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你朝我伸出的手

—— 如果你的眼睛看不见,我就给你我的眼睛。

第二天天气很糟。一大早大雨就下个不停,雨大到宛如整个世界都泡在水里似的。

我从窗帘缝隙往外看,街上暗到看不出是大白天。就算点了灯,房间的角落还是幽暗的。

雨声充满整个空间,像是瀑布的奔腾水声。到处都是哗啦啦的声音,反而什么都听不见的感觉。我在喧嚣的寂静中,呆呆地看着摊开的教科书,心情就像沉在湖底似的。

我的书已经被丢光了,无书可读,所以就把日本史教科书当课外读物摊开,但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昨天留生的模样立刻浮现在眼前。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是第几次陷入思考,想转换心情喝口水,便下到一楼。

就在要打开连接厨房的门时,传来有东西摔破的声音,突如其来划破雨声的寂静。接着是爸爸大骂的声音。

就在我想着啊啊,又来了的同时,心却异常般的平静无波,下意识屏住呼吸。

我缓缓看去,爸爸瘫坐在客厅沙发上、红着一张脸瞪着妈妈的模样映入眼帘。

「为什么成绩这么差!你有好好在管小孩吗?女儿成绩差成这样,我会被人怎么想!?」

成绩差,听见这个词时,我立刻察觉到爸爸是在讲我。我在最糟糕的时间点过来了。

要是在家里也能跟在学校一样,当个透明人就好了。要是家人都不会注意到我的话,我就不会被骂、被斥责、被当白痴就过去了。

「为什么你跟千花都只会让我丢脸?能给我长脸的就只有百花而已!」

爸爸非常生气的说。妈妈跪坐在爸爸眼前,反覆地说着「对不起」。

「为什么千花跟百花差这么多,跟我也完全不像。我以前就猜想过,她八成是你外遇生下来的小孩!不然解释不通,我不觉得她是我的女儿。」

咦?我瞬间想出声。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话,心脏因讨厌的感觉而狂跳,冒出冷汗。我不自主吞了口口水,喉咙发出的咕咚声,在耳朵深处异常响亮。

「而且,生下来就带着这么丑的胎记,连带出去都觉得丢脸。一定是你怀孕期间做了什么对胎儿不好的事情吧?」

不能再听下去了,我心中的警戒信号闪烁。我设法移动宛如沉在泥沼当中的沉重身体,想离开现场。

可是,妈妈从一直开着的门的缝隙发现了我。她的脸瞬间愤怒扭曲,迅雷不及掩耳的站起身迅速跑过来。

「你在偷听什么啊!」

「……抱歉,我是碰巧,」

「啰嗦!不要每次都找借口!」

彷佛刺穿耳朵的尖锐声音打断我的话。我不是找借口,只是说明事实而已,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我咬着唇回望着妈妈,她的脸一下子染上怒意。

「什么啊,这算什么啊,这种眼神……!」

啊,我回过神来时耳光已经飞过来了,脸上一阵热,刚好就在胎记的位置。力道让我脚下踉跄了一下,抚着右颊。

我呼地吐气,等待冲击力过去。妈妈下手比平常重,捱打的脸颊内侧和牙齿深处都阵阵刺痛。

「你!是不是把妈妈当笑话看!」

我低着头忍受疼痛,头上歇斯底里的声音不停落下。

「说什么夫妻相处不睦离婚就好了,你是在嘲笑我吧!?」

下一个瞬间,耳朵附近又是一记耳光。晚了一点,疼痛来袭。

「明明都是你害的!」

发狂似的拳头、耳光从左右两边招呼过来,我便抱着头蹲下。即使如此,妈妈的声音跟手都没有停下来。

「都是因为你,我跟那个人才变得这么奇怪!」

虽然在等待暴风雨过去,但我拼命不让自己把妈妈吼叫的内容听进去。可接连而来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清清楚楚传进我的耳中,贯穿头部正中央似的直击内心。

「都是因为你这家伙出生了……!!」

我脑中有一个什么东西切断的声音。

从某个地方传来啊啊,我受够了的声音。我抱着头,手开始不住地颤抖。

这时候,传来有人从楼上走下来的声音。是姊姊。感觉她站到了我身边,我稍微抬起头。

「等一下,妈妈,你在做什么?我在楼上挂着耳机都听得见声音喔。」

姊姊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似的冷静地开口。然后看向我。看见我的脸,她形状美丽的唇小声地说。

「……做得太过头了。」

妈妈有点退缩的收了手。我眼角余光确认到这一点,反射性的站起来,就这样往玄关跑去。

「等一下,千花!!」

姊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我这时候已经从玄关大门冲进豪雨当中。

雨大到出了家门的瞬间就从头到脚湿透。我一边全身顶着如同瀑布般听起来十分嘈杂的雨声一边跑。

—— 「都是因为你这家伙出生了」。妈妈的叫骂声在我耳中回荡。

确实我已经想过很多遍「要是没出生就好了」。长得这么丑,没被生下来会比较幸福。

但是,这种话实际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比想像中的还不能忍受。而且,说这话的是生下我的母亲。简直像最后通牒似的。

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太阳穴、脸颊、脖子上,衣服附着在身体肌肤上,非常不舒服。雨直接打在脸上,我眯着眼睛跑,水滴聚集在睫毛上渗进眼睛。

我的头跟心都湿透,不舒服到想吐。爸爸跟妈妈的话接连不断出现在脑海中,让我的心刺痛不已。

我怎么会生成这个样子?明明就有外表、性格、能力、家人、朋友都拥有的幸福之人,我却一个都没有。为什么只有我这么辛苦呢?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吧?不这么想的话无法解释。

若至少家人还能接受我这样的人还好,但连那些人都不认可我,骂我丢他们的脸。

如果是这样的话,没有出生过就好了。如果是这种人生的话,我想早点结束。明明这么痛苦,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忍耐。

明明死了就会轻松的 —— 。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注意到时已来到了公园前。我因自己的行动惊讶得停下脚步。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呢?我明明什么都没想的,为什么?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因雨而泛起雾气的游乐器材,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几乎要跳起来似的吓了一大跳,身体大幅颤抖。

我转过头,是留生。一把塑胶伞递给了我,雨打在肌肤上的寒意消失了。相反的,一瞬间变成他淋得全身湿透。

在啪答啪答打在雨伞上的雨声当中,我们两个沉默着互相望着彼此。留生微微皱着眉,露出某种悲伤的表情。

「……为什么?」

我没有说完的问句,留生以微笑回答。

这时候我突然涌起「被这个笑容给骗了」的念头。因为他用这种温柔的表情对我笑,让我自以为是的犯下了愚蠢的错误。我明确感受到就像是渴望人的温柔似的,胸口揪紧了的痛苦。

像笨蛋一样,丢脸、想死。

留生说「千花」,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拨开他的手,大喊。

「……别管我!」

我丢下吓了一跳的他,再度跑了出去。没有目的地。哪里都可以,只要能一下子就死去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我为了要甩开追上来的留生,刻意转弯、走小路、跑进人多的地方。就在我几次回头确认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我放下心来,稍微放缓速度。

走到了铁轨沿线的路上,虽然想过要不要卧轨,但外头有高高的铁丝网,看起来无法轻松进入,加上想到会给很多人造成困扰,于是就这样走过。

其他的我只想到上吊、烧炭或吃安眠药这些,不管哪一种都得买齐寻死所需的物品,做好准备,需要时间与金钱。现在的我不管哪一项都没有。

我一边想要怎么做才能早一点简单的结束生命一边盲目的往前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到了湖之森前面。

就是这里了,我想。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朝着森林深处跑去。

有头顶上的树梢遮掩,打在我身上的雨稍微弱了点。我气喘吁吁地跑在昏暗的路上。

跑一会后碰到树木与树木间没有遮蔽的地方,我再度被雨水包围,微温的雨水打在因全身湿透而遍体生寒的身体上,奇妙的舒服。

我眼前开展的,是被浓密绿意围绕的美丽大湖。现在雨打在水面上,浮现出无数纤细的波纹。

我沐浴在大雨当中,坚定地觉得这就是适合我寻死的地方了。要死只能趁现在。

反正我活在世上也没有意义,趁早结束生命一定比较好。这么一来就不会再难过,也不用再尝到想吐的痛苦与烦闷的悲伤。可以不再受伤,也可以不用觉得人生绝望。这是很幸福的事。

活到现在,我从没有衷心觉得幸福过。就算有稍微开心点、愉快点的事情,一见到镜子里的自己就像被泼了冷水似的认清现实,喜悦与快乐瞬间消失。

正如某人所说,我的人生在长了这张脸的同时就结束了。如果只是毫无意义的平淡度日,不如早点结束生命。这么一来就能转生,下辈子应该能有张没有胎记的美丽脸庞吧?

做好了寻死的心理准备后,我的心平静得不可思议。非但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终于能终结痛苦,高兴得发抖。

我朝着倒映出雨天天空的湖面,缓缓踏出脚步。站在水边,背对湖泊。这么一来,一定能结束生命。

那么,走吧。

我仰望天空,感觉着雨水从高高的天空落下打在身上,往地上用力一踢。

就是这个时候。从视野的正中间,出现一把轻飘飘浮在空中的塑胶伞。伞就这样融化在天空中。留生,我的嘴唇自顾自地动了。

与此同时,我被水包围,大量的泡沫贴着我全身。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往湖底沉。

下一个瞬间,像是要割裂水中满满的白色泡沫似的,一个白与黑的块垒跳了进来。

一切看起来都是慢动作。留生像从天而降的天使,朝我游过来。他身上的泡沫,宛如翅膀一般大幅挥动。

注意到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他完全环在双臂之中。被紧紧抱住之后,我的手腕被用力抓住,一口气拉了上去。

从水里看见的湖面,是不可思议的澄澈蓝色。

我的脸出了水面的瞬间,本能的大口呼吸。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自己这么渴望空气。

留生即使不住咳嗽,还是拼命抓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水边。他的力道强到指甲宛如要嵌进肉里,用力握住我的手腕。原来他力气这么大啊,我不合时宜地想。

吸了水变得沉甸甸的衣服麻烦得很,我们两个勉强上了岸。

我只在水里待了几十秒,就呼吸困难到难以置信,颤抖着肩膀好几次、好几次地大口吸气。身旁的留生也一样大口喘气。

过了一会,当呼吸平稳下来的时候,他湿透的脸缓缓转向我。在我说话之前,他突然探出身,把我紧紧抱住。

「……不可以,千花。」

痛苦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你不能这样……。」

我因想拨开留生的手站起来而挣扎,结果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不可以,不要,拜托你。」

他非常害怕的样子,颤着声音,着了魔似的无数次反覆说着。

我直觉若不这么说的话他大概不会放开我,就小声地说「嗯,我知道了,知道了啦」。过了一会,我身上的禁锢缓缓松开。

呼吸还有一点乱,所以我们沉默地面对面。在我觉得快被沉默吞噬的时候,留生忽然开口。

「 —— 你想死吗?」

微弱的声音。低垂的睫毛上还积着透明的水滴。他缓缓眨眼,一颗水珠随之滴落。

我呆呆地回答「嗯」。

「……我已经,很累了。」

话语从唇瓣间落下。话说出口后,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啊啊,我好累啊。

「为什么?是什么让千花这么痛苦?」

留生的表情没了平常的笑容,而是悲伤的扭曲着。我觉得不能对这样的表情撒谎,便诚实地回答「全部」。

「全部、全部,都好讨厌……。」

话一说出口,我的泪水像溃堤似地夺眶而出。没办法承受,像丢到留生身上似地一口气把自己的心情吐露出来。

家人们都讨厌我。爸爸总是醉醺醺地大吼大骂,只赞美、疼爱姊姊,不把我跟妈妈当一回事。妈妈无法违逆爸爸,无论爸爸如何破口大骂都默默忍受,之后迁怒到我身上。姊姊非常优秀、可爱、开朗,和我完全相反,所以讨厌有我这种妹妹。

然后我一出生就带着这个丑陋的胎记,所以讨厌看见自己的脸,也讨厌别人看我的脸,无法抬头挺胸地活着。所以没办法交到朋友,不被任何人重视也不被人所爱。这么空虚的人生,如果只能痛苦的终结,不如早点自我了断,所以想寻死。

我没有跟任何人、连和家人都没说过的想法,全部、全部都说出来了。我也讨厌被人知道我在意胎记而同情我,所以对谁都说不出口。但是,我真的,很讨厌自己的脸。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一直希望这张脸能消失。我这辈子都在诅咒自己的脸。

留生像是说话、呼吸、连眨眼都忘记了似地,一动不动地听着我感情用事、乱七八糟的话。

稍微冷静一点后,我降低语调,继续说下去。

「……之前,不是有过演讲吗?在体育馆,听一个自杀女孩的故事。」

留生微微点头,我抱膝而坐。

「那个演讲的人不是说了……她说,继续活着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所以不能寻死,如果死了会有人伤心,所以不能寻死,一定有人需要你,所以不能寻死。」

他再度用力的点头。

「听了那些话,我真的非常火大。就算这么说,也不会有继续活着的希望啊。不会有人需要像我这种愚蠢阴沉的丑人,我这种人没有存在的价值,也没有存在的意义。我好生气,一点都不懂我们这种人的心情,不要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啊。」

一想起那些话,我心里就涌起怒意。我知道她很努力的想阻止别人自杀,但我反而有种神经被踩爆的感觉。

活着会有开心的事、愉快的事、被人需要、死了会有人难过,是只有运气好的人、被选上的人才有。

不是这类人的话,只会遇到辛酸、悲伤、痛苦的事情,不可能被任何人需要。

「我这种人不会被任何人需要,我死了也不会有人难过,反而家人会觉得包袱消失松了口气。我自己都讨厌自己,像我这种一点用都没有,只会带给人困扰招人讨厌的人,没有活着的意义,早点死了比较好。」

我全部倾吐出来了。把宛如囤积多年的沉淀物般泥泞不堪的感情倒出去,我的心已经空荡荡的了。

呼地吸了一口气时,留生叹息似地低语「不是的」。我看向旁边。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留生的眼眶里带着泪。我吓了一大跳,发出「唉」的声音;为什么他在哭呢。

留生缓缓转头看向哑口无言的我,因泪珠而斑斓的美丽眼睛直直看着我。

「你可以继续活着。」

留生咬着牙说。

「就算真的不被任何人需要,也可以继续活着的。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好,比如被世界中的人所嫌弃也好,一整天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也好,孑然一身的人也好,连爸妈都不疼爱的孩子也好,自己不在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也好,死了也没有人会为此悲伤也好,都可以继续活着。」

听见意料之外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是每个人都会被爱、被人所需要这种轻巧的漂亮话,我已经听很多次了。但是,不被需要的人也能继续活着,我是第一次听到。

「因为人并不是为了帮助别人、让别人开心而生的,是为了自己而活的。在这个前提上或许能帮到其他人的忙,但首先要为了自己而活。」

留生的语气充满肯定。

「人即使没有存在的价值,不被人需要,也可以继续活着。因为存在价值是他人赋予的东西,但生存意义却是从自己心里涌现的东西。你的生存意义不需要别人认同,活下去不需要什么许可。」

他完全没有移开视线的继续说,是一种直直刺进内心深处似的,非常认真的眼神。像是要用自己的话以某种方式影响我似的。

「我不觉得『因为有人会难过,所以生命很重要』喔,没有人会难过的孤独之人的命,怎么想也是很重要的吧?如果有人说因为那个人没有家人、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所以可以去死,会觉得很奇怪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慢慢有这种感觉了。

真不可思议。那么疯狂的情绪,沉入深深、深深绝望之渊中的心,越听留生的声音,越是惊人的渐渐变得平静稳定。

「我虽然也不觉得『生存意义』有什么不得了,但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我觉得在出生的瞬间开始就有。人诞生到这个世界的同时,就有了那个人的容身之处,赋予生存意义。不管发生了什么,出现什么变化,容身之处也好意义也好,都不会被别人夺走。活着这件事,就是这样继续活着。」

我把一切负面感情说出来后空荡荡的心,因为留生宛如发出白色淡淡光芒般的温柔话语,慢慢的被填满。

我忽然有种心里某个地方放松了的感觉,注意到的时候,视野里已经泛起泪光。

「你真的,真的想寻死吗?为什么会想寻死呢?」

留生单刀直入的问。没能立刻回答,我缓缓眨眼,回望着他。

「如果想寻死的话,那真的是『自己为了自己』才想寻死的吗?」

我吓了一跳,屏住呼吸。这是我没有想过的视角。

「如果活出自己的人生,觉得已经够本了,想做的事情全部都做完、人生目的已经达成了,已经能很明确的说没有遗憾,因此说想寻死的话,我觉得自己降下自己人生的帷幕也无妨。但是,如果不是这样,是觉得他人看来没有生存意义、没有存在价值、不被别人需要、对别人没有帮助这种他人给予的评价中想寻死的话,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可惜的事情了。如果你自己有某个活下来的目的、想做的事情的话,一定是活着比较好。你还活着,也就是说那里仍然有你生命的容身之处。」

他的话,让我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

我生命的容身之处,我生存的意义,就在这里。不是别人给我的容身之处,而是我活着所以有的容身之处。

「如果你不是因为你自己而想寻死的话,可以继续活着。如果你想活着的话,可以继续活着。可以不要在意其他人的继续活着。」

很像不在意周围的眼光,不被别人的意见左右的留生会说的话。

我想继续活着吗?我想的尽是寻死,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不是想活。

在我没办法立刻回答而陷入沉默时,留生一下露出笑容。

「千花之前说过的啊。」

我眨眨眼后反问「什么?」。

「在图书馆里,你跟我说过每天有两百本书出版,世界上有一亿本书对不对?我非常感谢那些话,所以记得很清楚。」

这么说起来的确说过,我想起以前的事。

留生不知为何似乎非常开心的笑着说。

「那时候,千花是这么说的吧?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书,就有点期待。一想到千花的生活从此以后有了期待的事,我非常开心。」

「……为什么留生会开心呢……?」

我有点害羞,说了讨人厌的话,但他笑着反覆地说「我很高兴」。

我把下腭靠在膝盖上想着。关于还不知道、还没有遇见、还没有读过的书。

这么一想,我想起来下个月我喜欢的作家要出新书了,然后,也想到有几个想继续追的系列作品,脑中也闪过还没大结局的漫画跟电视剧。

至此,我第一次发现,或许我并不想死。只是不被他人所爱、不被人需要的辛酸太强烈,但却不能说是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牵绊、可以寻死。

「这样啊……我,或许,不想死吧。」

我觉得一切都清晰起来了。我不是想寻死,而是觉得活着很痛苦。觉得活着很痛苦只能寻死。

可是,并非只有痛苦。即使是这样的我,其实也还是有期待的事物。

想到或许我不是非死不可,我甚至觉得松了口气。

我曾经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没有价值,死了比较好。但是,不该是由他人的看法来决定自己的生命。

「……嗯,是啊。我并不想死。」

我小声地一说,心变得轻松起来。是托了留生的福,才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莫名想放声大哭,从心底涌起泪水的感觉。但我拼命鼓励自己必须要先道谢而看向旁边时,瞬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大颗的泪珠从他漂亮的双眼中,点点落下。

「唉……留生……?」

因为他哭得太过,我吓了一跳,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你还好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留生咬着唇,用带着哭音的声音说。

「……太好了。」

他发自内心放下心来似的低语。

「太好了……这么一来,我,已经……。」

接下来的话因为他的声音太哑,我没有听清。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默默地轻抚他的背。

没多久后,我觉得刚刚还执意寻死的我跟安慰阻止我寻死的他实在奇怪,噗哧笑了出来。注意到这个的留生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和我一样笑了。

在无人森林深处的湖边,倏地响起我们的笑声,有种天空一下子放晴感觉的我抬起头,留生也一样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不觉间雨停了,厚厚的灰色云朵随风而逝。然后,从云隙间射出的光芒,割裂雨后的天空。

太阳从云隙间探出头,耀眼的阳光照亮整个世界。残留在浓密的绿色植物与脚下花草上的无数水滴,一颗一颗沐浴在光亮中,发出纯白的光辉,宛如钻石散落一地般。

夕阳时分的太阳光带着红,整片天空交错着水蓝色与浅粉色宛如大理石般的花纹,平静无波的湖面宛如镜面般,清楚地倒映出天空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两倍的天空似地的。

一看脚下,湖水惊人的通透,连底部的小石头都能看得见。浮在湖面的枝叶影子,在染上浅蓝与淡淡黄绿色的水底上反射出蓝色。

「好美啊……。」

我不由得低语,旁边的留生点点头。

「……留生,谢谢你。」

莫名觉得害羞,我看着倒映着鲜亮天空的湖面说。留生回「不客气」后看着我。残留的泪水沐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感觉世界一下子明亮起来。我有点肮脏又阴暗的世界,因为他的一番话,确确实实地开始蕴含着光亮。

这之后,觉得立刻就说「那我们回家吧」很奇怪,而且也有种遗憾的感觉,因此两人不约而同在湖畔并肩而坐。安静地眺望着缓缓变化的天空,以及如镜般倒映着景色的湖面。

可能是放松下来,我忽然觉得冷,背脊微微发抖。留生发现什么似的看着我,然后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说「对了」。

「等我一下。」

他说完就慢慢的站起来,啪答啪答往森林的方向跑去。路上捡起了塑胶伞,带回看起来像是被丢下、翻倒在地上的运动背包。

「特意拿来的,结果忘了。」

他从里头拿出某样东西,在我眼前蹲跪下来。

是什么啊,轻轻盖在好奇的我头上的,是浴巾。他就这样唰唰地擦拭我湿透的头发。上一次有人帮我擦头发,是已经没什么记忆的小时候了。

「……好厉害,准备得真齐全。」

我一边觉得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乖乖让他擦,一边想隐瞒害羞似地说说话,留生觉得有趣地笑着说「对吧」。

周到得像是知道我今天会有所行动似的,我想。而后又觉得这不可能。

他用擦过我头发的毛巾也擦擦自己的头发,然后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再拿出一条毛巾把我整个人裹了进去。一条干毛巾,让我湿透的身体一下子暖和起来。

我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无条件的温柔以待,连心都暖呼呼的。

「谢谢。」

我嗫嚅着说,留生衷心高兴似的对我微笑。

「不冷吗?」

「嗯,完全不。留生没事吗?」

「没事喔,我怎么说都是男生嘛。」

我虽然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什么阳刚之气,但想起他刚刚强而有力地把我从水里拉上来的模样,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我裹着毛巾抱膝而坐,尴尬地看向湖面。转眼间太阳下山,湖面上的蓝天颜色已经变得很深。东方天空更是已有浓浓的夜色,星星开始点点闪烁。

这么说起来,和留生相遇的那一天,落下的雨滴看起来也像流星。我一边想一边眺望着夜空,身旁的他突然说「今天啊」。

「是星辰坠落的日子。」

宛如读心般的话让我吓得转过头去,留生笑了。

「是流星雨喔。」

他的话,让我想起之前电视新闻播报过「黄金周能观测到水瓶座η流星雨」。

「这样啊。今天已经看得见了吗?」

被浓密绿意围绕的湖泊周围,因为树林遮蔽,街道上的灯光照不过来,所以很多人来这里拍星空。说不定在这里可以看到流星。

「好想看看喔,流星。」

我不由得低语,留生盯着我看说「要不要去看?」。

只是我一个无意识、一时兴起的话,但他回答我时,突然变得非常真实。

对啊,如果我想的话就能看见。有种心里豁然开朗的感觉。

「……想看!我还没看过流星!」

留生笑着说「这样呀」。

「在这里等的话,一定能看见。」

嗯,我点点头。而后满心期待地看向夜空。

但是,虽然我雀跃地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的流星,寂静不已的天空却没什么变化。是因为西边天空还亮着吧。

「不会这么快就掉下来的啦。」

留生觉得有趣地说。

「说得也是……。」

「还没有到流星雨的高峰期,所以我想今天应该不会有很多流星,耐心等待吧。」

嗯,我点点头,之后抱膝坐着,再度仰望天空。即使如此,流星果然没有出现,看来真的会变成长期抗战。

「……好闲喔。」

沉默并肩坐着,只是直勾勾的抬头看夜空,总觉得诡异,我不由得开口。

「那,我们一边聊点什么一边等吧。」

「聊天……。」

是我不擅长的领域。但也只能这样了,我想。

「千花,说点什么吧。」

「唉唉 —— 为什么是我?」

我低眉看着留生。

「我想听千花的故事。」

他笑着说。想要听我的故事什么的,留生果然有点奇怪。

「但是,我没办法说什么有趣的话唷。」

「这样的话,也可以问问题啊。」

「问留生问题?那么……啊,留生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

我一脸好奇的歪头托腮。

「嗯 —— 没特别做什么……啊,最近,我一直在写故事。」

故事,我不由得重复他的话,之后想起来。

「啊啊,那个作业吗?我也得写了啊。留生赶得上交作业的日子吗?」

「我已经写完了。」

他干脆的回答,我不由得大动作看向旁边的他。

「唉,已经写完了?那,我想看!」

「上午在图书馆写,所以我现在带在身上。」

「唉,真的吗?我可以看吗?啊,但要是读了,说不定会漏看流星……。」

而后留生用力的点点头说「没关系」。

「我念出来,千花一边看天空一边听就好。」

「可是,这样留生就看不到了呀。」

「我没关系。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也随时都能看。」

他干脆地说。

「这样?啊,莫非你的兴趣是天文观测一类?」

「那倒不是。」

留生用一种别有深意的说话方式呵呵笑着,从运动背包里拿出一叠纸张。

「题目是《旅行》吧?」

我确认似地问,他一边点头一边摊开稿纸。

「……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是我提出的要求,忽然觉得抱歉。给其他人看自己写的文章,而且是读出声音来,如果是我的话搞不好会因紧张而僵掉。但是留生一脸茫然,好奇的问「为什么?」。

「……留生真厉害。」

果然有点奇怪啊,我认真的想。

对了,他嘟哝之后说。

「我不觉得让千花听会不好意思,反而希望你能听一听。」

他对着因意料之外的回答而哑口无言的我理所当然地一笑,说「那,我读啰」。

「不过与其说是故事,比较像是传说就是了……。」

留生做了这个开场白之后,在星空下念给我听的,是一个以「旅行少年」为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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