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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爱之名 四

她带我去了卡里西昂山的顶峰。
那是全世界的顶点,人们这样说。我们曾经相信,卡里西昂是诸神的居所。他们住在巨大的金色宫殿里,周围云封雾锁。据世人所知,从未有人类到那里去过——当然,除了她和我。但是,我觉得我俩不能算在“人类”里头了。
我呼吸困难,还以为自己哮喘发作了。但她解释说(与此同时,她施法在我们周围罩了个球形气泡):山顶的空气十分稀薄,几乎没有用处。我放眼望去,只见一片云海。我什么都没说,可她大约从我的表情猜到了我的想法。她嘴里念念有词,于是云破日出,让我看见了底下的整个世界。
当你站在一个至高点,能够一览整个世界的时候,全世界看上去是什么模样?呃,在我眼里,就和拼布棉被差不多,就是你在贫民家里看到的那种。一看见拼布棉被,我就不禁联想起探望退休的仆人和穷亲戚。
“如何?”她问。
“什么如何?”
“这些都可以是你的。”她说,“只要你想要。”
我俯瞰着地面上的王国。我能看见贝洛伊萨海湾蓝色的曲线,还有湾内沿岸的山脉;群山之外是瑟瓦蒂亚,梅索格大草原,名为“舞厅地板”的平原缓缓倾斜向帕诺萨伊克海。我能清清楚楚地瞧见亚薇尔洛半岛上的弯曲山脊。其间有一点闪耀的光芒,一定是亚彻神庙的金色穹顶。我四下缓缓寻找,终于看见了耸立在库瓦斯城上方如针尖般的塔群。我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未来可能前往的所有地方,在这里都一览无遗。“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问。
她叹了口气,然后云海翻涌着合拢了。空气冷得让人难受。“我想回地面去了。”我说。

 
“有一次你说,”我开口问,“你见过萨洛尼努斯。是真的吗?”
她耸耸肩,“真的。”
“我想,我希望能见他一面。”
她久久地、疲惫地看了我一眼,“你真的想吗?”
“真的。”
一声叹息。“好吧,”她说,“我看看能做些什么。”
我对她信心十足,可能比她本人更有信心。不过,她终究找出了法子。想回到过去,你显然得绕着整个世界从西往东飞,飞得比无敌骄阳的光箭还快。我并不是无敌骄阳的信徒,好在这一点不构成障碍。我本来还好奇,到时我们要坐在什么交通工具里面绕着世界飞?然而时机一到,她只是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我们突然就浮在半空中了。我闭着眼睛尖叫起来。其实,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移动。尽管深感可耻,我还是得承认自己吓尿了裤子,而我上回尿裤子都不知是多久以前了。
她在冲我喊些什么,可我听不清内容。于是她喊得更大声了:“安静点儿!”
我睁开双眼,发现我们还站在原地,和刚才相比一动未动。看样子失败了。
“好,”她说,“我们到了。”
不,我们没到。我想开口反驳,却意识到我们所在的地方是维克多利努斯广场,而这地方四百年来从没变过样。唯一的例外是议事大楼,它曾被烧毁又重建。我扭头朝它看去。它的屋顶是平的,而非穹顶。噢,我暗叹。
“到这地方,”她说,“来的时候其实挺容易,回去就有些麻烦了,我们也许得绕绕远路。”
“我们来这儿干吗?”我问。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看着我,说:“你想见萨洛尼努斯。”
噢是的,我想见他。可我死活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了。“没错,”我说,“我们去找他吧。”
我们开始朝官衙走去。“我们干吗走这条路?”我问。
她冲我微微一笑。“因为,”她说,“我百分之百确定他在什么地方。跟我来吧。”
官衙。我努力回想着。那地方是不是正好在举办一场什么仪式,比如颁发荣誉学位,或是授予金色马蹄骑士爵位之类?可这种仪式通常都是在皇宫或蓝色尖塔举行。据我回忆中的历史课内容,四百年前,官衙只是审判犯人的地方。
“有意思。”我说,“我们真的要见到萨洛尼努斯了?他是我心目中的完美英雄啊。”她走得飞快,我一边说话一边追赶她的步子。挺不容易的。“我一直觉得,假如神要审判全人类,说:‘给我指出一个毕生德行无亏的人来,不然我就发场大洪水,把你们统统淹死。’这种时候我们不用担心,只要用手指指萨洛尼努斯,神就会说 : ‘抱歉,耽搁你们的时间了。’他的头脑一定是人类当中最棒的。”
“走这边。”她说。
她带我走进一条窄巷。我认得这巷子,里面有家我以前常去的酒馆,那儿 的常客都是赌徒和喜欢高谈阔论政治的年轻人。酒馆花园和旧监狱共享一堵后墙。到达那儿后,我才意识到酒馆还没建起来,而旧监狱这时还是新监狱。旧监狱墙上有道门,本是用墙围起来的,里面放了个冬天温酒用的铜罐,新监狱的门外却还没有这道墙。门口有两个执勤的看守,出于某种原因,他们都睡着了。
“噢,别这样。”我说。
“这边走。”
我记得是贾里库斯担任首席执政官的时候,人们把旧监狱的内墙全部敲碎,将其改造成了一个宽阔的大厅,用来接待外宾。我大约十二岁那年,也被父亲带去过那里。我记得在那儿见到了一个又老又肥的秃头男人,是个大人物,尽管我想不起他叫啥了。看到眼前的内墙,我真心感叹:几堵墙竟能造成天壤之别。
监狱这种地方,我得承认,实在不是我的菜。“我不喜欢这地方,”我告诉她,“我们回去吧。”然而她就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只顾低声念叨着方向:第三个岔道口左转,第二个岔道口右转,第一个右转,第三个左转。我是个路痴,只好任由她集中精神找路了。
 
“三,”她说,“四,五,六。”她停了下来。我们站在了一扇结实的橡木门前。我们位于一道光线阴暗的石廊里,前面排列了差不多一百扇一模一样的门。这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气味,令我胃里翻腾不已:尿骚味、煮白菜味、铁锈味的混合体。墙根三英寸处结了一层白色的硝石垢痕。有些东西从古到今都没变过。
“肯定搞错了。”我说。
她却用下巴指指牢门。“建城277年,帕拉利亚月十七日。”她说,“他在这里面,我百分之百确定。你准备好了吗?”
“他是为什么被关进来的?”
“偷鸡。”她说着,把一只手掌平放在门上。我听到一道拨弦似的声音,接着是一记响亮的“咔嚓”,然后门晃悠开了。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门内。有个男人躺在屋里的一张石台上,一只手正好放 在裤裆里,一见我们,他立马把手抽了出来。男人看上去有六十岁,个头矮小,上半身消瘦,一脸乱糟糟的花白络腮胡子。他瞪着她。
“噢,天呀,”他说,“是你。”
“你好。”她说。
他把脸转向了墙壁。“滚。”他说。
不必问,我也知道了。萨洛尼努斯。
“别这样。”她说,“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拜托。”萨洛尼努斯对着墙壁说,“不需要。真的。”
“如果你留在这儿,”她说,“他们会吊死你的。”
“什么?”我说,“就因为偷了只鸡?”
她瞪了我一眼。萨洛尼努斯仿佛根本没听见我的话。我突然觉得,他压根儿没意识到我的存在。“那又如何?”他说,“我不在乎。”
我想起来了:四百年前,盗窃仍然是一项死罪。“别犯傻了。”她恳求道,“你 知道不管怎样,我都会照顾你的。走吧,趁卫兵还在其他地方巡逻。求你了。”
我隐约记得,萨洛尼努斯在五十四岁发表了最后一篇影响重大的炼金术论文。这之后再也没有关于他的确切记载。人们一般认为,他退休后安宁地度过 了余生。“我只希望,”他说,“我只希望你别来打扰我。”
她扭头看向我。显然,怎么做取决于我。“看在神的分上,”我说,“你不能 眼睁睁留他在这儿等死。他是——”
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牢房的后墙轰然倒塌,扬起一团尘雾。

 
“这么说吧,”四百年零五分钟后,她说,“你又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你救了萨洛尼努斯一命。”
经历刚才那段原地不动的飞行,我仍然头昏脑涨。“他是个偷鸡贼。”
“是的。而你救了他,不然他死定了。”
我几乎站不稳,只得在湿漉漉的铺石地板上坐下。“他是个贼。”我重复了一遍。
“和你一样。”
“对啊。”我恶狠狠地瞪向她,“是不是因为你?”
她耸耸肩。“他天性如此,”她说,“尽管大部分被压抑了,可这就是他的天性。他一辈子都在惹麻烦。他一直都没什么钱,你知道的。”
“可他写了《基本原则》啊。”
她在我身畔坐下。“噢,没错。”她说,“事实上,是在监狱里写的。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监狱里写的。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可那——”
她冲我莞尔一笑。“如果你愿意,”她说,“我们可以去四百年以后,看看别人替你塑的雕像。”
我大张开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也许,幸好发不出来。
“你的雕像,”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会在那里,”她说,“就在邮局旁
边。是镀金的铜像,出自佩拉奇亚之手。你会喜欢他的手笔的,非常卓越。”
“雕像……”我说。
“当然了。你可是推翻了共和国的人啊。”
我长长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推翻共和国的是费沃里安。”我说,“维克多利努斯二世。”
“不,”她说,“是你。九十年后,他们就会发现事情的真相。理事会垮台后, 他们建立了第二共和国。再过二十年,他们就会塑起你的雕像。很不幸他们把你的名字拼错了,可我也没办法。”
我看着她。“你爱过他吗?”我问。
“谁?噢,你说萨洛尼努斯。是的,”她说,“深爱过。”
“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转身看着我。“我遇上了别人。”她说。

 
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自己——该怎么说来着?事先被提了个醒?我得知迟早有一天,她会选择别人,而我们就到此为止了。这个想法令我惊愕又恐惧。我会失去她。我爱她。
或许这才是爱的本质——意识到会失去。在明白这一点的瞬间,我对她的爱突然变得无比之深。
从很多种意义而言,那段时光都如田园牧歌一般美好。那段日子持续了十七年,尽管这十七年如同弹指一瞬,仿佛我们从东飞到了西、速度比无敌骄阳还快:我们静止不动,地面却在我们周围猛烈地旋转,就像钻头的夹盘。我无比确信,那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我知道有一天会失去她,知道一切终将结束,还知道一切结束后我会颓丧悲惨得超乎想象。我想可以这么说:这是由坏原因造就的好结果,或者说,因为注定的悲剧而产生的美好。坦白地说,如今的我已经想不透这种事,也不在乎了。如果你有兴趣了解更加严谨专业的道德学理论,不如去翻翻萨洛尼努斯的相关著作;前提是,你在乎一个偷鸡贼的见解的话。
还记得那些被人驯养的鸬鹚吗?它们成天捕鱼,却一只也吃不下肚。它们和我的区别在于,它们的项圈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一刻来临时,我们正好倚在马勒斯汀的柯里斯堤岸上观赏鸬鹚,望着几叶扁舟在夜潮中沉浮。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柯里斯更美的地方了。当然,当年的柯里斯和现在不是一个模样,还没有修建起新码头。我记得,当时我在想:要是这个瞬间能永远延续下去,那该多好啊。这念头是很老套,可根据我的经验,爱情确实就是这么千篇一律。我依稀记得,当时她在吃苹果,我则拿着一本书,《梅森蒂亚的安提戈谈道德责任》;我觉得是这本。我本该在大学一年级就读这书的,却一直没抽出空来。然而我只读了不到半小时,目光便完全被扁舟和鸬鹚吸引住了。
“我们应该去巴林斯。”她说,“在入海口看日出,那可是世上最美的景色。你会喜欢的。”
“我很乐意去。”我说,“什么时候动身?”
“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行。”
然而,我想,就是在那一瞬间,她瞧见了他。他站在一叶扁舟的船尾,正转过头去,兴高采烈地冲着后船上的老头儿在喊什么。他只是个男孩,不过十八九岁。他也许刚刚逮到了很多鱼,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我不确定,总之他看上去充满快乐,洋溢着纯粹的幸福。我不过瞥了他短短一眼,却足以令这个瞬间深深刻入脑海——就算后来什么也没发生、我也无缘再见他一面,恐怕我同样会记住这个场景。我想,他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我本来已经不相信这世上还存在那么多的快乐了。
“你猜我想来点儿什么?”她说。当时我并没有看她,故而也猜不出她脸上是什么神情。
“什么?”我问。
“刚刚烤好的马鲛鱼,蘸着蜂蜜和黄芥末酱。”她说。
我笑出声来。多少年来,我不管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也怀疑她压根儿就不 需要进食。可那又如何,我想,她想吃就吃呗。“要吃这个,现在可是天时地利啊。”我说。
天有些凉了,而我外出时只穿了一件束腰外袍。我们走上前去,选购马鲛鱼。她似乎没有径直走向那条船,那个一脸欢快的男孩的船;但当我们走到他跟前时,她开始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条鱼,问起了一些非常内行的问题。咱们回家见,我对她说,然后走开了。我沿着步道一路返回,隐隐约约回想起了马鲛鱼的味道,这似乎是我当时脑子里唯一的东西。
两天后,她说:“结束了。”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你和我结束了。”她说,“很抱歉,但我不爱你了。我认识了别人,爱上了别人。”
当时,这番话来得毫无道理。听她的语气,我知道她没在开玩笑。我似乎说了句什么,比如“不可能,你是爱我的,永远都爱”之类,总之是非常傻气的话。她只是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对不起。”她重复了一遍,然后说,“你最好离开了。”
我当时穿着轻便的夏装,口袋里只有两安吉尔外加十四枚散币。我转身走出房门,走进了世上最美的落日光辉里。那是四十一年以前的事了。
她离开我的第五天,我做了个梦。梦长得很像她,不过话说回来,我所有的梦都像她。可这个梦问我:假如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失去所爱之人,那会怎样?
我说:我得好好想想。

 
我想,大约六年前,我又见到她了,可我并不确定。当时,我正从自己做工的箍桶场下班回家——我干各种杂活儿,磨刀,搬运货物,尽量让自己成为有用之人——这时,我望见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他们正穿过边门朝海岸走去。我只瞧见了那个女孩的后脑勺,却把男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伸着胳膊搂着彼此的腰,然后我听见他大笑起来。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是他,那他肯定已经不再是个渔夫了:他举止潇洒,穿着昂贵的衣裳——就是我与他同龄时能买得起的那种衣裳。假如那对男女真是他们,那他们看上去无比快乐。

 
我说:我得好好想想。
我至今仍在想。

 
(贝阿朵译)

 
(1) 一种欧洲常见的有毒香草。
(2) 故事发生在与古罗马近似的架空世界,作者用拉丁文杜撰了独特的纪年纪月体系。
(3) 一种令材料成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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