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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我吮着一片青草,看着磨坊的水车不停地转动。我就趴在磨坊对岸,用手支着脑袋。水瀑落在河面上,漾起无数泡沫和漩流,升腾的雾气中挂着一抹小小彩虹。间或有几滴水珠落在我身上。永不休止的水声和水车声稀释了树林中所有的杂音。今天磨坊里没人,我就这样欣赏着它,因为我仿佛已有好几百年没有看过这种东西了。看着水车转动,听着溪流叮咚,这已不仅是放松,甚至有几分催眠之效。
  这是我们来到本尼迪克特的阿瓦隆后的第三天,加尼隆正在镇上找乐子。前一天我和他一道去了那儿,得到了想要的情报。现在我已经没时间观光游览。我必须马上定好计划,然后迅速行动。在营地时,我们没遇上什么麻烦。本尼迪克特把我们喂饱,给我们提供了他承诺的地图和信函。我们日出时离开营地,大约中午就到了他的宅邸。我们得到热情的接待,被安置到各自的房间。然后我们去了镇上,剩下的时间都泡在那里。
  本尼迪克特计划在战区多驻守几天。我必须在他回家之前完成自己的计划。现在没时间好整以暇地旅行了,一次急速穿越在所难免。我必须回想起正确的影子,尽快上路。
  这地方和我的阿瓦隆如此相近,待在这儿本会让人心旷神怡,可惜我死死抓住我那个暂时受阻的计划不放,简直成了执念。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还是没有办法松弛下来,好好欣赏景色。熟悉的景象和声音只是暂时转移了我的视线,我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计划上。
  我知道,这件事必须干得巧妙。这次旅程中,我将解决两个问题,但首先我要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今晚我几乎可以肯定没法回来,但我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让加尼隆为我做好掩饰。
  我的头伴着水轮的吱嘎声不停点动。我摒除杂念,专心回想那片沙滩的特征,它的色泽、温度、四周的风、空气中的盐分、云朵……
  我沉沉睡去,做了个梦,但没能梦到我要找的地方。
  我梦见一个大轮盘,所有人都在上面——我的兄弟、我的姊妹、我自己,还有其他我认识,或是过去认识的人。我们随着自己所在的轮辐不断升降。每当我们升到顶端,开始下落时,都会高喊着、哀号着让它停住。我正在上升,转速开始变慢。一个金发少年倒吊在我面前,他的恳求和警告都被周遭嘈杂的声音吞没了。忽然,他脸色渐黑,肌肤皱缩,变成了一个让人难以逼视的可怕之物;我砍断系在他脚踝上的绳子,看着他掉出我的视线。在我接近顶端时,轮盘变得更慢了。接着我见到洛琳。她喊着我的名字,疯狂地打着手势,向我招手。我探身靠近她,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要她,想要帮她。但轮盘继续转动,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科温!”
  我试着忽略她的喊声,因为此时我几乎已经登顶。它再度传来,但我绷紧全身准备向上跃起。如果轮盘不为我停止,那就要让这该死的东西见识见识我的手段。就算从这里掉下去意味着神形俱灭,我也在所不惜。我做好了跳跃的准备。这时,又是一声……
  “科温!”
  梦境黯淡,退散,消失。我又看到水车在面前转动。我的名字在耳边回响,它逐渐混杂,融和,隐没入潺潺水声。
  我眨了眨眼,用手梳着头发,让几团蒲公英絮掉在肩上。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我急忙转身看去。
  一个女孩站在我身后十几步外,身材高挑苗条,双眼如墨,短发棕褐。她身穿击剑服,右手握着一柄刺剑,左手则拿着面罩。她看着我,欢笑不止;牙齿整齐洁白,稍有点长,小巧的鼻子和晒黑的面颊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她浑身散发着生命的色彩,这种魅力不只是漂亮这么简单。特别是从岁数比较大的人的角度来看。
  她用刺剑向我行了个礼。
  “预备,科温!”她说。
  “你到底是谁?”话音未落,我就注意到身边的草地上放着一套击剑服,还有面罩和刺剑。
  “免开尊口,无可奉告。”她说,“打过再说。”
  她戴好面罩,做好准备。
  我起身拿起击剑服。我看出来了,和她斗剑要比和她争论容易得多。她知道我的名字,这有些令人不安;而且我想得越多,就越觉得她面熟。还是先顺着她为妙。我打定主意,便套上击剑服,扣好纽扣。
  我捡起刺剑,戴上面罩。
  “好了,”我说着随手划出一个剑礼,走上前去,“好了。”
  她也走上来。我们摆好架式。我让她先攻。
  她以极快的速度做出一串动作,抽击——佯攻——佯攻——刺。我的反击有她的两倍快,但她成功地挡开这一剑,以同样的速度回击。我逐渐向后退,拉开和她的距离。她笑着跟上,继续向我施压。她是个好剑手,而且对此心知肚明,想要卖弄一番。有两次,她几乎以同样的动作突破我的防守——俯身下刺,我恨这招。我抓住机会,以一记反手剑刺中了她。她自知失手,不禁轻声咒骂。声音倒很悦耳,然后继续又向我展开攻势。我向来不喜欢和女人斗剑,不管她们的技术有多好。但这次我却发现自己很享受。她进攻和防御时展示出的技术与优雅都让我赏心悦目,乐意奉陪。接着我察觉到自己正猜测着,这绰约风姿后隐藏着什么念头。起初,我本想让她尽快感到疲劳,好结束这场比试,向她问话。可现在我倒希望它持续得更久些。
  她并未很快疲劳。但谁在乎呢。我们沿着河岸前冲后撤,刺剑相交叮当作响,这让我忘却了时间。
  一定是过了很久,她才一顿足,用刺剑挥出一个结束礼,然后摘下面罩,向我展露笑颜。
  “谢谢!”她喘着粗气说。
  我挥剑还礼,摘下面罩,努力对付起击剑服上的衣扣。她走过来,没等我有所反应,将一个吻印上我的脸颊。她亲我时甚至不需要踮起脚尖。我一时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好笑了笑。不等我开口,她就抓住我的胳膊,拉我转身走回来路。
  “我带了野餐篮。”她说。
  “太棒了。我很饿,也很好奇……”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她快活地说。
  “那么不如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说。
  “黛拉,”她回答道,“我叫黛拉,随我奶奶的名字。”
  她说这话时瞟了我一眼,仿佛在期待我的反应。我绝不想让她失望,但也只能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问道:“你为何管我叫科温?”
  “因为这是你的名字,”她说,“我认得你。”
  “从哪知道的?”
  她松开我的手。
  “在这儿呢。”她说着跑到一棵树后,从露出地面的气根上拿起一只篮子。
  “我希望蚂蚁们还没找到它。”她走向河边的荫凉处,在地上铺好餐布。
  我把击剑的装备挂在旁边的一株灌木上。
  “你似乎随身带了不少东西。”我说。
  “我的马就在那边。”她说着冲下游扬了扬头。
  接着她压实餐布,从篮子里取出各种食物。
  “为什么留在那边?”我问。
  “这样才能偷偷靠近你啊。如果你听到那么响的马蹄声,绝对会醒过来的。”
  “你说得对。”
  她沉默片刻,仿佛慎重思考着什么,接着一阵咯咯的欢笑破坏了这份持重感。
  “但你第一次就没醒。还……”
  “第一次?”我看出她想引我发问,便配合着说。
  “是的,我一开始差点从你身上骑过去,”她说,“当时你好像睡着了。我认出你是谁后,就回去拿了野餐篮和击剑装备来。”
  “哦,我明白了。”
  “过来坐下吧,”她说,“打开这瓶酒,好吗?”
  她把一瓶酒放在我身边,又小心地取出两个水晶杯,搁在餐布中央。
  我走过去坐下。
  “这是本尼迪克特最好的水晶杯。”我打开瓶塞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对,”她说,“所以你倒酒时,千万小心别碰倒了。另外,咱们最好也别碰杯。”
  “嗯,我想也是。”
  我倒好酒。
  她举起酒杯。
  “为了重逢。”她说。
  “什么重逢?”
  “我们的重逢。”
  “我从没见过你。”
  “别那么扫兴。”她说着抿了口酒。
  我耸耸肩。
  “为重逢。”
  黛拉开始吃东西,我也是。她很享受自己营造出的神秘氛围,我也愿意配合,让她高兴。
  “那么,我应该在哪儿遇见你呢?”我说,“某个华美的宫廷?也许是在你的闺房……”
  “也许是在安珀,”她说,“你在那儿……”
  “安珀?”我想起手里正拿着本尼迪克特的水晶杯,于是竭力把冲动的情绪限制在语言的范畴中,“你到底是谁?”
  “……你在那儿,如此英俊、骄傲,所有女士都仰慕你。”她继续说,“而我在那儿,只是个害羞的小东西,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一个灰白的或是淡色的、不鲜艳、不显眼的小黛拉——我得赶快补充一句,她是一朵迟开的花——为了你咬伤自己的心……”
  我嘟囔了一句隐讳的下流话,她又笑起来。
  “不是这样吗?”她问。
  “不,”我咬了口牛肉和面包,接着说,“更可能是在我扭伤了背的那家妓院。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你还记得!”她叫起来,“那只是兼差。白天我一般都在训马。”
  “得了,我认输。”我说,然后又为自己倒了些酒。
  真正让我头疼的是,她身上有种气质,确实让我熟悉得要命。但从外表和举止判断,我猜她才十七岁上下。这基本上排除了她曾和我的人生相交的可能性。
  “你的剑术是和本尼迪克特学的吗?”我问。
  “是的。”
  “他是你什么人?”
  “爱人,还用说,”她回答道,“他用珠宝和皮毛宠爱我——而且还和我斗剑。”
  她又大笑起来。
  我继续端详她的面孔。
  没错,很可能……
  “我很伤心。”我最后开口说。
  “为什么?”
  “本尼迪克特都没和我打个招呼。”
  “招呼?”
  “你是他女儿,对吗?”
  她脸红起来,但摇了摇头。
  “不对,”她说,“不过有点接近了。”
  “孙女?”我说。
  “噢……差不多。”
  “我听不太懂。”
  “他是想让我叫他祖父。但实际上,他是我祖母的父亲。”
  “我明白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了,就我一个。”
  “你的母亲呢……还有祖母?”
  “死了,都死了。”
  “她们怎么死的?”
  “死于暴力。都是发生在他回安珀的时候。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很久不回去了。他不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没人保护——即使他知道我能照顾自己。你也知道我能,对吗?”
  我点点头。这解释了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他为什么要做这里的守护者。他必须把黛拉留在某个地方,而且他肯定不会带她回安珀。他甚至不会让我们知道她的存在。黛拉太容易变成某种钳制手段了。话说回来,本尼迪克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向我透底。
  所以我说:“我敢肯定你不该来这儿,而且我觉得如果本尼迪克特知道你来了,保证会大发雷霆。”
  “你和他一模一样!我是个大人了,该死!”
  “你听我否认过这一点吗?但你本该去别的什么地方,不是吗?”
  她用食物塞满嘴巴,什么话也不说。所以我也依样行事。度过了几分钟不愉快的咀嚼时间,我决定开始一个新的话题。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问道。
  她把食物咽下去,喝了口酒,诡笑着。
  “自然是从你的画像上。”她说。
  “什么画像?”
  “牌上的,”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常和爷爷拿它们玩。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所有亲戚。你和艾里克都是好剑手。我早就听说了,所以我才……”
  “你有一套主牌?”我插嘴道。
  “没有,”她撅着嘴说,“他一套也不给我——可我知道他自己有好几套。”
  “真的?他放在哪儿了?”
  黛拉眯起眼,盯着我。该死!我本来没打算显得这么急迫。
  但她还是开口说:“他几乎总是随身带着一套。至于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怎么了?他不给你看吗?”
  “我还没问过,”我对黛拉说,“你知道它们有多重要吗?”
  “只要在这些牌附近,我就会被禁止做某些事。我估计它们有什么特殊用途,但他从没告诉我是什么。它们非常重要,是吗?”
  “是的。”
  “我想也是。他对这些牌总是非常小心。你也有一套?”
  “对。但现在借给别人了。”
  “我懂了。你是想用它们干些邪恶繁复的勾当。”
  我耸耸肩。
  “我是想用用它们,但只是干些非常沉闷简单的事。”
  “比如说?”
  我摇摇头。
  “如果本尼迪克特还不想让你知道它们的用途,那我也不会告诉你。”
  她轻轻咕哝了一声。
  “你怕他。”她说。
  “我非常敬重本尼迪克特,更不用说对他的感情。”
  她哈哈大笑。
  “他是个比你更强的战士、更好的剑手吗?”
  我将目光闪开。她一定是刚从什么不通消息的地方回来。我在镇上遇到的居民全都知道本尼迪克特胳膊的事。这可不是那种会慢慢传播的消息。我绝不想成为第一个告诉她的人。
  “随你怎么想,”我说,“你从哪儿来?”
  “一个小村,”她说,“在山里。爷爷把我托给他的一些朋友,特西斯人。你知道特西斯人吗?”
  “哦,我不知道。”
  “我是从那儿来的,”她说,“每次这里遇到麻烦时,他总是带我去那儿。那地方没名字。我就叫它小村。无论是人,还是小村,都很怪。他们似乎有点崇拜我们。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什么圣女,可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不说。小村并不远,可那里的群山和这儿不一样,天空也不同——一切都不同!而且只要我到了那儿,就找不到回来的路。我以前也试过自己回来,但老是迷路。爷爷经常被迫出来找我。他一来,路就变得简单了。特西斯人服从他所有关于我的指示。他们崇敬他,就像崇敬神祗。”
  “对他们来说,”我说,“他就是。”
  “你刚才还说不认识他们。”
  “我用不着认识他们。我认识本尼迪克特。”
  “他怎么做到的?告诉我。”
  我又摇了摇头。
  “你怎么做到的?”我问她,“你这次怎么回来的?”
  她一饮而尽,举起杯子。当我倒酒时,抬头看去,她的脑袋靠向右肩,眉头紧锁,目光投向远方。
  “我也说不好,”她举起酒杯,下意识地抿着,“我不太确定是怎么回来的……”
  她开始用左手摆弄自己的匕首,最终把它拿了起来。
  “他又要把我送走时,我很生气,气得发疯,”她说,“我告诉他,我要留下,要战斗。但他带我骑上马,没多久就到了小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么一会儿,突然间就到了。我熟悉这里。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我曾骑马到处周游,四面八方走过数百里格,但从没找到小村。但他带我骑的话,似乎只要一会儿,然后突然就到了特西斯人的村子。几年来都是如此。可现在我长大了,更有决心。所以我终于自己回来了。”
  她用匕首挖着旁边的地面,但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我等到黄昏,”她继续说,“然后观察星相想确定回来的方位。那种感觉很不真实。小村的星空完全不同。我一个星座都没认出来,只好回到村子,仔细考虑。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二天,我试图从特西斯人和村里其他人身上套出更多情报。那简直是噩梦。他们如果不是很蠢的话,那就是有意愚弄我。他们不仅不知道从那儿回这儿的路,甚至不明白‘这儿’是哪儿,也说不清‘那儿’是什么地方。那天晚上,我再次观察星相,用来验证小村的人的话。最终,我相信他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回来。”
  她前前后后地划动匕首,把泥土弄平压实,就像在磨刀,接着开始勾画某些图案。
  “之后的几天,我试图寻找回来的路。”她说,“我原以为我可以找到来时的路,沿着它走回来,但那条路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所以我只好想别的办法。每天清晨,我骑上马,朝一个方向骑下去,直到中午,然后掉头回去。我没看到任何熟悉的东西。这真是怪透了。就这样,我每天晚上都带着更强的怒意和不安入睡——而且更坚定了回阿瓦隆的信念。我要让爷爷知道,他不能再把我像个小孩一样扔到一边,让我老老实实待着。
  “一周后,我开始做梦。算是噩梦吧。你有没有梦到过,你一直跑啊跑,但却哪儿也到不了?就是这种梦——里面还有燃烧的蜘蛛网。不过不是真的蜘蛛网,上面没有蜘蛛,也没在燃烧。可我就是被这东西缠住了。我走在里面,想穿过它,但跑了很久,却没有移动。实在不太对劲了,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所以不得不继续在其中行走——其实我也愿意这么做。我醒来时觉得精疲力尽,好像我真的一整夜都在走路。这个梦持续了很多天,每次都更强烈、更长,也更真实。
  “今天早晨我醒来时,梦境还在脑海中回荡,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这次能走回家。我出发时,感觉还朦朦胧胧的。我一路骑行,毫不停留,而且这次没有特别留意周围的环境,只是一直回想着阿瓦隆——就这样,我越骑越觉得景物熟悉,最后我真的回来了。直到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完全醒过来了。现在,小村和那些特西斯人、那片天空、那些星座、树林、山脉,它们就像一场梦。我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去那儿的路。这不奇怪吗?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站起身,绕过餐布,坐到她身边。
  “你还记得那张燃烧蛛网的样子吗——虽然它不是蛛网,也没有燃烧?”我问她。
  “是的,差不多吧。”她说。
  “把匕首给我。”我说。
  黛拉把它递给我。
  我用刀尖在她刚才的涂鸦上修修补补,延长一些线条,擦去一些图案,再另外加上一些。整个过程,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观察着我的每个动作。我画完后,把匕首放到一边,静静地等了很久。
  她终于开口了,语气轻柔至极。
  “对,就是它。”她说着,将目光从图案移到我身上,“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因为,”我说,“你梦到的东西,其实烙印在你每一段基因中。为什么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但它意味着你是真正的安珀之女。你所做的是在影子中行走。你梦到的是安珀的大试炼阵。安珀皇族通过它获得统辖无数影子世界的能力。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不是很清楚,”她说,“不太明白。我曾听祖父咒骂影子,但我从不理解他的意思。”
  “那你也不知道安珀到底在哪儿?”
  “不知道。他总是躲躲闪闪。他跟我讲过安珀和家族。但我甚至不知道安珀在哪个方向,只知道它很远。”
  “它在所有方向,”我说,“或者说你选中的任何方向。你只需要……”
  “对!”她插嘴说,“我都忘了——我以为布兰德只是在逗我玩,或是故作神秘。很久以前,他也说过同样的话。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布兰德!布兰德何时来过?”
  “很多年前,”她说,“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经常到这儿做客。我爱死他了,总是没完没了地缠着他。他会给我讲故事,教我做游戏……”
  “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哦,大概八九年前的样子。”
  “你还见过别人吗?”
  “是的,”她说,“朱利安和杰拉德不久前来过。也就几个月前。”
  我突然感到非常不安全。看来本尼迪克特真的隐瞒了很多事。我宁愿被欺骗,也不希望被蒙在鼓里。如果是欺骗,当你识破骗局时,你至少可以怒火冲天。本尼迪克特的问题就是太过诚实。他宁可什么都不说,也不肯骗我。我有点不祥的预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闲散下去了,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是的,我必须来一次急速穿越,搞到那些宝石红粉。我不能慢悠悠地欣赏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多事需要了解。而时间……该死!
  “那是你第一次遇到他们吗?”我问。
  “对,我很伤心,”她轻叹一声,继续说,“爷爷不让我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介绍我时说我是他的护卫,而且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做。该死的!”
  “我肯定他有很好的理由。”
  “噢,我也是。但这不会让你感觉好些,尤其是当你等了一辈子、想见你的亲人时。你知道他为何这样对我吗?”
  “这段时间,安珀局势很乱,”我说,“事情变好前,总会先变糟。知道你的人越少,你卷进去的机会就越少,越不容易受伤害。他只是想保护你。”
  她对这话嗤之以鼻。
  “我不需要保护,”她说,“我能照顾自己。”
  “你是个好剑手,”我说,“但可惜的是,现实要比公平的击剑比赛复杂得多。”
  “我明白,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但是……”
  “没有‘但是’!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也会这么做。他保护你也是在保护他自己。他让布兰德知道你是谁,这已经让我吃惊不小。他要是发现我也知道了,一定会冲我发疯。”
  她把头向后一仰,瞪圆眼睛盯着我。
  “但你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她说,“我们……我们是亲人。”
  “你知道我为何来这儿吗,或是我在想什么?”我说,“你也许刚把脖子伸进套索!”
  “你在开玩笑,对吧?”她一边说,一边慢慢举起左手挡在我们中间。
  “我不知道,”我说,“如果我脑子里转着什么坏念头的话,我不需要、而且也不会说这种话,对吗?”
  “嗯……我想也是。”她说。
  “我要告诉你一些本尼迪克特早就该说的话。”我说,“永远不要信任一个亲人。这比相信陌生人可怕得多。如果是陌生人,你还有可能平安无事。”
  “你是来真的,对吗?”
  “对。”
  “也包括你?”
  我微笑着。
  “当然不算我。我有颗高贵、善良、宽容、仁慈、充满荣誉感的心。你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信任我。”
  “我会的。”她说。我大笑起来。
  “我会的,”她坚持说,“你不会伤害我们。我知道。”
  “跟我说说杰拉德和朱利安,”我觉得很不舒服,每次被没来由的信任感包围时我都这德行,“他们来这儿干吗?”
  她静静地端详着我,片刻之后才开口说:“我已经告诉你很多事了。不是吗?你说得对,一个人永远不嫌过分谨慎。我想现在该轮到你说了。”
  “很好,你正慢慢学会怎样和我们打交道。你想知道什么?”
  “小村在哪儿,说真的?还有安珀?它们有点像,不是吗?你说安珀无处不在,到底是什么意思?影子是什么?”
  我站起身,俯视着她,伸出手来。此刻,黛拉看上去很年轻,而且神情已经不只是稍显畏惧,但她还是握住了我的手。
  “去哪儿……”她说着站起来。
  “这边来。”
  我带她走到我刚刚睡着的地方,看着水车和溪瀑。
  她刚要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看,别说。”
  我们站在那儿看着小河流淌、泼溅、旋转……
  接着,我催动意念。
  “来。”我说。
  我挽住她的胳膊,带她转身走向树林。
  当我们走在树林中时,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四周阴影更浓。鸟鸣声变得尖锐起来,潮气从地面溢出。我们走过一棵棵树木,它们的枝叶越变越长,越变越宽。当太阳再度出现时,光芒变成了黄色。我们转过一个弯,发现条条藤蔓垂在眼前。鸟儿的叫声更加干涩,也更多。小路向上延伸,我领着她走过一片裸露的岩石,来到一处地势更高的平原。一种遥远的、仅可耳闻的轰鸣声仿佛从身后传来。当我们走过一片空地,天空变成异样的蓝色,我们吓跑了一只在岩石上晒太阳的褐色大蜥蜴。我们绕过另一处乱石岗,黛拉说:“我不认得这儿。我以前从没走过这条路。”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正忙着变换影子。
  我们再次面对树林,但这次是条上坡路。这里的林木是那种热带巨树,上面趴着各种蕨类植物。我们听到林中有了些新的声音——咆哮,嘶叫,嗡鸣。沿路向上,轰鸣声更大了,我们脚下的地面都开始随之颤动。黛拉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里的花朵巨大、扁平、苍白,湿气凝结滴落在道旁的水坑中。温度明显升高,我们出了不少汗。现在,轰鸣声变成了巨大的咆哮,当我们终于再度从树林中钻出来时,它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雷鸣。我领她走到悬崖边缘,示意她向下看。
  一道巨大的瀑布从高逾千尺的悬崖上垂落,像铁锤一样砸在灰沉的河流上。水流湍急,无数的漩流泡沫激荡翻涌,直到很远的地方才渐渐消解。我们对面大约半英里外,在霓虹雨雾的掩映下,一个巨轮缓缓旋转,泛着微光,沉重无比——就像某个被泰坦巨人转动的岛屿。高空中,巨大无朋的鸟儿在气流中翱翔。
  我们在那儿站了很久。交谈是不可能的,但这也无妨。时间流逝,当她眯着眼,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我时,我只是点点头,朝树林使了个眼神。我们转身,原路返回。
  归路是与之前完全相反的过程,我做起来也容易得多。当交谈再次成为可能后,黛拉仍保持着安静,显然已经意识到我是周遭变化的成因之一。
  直到我们走回那道溪流,看着小小的水车缓缓转动时,她才再次开口。
  “那地方就像小村一样吗?”
  “对。一个影子。”
  “安珀也一样?”
  “不。安珀投下影子。影子可以被切割成任意形状,只要你知道方法。那儿是一个影子,你的小村是个影子——这儿也是个影子。任何你能想到的地方,都存在于影子的某处。”
  “……你和爷爷还有其他安珀的王族都可以穿越这些影子,选择你想要的无论哪个影子?”
  “对。”
  “那么,我也是这么从小村回来的?”
  “对。”
  黛拉的表情告诉我,她正在努力领会这番话。她皱起几乎纯黑的眉毛,猛然吸气,鼻翼都随着颤动。
  “我也能做到……”她说,“去任何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这能力与生俱来。”我说。
  她吻了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式的吻,接着转过身去。我能看到她纤细的颈项上汗毛乍起,她在思考展现在她面前的可能。
  “那么我能做任何事。”她说完,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有限制,也有危险……”
  “这就是生活,”她说,“我如何才能学会控制它?”
  “安珀的大试炼阵是关键。你必须走过它,以取得这个能力。试炼阵就刻在安珀宫殿下一个房间的地板上。相当广大。你必须从外围开始,走到它的中心,绝不能停顿。其间会有相当的阻碍,考验十分严酷。如果你停下,或是试图在完成前离开试炼阵,它都会毁了你。但只要完成试炼,控制影子的能力就会听命于你。”
  她飞快地跑到我们用餐的地方,研究着画在地上的试炼阵。
  我缓步走去。当我靠近时,她说:“我必须到安珀去,走过它!”
  “我肯定本尼迪克特会为你安排,早晚的事。”我说。
  “早晚?”她说,“现在!我必须现在走过它!他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你还做不到。安珀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如果你的消息传到那儿去,无论是你还是本尼迪克特都有危险。安珀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暂时不是。”
  “这不公平!”她转过头,等待着我的回答。
  “当然不公平,”我说,“但这就是现在的时局。不要怪我。”
  这些话从我嘴里吐出,有那么一点不流畅。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应该怪我。
  “要是你不告诉我,倒更好些,”她说,“反正我也得不到它。”
  “没那么糟,”我说,“安珀的形势会再次安定——用不了太久了。”
  “我怎么知道何时会稳定呢?”
  “本尼迪克特会知道的。到时候,他会告诉你。”
  “他觉得什么都不该告诉我!”
  “原因何在?为了让你难过吗?你知道本尼迪克特是为你好,他关心你。等时机一到,他就会为你安排。”
  “要是他不安排呢?你会帮我吗?”
  “我会尽我所能。”
  “那我怎么找你,怎么让你知道呢?”
  我微笑起来。这真是事半功倍。没必要告诉她真正重要的部分,只要日后能让她为我所用……
  “那些牌,”我说,“家族主牌。它们不仅是可供把玩的家族纪念品,更是一种联络方法。拿起我那张牌,看着它,努力摒弃杂念,把它看成真实的我,然后和我说话。你会发现那真的是我,我会通过它与你交谈。”
  “让我拿着那些牌——这正是爷爷禁止我做的!”
  “当然。”
  “这些塔罗牌为何有这种魔力?”
  “下次再说,”我说,“轮到你了。记得吗?我已经告诉了你安珀和影子的事。现在跟我说说杰拉德和朱利安。”
  “好吧,”她说,“虽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大概五六个月前的一个早晨,爷爷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那天他正在花园修剪树木——他喜欢自己打理,而我在一旁帮忙。他当时正站在梯子上,剪除冗枝,突然就愣在那儿,放下剪刀,几分钟都一动不动。我以为他在休息,所以就继续扒拢残枝落叶。接着我听到他在说话,不是喃喃自语的那种,而是像在和谁对话。起初我以为他在对我说,就问他在说什么。但他没理我。现在我才明白,他一定是在和杰拉德或者朱利安交谈。也许就是朱利安。不管怎么样,他很快从梯子上下来,跟我说他要离开一两天,然后就走向宅子。但没走多远,他又停下,折返回来。就在那时,他告诉我如果朱利安和杰拉德来这儿做客,他会把我介绍成他的一名忠实仆人的孤女,他的护卫。爷爷很快就骑马出发了,随行还带着两匹马,还有他的宝剑。
  “午夜时分,他与杰拉德和朱利安一起回来。杰拉德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左腿骨折,左半边身体满是严重的淤伤。朱利安也遍体鳞伤,但好在没伤到骨头。他们在这儿待了几乎一个月,身体恢复得很快,然后就借了两匹马离开了。后来我再没看到他们。”
  “他们说过怎么受的伤吗?”
  “他们不会和我说这种事的,只说是遇到了一场意外。”
  “在哪儿?在哪里遇到的?”
  “在黑路上。我无意中听到过几次。”
  “黑路在哪儿?”
  “我不知道。”
  “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不断咒骂那条黑路。仅此而已。”
  我低下头,看到瓶中还有一点酒,于是拔下瓶塞,最后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她。
  “为了重逢。”我笑着说。
  “……为了重逢。”她附和道。
  我们将酒喝干。
  她开始打扫“战场”,而我则在一旁帮忙。紧迫感再次抓挠着我的心。
  “我要等多久再联络你?”她问。
  “三个月。给我三个月时间。”
  “那时你会在哪儿?”
  “安珀,希望如此。”
  “你会在这儿待多久?”
  “不长。说实话,我马上就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明天就会回来。之后我可能只能待上几天。”
  “我希望你多住一段时间。”
  “我也希望如此,尤其是遇上你之后。”
  她红着脸转过身,似乎全副精神都放在收拾餐篮上。我走过去把击剑装备收好。
  “你现在就回宅子吗?”她问。
  “回马厩,我必须马上出发。”
  她拿起餐篮。
  “我们一块儿回去。我的马在这边。”
  我点点头,跟着她走向右方的一条小路。
  “我想,”她说,“今天的事,我最好不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爷爷,对吗?”
  “这是明智之举。”
  溪水流淌,汇进大河,注入海洋。那些泼溅声、汩汩声也渐渐远去,终不可闻,只有水车转动的吱嘎声还在空中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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