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①

网译版 转自 Bangumi 番组计划

翻译:moratoriumonk

生活在见伏的人们大部分都在钢铁厂工作。

菊入正宗的父亲、祖父、叔叔都是如此。如果没有顽强的意志,正宗肯定也会走上这条路。

祖父还年轻的时候,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建起了新见伏钢铁厂,吸引了不少人从别处迁来。镇子多少兴旺了些,但新建起来的也就只有以工人为目标顾客的小酒馆,面向儿童娱乐设施几乎是没有的,镇上总有种莫名的冷清。尽管如此,只要生在见伏就不用为就业发愁,生活也还算滋润,固然没什么发展的前途,人们活得倒也自在。

钢铁厂一刻不停地排着烟。

镇子背靠群山,海边的景色则被小湾挡住了,本就是块通风不畅的土地。钢铁厂的烟生于斯死于斯,就像那些在见伏渡过终生的人们在火葬场中化作的烟。正宗心里浮现出这种典型的中学生式的想法。

但是,那晚的烟不一样。

“名为‘酣睡小羊’的听众留言:考试什么的真不想考了。谁来救救我,要死了。”

那天,菊入正宗正和朋友们一起准备考试。

他们窝在被炉里,开着收音机,悠哉游哉地复习着。体型微胖、性格轻佻的笹仓明目张胆地读着漫画。他大叫着“活在当下吧,抓住这个瞬间!哲学奥义energeia!”,撞向和他恰成对比,纤细而怯懦的仙波。“很疼的啊,真是够了,给我好好学习啊。”

DJ那富有个人特色的尖锐声音从开着的收音机中不断流出。

“感觉现在没有可以逃的去处。没有什么想成为的那种人,对未来也没什么兴趣。不管去哪儿,都感到一片漆黑。”

或许是受了年龄大许多的哥哥的影响,着装和言行都像大人似的新田对于广播里的留言嗤之以鼻:“这种无聊的事还要特意拿到电台上说。为了个考试要死要活的,真傻。”

见伏有三所高中:制服土气的女子高中,制服同样土气的工业高中,以及几乎没有人升入大学的普通高中。如果不打算离开见伏的话,备考也没什么太大的困难。

“新田你不是要上大学的吗?”

“还没定,仙波呢?”

“我……去哪儿都一样。要是到头来还得去钢铁厂的话……”

笹仓说道:“什么啊,完全没有梦想啊。”他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夸张地举起了双手。

“那笹仓你有什么将来的梦想吗?”

“我?我要吃佐上睦实的软饭!”

一直没有说话的正宗肩膀猛地一颤。新田像是被这话震惊到了,用鼻子哼了一声。

“她有什么好的,不觉得太朴素了吗。”

“那种易推倒的感觉才让人难以按捺啊。我推,我推!”笹仓一有什么事就会对仙波动手动脚。“都说了很疼的啊!”

大家在谈笑的时候,正宗却板着个脸。留着长头发、长相中性的正宗一听到佐上睦实的话题,眼神就会变得不快。

正如新田所言,睦实是个不起眼的女生。她的个子比起别的少女要高些,鼻梁线条秀丽,相貌是不差,却总是露出腼腆的笑,也不太愿意抛头露面。若是让旁人回忆睦实的声音,想到的多半是“还是算了吧”“真的吗”之类的话。女生们聚在一起看描绘着动画里的男角色们胡闹的插画,一个劲地起哄时,她的音量也比周围要小些。

不管怎么看,睦实身上都没有什么能让人主动去厌恶她的点。但是对正宗而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怎么的总会让他不舒服。

“总之,不管目标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有一件!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得到幸福而诞生的啊……”

笹仓一边用演戏般的腔调说着这话,一边抓起被炉上的点心,高声念出了商品名。

“Happy Turn!”

接着是一连串的噗噗声。笹仓仿佛看准了这个时机,使劲放了个屁。屁声被被炉的被子挡住后成了一种微妙的闷声。

正宗等人同时发出“呃”的一声,连忙跳出被炉。

“别在被炉里放屁啊!”

“呜哇,饮料打翻了。”

“你这家伙是不是闹肚子了,屁臭得跟发酵了一样……”

为了给屋里换气,正宗猛地打开窗。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冲击袭来,差点让他失去了平衡。同时还响起了仿佛要贯穿腹部一般低沉且巨大的爆炸声。

“怎么回事……?”

“喂,快看那边!”

抬头就能看见钢铁厂的方向闪着红黑色的光。本以为工厂的火光会将藏青色的星空染成鲜艳的红色,却突然涌出一大股黑烟,又猛地散开,为暗夜罩上了一层渐变色。

“火灾!?”

“喂,你们几个的老爹,没事吧!”

他们当中只有笹仓家是开电器店的,新田和仙波的父亲都在钢铁厂上班,正宗的父亲昭宗好像也还没回家。

正宗的心脏发出沉重的搏动声,身上顿时冒出冰冷的汗。收音机并不管这边的情况,仍在一个劲地放着节目。

“要是考得上高中的话,我要做出改变,要染头发,搞好社团活动,还要每天写日记。所以……”

“啊啊啊啊啊啊!?”

吞没了钢铁厂的赤色像是要覆盖整个见伏的天空一般猛地膨胀开来。接着,又像是有什么被点着了,发出刺眼的闪光,正宗等人的视野在一瞬间之内就被白色填满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宗等人正窝在被炉里。

饮料没有打翻,被炉上的点心也没有动过。

正宗等人僵在原地,连指尖也不敢动。他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好像猛地明白了一些东西。为了找出头绪,他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猫头鹰挂钟的眼珠转动的声音嗒嗒嗒的令人心烦。

“感觉现在没有可以逃的去处。”

正宗等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下视线。他们盯着彼此,眼神像是在窥伺着什么。收音机里传来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台词:

“但是,要是考得上高中的话,我要做出改变”

以这句话为契机,正宗等人抬起脸,冲出了房间。

“正宗!”

正宗等人在玄关匆忙穿鞋时,他的母亲美里从客厅里探出头来,一脸紧张地问:“要去吗?”美里好像也明白了些什么的样子。正宗点了点头,用力拉开了玄关的门。

刚向外踏出一步,正宗等人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到了。

“裂痕……?”

冬日的夜空就像摔在地上的镜子一样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

裂缝发出格外刺激神经的声音,“咔嚓咔嚓”地扩展着。从裂缝中照下来的光显得莫名庄严。

“……啊……”

正宗的脑海中回荡着刚才收音机里的台词:“要是考得上高中的话,我要做出改变,要染头发,搞好社团活动,还要每天写日记。所以……”想到这儿,正宗小声说道:

“所以……神啊,拜托了。”

下一瞬间,钢铁厂冒出的烟扭动着化作生物般的形状。简直就像是龙一样……不,不对。

是狼,正宗想到。

烟的质感像倒立的毛发,成群结队地在夜空中奔跑着,迎着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嗷呜嗷呜”的嚎叫。

“!?”

狼群在空中猛地调过头来,急速下降。其中的一匹正露出獠牙向正宗他们的方向冲过来。

“呜哇哇哇!”

烟之狼与正宗他们擦肩而过。强烈的风压仿佛要扯掉人的头发和衣服,众人只得趴下身子躲避。

“啊”

像是在故意展示其轨迹一般四散的狼群此时却朝着空中四处出现的裂隙急速爬升。

烟之狼逮住那些裂痕之后,并不会将其咬碎,而是整个钻入缝隙中。之后,裂痕就像是被人用油灰填上一般,咻的一声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烟之狼也雾散而去,彻底的黑暗再次笼罩了四周。

正宗心想,我什么也不明白,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神并没有实现我们的愿望。

*

最近,菊入正宗的周围流行起了“气绝游戏”。

先要轻轻地坐下,用力深呼吸几次,空气充满肺部之后马上站起来,将两手在胸前合拢。再让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自己,猛地压下合拢的双手。

“一,二!”

意识于是突然中断。

在晚上睡觉时仍缓缓流动着的“从出生到现在的时间之河”被强行截断。回过神来时,笹仓等人正俯视着自己笑道:

“他刚才发出了‘呃’的一声。‘呃——’”

“啊,瞳孔恢复了。”

尽管如此,正宗自己却既不记得失去意识的事,也不记得发出过“呃”的一声。明明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像是别人的事情一样。他用手背擦去渗出的一点鼻血,环顾四周,只见被煤烟熏黑的校舍的白墙上四处浮现出黄色的环形图案。

亲手丢掉身为自己的证据。

对于现在的正宗而言,这是最令他兴奋的游戏。尽管老师禁止了这种危险的游戏,正宗他们依然偷偷地在校舍背后享受这份感觉。

意识虽说已经恢复了,正宗还是迷迷糊糊地瘫倒在地上。这段暧昧的时光是谁都不能侵犯的,所以笹仓他们也就没有管他。

“接下来是谁?”

“我之前差点就死了!”

正宗似听非听着大家的声音,眼睛向上方望去。越过黄褐色树丛的树梢可以看到校舍屋顶,锈红色围栏的后面有一个两腿修长的人影。

是佐上睦实。

短袜紧紧地包裹着睦实的小腿,脚踝处微微露出的锐角仿佛在夸示着睦实的童贞、洁癖、挺直的脊背与优秀的数学成绩。

不起眼且怯懦的少女。正宗在很久以前对睦实抱有的此种印象如今已经沉入忘却的彼岸。确认到正宗的视线后,睦实露出了冷得令人惊讶的眼神。这和她展示给朋友们的倦怠笑容完全不一样。接着,她说:

“你的内裤被我看到了,没意识到吗……”

“唉,在说什么呢?内裤?正宗的内裤露出来了吗?”

笹仓的吐槽并没有进到正宗耳朵里。

正宗觉得自己被睦实当成了傻瓜,没有被当成一个男人对待。

看到正宗半张着嘴,被自己完全夺去了心,睦实趁着笹仓他们还没注意到她便离开了屋顶。走下锈蚀的楼梯,踏上走廊的瞬间起,她又伪装成了一个朴素的少女。

班会课上老师迟迟不来,教室里十分吵闹。

笹仓看着和女生们聊天的佐上睦实,故意和新田大声地说:“所——以说,不是那样的。”

声音甜腻、身材矮小的安见看到笹仓用意明显的视线之后,在睦实的耳边轻声说:“睦实,他在看着你呢。”睦实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摇了摇头,“都说了没那种事啦。”身为班长的原表现出明显的厌恶,皱着眉头说:“傻不傻啊笹仓,到发情期了是吗。”

“不也挺好吗。我说啊,你要不给他挥个手呗?”

“真是的。所以说,压根就没那回事啦……救救我,园部!”

睦实像是求救一般抱住了旁边的园部。园部是个肩膀结实,留着粗硬短发的少女。对此,园部只是以嘴角暧昧地笑了笑。

看到睦实的样子后,笹仓满意地说道:“真可爱,害羞了。”正宗斜着眼看着他们的一来一回,心渐渐地冷了下来。此时,老师推门而入。

“喂,还没有交自我确认表的家伙,赶紧交上来。”

正宗装作事不关己,看向窗外,老师却没有放过他。

“菊入,说的就是你!”

傍晚时分的钢铁厂不停地排着烟。正宗等人坐在堤坝上,明明是冬天却吃着冰淇淋。

“正宗你想太多了。确认表啥的随便填填就好了。”

新田冷冷地说道,正宗低下了头。

“就算你这么说……将来想做的事之类的,要怎么填啊。”

“那种东西,填‘就业志愿:新见伏钢铁厂’就行了。”

正宗无精打采地回了句“这样啊”,旁边的笹仓插了一句:

“啊——,不知道佐上写了什么。播音员?”

“不行吧,她太朴素了。”

“毕竟不擅长抛头露面呢。”

大家实在是太不了解睦实了,正宗简直要笑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吧。想当播音员的话一定得上过大学。不可能的。”

睦实在班上的成绩还算不错。新田却一口咬定她上不了大学,大家也没有否定他的看法,恐怕是因为见伏这片土地让人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好久没玩那个了,跳一个吗?”

笹仓站起身来,那明快的语声似乎有着扭转气氛的能力。他在极有气势地喊出“笹仓,出发!”的宣言之后,展开双手模仿了几下振翅的动作,从堤坝上一跃而下。

“哦——哦——,摔个狗啃泥吧!”

正宗默默地跟在笹仓后面,轻轻地跳了起来,着地。

脚底感到些许刺痛。气绝游戏流行之前,他们每天都会变换起跳的地方:消波块、堤坝、停车场的屋顶。

正宗品味着疼痛,抬起了头。虽然是冬天,如同平涂的油画一般的山上有些地方却显出格外深的绿色。

“今天呼出的气好白……”

顺着白色吐息的轨迹往上看,背景里,更不透明的白色块状物正在移动。

“啊,是狼。”

从钢铁厂传来汽笛鸣响的声音。

钢铁厂排出的烟和那天一样化作了狼的形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光是正宗,大家都开始称那东西为狼。顺着嗷呜地叫着离去的狼的方向看去,空中出现了些微裂纹。正宗等人注意不到的小裂纹,狼凭借其嗅觉也能容易地找出来。

狼咬住那些小裂纹之后,天空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汽笛声也停了。

狼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迅速消失了,正宗脚底那种疼痛般的感觉也消失不见了。

乡下的冬夜。沉重的黑暗笼罩了四周,似乎有昆虫振翅的吱吱声,却没有什么生命的气息,原来是旧路灯的电流声。

玄关前的狭窄空间放着不知给谁看的装饰品。放学回家的正宗推开雕刻着毫无品位的葡萄的大门,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啊,正宗。饭已经做好了。”

从厨房传来母亲美里的招呼声。正宗朝客厅里探头望去,正好和啜饮着烧酒的时宗对上了视线。

“哟,回来了。”

“叔叔来了啊。”

时宗是正宗父亲的弟弟,身上的工作服都没脱下来,就已经懒洋洋地钻进了被炉里。弓着背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的则是祖父宗司。除了深夜的时候,宗司永远都坐在这个位子上,死盯着只会播放毫无新意的电视剧和新闻的电视机。

“做好了,今天吃姜汁烧肉。”

菊入家的菜吃来吃去总是那几样:饺子、炖鱼、照烧鱼肉、照烧鸡肉、姜汁烧肉、酱炒香肠。不同的菜单几乎没有出现过。尽管如此,美里还是会在每顿饭之前宣告今天吃什么。但这里有个根本性的问题。

“我家的姜汁烧肉里放的不是姜汁,而是大蒜。”

面对这种少不了的疑问,美里挥了挥手说:

“看起来‘相同’的话,和真货就差别不大。”

“嫂子说的是。”

美里瞪了一眼开玩笑的时宗。

“时宗,来之前好歹说一声呀。我才煮了六两饭。”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这个就够了……”

时宗举起空了的烧酒杯,这时,低像素的电视里传来“等等!”的男声。那是宗司一天到晚看的刑侦剧。警察正流着眼泪,对着浑身上下散发着犯人气息的女子叫道:

“我想知道一切啊!”

正宗不自觉地嘟哝了一句“我想知道一切”,但谁也没注意到他的低语。

“对了,爷爷,你是不是又忘记关院子里的水龙头了。”

对于美里的抱怨,宗司只是“嗯”了一声,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地点了下头。时宗也有样学样地举起酒杯“嗯”了一声。

“我家的男人真是的!”

饭后,正宗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自我确认表发呆。

见伏的男女老少都被要求定期填写自我确认表。除了年龄、性别、血型、住址这些寻常的信息之外,连自己喜欢什么、喜欢谁、心情一时的变化等难以言表的东西也要细致地填写。

填这些东西是为了尽可能确保没有变化。

变化意味着远离原来的自我。原原本本的自我是存在的,不紧紧抓住它就会渐渐变成赝品。

正宗自然而然地在确认表的角落里画起了画。

抱膝而坐的少年身上缠绕着荆棘,刺扎进了他的皮肤。典型的青春期的画,因为执拗地添加的大量细节,倒越来越像那么一回事了。本就喜欢游戏的正宗被一款RPG游戏西洋风的插画惊艳到之后开始了临摹,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喜欢上了绘画。

“哟。”

刚洗完澡的时宗手里拿着香烟走进了房间。正宗连忙把确认表翻了个面。

时宗在阳台边坐下,把丢在一边的的空罐子拿过来用作烟灰缸。点上烟后,他却好像闻到臭味一样皱起了眉头。

“在神明手下干活却还要抽烟喝酒,这算破戒吧。”

“那个工厂不用人管也会运转……我们不过是在假模假样地工作罢了。开完晨会,再稍微检查一下……”

时宗呼地吐出了一口烟。顺着烟雾的轨迹向远方看去,夜间的钢铁厂仍在运转着,但那里应该一个工人都没有。

“……剩下的工作就只有确认烟的去向了。整天做的就是这些事。”

正宗没兴趣地哼了一声。时宗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你刚刚在画画吧……要给钢铁厂的月报画插画吗?”

正宗的脊背抽动了一下,故意叹了一大口气。

“这种莫名其妙的体贴反而会让我觉得不舒服的。”

“你这家伙,小孩子就别这样……”

时宗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完全不想听下去的正宗打断了。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虽然也没有成为大人的‘指望’就是了。”

时宗一时语塞,钢铁厂那边传来高亢的汽笛声。从钢铁厂冒出的烟白天看起来是灰色的,在黑暗中却像是长着白色的毛发。烟之狼向空中的小裂纹奔去。

裂痕在蔚蓝的暗夜中闪着黄色和粉色的耀眼光芒,但随即就被烟遮住了。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最近还真多啊……”

时宗嘀咕道。正宗并没有接话的心情。

*

次日早晨。学校里发生了一起不小的事件。

园部没有穿室内鞋。

园部从早上起就一直在教室里。她坐着的时候刻意把脚藏了起来,所以最初只有正宗注意到了这件事。然而,在女生中扮演领袖角色的原尖叫道“真讨厌。园部,那是怎么回事!”之后,大家都看向了园部的脚。白袜子底下已经被灰尘弄脏了。

老师在一片骚动中赶到,向园部问起了话。虽然听不清园部模糊的声音,但从原和安见不时说出的“好过分!”“到底是谁干的!”当中,教室里的众人也能知道园部的室内鞋被某人偷走了。睦实和其他女生一样,一边一脸担心地说着“园部,没事吧?”一边摩挲着园部的背。

这时笹仓说:“这不就是霸凌吗?”

不用特意说出来大家也都已经注意到的事实却还要特地挑明的家伙还真是可贵啊。

听到笹仓的话,园部用手遮着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以此为契机,女生们开始一个劲地责骂偷鞋子的人:“谁干的,太差劲了。”“躲起来干这种事不觉得太卑鄙了吗?”“绝不原谅!”……

睦实的手一直放在园部的背上。但在正宗看来,除了“放在那儿”这一事实之外,那只手也不包含更多的意义了。

午休时,正宗和笹仓等人和往常一样去校舍背后玩起了气绝游戏。老实说,正宗并没有那种心情。

“喔,确认安全。老师不在。正宗来吗?”

笹仓的手从正宗背后伸了过来。提不起劲的正宗例行公事般地在胸前合拢双手。笹仓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用甜腻的声音叫道:“正宗——”,揉起了正宗的胸。

正宗连忙叫道“不要!”,想从笹仓那儿逃脱。

“喂,笹仓,别对正宗发情啊。”

“但是正宗从背后看起来就和女孩子一样嘛。”

“你个胖子胸应该很大吧!”

被正宗呛了一句的笹仓揉起了自己的胸,打趣道:“喔,好色。”哈哈哈……正宗被大笑的新田和仙波带着也笑了起来。但就在抬起头的一瞬间,正宗的笑容冻结了。

佐上睦实正站在屋顶上,她的手抓着自己的裙裾。

正宗哆嗦了一下,慌忙移开视线。

“怎么了正宗?”

“啊,没什么。我之后再玩,你们先玩吧。”

“哦,那我先来我先来~♪”

看到大家继续开始玩气绝游戏之后,正宗又抬起了头。睦实确认到只有正宗看向这边之后,轻轻提起了裙裾。

“……!?”

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脑袋而不是下腹部。

并没有因为看到内裤而感到高兴,向正宗袭来的只有近乎羞耻、近乎后悔又近乎愤怒的强烈焦躁感。

意识到的时候正宗已经跑向了校舍。

“喂!你要去哪儿?”

“等等!”

“都说了等等,搞什么,等等!?”

正宗在门口匆忙地脱下室外鞋,不顾一切地跑过走廊,冲上通往屋顶的安全梯。

通向屋顶的门很久以前是锁着的,最近却一直开着。

正宗跌跌撞撞地冲上屋顶后,顺势踢飞了几个安全锥。他抬起脸,但那里并没有佐上睦实的身影。

扫兴的正宗正要扶起倒下的安全锥的时候,在储水罐底下发现了一双小码室内鞋。

“……”

正宗“咕”地吞了口唾沫。每天都会来这个冷清的屋顶的人就只有佐上睦实了。这样说来,偷走园部的室内鞋的犯人就是……

正宗谨慎地走过去,捡起了室内鞋。然而,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松开了拿着鞋子的手。鞋子轻轻弹了一下,掉到地上,之后就一直静止在原地。鞋口里面写着佐上睦实的名字。

“!……佐上,睦实。”

这是睦实的室内鞋。但丢鞋子的应该是园部才对。

“变态。”

这突然的轻语声让正宗肩膀一震。

回过头来只见睦实站在那里。她脸上没有挂着在教室里做出的假笑。那双冰冷的眼睛只有正宗见到过。

“还给我。”

“啊……呃……”

正宗捡起室内鞋,轻轻地把它丢到睦实的脚边。睦实拿到自己的鞋子后,脱掉了脚上穿的那双。她的手指勾在鞋口里轻轻一转,鞋子就简单地从脚上掉到了地上。

“太好了,那双鞋大了点,走起来不舒服……这鞋子被人扔哪儿了?”

“唉?”

“我的鞋子被人扔哪儿了?”

面对着第一次像样的对话机会,正宗却只能做出呻吟般的回答,他的眼睛向下望去,谁料想又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睦实刚才穿着的那双鞋子的鞋口里写着园部裕子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室内鞋被园部偷走了。”

“唉?被偷走室内鞋的……是你吗?”

园部是加害者,睦实是受害者?这样的话,你刚才为什么穿着园部的鞋子呢?园部为什么要在教室里哭呢?

正宗心头浮上许多疑问,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睦实套上自己的鞋子,咚咚地把脚尖在地上叩了几下,以穿得严实些。

“跟你们的气绝游戏一样。一切都不过是解闷的把戏罢了。”

面对着更加混乱的正宗,睦实恶作剧般地笑着说道:

“我说……能把无聊彻底吹跑的东西,要来看看么?”

*

正宗和睦实的身高差不多。

但是,完全不顾正宗的睦实走得特别快,正宗光是跟上她就费了老大劲。睦实一个劲地朝见伏的中心走去。所谓中心就是钢铁厂,那里其实离车站不近,店铺也不多,只是大家都这么叫。因为整个见伏都是围绕着钢铁厂建起来的。

穿过一座不高的小桥,到了行人罕至的地方,正宗终于和睦实搭上了话:

“这是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

睦实咯咯地笑了。这笑容既不属于屋顶上的睦实,也不属于教室里的睦实,不知怎的总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感觉。

分明是被耍弄了,却还是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呢?就连自己也无法回答。但不去的选项对正宗而言并不存在。

正宗明明最讨厌睦实了。尽管如此,只要一想到自己在某方面被她选中了,没被夕阳照到的脸上还是泛起了红潮。

过桥后又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一条不是国道却有着宽敞的四车道的公路上。附近零星建着几幢民房,显眼的建筑就只有挂着生锈招牌的自贩机食堂[1]。来这儿的主要是给钢铁厂运货的卡车司机,他们能在此吃点简餐,休息一会儿。店里还摆着游戏机,所以放学后中学生也会聚在这里。

正宗很喜欢这里的热三明治。外面裹着铝箔,里面夹的馅是火腿片和奶酪。昭宗下班后经常会给他买一块。

“……”

一想到昭宗的事,正宗那因疑惑和期待而轻飘飘的脚步就沉重了起来。

然后,他想起了钢铁厂发生的事件——明明是这个冬天的事件,回想起来却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故。

钢铁厂爆炸事件发生的那天。

昭宗很晚才回家。正宗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后走下楼梯,看见昭宗灯也不开,脑袋沉在洗脸池里,任水从头上冲下来。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不知在看着哪儿。

“怎么了……?”

“没事……好像脏了……总感觉脏了……”

确实,钢铁厂的爆炸肯定会把身上弄脏。但或许是没开灯的缘故,昭宗的皮肤和衣服看起来都还挺干净的。

“爸爸被卷入刚才的事情里了吗?”

“嗯……虽然搞不太懂,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昭宗在答话时并没有关掉水龙头。正宗本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怎样都无所谓。不,更准确的说,正宗觉得“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不会改变”。不光是正宗,生活在见伏的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明明发生了那样的事故,却没有什么大的骚动,乡下的夜晚还是那么安静。

整个见伏市在平静中逐渐变得奇怪。

一开始是电话打不通。确切来说,见伏和外界失去了联系。电车不再驶来,隧道因为山崩而被堵塞,有人想从港口开船出去,却总会被海流推回来。

鉴于此种事态,以市长为中心召开了防灾会。约一周后,见伏的居民被召集到市政厅的停车场。

“嗯——,关于本次的事件……”

市长一手拿着喇叭,开始向聚集起来的市民们说明状况。学校放了半天假,所以正宗和笹仓他们也来了。

市长旁边站着几个穿着钢铁厂制服的职工。本以为这种场合只有管理层的人会出面,没想到身为普通职工的昭宗也在。

“关于本次的事件,我们来听听身为代代相传的见伏神社神主兼新见伏钢铁厂员工的佐上卫先生的看法。”

“唉,那是佐上睦实的老爹吗?”笹仓对正宗耳语道。“大概吧。”

被叫做佐上卫的人是个瘦高个的男子,看起来和昭宗一样只是个普通员工。他用夹杂着紧张和欢喜的尖锐声调向昭宗说道:

“昭宗,我要上场了。”

昭宗露出了不知怎的略带寂寞的微笑,答道:“嗯,拜托了。”

佐上拿着喇叭,登上了设在停车场里的讲台上。他刚说了一句“感谢市长的介绍”,麦克风就发出了尖锐的噪音,小孩子们纷纷塞住了耳朵。

“呃……我等见伏的居民自从工业革命的时代起就承蒙上坐利山的恩泽……”

面对着战战兢兢地发言的佐上,没有一个人嘲笑他,也没人表现出无聊的样子。大家注视着他,等着接下来的话,似乎在期待着自己的违和感能得到解答。沐浴在众人认真的视线中,佐上的眼睛渐渐发起了光,声音也变自信了。

“见伏神社拜的正是这座上坐利山。可以说,见伏人一直以来都在损毁神的身体……没错,本次的事件正发端于此!”

完全进入气氛的佐上大张着鼻孔断言道:

“我认为我们这是遭报应了!”

众人一时失语。鸦雀无声。然而,沉默随即就被打破。

“什……什么啊,报应算什么啊!”

一位中年男子叫道。以此为开端,人们纷纷畅所欲言了起来:

“莫名其妙,那家伙有什么毛病。”

“你不知道吗?说起佐上的独子,那可是个有名的怪人……”

佐上听到这些话后,双眼圆睁,用更大的声音吼道:

“真是无知者无畏!”

人群被这异常的气势镇住了,再次陷入了沉默。佐上最初战战兢兢的样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继续高声演说起来:

“那已经不是从前的钢铁厂了。钢铁厂在前段时间的爆炸之后已经改变了。这不是佛而是神的所作所为。此乃神机!”

众声嘈杂。正宗求救似地望向昭宗。一直悠哉游哉、我行我素的昭宗此时却面无表情。

集众目于一身的佐上陶醉地说道:

“我等是被神机封闭在见伏的!”

佐上卫从父亲那儿继承了见伏神社,在厂里只是名普通员工。然而,在见伏处于此种异常状况的时候,人们不得不相信这位身为神主却还要靠钢铁厂的兼职才能维持生活的小神社继承人。而且,他也算不上“最了解这块土地上的不可思议之事”的人,只是在“强行解释已经发生的不可思议之事”罢了。

据佐上所言,我们不是像科幻小说那样闯入了别的世界,也不是在漫无止境地重复同一天。见伏被封闭只是因为遭到了损毁神体的报应。神的心情要是好转了,人们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也有人反驳:佐上身为神主为什么还要在钢铁厂工作。但他对此毫不介意,反而坚持主张应该由自己担任已经成为神机的钢铁厂的厂长,并作为神主守护这座工厂。后来他也真的成了厂长。

深受佐上喜欢的昭宗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佐上说起话来天马行空,平时也不会察言观色,在见伏被封闭之前一直是个格格不入的人。只有昭宗会友好地对待被同事当成傻瓜的他。

佐上在厂里掌握权力后,昭宗的地位也随之上升。但昭宗似乎并不开心,翘班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而且……

“到了。”

睦实的声音打断了正宗的回忆。

他慌忙地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景色后哑口无言。钢铁厂就在那里——从远处看起来,钢铁厂背靠矿山,威严地耸立着;但从近处看的话,反倒难以把握这座过于巨大的锈红色建筑的整体规模,从而营造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气氛。睦实要去的并非位于钢铁厂方向的某处,其目的地就是钢铁厂本身。

“喂,喂,会挨大人骂的……”

“真傻。”

睦实无视了犹疑的正宗,绕到供车辆出入的后门。铁栅栏紧闭着,旁边的小门却没有上锁,睦实简单地就进到里面去了。“喂!”正宗在背后喊道,但睦实并没有停下。

“……可恶,为什么我总是被当作傻瓜啊。”

正宗本想就此打道回府,结果还是跟了上去。光是提出无聊的疑问就会被瞧不起,更何况在她面前露怯。只有这点绝对不能忍受。

能把无聊彻底吹跑的东西就在前面。

走进厂里后,可以看到几名员工在四处转悠,但不像是在工作。他们或是在抽烟,或是呆呆地坐着。没人特别在意他俩。睦实快步朝里走去。

运转着的高炉发出隆隆的巨大声响,其四周喷出烟雾。从远处看来,总觉得烟是从钢铁厂的烟囱里排出来的,实际上并非如此,烟像水蒸气一样,从地上、墙上冒出来。

不知为何总觉得缺了什么关键的东西。这里可以说是了无生气,明明背靠着树木葱郁的山,却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睦实来到了位于工厂深处的几座大高炉中的一座前。只有这座高炉没有运转,四周围着铁丝网,一片寂静。睦实理所当然似地跨过铁丝网,朝里走去,打开了门。那扇门锈得厉害,开的时候发出“吱吱吱”的摩擦声。

走进去后看到的是水泥构筑起来的空荡荡的空间。

裸露在外的管道像是在天花板上蜿蜒爬行的蛇。房间里飘着不少灰尘,不过与其说是长期放置,不如说是单纯的管理不善导致的。从巨大的窗户透进的夕阳照得这些灰尘闪闪发光。

有种强烈的违和感。为了找到违和感的源头正宗环视了一圈,发现了与发光的尘埃混在一起的,凭借自力飞舞着的存在。是蝴蝶。

“为什么会有蝴蝶……?”

很久没见过蝴蝶了。看到冬天里的蝴蝶这种异质的存在之后,正宗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地方给他带来的违和感的根源。

其他的高炉尽管在运转,却给人一种没有生气的印象。可这里不一样——能感觉到类似于生命的压力的东西。

“喂……你来这里是……”

啪的一声,开关打开了,夕阳照不到的墙角也变亮了。水银灯冰冷而锐利的光线虽然只照亮了部分地方,正宗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光而感到有些目眩。

灯光照亮的是高炉角落里像房间一样的一块地方。很难说这是个普通的房间。天花板上和其他地方一样,管道裸露在外,墙上装着威严的配电盘,地上却铺着绒毯,还摆了一张虽然旧了点,但很结实的天鹅绒沙发。

更奇妙的是,那里有一面不可思议的镜子。

镜中映现出睦实的样子。然而,那里的睦实穿着一身露出大片肌肤的白色连衣裙,和正宗迄今为止了解的睦实不同,她身上有种柔和的氛围。其轮廓沐浴在橙色的夕照中,显得有些模糊。

被美夺去心神的正宗终于注意到了。

那不是睦实的镜像,而是一位和睦实十分相似的少女。

两人从年龄到身高都十分接近,所以才会被当成镜像。

但这是怎么回事?正宗陷入了混乱。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少女盯着正宗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正宗神游的时候,少女已经来到了离他眼前二十厘米的地方。正宗倒吸了一口气。

少女在近处仔细地端详着正宗,闻了他的脸颊、头发和耳朵的味道。然后,

“唉,等等……呜哇!”

少女搂住了正宗的脖子。正宗脚一滑,倒在了积水的地面上。

少女“哈——!”地发出了不知是高兴还是兴奋的奇妙叫声。她和佐上睦实毫无相似之处。

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仿佛在闪耀。而且,这个少女……

臭得厉害。

正宗不由自主地背过脸。凑过来闻正宗味道的少女身上散发着甜腻的、食物馊掉般的恶臭。

这时,睦实“呼!”的一声像是在吓唬她,又用力拍了拍手。少女的脊背哆嗦了一下,逃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她的四肢像野兽一样灵活。

睦实一言不发地走近眼神中流露出胆怯的少女,麻利地脱起了她的连衣裙。

“!啊,等一下。佐上……”

“呀——!”

少女试图抵抗,睦实沉默而娴熟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脱下连衣裙后,令人目眩的白色强行闯入视野内,正宗连别开视线都做不到。

哗啦!

正宗拿着橡胶软管,在高炉的水槽里冲洗着坐便器。“呃……好臭。”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睦实却一脸满不在乎地用巨大的水壶烧着水。旁边的金属脸盆里放着刚才脱下的连衣裙,上面已经撒上了洗衣粉。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静呢。”

“太过震惊,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表现了。唉,她在干什么呢?”

刚才的少女正吧唧吧唧地嚼着睦实带来的三明治和炸肉。从她的餐桌礼仪上丝毫看不出父母的教养,虽说还不至于直接用手抓着吃,使叉子的时候却是用整只手攥着的。

正宗没法直直地盯着她看,毕竟她身上只穿了内衣。那具身体虽然瘦削,却有着光滑而柔软的皮肤。其一举一动仍像个孩子,正宗却从她身上感到了强烈的异性气息。

“和你长得那么像,是姐妹吗?”

“可别这么说,怪恶心的。好好看看,其实没那么像。”

“她名字叫什么?”

“没那种东西。”

正宗震惊于睦实若无其事的回答。

“……那,她到底算什么?”

“看起来像什么?猴子,大猩猩,还是黑猩猩?”

正宗侧着眼睛偷瞄了一下,少女似乎已经对吃饭失去了兴趣,把叉子丢到一边,像是在盯着什么似地前倾着身子。

少女视线的前方是刚才见到的蝴蝶。少女猛扑过去,蝴蝶却从她手里溜了过去。她似乎并不甘心,发出了嗷呜嗷呜的不可思议的声音。少女的年龄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却好像不会说活。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少女……这时正宗突然想起来了。

对啊,很久以前,见伏被封闭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那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故事,狼捡到被遗弃在森林的婴儿后将其养育成人。看起来是人,实际上却有着和人完全不同的感性,野生的少女……就是这样。

“恐怕是狼少女……”

正宗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睦实“嗯?”了一声抬起头来。

“啊,没什么……这样够干净了吗?”

看到正宗洗完的坐便器后,睦实轻轻地点了点头。

“总之那孩子是不能放出去的,所以就让我来照顾她了。但她个子那么大,洗起澡来可费劲了。”

正宗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现在明白睦实为什么要烧水了。睦实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继续说:

“我想请个有力气的男人来帮忙,但对方要是动了奇怪的念头就头疼了。各种意义上都会很麻烦……所以就让像女生一样的你来帮忙了。”

“哈!?”

睦实坏心眼地微微一笑。

“而且被笹仓揉胸的时候你很高兴的样子。”

“才,才没有高兴!少扯淡了!”

“突然用这种粗鲁的词语可跟你不搭。”

“我回去了!”

正宗没走几步,少女就拿着球站在了他面前。好像是误以为正宗要陪她玩,“呀!”地发出了高兴的声音。

正宗的喉咙里挤出呜的一声,停住了脚步。少女惨白的皮肤上,划伤和原因不明的污渍与静脉一同构成了一片片花纹。

“嗯……啊。”

看到傻站着的正宗,少女笑弯了眼。那笑容如阳光般明媚而温暖。

曾有一瞬间以为少女是睦实在镜中的映像……但这笑容让正宗明白了她和睦实完全不同。睦实不管怎么折腾她的面部肌肉,都做不出这样的笑容吧……

“看,水开了。”

睦实无视了少女,把水壶推给正宗。

“把热水倒进浴缸里,再掺点冷水,三比一。”

面对颐指气使的睦实,正宗心想与其和她争,不如乖乖听话来得轻松些,就按她说的干了起来。

正宗刚调整好水温,身后就响起了手脚乱动的声音。正因为背后发生的事而紧张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菊入”。

条件反射般地回过头后,迎面而来的是少女的裸体。

正宗茫然地站在了原地。她的手脚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但那柔和的曲线却确确实实地宣告着“这是少女”的事实。那具身体有着一种宁静的紧张感,即便是毫厘之差都会破坏其完美,实在是难以让人想到其质料竟散发着那样的臭味。胸前的突起邻接着柔软的皮肤,呈现出樱色。肚脐的凹陷像是用谨慎的笔触轻轻一点画成的。

正宗不由自主地别开视线,却被睦实猛地抓住了手腕,意思是让他呆这儿别动。睦实试了试水温,将少女引向浴缸。少女似乎讨厌洗澡,叽叽咕咕地变了脸色,瞅了睦实一眼后,像是放弃抵抗般跨进了浴缸。从下腹部的一片葱郁中一瞬间露出的色调让正宗有些紧张。

睦实在水里浸了一下毛巾,盯着正宗的脸,轻轻擦了几下少女的手。接着她递给正宗一条毛巾,示意他做同样的事。

正宗照着她的意思用毛巾擦起了少女的背。他没有勇气去擦少女的手臂和腰部。对于细腻柔软的少女身体而言,毛巾似乎太粗糙了……

从钢铁厂出来的时候,晚霞已经变成了藏青色。

天空的颜色似乎映现出正宗的心情,来这儿之前心怀的焦躁与些许的期待已经荡然无存。

“怎么在闹脾气呢?”

正宗抬起了写满怨气的脸。他从来没有帮别人洗过澡,也没有触碰过少女的皮肤,实在是身心俱疲了。

“那孩子很臭吧?”

正宗这才意识到少女的臭味直到现在还黏在鼻腔里。那是股迟迟不肯散去,但并非令人不快的味道,倒像是某种具有莫名吸引力的香气。

“不管怎么洗还是那股味儿。虽然我没养过动物,但那就是野兽的气味吧。”

睦实一边走着,一边在鼻子前挥了几下手。

“周二和周五,每周两次。给她吃饭,让她洗澡……”

这时,一辆捷豹从钢铁厂停车场向这边驶来,驾驶席上坐着的是钢铁厂的名人佐上卫。车就这样从他们身边驶过,向市里开去。

“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眼窝深陷、脊背弯曲的佐上卫和睦实一点儿也不像,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们是父女。

“是那家伙让你做这种事的吗?”

睦实并没有回答正宗的话:

“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后却还要逃走,正宗不是这样的人吧。”

“……什么啊,怎么突然就直呼其名了。”

“你也叫我睦实好了。”

睦实停下了脚步,探查着正宗的脸色。正宗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对应的汉字是什么吗?mutsumi写作六罪哦。”

“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我记得是和睦的睦吧。”

“唉——还挺在意我的嘛。”

正宗的脸顿时变得绯红。他本想还嘴,但总觉得睦实挖好了坑等着他跳,便作罢了。睦实小声说:

“你刚才说那孩子是狼少女吧。其实我才是。”

正宗不解地“唉”了一声。睦实的嘴角轻轻地动了一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满嘴谎话的狼少女。”

*

昏暗的房间里,能听到的就只有猫头鹰挂钟的眼珠转动时发出的规律的声响。

正宗连开灯的心情都没有,靠着月光在笔记本上画着画。

在这样的世界里,明明不管碰到什么奇妙的事都不值得奇怪。尽管如此,正宗回到家后仍然因为刚才在钢铁厂受到的冲击而茫然若失。

有一个和佐上睦实很像的少女被关在钢铁厂的高炉里。她像狼一样,连话都说不利索。这一事实的确对正宗造成了冲击,但更令他震动的是初次见到的同龄异性的裸体。

正宗自然而然地动起了笔。温暖的水汽在从窗户里照进来的斜阳中晃动着。浴缸的水面上露出少女苍白的皮肤……

自从钢铁厂发生事故,天空裂开的那天以来,到底经过了多少岁月呢?正宗说不定已经到了能够普通地触碰女性的肌肤,甚至连结婚也不奇怪的年纪了。但窗外的景色永远都是冬天。出于学校授课安排和工作时间的便利,计算今天是星期几仍是被允许的,计算年月日却被禁止了。只有政府里市民生活科的人能这么做,但他们绝对不会告诉外人。

班级里之前有个人一直在偷偷计日,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就不来上学了。同学们当时都觉得“果然啊……”。大家心里其实多少都有数,如果具体地获知已经经过了多少岁月,恐怕就难以保持心境的平稳了吧。

意识到的时候,本应描绘裸体少女的正宗却画起了少女背后的睦实。睦实用浸在热水里的毛巾擦拭着少女的皮肤的时候,似乎在用她那双忧郁的,却又带着几分挑逗意味的眼睛看着正宗。

“正宗!”

听到喊自己的声音后,正宗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撕碎了笔下的画。是美里在喊他。

“爷爷就拜托你了!防灾会八点开始!”美里在楼下喊道。

正宗把撕碎的画揉成了团。

“知道了,等一下!”

正宗本想把画丢进垃圾桶后走出房间,但还是不放心,就从垃圾桶里把揉成团的纸捡出来,细细地撕成谁都看不出内容的纸条。美里又喊了好几声“正宗!”,正宗一边撕着纸,一边回道:

“等一下!”

正宗下楼后,宗司已经坐在玄关的三合土上等着了。爷爷就算从客厅里出来了看起来也像摆设一样。正宗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又说了句“等一下”,小步跑到外面。

夜晚寒冷的空气中,正宗把钥匙插进停在院中的车里,钻进驾驶席,熟练地发动了引擎,对正从门口走出来的宗司说道:“上车吧”……

被封闭在见伏的正宗们被强迫着“不得变化”。

据说这是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的时候做准备。时间再次流动的时候,要是和以前的自己不同的话,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别的扭曲。

所以市政府才在尽可能不要变化的方针下进行着统制,要求市民定期填写自我确认表,禁止计算日期,也不准人际关系发生变化。

但也有人抗议这未免太过不公平了。说这话的主要是变成大人之前就被封闭在这个世界里的孩子们。如果自己早该成人了,那是不是也该得到一部分“大人的权利”呢?当然,大前提是结婚生子这类会造成人际关系大变的事除外。

市民生活科秘密地将正确的年月日通知各所学校,被判定为“相当于成人”的孩子们聚在一起开会,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决定诸如抽烟、玩柏青哥等大人的权利中哪些能赋予孩子们。

正宗的车驶上了国道。

“到头来被允许的大人的权利就只有开车而已。”

“……在乡下没车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

“就算有也什么都做不了……”

今天信号灯的红色看起来格外黯淡。正宗转向灯打得迟了点,后面的车就开始按喇叭了。从后视镜中看去,后车的驾驶员是个比正宗还小的孩子,看样子是小学生。

连这样的孩子都有了大人的权利,这意味着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呢……正宗平时一直刻意不去想这些事。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心境的平稳。

但今天,这种平时被放逐的想法粗暴地侵入了心中敏感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少女吧。

那个谜之少女又被给予了怎样的权利呢?

市民会馆的入口处挂着“见伏市自主防灾会”的牌子。

会议室的白板前聚着几个市政府的职员和钢铁厂的工人,几乎都是老人。

“嗯……姓名:立花仁。年龄……八十?还是九十来着?”

吃着橘子的老人们哄堂大笑。

“喂,不妙啊。该不是痴呆了吧?”

“是变化啊变化,得牢牢抓住现实才行。”

正宗把祖父安置在看得到白板的座位上后,自己则走到了后面。仙波正站在那里。

“你也来了啊。”

“嗯,来送橘子的。”

白板上写着“请定期自我确认”。轮到宗司的时候,他毫无抑扬地说道:

“姓名:菊入宗司。年龄:七十四。配偶:无。兴趣:无。腰痛:有。”

心不在焉地开着会的众人当中却有一个年轻女子认真地盯着发言者,有时还热心地记着笔记。她像是怀孕了,身旁放着空的婴儿车。正宗每次送宗司来这里的时候都能看到她。

“大家注意了,考虑到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后的事,请多留心不要让自己身上发生变化……”

正宗给仙波使了个眼色,偷偷地离开了会议室。

哐当一声,罐装咖啡从自动贩卖机里掉了出来。

“正宗有在听广播吗?”

漆黑的夜色中星光显得格外刺眼。正宗在市政府的停车场里打开了罐装咖啡的拉环,手指沾到的地方有些发粘。

“啊,是那个送去令人火大的明信片的家伙吧。一听就生气所以没在听。”

“我现在还是会偶尔听的。”

仙波稍微眯起了眼,轻声说道。

“那个DJ没有回答,而是放了首歌对吧?那是什么意思呢?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有点想当DJ了。”

正宗一下就想起了收音机里那时放的歌。那首歌的名字《神降之夜》令他印象很深。

“这种要抛头露面的工作,仙波你不擅长吧。”

“嗯。如果世界没有变成这样的话,我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梦想……就算是现在,自我确认表上还是写着将来想在新见伏钢铁厂工作。”

仙波说话声音有点尖,身段像女生一样纤细,但正宗一直觉得他才是男子汉。因为和其他的同级生相比,仙波似乎一直望着远方。而且,仙波身上有些东西和昭宗挺像的。

这时响起了车轮碾过粗糙地面的声音。刚才的孕妇从市政府入口处走了出来。她推着的空婴儿车的下部已经成了置物区,里面放着一条披巾。孕妇低着头走了出去。

“山崎先生的妻子本来还因为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而高兴着呢,没想到生之前出了这种事……小宝宝就一直在她肚子里呆着。”

那个孕妇之前好久都没怀上孩子。嫁给乡下人家长子的她因此一直受责难。婆婆对邻里乡亲大吐苦水,连仙波这样的孩子也听到了传言。好不容易怀上了,距离预产日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天……时间却停住了。

她不得不感受着腹中胎儿的心跳声,度过连计日也被禁止的漫长岁月……

“离开这个世界后,一定能见到自己的孩子的。”

正宗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再不说些什么的话,他就要因为恐怖而叫出声来了。虽然不知道能否真的离开这里,但不相信的话旧就不下去。仙波也“嗯”了一声,轻点了下头。

正宗抬起头,漆黑的夜色中浮现出钢铁厂的轮廓。

有个少女被关在那里。她连名字也没有,在坐便器里解决生理需求,每周两天由别人帮着洗澡。

虽说自己也没法离开见伏……她却被封闭在更为逼仄的世界里。尽管如此,

“那家伙为什么能露出那样的笑容呢?”

“嗯?”

“啊,没什么。”

佐上睦实说自己是“狼少女”。

正宗想起了狼少年的故事。放羊的少年在村子里撒谎“狼来了”,把大人们骗得团团转,并以此为乐。但谎言终究暴露了。谁都不相信少年的谎言的时候,狼真的来了。少年再喊“狼来了”的时候,谁也不来救他。

于是,少年就这样被狼吃掉了……

“……”

正宗想象着那个少女咬住睦实修长的脖颈的图景,感到一阵眩晕。

想象中的睦实有着比那个少女更白的皮肤,绽放着红色的花朵……

载着宗司回家后,正宗感到精疲力竭。

他连洗澡的心情也没有,从开着的隔扇走进了昏暗的房间,灯也不开地摸向收音机。本以为收音机里会放那个电台才打开的,实际上放着的却是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音乐。

世界变成这样之后,电视机和收音机里都不再有新节目了。

不断重复着几个节目。祖父常看的刑侦剧总是循环着同一集。那一集结束在即将揭发犯人的场景,所以犯人的真身始终停留在且待下回分解的状态。

广告也一样。明明是大家都已经熟悉的无聊商品,却像新品一样宣传着。

这一切当然无聊,令人腻烦……但人们还是若无其事地看着、听着同样的节目。不知怎的这些东西很难留在心里。内容是记得的,细节却不分明。自己的脑子上好像总是覆盖着一层薄膜。

正宗拿起一本丢在地板上的漫画杂志,躺到了床上。那上面连载着一部战斗漫画。漫画的内容当然不会推进,但至少能读得进。很久以前正宗特别想知道下一话发生了什么,后来渐渐地无所谓了。

到头来,一切都停留在暧昧的状态。

这时响起了摩托车的引擎声。大概是时宗来了。

正宗心不在焉地想起了这个声音远去的那一天。那份记忆十分清楚。父亲昭宗和现在的正宗一样躺在床上读着漫画杂志。

“哲学奥义energeia什么的太烂了!”

昭宗在当地的私立大学读过书,有这种经历的见伏人并不多。他不是哲学专业的,但稍微学过一点哲学,不过对现在的生活没有多大帮助就是了。

“所谓energeia是人类固有的行为。起点和终点不背离,行为和目的一致,只是活在‘当下’的话……但是这个主人公的行动其实是非常kinesis式的[2],因为……”

父亲一般是在有什么心事的时候才会说这么多话。注意到这点的儿子轻声责备道:“又旷工了”,打断了他的话。

“叔叔明明来接你上班了,你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反正什么也不用做。总是装出一副在工作的样子,我已经腻了。”

“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啊。”

昭宗对正宗严厉的话语只是回以苦笑。

“我总是在逃避。大学读到一半退学了。从你母亲身边也逃走过……没想到她竟然跟着我到了见伏,后来还生下了你。”

“好过分的说法。”

“倒不是在后悔。和你妈妈在一起很开心。正宗也是个有趣的家伙,但是”

昭宗像是要抓住什么,手向荧光灯的光亮伸去。

“已经不行了。今后不可能再逃避了……”

“那个佐上不是说了嘛,神机的愤怒平息后,世界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昭宗并没有回答,躺在床上的他微微拉开了窗帘。看着他的侧脸,正宗感到些许不安。但是就像昭宗说的那样,今后不可能再逃避了,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那天晚上昭宗久违地去上夜班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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