都渴望见到安珀——好吧,应该说是自从我第一次听说安珀之后。这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在那段好日子里。”
  “我不太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我一定讲得很美。”
  “那天我们醉得一塌糊涂,你似乎只讲了一会儿,还间或落了点眼泪。你给我讲了宏伟的克威尔山脉,讲了城中金绿交织的座座尖塔,讲了漂亮的步行街、道路、田地、花朵、喷泉……似乎只是一会儿,但却花了几乎一整夜。因为我们摇摇晃晃地准备上床时,已经是早晨了。上帝啊!我几乎可以给你画一张安珀的地图!我死前一定要看它一眼。”
  “我不记得了,”我慢慢地说,“我一定醉得非常、非常难看。”
  加尼隆轻笑着。
  “我们过去在这儿有过一段好日子,”他说,“这儿的人还记得我们。不过他们只把我们当作古人,而且很多有关我们的故事都是错的。但谁在乎!时过境迁,谁还能记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沉默不语,只是抽着烟,回想着。
  “……这些事让我想到一两个问题。”他说。
  “讲。”
  “你进攻安珀的计划,会不会导致你同本尼迪克特的决裂?”
  “我也很想知道答案,”我说,“我想刚开始时,会的。但我将在他响应安珀的求援抵达那里前,把一切都搞定。我是说在他带着援军抵达之前。只要在安珀有人帮忙,本尼迪克特自己可以瞬间抵达,但这毫无意义。我敢说与其让安珀分崩离析,他更愿支持能将其统一的王者。一旦我驱逐了艾里克,他就会帮我保卫王座,只为尽快平息战乱,结束纷争。当然,本尼迪克特不会一开始就赞同我的夺权计划。”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你们会不会兵戎相见?”
  “我想不会,这纯粹是政治问题。我和本尼迪克特自小相识。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向来比我和艾里克的关系要好。”
  “我明白了。既然现在我和你在一起,而阿瓦隆似乎掌握在本尼迪克特手里。我在想,等到有一天我回到这里时,他会怎么看。他会恨我帮过你吗?”
  “我觉得可能性很小。他向来不是这种人。”
  “那容我更进一步。你知道我是久经战阵的军人。如果我们成功夺下安珀,他也将看到足够的佐证,认识到这一点。而且,既然他右臂伤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他会考虑让我做他的战地指挥官吗?我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我可以带他去荆棘地,向他描述那场战争的每个细节。妈的!我将效忠于他,就像过去我效忠于你。”
  说完,他大笑起来。
  “抱歉。肯定比效忠于你时更忠诚。”
  我浅笑几声,抿了口酒。
  “这可能有点棘手,”我说,“我当然喜欢这个主意。但我不知道你能否赢得他的信任。这太像是我在他身边布下的一招暗棋了。”
  “该死的政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会当兵,而且我爱阿瓦隆!”
  “我相信你,可他呢?”
  “他只剩一只手,肯定需要一个好将军。他可……”
  我放声大笑,但很快又压抑下来,因为这笑声似乎可以传出去很远。当然,我也顾虑到了加尼隆的感受。
  “抱歉,”我说,“请原谅我。你没明白。你没有真正明白,那天晚上在营帐中和我们交谈的是什么人。他可能看起来像个普通人——而且还是残疾人。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很怕本尼迪克特。他和影子或实体中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他是安珀的武技大师。你能想象千年光阴吗?一千年?几千年?你能想象吗,一个人在几千年的生命中,每天都要花些时间浸淫在武技、战术和军略之中?你只看到他待在一个小国家,统领一支小军队,后院有个修剪培育得很好的果园。但别被骗了!军事科学的雷声在他脑中从未止歇。他经常穿梭于影子之间,见证着同一场战斗在略微改变的各种形势下所产生的不同变化,这只是为了检验他的战争理论。他统领过庞大的军队,行军几天几夜都不见队尾的军队。就算他失去一只手臂,行动不便,我也不想和他搏斗,无论是用兵器还是空手。很幸运,他对王位没有野心,不然的话,他现在恐怕已经坐在上面了。如果是这样,我相信自己会第一时间放弃所有计划,向他效忠。我真的惧怕本尼迪克特。”
  加尼隆沉默了许久。我觉得嗓子很干,于是又喝了一杯。
  “当然,我没想到这些。”他终于开口说,“只要他允许我回阿瓦隆,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点,他会做到的。”
  “黛拉告诉我,她今天收到一封本尼迪克特的信。他决定缩短在战场的驻留时间,可能明天就会回来。”
  “妈的!”我说着站起身,“那我们必须马上行动。我希望道尔已经准备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们早晨就去找他,加快速度。我要在本尼迪克特回来之前离开这儿!”
  “你已经搞到那些漂亮石子儿了?”
  “嗯。”
  “我能看看吗?”
  我解下腰间的小袋递给他。他打开袋口,取出几块钻石托在左掌中,用指尖慢慢转动着。
  “它们看上去没那么值钱,”他说,“当然现在的光线也不好。等等!这儿有个晶面!不……”
  “它们还未经打磨。你手里举着的可是一大笔财富。”
  “不可思议。”他说着把钻石放回口袋,重新扎好,“你那么容易就搞到了。”
  “并不容易。”
  “无论如何,这么短时间就积聚起这笔财富,可真有点不公平。”
  加尼隆把袋子递回来。
  “等我们的战斗结束后,我保证也给你一笔财产,”我说,“如果本尼迪克特不肯留你做指挥官,这笔钱也算是些补偿。”
  “既然现在了解到他的情况,我倒比过去更坚定了日后为他效忠的决心。”
  “我们到时候再想想有什么办法。”
  “好的,多谢,科温。我们几时出发?”
  “我要你回去休息一下,因为我一大早就会把你从床上揪起来。我想星辰和火龙肯定不喜欢拉车,但我们还是会借一辆本尼迪克特的运货马车到镇上去。在此之前,我会在这儿散布烟雾,好让我们顺利撤离。我们要催促道尔加快速度,然后拿到货,第一时间通过影子离开。我们走得越早,本尼迪克特就越难追踪。如果我能提前半天进入影子,那他基本就没有机会了。”
  “首先,他为什么这么急于追我们?”
  “在他眼里,我的话一钱不值,就是这样。本尼迪克特一直在等待我开始行动。他知道我来这儿是有所求的,但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他想把它找出来,为安珀扫除一个潜在的威胁。他一旦意识到我们不会回来了,就会明白我们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就会跟上来看个究竟。”
  加尼隆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喝光杯中的红酒。
  “是的,”他说,“我们现在最好休息一下,好有精神赶路。现在我对本尼迪克特有了更多了解,对我想告诉你的那件事倒没那么惊讶了——尽管还是很烦心。”
  “什么事?”
  他站起来,小心地拿起酒瓶,指着面前的小路说。
  “如果你沿着这个方向,”他说,“通过标志着宅院范围的篱笆,走进下面的树林,然后再走大概两百步左右,路左有一片都是树苗的小树林,那是一处低地,和小路比有四尺的落差。下去,踢开那些残枝败叶,会看到一座新坟。我是散步时发现的,当我下到那里准备,呃,释放自我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那是座坟?”
  他笑起来。
  “一般有尸体的坑都叫这名字。它很浅,而且我用根树枝在周围戳了几下。那里有四具尸体——三男一女。”
  “死了多久?”
  “哦,我猜,几天吧。”
  “你把那坟恢复原样了吧?”
  “我不是傻子,科温。”
  “抱歉。我觉得很不安,我一点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他们给本尼迪克特找了点麻烦,所以他决定礼尚往来。”
  “也许吧。他们什么样子,怎么死的?”
  “没什么特别的,都是正值壮年,喉咙被割开——除了一个被开膛的小子。”
  “真奇怪,看来我们最好尽快离开。就算不扯进这些事里,我们自己的麻烦也已经够多了。”
  “我同意。现在睡觉去吧。”
  “你先走,我还没准备好。”
  “你最好听从自己的建议,好好休息一下,”他说着转身走向宅邸,“别再熬夜犯愁。”
  “不会的。”
  “那么,晚安。”
  “早上见。”
  我看着他沿小路往回走。当然,加尼隆说得对,但我还不能屈从于睡魔。我再次思考自己的计划,以确保算无遗策。我喝干红酒,把杯子放在长椅上,站起身来回踱步。烟斗中冒出缕缕烟痕散在周围。点点月光从我身后照下,我推测还有几小时黎明才会到来。我仍然决定在户外度过这个晚上,琢磨着哪儿有可以睡上一觉的好地方。
  当然,我最终走下小径,来到那片树林。我随便查看了一下,就发现了新鲜的挖掘痕迹。但我没有在月下掘尸的雅兴,而且也完全乐于相信加尼隆对此地的勘察。我甚至不太清楚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某种病态怪癖。但我决定不在这附近睡觉。
  我走到花园的西北角,找了一处从宅邸方向没法看到的地方。这里有高高的灌木篱墙,草地又长又软,还带有甜味。我铺开斗篷,坐在上面,脱下靴子,把双脚放在清凉的草地上,舒适地叹息一声。
  用不了太久了。影子到钻石到枪到安珀,我的计划进展顺利。一年前我还在牢房里发臭,在癫狂和清醒间来回穿梭,几乎抹杀了这条界限。现在的我,自由、强壮、视力良好,而且有一个计划。现在的我又成了一个蠢蠢欲动的威胁,比过去更危险、更致命。这次我不会把命运押在别人的计划上,我将为自己的成败负责。
  这感觉很好,就像身下的青草,就像在我血管里沸腾奔涌如一团火焰般温暖全身的酒精。我清空烟斗,放到一边,伸懒腰,打哈欠,准备睡觉。
  这时,我听到远处有点动静,忙用手肘撑起身体,凝神看去。没过多久,小路上慢慢走过来一个身影,轻手轻脚,走走停停。它隐没在加尼隆和我刚才所坐的树下,许久之后才又重现出现。接着它又往前走了几十步,停下来注视着我所在的方向。片刻之后,它朝我走来。
  经过一丛灌木后,月光泻下,黛拉的脸从影子中显露出来。她显然意识到这一点,冲我笑了笑,然后慢慢走近,渐行渐缓,最终停在我面前。
  黛拉说:“科温大人,看来你不喜欢自己的房间。”
  “不是的,”我说,“只是今夜如此美丽,把我骨子里那个喜欢浪迹天涯的家伙迷住了。”
  “显然昨晚也有吸引你的东西,尽管那是个雨夜,”她说着在我身边坐下,“昨天你睡在室内还是室外?”
  “室外,”我说,“但我没睡觉。其实自从我上次和你分手后,一直没睡。”
  “你去哪儿了?”
  “去了海边,筛沙子。”
  “听起来很无聊。”
  “确实很无聊。”
  “自从试过在影子中穿梭后,我想了很多。”
  “可以想象。”
  “我也没怎么睡。所以我听见你回来了,还听见你和加尼隆在谈话。他一个人回来了,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是在外面某个地方。”
  “你是对的。”
  “你知道,我必须去安珀,必须通过试炼之阵。”
  “我知道。你会的。”
  “要快,科温。要快!”
  “你还年轻,黛拉。你还有很多时间。”
  “该死的!我已经等了一辈子。始终对真相一无所知!我不能现在就去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你可以带我抄近路穿过影子,带我去安珀,让我走过试炼阵……”
  “如果我们运气够好没有立刻被杀,倒是有可能在被处死前住上相邻的牢房,或是拷问室。”
  “为什么?你是安珀的王子,你有权做想做的事。”
  我不禁大笑。
  “我是个逃犯,亲爱的。如果我回到安珀,运气好的话,会被处死。如果运气不好,那后果可要惨得多。不过考虑到上次的事态发展,我想他们会让我马上死掉。这种礼遇无疑也会沿用到我的同伴身上。”
  “奥伯龙不会做这种事。”
  “如果被激怒到一定程度,奥伯龙会这么做的。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奥伯龙已然不在了,现在王位上坐着的是我兄弟艾里克,他自命为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按安珀的时间计算,是几年前。”
  “他为何要杀你?”
  “当然是为了防止我杀他。”
  “你会杀他?”
  “是的,我会。我想用不了多久了。”
  她转头看着我。
  “为什么?”
  “这样我才能坐在王位上。你知道它本属于我。艾里克是个篡位之君。我饱受数年的监禁与折磨,刚刚从他手中逃脱。艾里克太过放纵自己以致铸下大错:他让我活着,想好好欣赏我的惨状。他从没想到我能逃走,能再次回到安珀挑战他。当然,这我也没想到。但既然命运为我赢得了第二次机会,我一定会小心,不犯和他一样的错误。”
  “但他是你的兄弟。”
  “我向你保证,很少有人比我和他更清楚这个事实。”
  “你估计需要多久来达到你的目标?”
  “就像我那天说的,只要你能拿到主牌,就在三个月后联络我。如果事情按我的计划发展,而你没拿到主牌,那我会在掌权后尽快和你联系。用不着等到明年,你就有机会接受试炼。”
  “那如果你失败了呢?”
  “那你就要多等等了,等到艾里克确保他王位永固,等到本尼迪克特认他为王。你知道,本尼迪克特可不愿这么做。他已经很久没回安珀了,在艾里克心中,他早已不在生者之列。如果本尼迪克特现在露面,他就必须选择一个立场:支持艾里克,或者反对他。如果他支持,艾里克王权的稳定性将得到保障——这非本尼迪克特所愿。如果他反对,就会产生纷争——这也非他所愿。本尼迪克特自己没有夺权的欲望,只要他待在这幅政局图以外,就完全可以保证现在已经达到的安定局势。如果他露面但不做选择,倒是可以避免违心的决定,但这将等同于否认艾里克的王权,也会有麻烦。如果他和你一同露面,就只能束手就范,因为艾里克将通过你向他施压。”
  “就是说,如果你失败了,我永远也去不了安珀!”
  “我只是告诉你我所能看到的局势。当然,肯定还有很多我看不到的事。我已经被隔绝在情报网之外很久了。”
  “你一定要赢!”接着,她突然问道,“爷爷会帮你吗?”
  “我不抱希望。但他的决定会左右时局。我现在知道他还活着,也知道了你的存在。我不求帮忙。他不反对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而且只要我的行动快速、有效、成功,他就不会反对我。我发现了你的存在,这肯定会让他不高兴,但当他发现我对你没有恶意时,这就没关系了。”
  “你为何不利用我?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是的。但我发现自己喜欢你,”我说,“所以这不可能。”
  她不禁大笑。
  “我把你迷住了!”她说。
  我也笑起来。
  “是的。通过你独特精巧的方式,用你的剑。”
  突然间,她脸色阴沉下来。
  “爷爷明天就回来,”她说,“加尼隆跟你说了吗?”
  “是的。”
  “这对你的计划有什么影响?”
  “我计划在他回来前就拍拍屁股走人。”
  “那他会怎么做?”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因为你出现在这儿而勃然大怒。接着他一定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以及你告诉了我多少关于自己的事。”
  “我该怎么回答他?”
  “关于你如何回来的问题,跟他说实话。这会让他重新考虑一些问题。关于你自己,就说你女性的直觉让你对我的可信度产生了怀疑,所以你跟我说的台词和跟朱利安、杰拉德说的一样。至于我的去向,加尼隆和我借了套马拉货车到镇上去了,就说我们不用多久就回来。”
  “那你真正的目的地是哪里?”
  “就是镇子,停留片刻,但不会回来。我必须尽量拉大领先优势,如果相隔时间不长,本尼迪克特就能通过影子追踪我。”
  “我会帮你尽可能拖住他。你走之前会来和我道别吗?”
  “我本想把这次谈话留到早晨。你的失眠倒让它提前了。”
  “那我真为这次失眠感到高兴。你准备如何征服安珀?”
  我摇摇头说:“哦,亲爱的黛拉。所有诡计多端的王子都有几个小秘密,这就是我的秘密之一。”
  “我可真没想到,在安珀有那么多的猜忌和阴谋。”
  “为什么?无论何时何地都有这样的冲突,只是形式不同罢了。它们总在你周围蠢蠢欲动,因为所有世界都是安珀的倒影。”
  “真难理解……”
  “总有一天你会的。现在暂且把它放到一边吧。”
  “那就给我说点别的吧。虽然还没经过试炼阵,但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穿越影子了。就跟我详细说说应该怎么做吧,我想尽量熟练掌握它。”
  “不!”我说,“在你准备好之前,我是不会让你把影子当儿戏的!即使你通过了试炼阵,影子也是危机四伏的地方。在那之前,盲目行动只是犯傻。你很幸运,但不要再试了,我很想帮你,但绝不会给你讲任何有关影子的事。”
  “好吧!”她说,“抱歉。我想我可以等。”
  “我想你可以。不生气吗?”
  “不。还好,”黛拉笑着说,“我猜它们对我没好处。你一定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很高兴你这么在乎我。”
  我咕哝了几声,以示反驳。黛拉伸出手,抚摸着我的面颊。我转过头,她也慢慢扭过头来看着我;她收敛笑颜,明眸半闭,朱唇轻启。接吻时,我感到她用双臂揽住我的颈项和双肩,我也用类似的方式抱住了她。我的讶异沉溺于甜蜜,让位给温暖舒适和些许兴奋之情。
  如果本尼迪克特发现这事,可不仅仅是对我发怒这么简单了……
  <hr/>
  注释:
  ①奥兰治蒙德:纳米比亚城镇,在南部沿海,近奥兰治河口。人口约7000。附近海岸砂地是重要的金刚石产区,受美、英和南非资本垄断。因掠夺式开采,资源逐渐耗竭。
  ②恩斯特·奥本海默爵士:钻石业大亨,一战结束后,凭借其雄厚的资金收购了南非一批重要矿场,成立了西南非洲联合钻石矿业公司(CDM公司),掌管世界钻石通路,控制世界钻石市场,并使之欣欣向荣。
  ③纳尼比沙漠:位于西南非洲,气候常年干旱。
  ④理查德斯维德山脉:位于开普敦西北,以山峰起伏于沙之奇景著称,四处堂皇的风化岩块更令人赞叹,现已被南非政府辟为理查德斯维德国家公园。
  ⑤英国诗人A.E.豪斯曼(1859~1936)的作品。出自他1896年自费出版的第一部诗集《西罗普郡一少年》的第三十六首,因此下文中加尼隆戏称科温为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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