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三章 落幕的梦境彼端

从口中呼出来的气息,化为一片明显的白雾。

为了暗中潜入帝国军本部,美世等人在清晨离开薄刃家。这天的气温比之前更低,寒冷的空气几乎足以让手脚末稍冻结。

现在是朝阳尚未升起,周遭景色仍有些昏暗的时间带。

夜晚与白天交替之时。在这片看不到月亮或太阳的浅蓝色天空下,美世、清和一志来到了帝国军本部。尽管步伐轻松得彷佛只是外出散步,三人脸上的表情仍略显紧绷。

自己是第几次造访此处了呢?

每次造访帝国军本部,都让美世留下不太好的回忆。对她来说,这里是个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不同于先前那种不详的静谧,多数人仍在熟睡、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的街头,军人的数量同样也很少。

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这样的时间带,站岗的人最容易松懈下来。

尽管如此,帝国军本部的正门处几乎不可能出现无人看守的情形。不过,美世「看到」了。就在今天早上的这个瞬间,正门外头会刚好没有人在。

「我们走吧。」

笔直望向前方的美世开口催促清和一志。

现在时刻一如他们的计画。三人迈开脚步后,几天前还有那么多名军人严加戒备的正门,现在却在无人看守的状态下敞开。

在没被任何人制止的状态下,美世等人极其自然地踏进帝国军本部。

「没想到帝国军本部的维安竟然这样漏洞百出啊。这不是只能笑了吗?」

一志转头望向三人刚跨越的正门,有点脱力地这么说道。美世笑着摇了摇头。

「我想,平常应该不至于如此。真的只是恰巧在今天这个时间点没人而已。」

「就算是这样,也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警备体制啊。」

清以严肃的表情低语。

警备体制会变得松散,其实是因为甘水的缘故。美世明白这一点,清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针对有可能反抗自己的军方干部及其下属,甘水想必不会指派工作给他们。也就是说,单纯是人手变得比平常更少的问题。

而这样的状态,就算在甘水遭到制服后,依旧会持续下去。

因为政府不能让一度协助过甘水的人物,继续留在原本的岗位上。状况可以说是会变得跟现在完全相反。

美世依据自己「看到」的未来,一边和另两人低声交谈,一边在帝国军本部里没有铺设走道的的沙砾地上前进。

各部队的休息室、宿舍、医院,一段距离外还有大型训练场和车库。外头零星的煤气灯透出亮光,但建筑物里头还不见任何点亮的灯光。

三人的目的地是囚禁着清霞的牢房,以及可能是甘水藏身处的司令部。

「感觉你都知道怎么走呢。」

看到美世毫不犹豫地前进的模样,一志这么轻声开口。

「是的。因为我确实知道。」

美世只是照着在梦境里「看到」的路线前进罢了。直到此刻,状况发展都尚未偏离她梦中的预测。

大楼之间的间隔开始变得狭窄,三人已经踏进建筑物密集区。在这之中,牢房散发出来的氛围格外不寻常。

设置在帝国军本部里头的牢房,收容的罪犯人数并不多。因为这里跟一般监狱的性质不同,主要是作为拘留所使用。

不过,牢房的腹地外围有着难以攀爬的高墙,再加上建筑物本身的墙壁全都以砖头砌成,窗户也是铁窗设计,看起来仍是格外坚固。

耸立在正面的,是两层楼高的管理大楼。因为有仓库等建筑物挡着,无法从外部窥探大楼内侧的情况。

军方设施一般给人坚固冰冷的印象,而这个区域更散发着格外强烈的魄力。

美世忍不住屏息。

接下来,他们得入侵这个地方。而且,囚禁着清霞这名强大异能者的,还是位于最深处的特殊地牢。

尽管能看到未来,潜入行动仍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想,接下来应该会频繁遇上帝国军的人。到时候──」

「为了避免我们的存在曝光,我会马上手脚俐落地采取对应。」

听到美世这么说,一志对她露出彷佛早已理解这一点的笑容,清也沉默地点点头。

(太好了。他们真的好可靠呢……)

要是美世只身前来,事情就无法这么顺利进展。

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的她,点头回应身旁的两人。

管理大楼的正门玄关锁着。三人绕到旁边,选择从位于管理大楼最角落、没有设置铁窗的窗户入侵。

(这扇窗户应该没上锁才是。)

美世伸出手,但窗户的位置偏高,窗外又有盆栽阻挡,让她的手迟迟构不着。

在美世默默地拼命伸长手时,她身后的一志伸出手,轻而易举推开了沉重的窗户。

美世转过头,和一脸毫不在意的一志对上视线。

在她开口说些什么前,一志随即翩然跃起,宛如特技表演者那样轻飘飘地降落在敞开的窗边。

美世本人没有什么实际感受,但此刻,她再次体会到异能者高人一等的体能。

一志将手中的扇子收进怀中,然后朝美世伸出手。

「……谢谢您。」

以像是嚅嗫那样很勉强才能让人听到的音量道谢后,美世抓住一志伸过来的手,努力爬上窗框。

负责殿后的清也轻快地跳进窗户内侧,无声无息地着地。

「这里大概是资料室之类的?」

轻轻关上窗户的一志有些好奇地开口。

三人入侵的这个房间,可以看到许许多多书籍和文件整齐摆放在木头柜子上。再加上到处都是灰尘的独特光景,或许如一志所言,这里就是仓库或资料室之类的地方。

感觉鲜少有人靠近的这个房间,是最适合潜入的地点。

「……门户安全的确认未免做得太随便了。」

清再次皱起眉头这么轻喃。

这里很少有人进出,所以,或许是谁忘了上锁,却一直没人发现这回事吧。明明是军方的设施,竟然如此轻忽怠慢。

对美世等人来说,这样的状态,是现在的他们求之不得的;不过,等一切都结束后,或许有必要提醒一下军方。

◇◇◇

一志从内侧稍稍打开资料室的大门,透过门缝观察外头的情况。幸运的是,管理大楼的走廊上只有透出昏黄亮光的夜灯。在这片寂寥中,看不到半个人影、也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滞留在室内的湿气,让人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快。

一志转过头,对着以僵硬表情望向他的美世和清点点头。

看到两人点头回应后,一志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的状态下来到走廊上。

(还真是令人紧张啊。)

就连人生第一次和异形对峙时,一志都不曾像现在这么紧绷。彷佛皮肤不停被针扎的感觉,几乎令他兴奋得浑身打颤。

他望向像是在带路那样走在最前头的美世的背影。

挺得直直的背脊,让她的背影散发出一种凛然的气势。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显得内敛而高雅,完全没有躁动不安的感觉。

这个身影如此瘦小,却有着宛如在皇宫回廊上昂首阔步的公主那般的气势。完全不会给人靠不住的感觉。

接近走廊转角时,一志主动表示要到最前头搜寻敌人的踪迹。确认转角另一头沿路上都没有其他人后,三人又继续前进。

──然而,他们的后方突然传来开门声。

某个房间的门「叽~」一声被人粗鲁地推开。不过,在开门的人现身前,一志便无声无息地朝他冲过去,从后方以手臂勒住他的颈子。

「呜……」

发出短短的呻吟声后,这名壮年军人便失去意识倒地。他八成连一志等人的长相都来不及看清楚吧。

一志并没有取他性命。无谓的杀生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呼~」

一志望向敞开的房门,以肉眼确认房里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后,放松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起脚跨过倒地的军人。美世和清也随即赶了过来。

「您的表现真的太精彩了。」

「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负责开路,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尽管不是军方的一员,但这点程度的武力应对,一志早就习以为常。

一志本身的异能并不强,而且老实说,他也无法灵活运用这个能力。

不过,身为有一天会继承家业的长子,总不能什么都不会。所以,他开始磨练不透过异能,也能够让自己确实尽到本分的技巧。

他最擅长的术法破除便是其中之一,至于基本的武术,一志也大致都学过了一遍。

一志的弟弟原本以为他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但他可是有好好在游玩的同时锻炼自己。

「……是。非常感谢您。」

以略微悲伤的眼神俯瞰倒地男子后,眉毛弯成八字状的美世带着浅浅的笑道谢。此刻的她,仍带着方才那种高贵的感觉。

(感觉

完全就是反对暴力、所以在勉强自己的表情呢。)

一志取出收在怀里的扇子,以它遮掩自己的嘴,一双眼睛则是望向美世。

「我们加快脚步吧……不久之后,这位大人的同事会因为他迟迟没有现身,所以过来这里察看。」

道出自己具体的预测后,美世转身踏出步伐。日式裤裙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

只有刚才望向被一志打倒的军人时,她的脸上浮现了脆弱的表情。此刻,毫不犹豫地前进的她,身上早已没了过去的影子。

不过是在逞强──虽然说要如此断言的话,也或许的确是如此。

之后,在美世领导下,一行人进入管理大楼内部,来到管理大楼和收容罪犯的牢房大楼之间的交界点。

这个交界点是一条户外走廊。想踏进这条走廊,会先经过一片铁丝网围篱。想当然尔,要是没有钥匙的话,不可能从这片自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板的铁丝网钻过去。

一志掏出从刚才的军人身上捞来的一串钥匙,将铁丝网的出入口打开。

这个出入口似乎没有被施以打开就会发动的陷阱或术法。

(感觉可以继续前进呢。)

待一志打开出入口,美世朝他轻轻点头致意,接着便毫不犹豫地踏上户外走廊。她依旧没有吐露半句丧气话、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安、也没有发抖。

啊啊,她真的变得不一样了──一志在内心这么想。

那时──在一志还是个青涩的少年,辰石家也尚未只靠他一人撑起的时期,辰石家的家宅和斋森家宅很近,两家也维持着友好的关系。

年龄跟斋森家姊妹有一段差距的一志,除了忙着在外头玩「大人的游戏」,也必须为了继承家业而勤加锻炼,因此并没有特别和姊妹俩来往;不过,每当两家有机会交流时,他便时常能窥见这两人的模样。

即使看在外人眼中,斋森美世也是个跟斋森一家格格不入的少女。这便是一志对她的印象。

憔悴的面容,以及挥之不去的阴郁表情。此外,她总是低垂着头,所以不会跟任何人对上视线。彷佛自己只能注视着地面那样。

跟活泼外向的妹妹相比,简直就像光与影。除了幸次以外,无人会主动接近美世,她就像个静默的影子。

她完全没有亮眼之处,是跟「华美」这种形容词完全相反的存在。不管怎么看,都没有足以吸引他人的特质。

不过,现在又如何呢?

美世的服装打扮,跟一般年轻有朝气的女学生无异,但仪容姿态,以及举手投足的动作,都高雅从容得宛如最上流的贵族千金。

现在的她,看起来虽然仍和绚烂华美一词无缘,却比一志至今遇过的任何一位女性都要来得美丽。

每当她踏出一步,郁闷的空气就会变得清新起来,让这个枯燥乏味的空间,彷佛飘散着被露水沾湿的野花淡淡的香气。

想必不会再有谁认为她见不得人了。

「您怎么了吗?」

看到美世转身这么问,一志摇摇头。

「没什么,得加快脚步才行呢。」

一志随意带过这个提问后,一行人也来到户外走廊的尽头,准备踏入罪犯所在的牢房大楼。

看着彷佛把这里当成自家那样熟门熟路的美世,一志想起了目前远在他乡,因为愚蠢而很有调侃价值的弟弟。

(幸次,虽然你是个肤浅天真到无可救药的孩子,但或许还挺有看女人的眼光喔。)

遗憾的是,他输给了一样有看女人的眼光,同时却也无所不能、万夫莫敌的清霞。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想着,一志不禁嘴角微微上扬。他无视以像是看到古怪光景的眼神仰望自己的清,继续在往前方拓展开来的黑暗中前进。

◇◇◇

通往地底的阶梯位于牢房大楼的最深处,看起来是个彷佛会将人吸入里头的漆黑洞穴。泥土味和酸败味,随着从下方吹来的寒风窜入鼻腔。

洞穴入口设置了上锁的铁栅栏,肉眼可见的阶梯前段看起来十分陡峭。

实在很难想像有人待在这下头。

(虽然已经在梦中见识过,现实却更令人煎熬。)

美世按住胸口,试着平抚自己高涨的情绪。

无论心情再怎么焦急都必须谨慎行动。她这么说服自己时,一志以钥匙打开了上锁的铁栅栏。

清点起从看似资料室的房间拿来的提灯,然后举起。

「你还知道这里会需要灯光啊。」

听到一志像是自言自语的发言,美世点点头。能够顺利入侵帝国军本部的时间和路线、牢房大楼的潜入地点、撞见帝国军人的瞬间、需要的物品。

这些,美世全都是透过梦境得知。

然而,她也明白梦中所见的未来并非定局。比她所知的状况更惨烈的未来,今后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

为了不要表现出一丝胆怯或不安,美世至今一直鼓舞自己;不过,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一颗心彷佛要被击溃。

(……老爷,请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美世这么诚心祈祷,又用力深呼吸一次后,便仰赖提灯的火光,从步步惊心的陡峭阶梯往下。

这座阶梯的每一阶都十分窄小,要是一个没注意,很可能就会踩空。

各种紧张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堵住美世的喉头,让她有些呼吸困难。手脚的动作彷佛也变得迟钝。

(──好可怕。)

会不会为时已晚了呢?在梦中看见的,或许不过是自己的愿望,在现实世界等着她的,可能是更加残酷的结果。

一旦开始往坏的方向想,就停不下来。

美世对几乎要因恐惧而止步的双脚使力,确实踩着阶梯,一步步走向昏暗冰冷的地底。

鞋底传来类似踩到砂石的沙沙声。这不同于铁梯的触感,让美世明白她已经抵达牢房大楼的最下层。

以提灯的微弱火光照亮周遭后,可以窥见比她的梦中光景更不堪入目的地牢环境。

直接裸露在外的土墙;没有灯光的话,恐怕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黑暗;以及比户外更强烈好几倍、足以让鼻腔和口腔黏膜冻结的寒冷与湿气。

尽管穿着保暖的衣物,仍让人有种体温不断流失的感觉。

人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存活。

令人不适的冷汗从额头渗出,近似于绝望的不祥预感从胸口闪过。

确认身后传来清和一志接连抵达的轻微脚步声后,看着眼前几乎无法同时让两人并行的狭窄走道,三人选择排成一列队伍前进。

这里的牢房数量看起来并不多。

走道的左侧是土墙、右侧则是牢房,每个牢房之间有很大的间隔。不过,每个牢房里都空无一人。到处可见坍塌的土堆,景色极为荒凉。

「可以先停下来一下吗?」

走在美世身后的一志突然这么开口。

如一志所说的停下脚步后,美世照着他的指示,用提灯仔细照亮一旁的牢房内部,发现里头有个以细树枝搭成的木台。上头还系着加上纸垂的绳子,看起来像是某种祭坛。

一志不费吹灰之力卸下一部分生锈腐蚀的铁栅栏,朝那个祭坛走近。

「这果然是用来妨碍异能者施展术法或异能的封印术呢。」

听到一志只是稍微一瞥就道破的事实,美世不禁屏息望向身旁的清。清是式神,亦即术法的一种。遇上会妨碍术法的封印术,难道不会有问题吗?

「虽然不能说是不要紧,不过……这只是让异能者无法在这个地牢里施展术法而已,像式神弟弟这样已经用术法打造出来的存在,应该没什么问题。」

察觉到美世顾虑的一志这么说明,清也点头肯定他的说法。

「总之,我先拆掉这个东西吧。等我一下喔。」

说着,一志再次转身面对祭坛,先是以手中的扇子「啪」地敲打另一只手的掌心,再以那把扇子轻轻触碰祭坛的表面。

接下来的变化显而易见。

祭坛像是腐朽似地开始脆化、崩塌。尽管地底的环境恶劣依旧,但令人呼吸困难、彷佛足以将人压垮的那股沉重空气,一瞬间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好厉害啊……」

不愧是破除术法的专家。看到一志出色的表现,美世不禁将赞誉脱口而出。一志则是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远处传来水滴滴落地面的声音。

返回走道上的美世,听着滴答、滴答的规律声响,心无旁骛地继续往前进。

离开并排牢房的尽头已经过了好一阵子,却仍未看到清霞的踪迹,只剩下两旁都是土墙的走道不断向前延伸出去。

(老爷他……老爷他真的在这种地方吗?)

美世感到愈来愈不安,也愈来愈没自信。

愈是往前走,地底的空气愈是冰冷刺骨,而且似乎也愈来愈黑暗,让人不禁疑神疑鬼起来。

「等等。」

跟刚才一样,一志再次出声制止一行人。

「前方感觉有谁在。」

没等他继续往下说,

美世便一股劲往前冲。感觉有谁在,那个人会是──

凹凸不平的泥土地让她的脚步数度踉跄,但拎着提灯的美世仍不停往前跑。

在前方等着的,也有可能是危险的人物。尽管如此,再也无法按兵不动的美世,一双脚仍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

前方那片提灯火光不足以照亮的黑暗中,传来一阵金属碎裂的声响。

一脚将铁栅栏踹飞,自力从牢房中脱困的他,身影模糊地浮现在提灯微弱的光芒之中。目睹这一幕的瞬间,美世心中百感交集的思绪,随即和泪水一同满溢出来。

「老爷……!」

从颤抖的唇瓣之间迸出来的,是极为不稳定而狼狈的哭腔。

不过,美世早已顾不得这么多,只是一头栽进他的怀里,主动以双手拥抱那冰冷不已的细瘦身躯。

「美世。」

听到清霞有些愣住的沙哑嗓音,美世内心涌现了一股安心感。宛如阳光驱散了覆盖天空、令人不安的乌云那样。

──赶上了,梦境化为真实了。

落在地面的提灯发出清脆的声响。

尽管里头的火光在同时消散,但或许是清霞施展了点火能力,设置在地底通道墙上、感觉好一阵子无人使用的照明设备冒出火光。

「老爷,我……」

虽然放心了,但事情还没有结束。美世还有绝对要马上传达给他的心意。

因为她已经发誓不想再后悔了。

「老爷。」

「嗯。」

美世好不容易咽下哽在喉头的热气而开口,清霞则是耐心地聆听。

好温柔。自从两人相遇后,清霞的这股温柔和温情,便接受、拥抱了美世的一切,一直守护着她。

因为不愿失去这样的清霞,在内心萌生的那股全新的情感,让美世感到恐惧。

不过,她这样的想法是错的。

「……老爷,对不起。」

她勉强挤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赔罪的话语。

被她拥着的清霞身子微微一颤。美世又接着往下说。

「那时,我心底明明已经很清楚了,却没能回覆您半个字。」

她抬头仰望比任何人事物都来得重要的未婚夫的脸庞。

他白皙清秀的那张脸一如往常,但比起最后一次见面时更苍白虚弱一些。连日被幽禁在这种地方,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他会乖乖束手就擒,无非是为了保护美世等人。

尽管如此,已经察觉到自身心意的美世,却因为恐惧不安而没能回覆他的告白。只是独自陷入忧虑,无能为力地伫足在原地。

(可是,这么做其实错得离谱。因为我的心意绝不会改变。)

这个人,比谁都来得珍贵的这个人,自己怎么有办法不爱他呢?

「──老爷,我同样真心恋慕着您。」

美世微笑着这么说出口之后,清霞瞪大那双宛如水晶般泛着神秘光彩的眸子,接着温柔地微微眯起眼。

「嗯,我也是。」

语毕,清霞的双臂紧紧拥住美世的身体。她终于顺利传达给他了。

美世的迷惘,想必一度让清霞陷入焦急难耐和悲伤的情绪之中吧。更何况,要是一个没弄好,有可能会演变成为时已晚的局面,让两人天人永隔。

尽管如此……美世仍抵达了这里。

她确实以爱情回报了清霞。

「老爷,请您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一直……都不要离开我。」

「我会的。直到死去为止,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和清霞分离,只能独自懊悔、痛苦、伤心欲绝。美世绝不愿再次经历这样的折磨。

清霞的身体宛如冰块溶解那样慢慢恢复热度。美世感受着他的体温,沉浸在彼此的心跳声之中。

她心爱的、深爱的人就在这里,而且好好地活着。

最后,不知道是谁先松开了对方的身体。

感受到清霞的体温抽离,让美世有一丝丝寂寞。她转过头,结果和拿着扇子把玩的一志四目相接。

「啊,感人的重逢结束了吗?」

「是……是的……」

一志一派轻松地提问,让美世的双颊变得灼热。

为什么每次都是在有人看着的时候变成这样呢?她觉得脸颊几乎要喷火了。

面对相同调侃的清霞,倒是一脸泰然自若。

「久堂先生这次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你比平常更沉默寡言呢。」

因这句话而猛然回神的美世,转头望向无语重重吐气的清霞。

好好将清霞看过一遍后,她才发现他的模样极为狼狈。

原本总是整齐扎起的一头长发披散在背后,脸上还有疑似遭到殴打的伤痕。在如此寒冷的地牢,他身上却只穿着一件肮脏、破烂又单薄的衬衫,从破掉的部分,可以窥见留在肌肤上的无数瘀青和伤口。

此外,不知道是被手铐磨破皮、又或是清霞自己用力扯断锁炼所导致,他的双手手腕上都留下了不浅的擦伤,至今仍在滴血。

「老爷……」

看着说不出半句话的美世,清霞用那只一如往常的手轻抚她的头。

「别露出这种表情。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倘若美世一开始能冷静、有计画地采取行动,或许就可以更早把清霞救出来。这样的话,他也不至于沦落成这种遍体鳞伤的模样。

「我很感谢你前来拯救我。谢谢,美世。」

「是……」

美世拼命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看到清霞面对面向自己道谢,满盈的安心感和喜悦,几乎让她脑袋一片空白。不过,接下来才是计画中最关键的阶段。

「话说回来,在这种情况下,真亏你能撑到现在耶,久堂先生。」

不知何时,一志已经走到方才囚禁着清霞的牢房外头细细打量。

「这副手铐同样被施加了用来干扰术法和异能的封印。虽然你应该也能用蛮力扯断它,但想必会消耗不少力气。这样的重重戒备,不难感受到甘水有多么认真呢。」

一志拾起被扯断的锁炼,以有些傻眼的语气轻喃。

他这样的态度,让美世重新体认到清霞之前身处的状况有多么危险。她不禁再次感到背脊发冷。

「施加在手铐上的封印没什么了不起,反而是被你们破坏的那个术法比较棘手──你也辛苦了啊。」

清霞这么慰劳伫立在原地的式神清,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上。

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张人形模样的纸片留在原地。

「……谢谢你,阿清。」

美世轻声开口道谢。

这几天以来,清总是在身边支撑着她。要是没有清,美世现在恐怕早就被甘水俘虏,或是在营救行动中灰心丧志,导致无法成功将清霞救出。

此外,她想必也无法好好发挥自己的异能。

早已习惯身旁有清陪着的美世,面对这般唐突的离别,不禁涌现强烈的失落感。

「老爷。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阿清吗?」

「……」

清霞没有回应。

「老爷?」

「……」

因为清霞迟迟没有出声,美世好奇地抬起视线,发现清霞露出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看起来彷佛是尝到了什么滋味古怪的食物似的。

「……有一天会吧。」

他连回应的语气都很沉重,是不是有什么无法再次让清现身的理由呢?

移开视线后,美世看到一志脸上挂着看似熟知内情的坏心眼笑容。或许也察觉到这一点的清霞,以愁眉苦脸的表情开口:

「辛苦了,辰石。你可以回去了。」

面对清霞不悦又冷淡的态度,一志的双眼一瞬间闪过危险的光芒。

「啊,你对我这么冷淡真的好吗?我可是知情的喔。」

还来不及问他知情什么,看似乐在其中的一志,便开朗又大声地揭发惊人的事实。

「虽然不是二十四小时,但久堂先生经常会操控式神弟弟行动吧?而且,你们应该有长时间共享透过视觉和听觉得到的情报。」

「咦……」

「辰石。」

一开始,美世还不太明白一志这番话的意思。

是清霞在操控清。隔空操作自己的式神,的确并非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这也是驱使式神的术法的基础。

至于共享视觉和听觉情报──亦即透过式神的双眼和耳朵,了解式神所在之处的状况。这也是基础中的基础。

将这些串连起来,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清霞隔空操控清的行动,同时透过清的双眼和耳朵,和他经历相同的体验……

(啊。)

回想起过去的几天,美世不禁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究竟都对清做了些什么?

跟他牵手或许还无妨。不过,擅自替他取昵称、又一直用这个昵称呼唤他,还问他要不要一起洗澡,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美世完全无法替自己这些行为

找借口。

「……」

完全是个好色女人会做的事。

(怎……怎么会……我没有这个意思呀。)

这已经不是「难为情」三个字足以形容。美世感觉自己的双颊羞红发烫到几乎要「砰」一声炸开来了。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是你之后后悔,我可不管喔。」

听到清霞没好气的嗓音,美世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那个当下,她只觉得清的警告很可爱,并没有多想、也没当作一回事。说得简单点,这是她自作自受。

美世忍不住以双手按住脸颊,咻地在原地蹲下。

「对……对不起。那个……我……真的没有察觉到……对不起。」

支支吾吾道出的破碎语句,没能成为替自己辩解的发言,反而更让美世有种自掘坟墓的感觉。她实在无脸面对清霞。

「美世。」

美世能感觉到清霞在自己跟前单膝跪地,探过头来望着她的动作。

「看着我。」

「我……我做不到……」

此刻,比起服从清霞,羞耻心更彻底支配了美世。做出如此丢人的行为,她以后该怎么活下去才好?

美世在内心描绘出来的理想的淑女形象,现在突然变得好遥远。

「被你当成年幼的孩子对待,我倒是觉得挺新鲜又有趣啊。」

听到清霞没有害羞、也没有取笑她,而是以极其认真的嗓音这么说,噙着泪水的美世战战兢兢抬起头。

清霞又接着这么轻喃。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日后能好好叫我的名字。」

美世的心脏微微抽动了一下。

现在的自己,还不明白这样的感情为何。但总有一天──她这么想着,然后轻轻点头。清霞也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

因为负伤的清霞必须保留体力,一志便代替他出动式神。

式神联络的对象是五道所率领的对异特务小队。要传达的内容是「我们已经顺利救出清霞,你们也按照计画开始行动」。

由待命状态的五道等人采取行动,让甘水集中大部分的兵力应付他们。美世一行人则是乘隙和甘水接触──这就是计画内容。

此外,正清也捎来联络,表示美世委托他召集的各路异能者帮手,从昨晚便开始陆续现身,并在今天下午集结到足以出动协助的人数。

(其他异能者,想必比我所想的更加否定异能心教的理念吧。)

根据正清的说法,被他招揽的异能者,几乎都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对异能者来说,撇开皇族这样的特例不谈,由异能者站在国家的顶点,透过异能领导国民的社会,实在过于超脱现实。

会拥戴甘水的,都是受到名为异能的甜美果实诱惑、天生不具备异能之人,以及像宝上那样的少数异能者。

「好了,可以准备直捣黄龙喽。接下来应该不用偷偷摸摸行动了吧?」

听到一志的提问,清霞点点头。

「没问题。」

随后,一阵轰隆巨响从地表直达这个地底空间。是源于异能的攻击。这是五道等人开始展开突击的暗号。

在清霞以异能照亮脚边后,一行人以清霞走最前头、美世在中间、一志殿后的队形,火速离开了地牢。

爬上陡峭的阶梯,来到牢房大楼的走廊上后,迎接一行人的是高挂在空中的太阳炫目的光芒。

(好刺眼……)

在充斥着白光的视野中,美世勉强看见了前方的人影。

照理来说,连日被囚禁在地牢里的清霞,双眼应该无法马上习惯外头的光亮,也无法灵活运动身体才对。但他却从容地让那个人影瞬间失去战斗能力。

「走吧。」

「……根本是怪物嘛。」

一志明显带着苦笑的轻喃从后方传来。

就算是先前以俐落身手破除术法的一志,看在他眼中,清霞的能力仍非比寻常。

来时吃了不少苦头的这条路,离开时变得格外轻松。

或许是五道等人声东击西的战术奏效了吧,三人一路上鲜少遇到军人,而且清霞和一志会早在对方出手前撂倒他们,因此也没有演变成你来我往的战斗。

离开牢房大楼、穿越户外走廊后,三人在管理大楼的走廊上拼命冲刺。接下来,只要突破正门玄关,抵达八成有甘水在的司令部即可。

还要前进多久,才能抵达甘水的所在处?

不过,凡事果然不可能皆尽人意。

「到此为止了。各位还挺有两下子的。」

马上就能从管理大楼的正门玄关离开了──原本这么想的美世,发现位于前方的玄关被人挡住。

在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上,一行人遇上了预料中的人物。

「新先生……」

看到自己带来的军人企图马上冲向美世等人,薄刃新不发一语地制止他们,然后平静地阻挡在三人前方。

看到朝前方踏出一步的美世开口呼唤自己,这名表哥一如往常那样对她展露笑容。

「……美世,没想到你真的能踏入这里呢。」

乍看之下面带笑容的他,一对眸子却透出极为犀利的目光。说话语气也明显带刺。

好可怕。美世真心这么觉得。

打从两人相识以来,尽管有时会和新意见相左,但美世不曾觉得他可怕。因为新从不会做出有害于她的事情。

然而,现在又如何呢?

要是双方决裂了,他说不定会在下个瞬间扑上来割断美世的颈子。

美世有事先在梦中看到和新相遇的光景,所以并不惊讶。只是,这种散发出强烈杀气的临场感,是梦中所体会不到的东西。

「新先生……您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打从一开始,我渴望的就是薄刃家能够受到公平合理对待的未来。而异能心教……甘水直的理念和我的愿望一致。」

面不改色的新流畅地回答了美世的疑问,彷佛早已在心中拟定最完美的回应似的。

不管美世努力说些什么,站在这里的新,恐怕都不会动摇自己的意见。

尽管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美世仍忍不住摇头。

「不……不对,新先生,请您停手吧。这样的做法是不行的,所以……」

「我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走到今天,你一定不会明白吧。」

新淡淡打断美世的央求。

美世对薄刃家怀抱的归属感完全比不上新,可说是空有其表而已。若是被问到能否为了薄刃家赌命,她的答案是否。

尽管如此,她仍认定新和义浪是自己的家人。在出生的斋森家崩坏瓦解、美世也变得不明白何谓家人的时候,是他们让她了解到什么是家人。因此,她十分珍惜这两人,也不愿失去他们。

这样的心情并非虚假。而且,比起「为了薄刃」,这个理由更能让她全心全力地奉献。

「……这么做只会徒增悲伤而已。」

美世很重视新,所以才会希望他回来。甘水的计画伤害了许多人,同时也招致混乱。她不希望新成为这个计画的一员。

然而,即使听到美世的悲叹,新仍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改变薄刃家。」

双方都不会退让半步,是美世早已心知肚明的事。一如她不会改变自身的主张,新的立场同样不会动摇。

宛如两道永不交集的平行线。

(我明明必须阻止他……)

新缓缓摇头,然后举起手枪,将枪口对准美世一行人。

「美世,我已经接到命令。要是你不愿意加入我方,就算必须动用武力,也要逼迫你就范。」

他锁定的目标,是为了保护美世而站上前方的清霞和一志。解决掉这两人,再把美世送到甘水身边──新的目的显而易见。

「美世。」

清霞为自己担忧的嗓音让美世几乎要垂下头来。同时,她也感受到一志平静的视线。

她没有能力再多说什么了。

(他果然听不进我所说的话呢。)

这时,在新的身后,有一名戴圆框眼镜、穿日式裤裙的男子,从牢房大楼外头穿越正门玄关,缓缓朝这里走近。

不知是事先计画好的亦或是听闻骚动而来到这里的甘水直。

那张脸上的深邃五官,勾勒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如过去的印象,朝这里靠近的他,看起来像是贪婪地伸舌舔嘴、随时都会扑向猎物的猛兽。

美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欢迎来到我的牙城(注1: 主将驻扎的城,即大本营。)。我等你们很久了。」

甘水大言不惭地将帝国军本部说成自己的牙城。他带着一脸乐不可支的表情,以拿手的装模作样夸张言行欢迎美世一行人。

冷汗从美世的背渗出,她甚至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这种烂演技就免了──天皇平安无事吗?」

清霞这么质问甘水的同时,站在后方的美世感受到从他背后散发出

来的强烈杀气。

关于天皇现在安全与否,他们完全掌握不到半点情报。站在国家的顶端,却数度做出有违身分地位的判断──即使天皇是这样的存在,基于自身立场,清霞仍必须开口确认这件事。

「天皇啊……」

听到他的质问,甘水一瞬间表露出深沉的憎恨,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扬起一只手下令。

某种沉重物体被扔在地上的声响传来。

倒卧在走廊上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的老人。

几名披着罩住头部的黑色斗蓬、八成是异能心教成员的甘水部下,将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的老人──天皇扛了过来,然后粗鲁地扔在地上。

别说他是帝国上下最尊贵的人物了,这样的对待方式简直没把天皇当人看。

感受到甘水的憎恨情绪,让美世觉得有些不适。

「放心吧,他没死。不过,不停、不停、不停痛苦折磨他到现在,我也觉得差不多该杀掉他了。」

甘水笑道。

「在不惜毁掉薄刃家也要守护的这个帝国中,自己的身价却一落千丈,最后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家乱成一团,终至被篡国。不知道这个老不死的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跟施加于肉体的痛楚相比,你们觉得何者更令人难受?以天真无邪的语气这么询问的甘水,看起来彷佛像个获得玩具而开心嬉闹的孩子。

以乐不可支的表情这么嘲讽天皇的他,突然在下一刻露出狰狞的面容,将倒在地上的老人一脚踹飞。

「真要说起来,一切都是这家伙的错啊。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我打从内心觉得他不可饶恕。杀死澄美的就是这家伙啊。」

每吐露出一句话,甘水的情绪就愈不稳定。但片刻后,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阵寒意窜上美世的身体。将天皇囚禁在自己身边时,甘水便一直重复着这样的行为吗?

「你会被施以极刑处置的。」

看到清霞沉着脸这么说,甘水只是耸耸肩。

「无所谓。只要薄刃一族站上帝国最高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发动革命时,将残暴无道的帝王处刑,乃人世间的常理。会被斩首的是这个老不死。」

完全不把极刑一词放在心上,厚颜无耻地这么回应的甘水,看起来压根儿不觉得愧疚。难道他丝毫没有罪恶感吗?

(他觉得复仇是理所当然的?)

憎恨帝国、憎恨这个国家的方针、憎恨无力的自己。面对以这样的憎恨为动力活到今天的他,此刻若想以理说服他,恐怕是不可能的。

不过,清霞完全没有因甘水异常的言行而却步,只是继续以宛如锋利剑刃的冰冷眼神瞪着他,然后往前踏出一步。

「我们势必会逮捕你,将你定罪──就算现在这个你只是幻影也一样。」

听到清霞这么说,美世才察觉到眼前这个甘水,有可能是本人驱使异能打造出来的幻影。

「怎么会呢?我不是幻影。我是个老实人,所以不会做出这么失礼的行为啊。」

说着,面带笑容的他朝美世瞄了一眼。

「美世,我不会对你做出有违人情道义之举。为了得到你,我很乐意像这样抛头露面喔。证据就在于我至今一直都是亲自跟你们见面。」

如甘水所言,回想起来,除了在梦中以外,他确实都是以本人之姿出现在美世面前。

不过,或许这也是他计画的一环,毕竟没有证据能证明眼前的他真的是本人。

但美世明白,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物并不是幻影,确实是甘水本人无误。

「……」

清霞转头望向美世,看起来是想向她确认甘水这番话的真伪。美世朝他点点头。

「那么……」

甘水像是要开始演讲那样清咳几声,接着切入正题。

「首先,我要称赞你一如我的计画来到这里,美世。」

无论是清霞、一志或新,每个人都将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现场被紧绷的氛围笼罩。

只有甘水维持着一开始的从容不迫。

「不过,正因如此,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到头来,尽管入手的不是权力,你还是选择追求了更强大的薄刃之力吧?」

「……是的。」

「为了将久堂清霞救出来,你渴望得到薄刃的力量。这跟我有什么不一样呢?想改变某些事物、改变自身的命运,所以渴望力量的我,以及透过人为方式得到异能的人们。这样的你,跟你们所否定的我们有何不同?」

这个问题让美世一时答不上来。

梦见之力并没有让她看见自己和甘水对答的内容,这是因为她必须靠自己得出答案吗?

该如何回答他?如同甘水所说的,美世也是因为渴望力量,才会主动去调查梦见之力的情报。

最后,她确实变得能够操控原本无法好好驾驭的异能,也用这样的力量救出清霞,然后走到现在这一步。

要说这跟甘水有什么不同的话,确实是没有。

「你有资格否定、谴责我们吗?」

甘水的追问让她的心跳变得紊乱。

不赶快回答,就会变成是在默认他的说词。然而,内心愈是焦急,她的大脑便愈是一片空白,无法好好归纳出答案。

像是要将美世拉出这个困境般,有人拾起了她紧紧握拳的手。

是清霞。

微微转过头望向美世的他,以自己的掌心温柔包覆住美世的手。

「老爷……」

光是像这样开口轻唤、确认手掌传来的温度,就让美世波涛汹涌的内心慢慢镇定下来。

以肌肤相触传达的鼓励。尽管只是这样,却比什么都更来得可靠。

美世以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按上心脏所在的位置,平静地吸气、吐气,接着笔直望向甘水。

「我绝对不会用这股力量去伤害其他人。」

听到美世的回答,甘水先是眨了几下眼,接着噗嗤笑出声。

「哈哈哈!这是哪门子的答案啊。这根本不是在回答、也不是在反驳喔。因为……」

原本还在捧腹大笑的甘水,笑容突然扭曲成不怀好意的表情。那是看起来明明在笑,却彷佛被人用黑色墨水彻底涂掉的一张脸。

「此刻,你正打算伤害我。再说,为了救出自己的未婚夫,你究竟撂倒了几名军人?『不是我下的手』这种借口可不管用喔。」

不可以被他的话动摇。

在认同甘水说法的瞬间,美世恐怕就会被他吞噬。倘若甘水是张开血盆大口的大鱼,美世等同于是在他面前游移的小鱼,只能等着被他吞下肚。

意识到这一点的美世,以坚毅的态度摇摇头。

「就算这样,我跟你还是不一样。我不会用这股力量把别人的人生弄得一团乱,或是夺走任何东西。我只会为了自己而驱使力量。」

「你的意思是,我为没有异能的凡人提供人工异能这条路,是错误的吗?」

甘水挑起单边眉毛,歪过头这么问。

「……单就出发点来看,我不认为这是坏事。不过,有很多人因此受伤。」

拜访久堂家别墅那时亦是如此。

为了做实验,异能心教将无辜的村人卷入,让他们险些赔上性命。

薰子也是这样。偶然的机缘之下,她成为甘水威胁恐吓的对象。即使本人百般不愿意,仍被迫听从甘水的指示、进而背叛对异特务小队的她,内心不知道有多么煎熬。

对困苦之人伸出援手,是很伟大的理念。

然而,因为这样,就能让众多无辜的人被牵连,让他们受伤、痛苦、流泪吗?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我认为,会让众多人伤心难过的事情,就不会是正确的。」

说着,美世慢慢释放出在体内熊熊燃烧的异能。

只要闭上双眼,就能看见不同于目前身处的管理大楼走廊的风景。

──梦境世界。只要美世这么希望,就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的世界。

(拜托……)

像是要将这一带的景色彻底替换掉那样,她拓展了梦见之力的效果范围,在场的众人也跟着被拉进这个光芒灿烂的世界里头。

待美世睁开紧闭的双眼后,众人已经置身于一如她所想像的那个地方。

清霞、甘水和新看起来并不太惊讶,一志则是好奇地东张西望,还不时点点头。

「又是这里啊。」

说着,甘水又补上一句「真是乏味」,丝毫不掩饰自己感到厌烦的态度。

在宜人的温暖徐风吹抚下,一片嫩绿色的樱花树头,不断传来清爽的叶片摩擦声。

美世等人目前所在的,是她至今曾数度造访的昔日的薄刃家。

只是,这次并不见澄美的身影。

因为这里跟过去不同,不是依据甘水的记忆建立出来的世界,而是美世在自己脑海里描绘出来的世界。

她之所以将大家拉进这个世界,是为了避免甘水为所欲

为,包括恣意施展异能一事在内。

还有──

(希望一切能顺利进行。)

美世悄悄望向持续将枪口对准自己、至今仍一贯保持沉默的新,试图窥探他的动向。不过,她无法从新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

「就算你这么做,我的想法也不会改变。对我这么不满的话,你大可自己站上国家顶点,打造出一个不会有任何人受伤的世界。就像这个梦境一样。」

听到甘水面不改色地道出这个不切实际的理想,清霞开口反驳。

「你的思想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异能者的人数现在逐年减少,力量也愈来愈弱。既然必须由异能者铲除的异形数量减少,异能者总有一天会卸下这样的职务。届时,异能者该做的不是支配这个世界,而是改变生活方式,让自己即使不再是异能者,一样能够好好过日子。」

一旦异形的数量减少,异能者也会跟着变少;而异能者变少,代表薄刃家的异能者同样会变少。同时,相信异能或异形这类事物的人也会愈变愈少,迟早有一天,异能界相关的话题,都会变成如梦似幻的传说。

甘水以异能心教教祖的身分向老百姓宣传异形和异能的存在,不过,能够打从心底相信的人到底又占了多少?

人民恐怕只是一时被异能心教独树一格的思想吸引,并借此发散平日对军人或帝国的不满罢了。一如大众娱乐那样,等到短暂流行的风潮退去,就会被人们所遗忘。

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双眼所看不到的神秘存在,早已变得遥远而陌生了。

「当然,我不认为这样的做法马上就能够被社会接受。我和异能心教会花费漫长时光来打造一个异能的国度,要是异能者变少了,以人为方式让人数增加即可。」

「这是独善其身的想法……想打造人工异能者,异形是不可或缺的原料这点,我已经弄清楚了。异形减少的话,异能者就不会增加。这是相同的道理。」

清霞和甘水瞪着彼此的视线,在半空中迸出激烈的火花。

「只要在漫长的年月当中,将异形的存在深植人民心中,就能让异形再次开始变多。这完全不是问题──到头来,你们不过是胆小鬼。害怕巨大的变化,又或是将皇族视为至上的君主而盲目崇拜。」

「那么,这跟企图以无理取闹的方式站上帝国顶端的你,又有什么不一样?」

深吸一口气之后,美世平静地这么质问甘水。

甘水的主张不过是一种极度不成熟的任性。

因为世间的一切违反自身期望,就想打造一个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世界。甘水所谓的主张,不过是为这样的任性要求加上一个似是而非的狡辩而已。

「如果我们是胆小鬼,你就是个自我中心的人而已。」

「即使是在这个瞬间,只要能够拯救不幸、不被好运眷顾的众多苍生,即使自我中心,我理应仍会受到众人感激。」

甘水以混浊的双眼盯着美世,又补上一句「你应该也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情才是」。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期盼这种事。」

「不对,你确实期盼过。你渴望力量,厌恶无力的自己,所以想要获得崭新的力量。正因如此,你才会造访薄刃家,唤醒体内更强大的力量。我有说错吗?」

啊啊,真受不了。打从出生以来,这是美世头一次对他人感到烦躁不耐。

无论美世说什么,甘水都会将她的说词带到自己的主张上。两人的对话感觉完全是平行线,再继续下去只会没完没了。

她确实渴望过力量。因为她想改变现况,想把清霞救出来。

不过,她这样的想法跟甘水的想法有着关键性的不同。

「请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回过神来时,美世已经以至今不曾发出过的高分贝音量这么呐喊。

小巧的浅红色花瓣,伴随一阵淡淡的樱花香气从眼前飘过。

母亲绝对就在这里守护着自己。美世怀着像是要代替她发声的心情,继续跟甘水对话。

「你是因为想让自己得到力量,而去谋篡其他力量强大者的地位。可是,我想要的力量,是原本就属于我自己的力量。我和你并不一样!」

一开始,她原本还觉得事到如今,自己不需要什么梦见之力。

不过,这股力量确确实实属于美世本人,而不是他人所有之物。就算不需要,也无法出借给他人。但也因为这样,一旦遇上紧要关头,美世便有权自由驱使这股力量。

看到美世突然激动起来,甘水似乎有些愣住,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倒映在他眼中的身影,究竟是美世、抑或──

随后,他开始浑身打颤,一张脸也因为怒不可抑而胀红。

「不准你用跟澄美一模一样的那张脸否定我!」

一气之下,甘水粗鲁地摘掉脸上那副圆框眼镜,将它扔在地上之后奋力踩踏,接着又疯狂搔抓自己的头。

「想说耐住性子听你说完,结果却净是一些漂亮话!你说自己没有夺走任何人的东西?别笑死人了。美世,你不也一脚踹开让自己不满意的家人,夺走他们安稳的生活,然后得到久堂家当家未婚妻的宝座吗!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也是不满意那个老不死的,才会把他从天皇的位子上拽下来。透过夺取的方式,得到属于我的幸福!」

「这有什么错」的怒吼声,响彻了过去的薄刃家宁静悠闲的庭院。

「这是你,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为了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必须将他人、甚至是亲人拉下神坛、一脚踹开,然后坐上对方的宝座。当自己变得幸福时,必定会有他人变得不幸。这是一种必然!」

面对突然性情大变的甘水,美世几乎要被他的魄力给震慑住。

想打造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够幸福的世界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尽管有「人人生而平等」这种说法,但世间实情不见得是如此。

每个人都会和他人牵扯上关系,过着伤害或被伤害的人生。

能够满足每一个人的世界,只存在于幻想之中。这种道理,就连美世都再清楚不过。

「为了让现况符合自己的期望而采取行动。这是大家理所当然在做的事情、是人类极其自然的行为!追求力量有什么不对?选择遗忘过去那段辛酸痛苦的日子,被名为久堂的权力安稳守护的天真的你,恐怕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吧。就是因为无法体会,才能用这种不关己事的表情否定我。」

美世以接纳包容的心情,静静感受着甘水隐藏在盛怒之中的悲叹。

失控怒吼过后,甘水的双肩因气喘吁吁而起伏,喉头也发出干枯的呼吸声。

他长年累积下来的仇恨和辛酸想必不只是如此,然而,他的身体并无法负荷这份过于巨大的情感。

美世选择不再怜悯甘水。

过去面对甘水时,她的心中总会涌现一丝丝愧疚或可怜他的想法。但秉持这种想法的话,她的话语便无法传达到甘水心中。

「……或许是这样吧。」

美世确认自己握着的那只手的触感,试着移动视线后,她发现清霞也注视着自己。

被迫和清霞分离、认清自己有多么愚蠢、又有预感自己或许无法重返那珍贵的日常生活时,美世体会到了绝望。

彷佛身体被撕裂成两半,或是被扯掉半边翅膀的感觉。

将一切都献给澄美的甘水,尝到的绝望感恐怕更加凄凉而深沉。

「可是──」

美世望向依旧以严肃神情将枪口对准自己的新。

「为了避免像过去的你和我母亲那样的悲剧再次上演,新先生也曾试着改变薄刃家。」

新的双眼微微瞪大。

「存在不被任何人所知晓、无法向任何人求救,只能一味听命行事……跟你一样,新先生也曾企图改变薄刃家这样的命运。」

而尧人也允许他这么做。宛如异能者的影子、黑暗面、集大成的薄刃家,本应会从新这一代开始改变。

尽管缓慢,但变化仍一点一滴进行着。新舍弃鹤木这个伪名,变得能够以薄刃自居,也试着让薄刃家的家规不再是唯一圭臬。

就算遭遇到不合理的对待,薄刃家想必也不用再忍气吞声了。

新的做法相当不起眼,也很需要毅力。不同于甘水的计画,无法一口气扭转现况。

但美世认为这是个无比伟大的志向。

「的确,我也觉得大家都会为了过上更好的人生而拼命挣扎。到最后,想让每个人都变得幸福想必是很困难的事情……在我获得幸福后,斋森家也像是做为代价那样消失了。」

回想起过往,美世不禁垂下眼帘。

离开斋森家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至今她仍不时会思考,当初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该怎么做,她才能凭自己的力量逃脱那样的状况?

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继母和妹妹也继续在帝都幸福地生活?

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幸次心碎,因此离开旧都?

美世得不出答案。那时的她只觉得活着好累,却又

没有勇气一死,而家人也一直把这样的她视为眼中钉。

只要美世没有因为什么意外而殒命,她总有一天会和家人发生争执。

「然而,就算没有力量、就算很不甘心……因此反过来憎恨或是伤害他人,是不对的行为。因为每个人都只能凭自身的力量,在这股力量所及范围内努力求生存。」

倘若美世没有和清霞相遇、没有被他所拯救,或许就会对甘水的主张产生深刻共鸣了吧。

那么,要是当初那个在斋森家受苦受难的自己出现在眼前,现在的她,又会对过去的自己说些什么呢?

「我只是一味忍耐,从不曾想要主动做什么改变。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努力地、拼命地活过了每一天。然后,是老爷为我察觉到这件事。」

对美世来说,能够和清霞相遇真的是她三生有幸。

几乎可以说一切都是托他的福。

换个角度来想,要是美世真的放弃好好过生活,变得自暴自弃、不顾一切,只能不停伤害自己和其他人的话……

她恐怕就不会和清霞相遇,也不会为清霞所接受了吧。

「不是夺取他人的东西或伤害他人,而是尽力做自己当下所能做到的事。这样的话,情况还是有可能出现改变、为自己带来小小的机会。至于能否确实把握这个机会,端看自己至今为了求生存而付出多少努力──正因为很努力、竭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有朝一日才能得到回报,不是吗?」

努力和竭尽所能求生存,都是只能凭自己的力量去做的事情。不过,正因为曾经这样竭尽所能,在机会出现时,才能够将它牢牢抓住。

美世在内心朝过往的自己开口。

你经历的那些痛苦日子绝不是白费,这会将你导向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她想这样告诉自己。

若是能跟过去的自己对话,她想用这番话来鼓励那个一心求死的斋森美世。

能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些,会是多么大的救赎呢。

「然而,你的想法只会让这样的未来变得扭曲,为了让不幸的人复仇而给予他们异能,结果又因此衍生出更多不幸……为了谋求自身的幸福只能去伤害他人,所以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这只是你自暴自弃的想法。」

像甘水这样为了自身利益,强迫所有帝国人民服从他的行为是无法允许的。

更何况,他所谓「为了拯救弱者而赐予他们异能」不过是表面话。实际上,甘水只是想借此打造出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世界罢了。实为恶劣至极。

他人的人生,可不是能让甘水恣意玩弄的东西。

「……说了一堆看似为他人着想,实际上却是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的发言,你现在满足了吗?」

低垂着头、身体也不自然摇晃的甘水,嗓音听来低沉无比。

他踏着不太稳的脚步,摇摇晃晃地朝美世一行人靠近。清霞为了阻挡他而摆出备战架势时,却被美世以轻轻按住手臂的方式制止。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否定我、驱逐我?我有这么十恶不赦吗?一切都是我的错吗?光是说一堆漂亮话就能拯救他人了吗?」

甘水像是说梦话那样嘀咕着,然后将手伸向美世的颈子。

在甘水的指尖即将贴上自己的肌肤时,美世用力皱起眉头。

她高举起右手,再毫不犹豫地挥下。

「啪」的清脆声响传来。被甩了一耳光的甘水停下动作,露出瞪大双眼的茫然表情。

一股发麻的痛楚从掌心传到指尖。美世力气很小,所以这一巴掌的强度并不高,被打的甘水应该也没感受到什么力道。

不过,这是自己第一次动手打人……掌心的痛楚深深渗透至美世的内心。

「咦……啥……?」

甘水像是失了魂那样杵在原地轻喃。

对他来说,比起美世这一巴掌为肉体带来的痛楚,她对自己动手一事,更让甘水感到意外,也因此错愕不已。

「请你……适可而止吧。」

不知为何,美世的眼眶变得湿润起来。

「我并非在否定你,也没有希望你消失。」

她只是希望甘水能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更为纯粹的那个愿望。

不是颠覆整个国家、也不是打造一个属于异能者的国度,而是本应能跟美世等人产生共鸣的愿望。

「回想起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

──一个若有似无、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的凛然嗓音乘着风传来。

『直,你不能老是看着我,应该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才行哟,因为这是属于你的人生呀。要不然,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的心也会跟着溃堤。』

曾经浮现在梦中、又在下一刻消散无踪的过往片段。薄刃澄美年轻开朗的嗓音再次响起。

美世感觉母亲的柔情和温暖满盈在自己心中。不知不觉中,她做出了和母亲相同的发言。

(母亲……)

这或许是昔日的母亲因为察觉到甘水精神上过于依赖自己,担忧这样会影响到他的未来,因此开口劝导他的一句话。垂下头一动也不动的甘水,想必也忆起了这件事。

双方各自反刍这句话的意思,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暖阳照耀下,绿意盎然而恬静的这个庭院,此刻被沉默笼罩。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

甘水以灰暗、混浊而毫无生气的眸子瞥了美世一眼,接着往后方倒退一步、两步,然后转身离开。

「……已经够了。」

他的背影看起来完全没有一开始的霸气,宛如在耗尽所有力气燃烧后留下的灰烬,透出一股淡淡的哀愁。

对澄美的一片心意,是长年以来让甘水往前的动力。希望在回想起来自澄美本人的劝诫后,他的心境能出现什么变化。

「待在这种地方也没用,我不需要无法理解我的女儿。你说的那些漂亮话,不过是幸福到脑中满是粉色泡泡的人,强迫不幸之人接受的、令人作呕的白日梦。我都要打冷颤了。」

甘水恨恨地这么咒骂。美世原本期待自己的话语,或是澄美的劝导能够传进他的心中,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被打动──

甘水从怀里抽出短刀,将它高举向空中。原本空无一物的这个空间,开始传来某种坚硬物体摩擦的声响。

「我有同感。」

这句不带半点温度的附和,来自终于放下手中那把枪的新。

新以冰冷的双眼朝美世一瞥,接着将枪口对准天空。一阵清脆的枪响后,这个梦境世界开始扭曲。

这两人企图透过蛮力,让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

虽说美世已经解放了自身的梦见异能,但这不代表梦境世界无所不能。

像这样蓄意攻击、从内部破坏的话,梦境世界便会受到影响而瓦解。

如果能在肌肤和目标对象相触的情况下施展异能,就能打造出更坚固的梦境世界。但方才的状况不可能让美世这么做。

然而,让美世胸口涌现不安的不只是这件事。

(新先生的那个眼神……)

眼前这片梦中的光景,开始出现宛如玻璃碎裂的裂缝。一闪而过的既视感,正是美世内心最恐惧的状况。

(再这样下去不行。)

美世匆匆开口朝清霞和一志大喊。

「阻止他们!请阻止那两人!」

清霞和一志没有过问理由。他们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朝企图从梦中醒来的甘水和新冲过去。

而梦境世界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应声碎裂。

「新先生!」

美世同样冲了过去,伸出手对着表哥的背影呐喊他的名字。

尽管应该有听到她的呼唤,但新只是看起来一瞬间停下脚步,并没有回过头。

在宛如花瓣、又像是雪片的梦境碎片纷落的光景中,新头也不回的身影缓缓消失。

回过神来时,异能遭到破解的美世已经返回现实世界。

稍嫌老旧的深红色地毯、壁纸开始褪色的墙壁和天花板。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天皇、脸上写满困惑的士兵。

管理大楼的走廊上弥漫着一片混乱的情绪。大部分的人都只是杵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背对着管理大楼正门玄关的,是挡住美世一行人去路的甘水,新则是站在他身后。两人的距离看似很近,又好像很远。

那个瞬间,一切看起来彷佛是静止的。

早在美世回过神之前,从梦中醒来的清霞和一志,便朝着现实世界中的甘水奔去。然而,早一步从梦中醒来的新,又比他们更早举起手中的枪。

──新的手指不带半点迷惘地扣下扳机。

宛如充满气体的气球爆裂那样的枪声。新瞄准前方的枪口,释放出一颗子弹。美世的双眼确实捕捉到这个瞬间。

原本骚动不已的走廊,此刻像是没有波纹的湖面那般平静。

下一刻,一阵尖锐的惨叫声传来。不对,发出尖叫声的,想必就是美世自己。

甘水「碰」一声整个人往后倒在地上。

「啊……」

开枪的男子发出了短促的呻吟声。

「新先生!」

新一阵腿软而跪倒在地,清霞冲上前搀扶住他无力的身躯。

尽管有种被人从头浇下一桶冰水的感觉,美世仍对颤抖的双脚使力,努力赶到新的身边。

短刀深深刺入新的腹部,鲜血已经从他的上衣渗出。

「新先生……」

「……美世,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虽然苍白的脸上淌着冷汗,新仍试着对美世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这样的他,让泪水模糊了美世的视野。

「叫医护兵过来!快联络军方医院!」

搀扶着新的清霞,对一旁不知所措的士兵这么怒吼,接着又转头问道:

「辰石,甘水怎么样了?」

一志摇摇头。

「死了,应该是当场死亡吧──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仰躺在地上的甘水,额头被子弹贯穿。新的枪口瞄准的对象,不是美世一行人,而是甘水。

发现新将枪口瞄准自己的瞬间,甘水匆匆朝他射出短刀,但新仍然毫不退缩地扣下扳机。

此刻,美世只能握着新冰冷的手不停流泪。

在深红色地毯上缓缓扩散的鲜红,带着微微的热度,让人感觉到生命的温度。美世无法阻止它从表哥的体内无穷止尽地流出。

「把短刀拔出来的话,恐怕会一口气流更多血……」

要是失血过多,人很快就会死。听到清霞这么低喃,新气若游丝地回答:

「久堂少校,不用……救我了……」

「别说傻话了。」

尽管试着压抑自身的情绪,清霞这声怒斥仍透露出一丝激昂。

为什么会选择走上这么一条路呢。即使美世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他都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回绝,终至迎来这样的结局。

「新先生……您为什么……」

美世并非希望听到新回答她什么。不过,听到她和泪水一起吐露出来的疑问,新回以一个柔和的微笑。

「请你……原谅我。」

她不可能原谅他,因为失去的性命不会再回来。愤怒、悲伤、恐惧,各种不同的情绪在胸口搅和着,让美世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别哭……美世。」

这是新闭上双眼前的最后一句轻喃。

◇◇◇

时间回溯到稍早之前。

对异特务小队在帝国军本部里头和敌方展开激烈战斗。

他们必须让帝国军本部的战力全都集中来对付自己。为此,这成了一场不能游刃有余、必须全力以赴的异能大战。

在四处窜起熊熊火柱的下个瞬间,脚下因融雪和异能召唤出来的水,导致地面一片湿滑。这些一滩滩的水有时成了电击的媒介,有时则是被冰冻起来。

光是这么做,就让没有异能的一般士兵节节败退。

但问题在于人工异能者。

在甘水释放了被军方逮捕的平定团成员以及异能心教的成员后,人数似乎又因此增加了。

就五道个人的感觉,应该有将近八十人。

相较之下,对异特务小队就算全员出动,也仅有三十人左右。即使对异特务小队是少数菁英分子,人工异能者是能力拙劣的对手,他们在人数上仍占下风。

再加上现场还有异能难以起作用的异形,这是从过去就让他们头痛不已的存在。

有着诡异外型的生物,以宛如百鬼夜行之势的大军袭来,混在人类士兵之中展开攻击。

(啊~真是的~可恶!)

感到焦躁的五道,以念力让人类和异形一起飞上天空,再重重摔下来,不断重复这样的单调行为。当然,他有控制在不会让对方丧命的程度。

距离战斗开始,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之前那种「异能难以起作用」、「一般人也看得到」的异形,虽然数量庞大又难缠,但在这里算不上是太大的威胁。

这次的敌手全都拥有实际形体。

过去,他们得思考敌人是没有见鬼之才就看不到的一般异形,亦或是拥有实际形体的异形──再因应情况用结界辅助战斗。但现在,人类和异形全都拥有实际形体,因此用异能一并对付即可。

只是,敌我的人数差距实在太过悬殊。

「要不是大家被关在值勤所里好几天,累积了满心怨气,我们可能早就被压着打了呢~」

虽然有着令人绝望的人数差异,但对异特务小队仍确实撑住了场面。

在各处以军刀或异能和敌人交战的队员们,双眼中满是令人心生畏惧的熊熊斗志……或说是暴躁感。他们的攻势简直猛烈得前所未见。

完全是靠这场战斗在发泄。

想到这里,五道吐出一口气。远方传来一阵类似野兽咆哮的声音,一道壮观的火柱也跟着窜起。

「呜哇~还真猛耶~」

队员之中有几名能施展火系异能的成员,血气方刚的他们看起来状况相当不错。

「请认真工作吧,别只是一脸悠哉地看着。」

以冷静语气这么规劝的同时,用力大无穷的双臂扛起几名敌人,将他们扔出去,再陆陆续续用右脚、左脚将其踹飞的,是身为班长的百足山。

不愧是体能强化系的异能者。方才与他对峙,现在则躺在地上痛苦打滚的那些士兵,肋骨想必已经断了好几根。

「我有在工作啊!我很努力耶!再多慰劳我几句嘛!」

嘴上这么开玩笑的同时,五道接二连三撂倒身穿军服的士兵,以及异能心教罩着黑色斗蓬的人工异能者。

从上午开始的战斗即将迈向正午的这一刻。

援军──因应久堂正清的号召而集结,非军方相关人士的异能者终于抵达。

「嗨,你们很努力呢。」

穿着好几层棉袄,还在最外头罩上大衣,整个人变得像不倒翁那样圆滚滚的正清,以轻快的动作朝五道靠近。

「是,好久不见了!」

五道挺直背脊,俐落地朝正清鞠躬致意。在他附近的几名对异特务小队成员也跟着鞠躬。

在异能者之中,无人不知道久堂正清这号人物。

拥有极端强大的异能,但肉体却跟不上这般强大的力量,导致他天生体弱多病。然而,即使有这样的弱点,这个男人的异能仍是万夫莫敌。

在他拥有的几种异能当中,正清特别擅长雷系异能,因此又有「紫电」这个别名。

「我们有赶上吗?」

「是的!当然!」

看着毕恭毕敬回答自己的五道,正清朝他展露温和的笑容。

「佳斗,你还是老样子活力百倍呢。很好、很好。」

虽然说起话来像个悠哉隐居的老爷子,但正清的战斗方式可是快狠准。敌人还来不及判断发生什么事,就因为踩在潮湿的地上而触电,彻底失去意识。

他的所经之处,躺着无数倒地不起的敌人。

(呃,好可怕……虽然我很尊敬他,但真的很可怕啦……他未免也太习惯跟人交战了吧~……)

目睹正清俐落的身手,五道的嘴角不自觉抽动起来。

不同于清霞那种高调、显而易见又破坏力强大的雷击,正清的手法反而带点刺客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援军一共来了二十多人。在异能者稀少的现代,这样的人数已经算不错了。

加上对异特务小队的话就超过五十人。论异能优劣程度的话,人工异能者当然和五道等人有着天壤之别,因此,他们终于能轻松一点了。

此外,被五道等人大幅削减战力后,帝国军本部能继续战斗的人愈来愈少。这场战斗开始浮现结束的征兆。

「队长还没逃出来吗……虽然有收到那家伙的联络,所以知道他至少平安无事啦。」

方才,那个可恨的辰石家当家捎来式神,通知他们已经顺利将清霞救出一事。所以五道才会率领对异特务小队杀进帝国军本部。

在那之后,清霞等人想必已经对上甘水或薄刃了。

即使是清霞这种能完美驱使数种不同异能的异能者,对他来说,那两人仍是强敌。无人能保证他会平安归来。

(那家伙怎么样都无所谓啦,但队长跟美世小姐……他们没事吗?)

就在五道这么想的时候。

「嗳,你的『那家伙』是指谁啊?」

一个懒洋洋的嗓音从监狱大楼的方向,亦即五道的前方传来。

「你……」

一头自然卷的发丝,加上华丽的羽织外套。一边旋转手中的扇子,一边朝他走近的,是五道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身影。

出现在眼前的辰石一志,或许是因为刚跨越生死关头,衣着打扮比平常更凌乱一些,也略显疲态。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从容到让人怀疑他真的有加入战场吗?

最先涌现的放心感、跟「麻烦的家伙又出现了」的厌烦感,让五道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怎么这样大剌剌说别人坏话呢?真让人无言耶~」

「啥~我哪有说什么坏话啊?」

笑着以「咦,是这样吗?」回应的一志,看起来果然不如平常那样有精神。

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五道重重叹了一口气。在这段时间,一志则是转而向正清打招呼。

「初次见面,我是辰石一志。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久堂正清大人。」

「我是久堂正清,谢谢你如此谦逊有礼的问候。」

面对向自己恭敬行礼的一志,正清也面带笑容地回应他。

光听两人的对话,会给人一种恭谦有礼又带点风雅的感觉;然而,一想到像这样彼此问候的人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人物,就不禁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甘水怎么样了?队长呢?美世小姐呢?」

听到五道的质问,一志罕见地以「唔~」顿了顿。

「因为有个人的情况不太妙,所以美世现在陪在他身边。」

「情况不太妙?谁啊?队长呢?」

「久堂先生的话,应该马上就会知道了。你看。」

一阵宛如利刃的刺骨北风,从人与人之间呼啸而过。

在这个刹那,吸收雪水而变得潮湿的地面完全冻结。就连接近半毁的建筑物屋檐滴下的一滴水、滋润盆栽的一点露,都彻底结冰,彷佛这一带的气温已经降到冰点之下。

作用范围遍布整个帝国军本部的这股异能,是其他异能者望尘莫及的。

就连五道等人先前的奋战,彷佛都不过是儿戏。

错不了的。如此杰出优秀的异能者,现今帝国只有一人。

「队长……」

不同于从监狱大楼现身的一志,几名军人从司令部的正门玄关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是穿着染血衬衫,在外头罩着军服上衣的清霞。其他则是遭到甘水俘虏的司令部重要人物,也包括陆军大将(注2: 日本陆军阶级之一,地位在中将之上,是日本将官的最高军衔。)在内。

「所有人马上停止战斗!放下武器!」

大将的一声喝令,传遍了宽广的帝国军本部腹地内部。不分敌我,众人纷纷放下高举的拳头,以及握在手中的刀剑或枪枝。

随后,一支中队从联系帝国军本部和外部的正门闯入,率领他们的是大海渡征少将。

这支中队或许是效忠于政府的战力吧。也就是说,跟协助甘水的高阶官僚及其势力的战斗,最后是由大海渡这边取胜。

已经看不到甘水势力中仍然健在的成员了。

「战斗!还没有结束,吾等还能继续奋战!快起身战斗!」

唯一还能这样高声疾呼的,是归顺于甘水的异能者宝上。然而,已经没有人会服从他的指令。

真要说的话,除了他以外,没有半个异能心教的成员还有力气站着。

(真是像肥皂泡泡一般不堪一击的战力啊。)

五道这么想。

甘水开发出来的技术实为优秀。无论是异能起不了作用的异形或是人工异能者,都是让五道等人吃惊不已、也学不来的技术。此外,他笼络政府重要人物的交涉手腕,也让人忍不住由衷佩服。

颠覆帝国──这想必并非是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然而……

光凭耗费十几年钻研出来,像是在耍小聪明的技术,有时也无能为力。

如果只是受到这点程度的攻击就崩坏瓦解,那么,皇室的血脉老早就断绝了,不可能还能支配帝国长达两千年以上的时间。

所谓历史的重量,就是这么一回事。

(结束了吗……)

五道抬头仰望,高挂在天空中央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在寒风吹抚下,堆积在屋檐和树头的白雪,在纷落的同时反射阳光,看起来闪闪发亮。

至此,随着战乱告终,甘水将帝国上上下下的人民卷入、企图谋反篡国的计画,也终于画下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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