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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安乌拉特要塞

圣人认为凡夫俗子是愚蠢的,疯子认为整个世界都是愚蠢的。
——普罗塔西斯,《公羊之心》
长牙纪4111年,夏末,施吉克省

一条干涸的河床横亘平原中心,奈育尔沿河床跑了一阵,直到河道弯曲得像老人的血管,他才爬出来,勒住黑马停在河岸上。海边的山丘就在前方,山顶和海岸仍然笼罩在粉末状烟尘中。西边,残余的艾诺恩步兵方阵正从山坡上退下。东边,成千上万的士兵快步跑过破碎的平原。不远处一座小圆丘上,有一群穿着缝有铁环的黑皮革长裙的步兵,他们没有了头盔和武器。有些人坐着,有些人站着,正在脱身上的盔甲。除了少数几个失声恸哭的,其余人都带着震惊的恐惧看着烟尘笼罩的山坡。
艾诺恩骑士在哪里?
远处,碧玉般的梅内亚诺海被褐色山丘挡住了,他瞥到海滩上都是基安骑兵。无需看军旗他也知道,那是辛加捷霍率领的尤玛那诸大公,正毫无阻碍地冲过战场……
预备队在哪里?高提安和他的沙里亚骑士呢?盖德奇、“大胆的”韦里昂、阿斯贾亚里这些人呢?
奈育尔感觉喉咙里一阵锐利的疼痛。他咬紧牙关。
又开始了……
基育斯河。
只不过这一次他变成了森努瑞特。他变成了傲慢的骡子!
他挤出流入眼中的汗水,看着费恩教徒冲出远处一排矮树和灌木丛,仿佛无穷尽的浪涛……
营地。他们朝我们的营地冲去……
他大喊一声,策马狂奔。
西尔维。

大批士兵从地平线涌来,冲向坚固的阵线,随即陷入混战。远处的战斗传来的不再是轰鸣,而是低沉的回音,仿佛在海螺中听到的涛声。这是愤怒的大海,马特姆斯心想,他喘息着目睹一名孔法斯派来的刺客率先大步朝凯胡斯王子背后走去,举起手中短剑……接下来是难以置信的一瞬间,令他猛吸了一口气。先知只是轻巧地转身,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砍下的剑刃。“不。”他说,然后抬腿一扫,用令人无法相信的动作将刺客踢倒在草地上。不知怎地,刺客的剑落在他左手中,先知仍蹲在原地,剑穿过刺客的喉咙,钉在草地上。
仅仅过去了一个心跳。
紧接着一名纳述尔刺客往前疾冲,挥剑便砍。先知并未起身,只抬脚一踢,那人的头便朝后仰去,剑从毫无知觉的手指中落下。刺客像被脱下的长袍一样瘫软在地,显然没了气息。
祖姆的剑舞者垂下巨大的弯刀,笑出声来。
“你是个会家子。”他说,声音如此深沉。
他突然出手,弯刀划出巨大的弧光,阳光下看起来像战车飞转的银色轮辐。
先知站了起来,从肩后剑鞘中抽出那柄奇怪的长柄剑,握在右手,放低剑尖,对着靴子前的地面。剑尖一颤,一团泥土飞进了剑舞者眼中。剑舞者朝后跌了一步,咒骂出声。先知朝前一跃,剑尖深深地刺进刺客的上颚,庞大的尸体旋即倒地。
他独立原处,面前是争端与混乱,他的须发在风中飘舞。他朝马特姆斯转过身,跨过剑舞者的尸体……
晨光照耀着他。一个幻影朝马特姆斯走来。一座行走的神像……
太可怕了。太明亮了。
将军后退了一步,挣扎着想抽剑。“马特姆斯。”那幻影道,它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摸索着想拔剑的手。
“先知。”马特姆斯喘着气说。
幻影微笑了一下:“萨考拉斯知道是塞尔文迪人在带领我们。他看到了斯瓦宗战旗……”
马特姆斯将军盯着他,仿佛没听懂他的话。
战士先知转过脸去,朝战场方向点了点头。
所有阵线都已无从分辨。马特姆斯最先看到普罗雅斯及其康里亚骑士被困在远处村庄的泥砖建筑间,数千基安骑兵冲出阴暗的果园,扫荡他们的侧翼,头顶飘扬着海墨恩帕夏库拉西奇的三角旗。康里亚人完了,马特姆斯心想,但除此以外,他并不明白先知的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朝安乌拉特要塞望去。
“乞尔吉人。”将军低声说。几千骆驼骑兵骑在高高的骆驼上,冲过匆匆结阵的康里亚步兵,卷过他们的侧翼,直扑山丘,直扑斯瓦宗战旗……
直扑他们而来。
令人不安的、狗吠般的战吼声透过喧嚣传来。
“我们得逃!”将军喊道。
“不,”战士先知说,“斯瓦宗旗不能倒下。”
“但它会倒下的!”马特姆斯喊道,“它已经倒下了!”。
战士先知微笑着,眼中肆虐着狂野而不可征服的神色。“说服,马特姆斯将军……”他用一只带光晕的手抓着将军的肩膀。
“战争就是说服。”

艾诺恩骑士满心惶恐,漫天沙尘让他们迷失了方向,只能彼此呼喊,以求统一行动。一队队箭手从他们周围掠过,射倒他们披盔戴甲的战马。骑士们咒骂着,躲在插满箭杆的盾牌后面。每次乌兰扬卡、塞弗拉辛多或其他人发起冲锋,基安人就会散开,避开锋芒,任骑士们占领太阳晒干的草地。很多艾诺恩人迷失了方向,困在敌阵中,承受着四面八方的袭扰。吉卡斯的总督库斯杰特误打误撞冲上了山顶,却被困在令艾诺恩骑士早上最初的冲锋无功而返的尖铁工事与现下包抄过来的夸约里骑兵凶残的长枪之间。他不停击退基安的精英骑兵,最终跌落下马,手下骑士以为他死了,恐慌之中纵马从他身体上踩过,死亡盘旋着降临……
与此同时,尤玛那的帕夏辛加捷霍率骑兵冲过山下的草地。他手下的多数大公朝北散开,急于冲进因里教徒的营地,猛虎本人则马不停蹄地向西,带着亲随冲过四散奔逃的艾诺恩步兵,终于冲进塞潘纳雷将军的指挥所,杀掉了将军,但切菲拉姆尼——上艾诺恩的摄政王——却奇迹般地逃出生天。
西北方远处,圣战军的战争之主奈育尔·厄·齐约萨的指挥所在混乱和针对背叛的指责中瓦解了。萨考拉斯的中军——大批大批新征召的施吉克人——被迫继续迎接纳述尔人、森耶里人及普罗雅斯侧翼的康里亚骑士的冲击,这些因里教徒仍然相信圣战军即将获胜,他们毫无章法、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战线分解成广阔的草地中若干无秩序的人群,许多人甚至跪倒在阳光烘烤的草皮上,高喊着感谢真神。只有很少几个人听到撤退的号角,因为吹响的号角本就不多,大多数号手甚至不相信这命令是真的。
异教徒的战鼓却一刻也没有停。
海墨恩的大公们率几万名骑骆驼的乞尔吉人从奔逃的施吉克人中冲出,一路杀进长牙之民破碎的阵形,他们是南方沙漠中狂野的部落战士。普罗雅斯的步兵被冲散了,不得不撤到附近村庄的泥砖小巷中,王子一边高喊真神的名字,一边呼喝指挥手下士兵。草地上的森耶里人被包围了,他们就地举起盾牌围成圆圈,以惊人的顽强继续奋战,发现敌人的凶狠与自己不相上下,他们也不由得暗自吃惊。斯凯耶尔特绝望地召唤手下的伯爵和骑士,但他们又都被土堤阻碍住了。
宏伟的鏖战演变成几十处分散的战斗——更绝望,也更可怖。无论望向哪里,映入各大贵族眼帘的都是成群结队的费恩教徒扬鞭在草地上横冲直撞。无论何处人数处于劣势,他们都会赶去增援,压垮对手,实在没法把握战机的地方,他们绕圈投下致命的箭雨。
许多骑士在绝望中独自冲向敌阵,被箭矢射下马,在尘土中踩踏至死。

奈育尔拼命抽打坐骑,咒骂自己在无穷无尽的营地巷道中迷失了方向。他停在一个加里奥斯人的巨大围场前朝北张望,寻找康里亚人帐篷特有的圆顶。突然间,三个女人冲进围场向北跑去,消失在远处帐篷间,不一会儿,又一个黑发女人也沿同样的路线跑了过去,一边还用克泰人的语言尖叫着他听不懂的话。他往南看,看到几十个黑色烟柱。风吹过,附近的帆布沙沙响了一阵,沉寂下来。
奈育尔瞥见一件蓝外套被扔在了火堆旁,有人在它的胸口绣上了红色长牙……他听到惊叫声,几千人的惊叫。她在哪儿?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点的这些火是在告诉战场上的因里教徒:你们彻底败了。之后胜利者会仔细搜刮营地中的财物,再将营地摧毁。基安人可能已包围了营地,不会错过任何可以劫掠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会扭动、会尖叫的活物。如果不赶快找到西尔维……
他一夹马腹,朝东北方奔去。
他绕过一座装饰着动物图腾木板的大帐,进入曲折的过道,看到三个基安人骑在甲饰华丽的坐骑上。听到他接近,他们扭头看了一眼,不过马上又转开视线,似乎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他们似在争吵什么。奈育尔抽出阔剑,踢动马腹疾冲向前,只一次冲刺就杀了两个人——虽然另一个穿橙色衣服的在他跑来时喊了出来,但这两个人并没有看他。奈育尔勒马转身,准备第二次冲刺,但剩下的费恩教徒逃了。奈育尔没理会他,径自向东,他终于明白——至少他以为自己明白——自己在营地中什么地方了。
不满百步之外响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迫得奈育尔催马疾行。他从马鞍上站起身,扫视着拥挤的营地中逃窜的人群。更多的尖叫声刺穿了空气,就在附近,好像已经喘不过气。一大群随军平民突然从附近营帐中跑出,他们是妻子、妓女、奴隶、文员和祭司,有的在惊声尖叫,有的面无表情,每个人都在跟着其他人跑。看到他,有人大喊一声,脚步踉跄;但多数人没理他,要么是意识到他并不是费恩教徒,要么是知道他没办法杀光所有人。人不一会儿就跑了大半,年轻力壮的冲在前,落在后面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年迈的吉尔加里奥神高阶祭司库默尔被几个助手扶着跑过奈育尔身边,还有无数疯狂的母亲,牵着吓坏了的孩子。不远处有二十多个绑绷带的士兵,从衣饰上看是加里奥斯人,他们决定不再逃跑,就地进行最后抵抗。他们唱起了战歌……
奈育尔听到刺耳的胜利吼声,马匹的鼻息与蹄声……
他勒住马,抽出阔剑。
他看到了他们,在帐篷间纵情奔驰,就像逆着波浪涉水而行。尤玛那的基安人……
奈育尔低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腿上沾血的年轻女人,背上捆着一个婴儿,抱住他的膝盖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乞求。他本来提起靴子想把她踢开,但不知何故又停住了,弯腰抱起那女人放到马鞍前面。她尖叫着流泪,奈育尔调转马头,踢动马腹,跟上那些随军平民。

箭矢嘶嘶作响,划过耳边。
他的金发在风中飘舞,锦绣白袍翻卷如浪。
“趴下!”先知命令。
但马特姆斯只能目瞪口呆地站着。脚下的战场被尘埃和黑压压的乞尔吉人笼罩了。战士先知面对他们,一边肩膀朝后一甩,然后是另一边。接着他低头、扭腰、深蹲、跃起……这是一种诡异的舞蹈,每个动作似是随性而发,又似乎早有预谋;步伐看来漫不经心,却又快得让人喘不过气……直到一支箭射中马特姆斯的大腿,他才意识到先知是在躲避箭矢飞行的路线。
将军倒在地上,抓着大腿。整个世界都在号叫、喧哗。
痛苦的泪水从眼中涌出,透过泪水他看到斯瓦宗军旗在阳光下闪耀。
瑟金斯在上,我要死了。
“快跑!”他大喊,“您快跑啊!”

黑马喷着唾沫,气喘吁吁,嘶鸣不已。一座座帐篷从身边闪过,有的是污渍斑斑的帆布帐篷,有的是涂彩漆的皮革帐篷,其中很多绣着长牙。不知名的女人在他怀中颤抖,徒劳地努力去看孩子。基安人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他们成群结队冲进狭窄的通道,在少见的空地上散开。他听到他们的吼声,知道他们在商讨战术。“Skafadi(1)!”他们喊道,“Jara til Skafadi!”很快,许多骑兵冲到和他平行的过道中,他有两次不得不把女人和孩子按在马脖子上,以避开掠过身边的箭矢。
奈育尔的马刺在黑马两肋刺出了更多血珠。他听到尖叫,意识到自己追上了逃跑的大群随军平民,突然间,四面八方都是疯狂的、步履蹒跚的男人,哀号的母亲和面色惨白的孩子。他催马左转,知道基安人就在身后。他是基安人口中有名的追随偶像崇拜者的“Skafadi”,每个他审讯的俘虏都听说过他。黑马拐进纳述尔人操练用的方形大广场,仿佛突然恢复了生气。奈育尔弯弓射箭,离得最近的基安人跌倒在尘土中,第二箭射中了一匹马的脖子,费恩教徒倒作一团。
“泽克尔塔!!!!!!”他高喊。
女人恐惧地尖叫着。他朝前看去,只见几十个费恩教骑兵从西边入口冲了进来。
该死的基安人。
他催动疲惫不堪的黑马,加速朝北边入口冲刺,能有这回旋空间还多亏了纳述尔人奴隶般的扎营态度。“Dt-ut-ut-ut!”远处的吼声响彻天空,把不知名的女人吓得哭起来。
纳述尔军营在整个营区最北边,犹如一排整齐的牙齿。军帐越来越近了,女人一会儿看着前面,一会儿扭头去看基安人——她背上的黑发婴儿也一样。真是怪事,奈育尔心想,婴儿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默不作声。突然,费恩教骑兵又从北边入口涌入。奈育尔转向右边,从空荡荡的白色营帐前疾冲而过,想找一条能钻进去的路。待发现实在无路可走,他冲向广场一角。大批基安人又从东边入口冲了进来,并迅速散开。追兵越来越近,更多箭矢朝他飞来。他调转马头,把女人一脚踢进满是尘土的草地。她的孩子终于大哭起来。他掏出一把匕首扔给她,让她割开帆布躲进帐篷……
空气在马蹄声与异教徒的吼声中颤抖。
“快跑!”他朝她喊,“快跑!”
周围腾起片片尘土。
他大笑着转身。
奈育尔抽出阔剑,低头躲过一把弯刀,把剑刺进攻击者的腋窝。接着他又一剑斩断了下一把弯刀的刀身,碎片飞溅到来人脸上,那人愚蠢地举手遮挡,便教奈育尔刺穿了镀银胸铠,鲜血像被刺透的红酒袋一样涌出。他的剑卡在第三个人的盾牌上,他便像挥钉头锤一样挥着,直到那人从马屁股上跌下去摔个狗啃泥,头盔掉落在马蹄间。奈育尔反手一刺,刺进那人的后脑。
他在马镫上站起来,把剑身上的血甩到周围目瞪口呆的基安人脸上。
“还有谁?”他用神圣的语言咆哮着。
他挥剑砍向自己和敌人之间那两匹没人骑的战马。一匹马哀鸣着倒下,另一匹马长嘶着朝异教徒的队伍冲去。
“我是奈育尔·厄·齐约萨,”他大吼,“男人中的男人!”他的黑马喘着粗气踏前一步,“你们的父兄都刻在我的手臂上!”银盔投下的阴影中,异教徒们眼睛泛白,甚至有人发出尖叫。
“谁?”奈育尔凶狠地叫道,仿佛每一寸皮肤都在咆哮,“谁来杀我?”
一阵尖厉的女人喊声令奈育尔回头看去,只见那不知名的女人摇摇晃晃跑出最近的帐篷,握着奈育尔之前扔给她的匕首,打着手势要他一起逃。一时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认识了她很久,仿佛他们是相伴多年的爱人。他看到阳光从她割开的帆布中射出,接着天上出现了一道阴影,他听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许多基安人惊叫起来——恐怖的惊叫。
奈育尔赶紧把左手伸进腰带下面,牢牢握住父亲的丘莱尔。
他对上了那个女人张大的迷惑的双眼,还看到她肩头的小婴儿——不知怎地,他知道那是个男孩。
他想要高喊。
随后在喷涌而至的闪亮火焰中,他们统统变成了影子。

一片空间。
无数交点。
凯胡斯五岁那年第一次走出伊述亚。乌安长老带着他们这群同龄孩子,用一根长长的绳索把他们拴在一起。他没做任何解释,只领着他们走下露台,走出休耕门,来到森林中,最后进了由许多雄伟的橡树组成的小林子。他允许他们四处闲逛了一段时间——凯胡斯现在知道,那是在让他们体会周围环境。他听到了一百一十七只鸟儿的鸣叫,闻到了苔藓与树皮的气味,感到了土地在一双双小凉鞋下喘息,看到了无数颜色与形状,带状的白色阳光照在古铜色的阴影和黑色树根上……
虽然有这么多不同寻常的新鲜事物,凯胡斯的注意力仍集中在长老身上,甚至在期待中微微发抖。每个人都见过乌安长老如何训练那些大孩子,每个人都知道他会教授年长的孩子“肢体的运动”……
也就是武术。
“你们看到了什么?”老人终于发问,同时抬头看着头顶的树冠。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树叶。树枝。太阳。
凯胡斯看到的不止这些。他注意到死去的枝干,大大小小的树枝彼此争夺不休。他看到瘦削的树木,比树苗粗不了多少,在巨树的阴影中艰难求生。
“冲突。”他说。
“为何这么说,年轻的凯胡斯?”
他害怕,也欣喜——孩子的感情。“那、那些树,长老,”他结结巴巴地说,“它们争夺着……争夺着空间。”
“是的。”乌安长老回应,除肯定外,毫无别的语气,“这就是我要教你们的,孩子们。如何成为一棵树。如何争夺空间……”
“但树不会动啊。”其他孩子说。
“它们会动,”长老说,“只是非常之慢。树的心只在每个春天跳动一次,所以它必须在每个方向上同时开战,它必须不停伸展枝叶,直到覆盖整片天空。但你们,你们的心一直在跳动,你们只需同时向一个方向攻击。这是人类争夺空间的方法。”
长老一跃而起,从动作完全看不出是个老人。他挥舞着一根树枝。
“来,”他说,“你们所有人都来试试摸我的膝盖。”凯胡斯和其他孩子穿过斑斑点点的阳光朝他冲去,而每次被树枝打到或戳中,凯胡斯都会发出沮丧而兴奋的叫喊。他惊奇地看着老人舞蹈、旋转,孩子们纷纷跌坐在地,或止不住地原地打转。谁都没能碰到长老的腿,谁都不曾踏进长老的树枝画出的圆环。
乌安长老是一棵胜利的树。一片空间的绝对拥有者。
乞尔吉人裹着褐色的破布衣服,举起涂彩骆驼皮包裹的盾牌,鞭策骆驼冲上山来,挥舞凶悍的弯刀。空中回荡着他们的号叫。
凯胡斯扬起杜尼安铁剑。
他们轻蔑地大笑。那些沙漠中晒成深色的脸,如此确信……
以至于直冲向他的剑划出的圆环。

奈育尔踢开马鞍和烧焦的马尸,爬出灰烬,在刺目的烟雾中眨眨眼睛。他耳边嗡嗡作响,除了烟雾与烤焦皮肉的味道,全世界都在嗡嗡响。
他找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和她的孩子烧焦的皮骨,取回自己的匕首,小心地握住焦黑的刀柄。
它被火烧过,却没有烧着,巫术留下的热量感觉如此不真实。
他向北走去,走过艾诺恩人精美而松垮的帐篷,绘着象形文字的旗帜在风中飘动。在他身后,赤塔学士们升上天空,火柱无声地扫过地面,闪电覆盖了远方。似乎所有人都在尖叫。
他想:西尔维……
周围都是人。有的兴奋,有的恐惧,有的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张大嘴巴,舌头抵着牙齿,但奈育尔只听见嗡嗡声。他用无力的手臂推开他们,继续朝前走。
左手被什么硌疼了,他张开手掌,看到父亲的丘莱尔。肮脏的、眼珠大小的小铁球,表面刻着看不懂的经文,即便阳光照耀下也没有一丝光泽。它救过他两次了。
他把丘莱尔塞回腰带。
他终于听到闪电噼啪,嗡嗡声渐渐消退,变成如泣如诉、几不可闻的低鸣。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叫喊,尖叫,又远又近,甚至就在身边。嗡嗡声渐渐远去,朝他听力中的地平线移动,终于消失在战场与海洋发出的咆哮中……
又走了一阵,他在一座小土坡上找到普罗雅斯华丽的大帐。它看起来真是陈旧,奈育尔心想,悲哀笼罩了他,一切似乎都那么疲惫。
他在附近找到和凯胡斯一起住过的老帐篷,那帐篷在风中咯吱作响,旁边烧黑的火坑上架着一个水壶。烟在地上盘旋,朝附近的帐篷飘去。
奈育尔的心怦怦直跳。她有没有和其他平民一起在营地西南方观战?基安人抢走她了吗?不管有没有怀孕,她这样的美人一定会被抢走。她会成为王子们的玩物!非同寻常的礼物!
战利品!
听到她的声音,他几乎跳起来。一声尖叫……
刹时间,他目瞪口呆,无法动弹。他听到了男人的声音,柔软,甜蜜,然而带着疯狂的残酷……
奈育尔脚下的土地似乎都黏滞了。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两步。皮肤一阵刺痛。
杜尼安僧侣。
“求你了!”西尔维尖叫着,“求你了求你了!”
杜尼安僧侣!
这怎么可能?
奈育尔爬了过去。肋骨仿佛成了石头,他没法呼吸!匕首在他手中颤抖。他伸手用颤抖的刀刃割开帆布。
起初里头黑得看不清。他朝阴影中望去,听到了西尔维撕心裂肺的哭泣……
然后他看到她赤裸身体跪在一个高大的人影前,一只眼睛肿起,头上和鼻孔里都冒出血来,流到脖子和胸脯……
怎么回事?
奈育尔不及细想,便冲进阴暗的帐篷。空气中充满浓烈的淫秽气息。杜尼安僧侣转过身,他和西尔维一样全身赤裸,一只血淋淋的手握着刚硬的阳具。
“塞尔文迪人,”凯胡斯慢吞吞地说,眼中喷射着火红的快感,“我没闻到你的味道。”
奈育尔的匕首朝他心口刺去,但那只血淋淋的手却兀地翻上来,扣住他的手腕。匕首深深刺进杜尼安僧侣的锁骨下面。
凯胡斯踉跄着退了一步,扬起脸来看向隆起的帆布篷顶,厉声尖叫——那仿佛是上百个声音,上百声尖叫同时从一个怪物的嗓子里冲出。奈育尔看到它的脸打开了,以嘴为中心,从头皮到脖颈都蜷曲起来。在那下面,是没有眼睑的眼睛,没有嘴唇的牙床……
那东西一击令他单膝跪下,但他立刻挥舞阔剑。
它却从裂口冲出帐篷,像野兽一样跳跃着,消失在营地中。

艾诺恩骑士被冲成分散的集团,马匹接连倒下,很快他们只能在地上战斗。越来越多的基安人号叫着冲到他们当中,把阳光照耀下涂白彩的面孔当靶子,血凝住了他们修得方方正正的胡子。绘有象形文字的军旗倒在地上,任人踩踏。尘土把汗水变成了污渍。塞弗拉辛多身负重伤,被抬出前线时,他开始“和萨罗斯一起欢笑”——这是所有艾诺恩贵族自知死期将近时的习俗。
有些人,比如艾沙加纳总督加尔格塔,抛下失去坐骑的亲随和扈从,独自冲下山坡逃跑;还有些人,比如残忍的泽索达,令手下士兵一次次发动反击,直到几乎一匹马都不剩;其他人,比如铁石心肠的乌兰扬卡和漂亮的岑约萨——安塔纳梅拉的总督——耐心迎候异教徒的屠杀。他们大吼着鼓励手下士兵,寸土必争。基安人一次又一次冲上前,战马嘶鸣,长枪交错,人人都在高喊和哀号,弯刀与长剑的交击声响彻山坡。费恩教徒每次被打退,都震惊于这些明明已遭打败、却拒绝放弃的人爆发出的力量。
东北方向,乞尔吉人不知疲倦地冲击因里教徒的阵地,有时甚至陷入疯狂——许多人跳下高高的骆驼,把目瞪口呆的骑士扭下马鞍。康里亚的安纳德总督库什加斯就是这样被杀的,遇害的还有森耶里的斯卡瓦伯爵因斯卡拉。普罗雅斯的队伍以及数千名组成盾墙的森耶里战士都被包围了。乞尔吉人冲向安乌拉特要塞,攻击围攻要塞的康里亚部队,将他们冲得溃不成军。乞尔吉人还向战争之主的斯瓦宗战旗所在的山丘冲去。
与此同时,尤玛那的大公们冲进因里教营地七弯八拐的长走道,将帐篷与营帐付之一炬,杀死祭司,拖出尖叫的女人,暴虐地占有她们。看到远处敌营中腾起的烟柱,萨考拉斯身边许多人跪倒在地,抽泣着感谢独一神的庇护。有些人开始祝贺帕夏,亲吻他脚边的土地。
但东边天空突然被闪电点亮。辛加捷霍手下光荣的骑兵们错误地冲进了赤塔的营区……灾难随即降临。
从巫师们第一波攻击中活下来的几千人夺路而逃,大多奔向梅内亚诺海宽广的海滩,但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大宗师高提安、塞育拉伯爵及阿斯贾亚里伯爵率领的圣战军预备队。约九千名因里教骑士冲来把他们砍倒在沙滩上,或逼迫他们投进滚滚浪涛。逃脱者寥寥可数。
与此同时,皇家齐德鲁希重骑兵突破了包围上艾诺恩骑士的包围圈,伊伯扬手下的安那斯潘尼亚诸大公被迫后退。在这场被称为“山坡之战”的漫长争夺中,战斗第一次停止下来。烟尘渐息……看见山下草地的战局,艾诺恩骑士长而凌乱的队列中爆发出欣喜的呐喊,他们和齐德鲁希骑兵一起朝高地冲去。
北边,乞尔吉人凶猛的冲击起初被斯瓦宗战旗下的亚特里索王子凯胡斯只身一人奇迹般地挡住,然后高肯伯爵和甘布罗塔伯爵带领奥格利和因加罗什的黑甲骑士从侧面反击,终于击退了他们。
费恩教徒的战鼓停息了。西北方远处,梭本王子和戈泰克伯爵彻底击破了杰迪亚和施吉克的大公们,并沿森比斯河一路追击。虽然人数远少于对手,芬纳尔伯爵却带着他的卡努特骑士们直扑保护神圣战鼓的帕迪拉贾卫士。芬纳尔伯爵腋下被长矛刺穿,但他的亲随打败敌人,消灭了逃窜的鼓手。很快,加里奥斯和泰丹的步兵开始在基安大营中气喘吁吁地追逐女人和奴隶了。
费恩教大军崩溃了。法纳亚王太子和他的夸约里部队朝南方逃窜,齐德鲁希骑兵沿海岸一路追击。伊伯扬把高地让给队形不整的艾诺恩人,指望从山陵间逃脱,却被伊库雷·孔法斯抢先一步堵住,最后他只带着几名随从偷偷溜走,留下手下诸大公与塞尔莱军团刚硬的老兵们硬碰硬。虽然博格拉斯将军被基安人的流矢射中身亡,但纳述尔人没有退却,最终全歼了安那斯潘尼亚人。乞尔吉人逃向西南,钢铁战士追着他们冲进无路可循的沙漠。
几百因里教徒因为追击游牧民过远送了命。

奈育尔看着烧黑的匕首落在毯子上。
西尔维紧抓着被血染透的毯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疯狂地叫嚷。奈育尔抓住她,她却伸手挠他的眼睛。他把她推倒在地。
“他……他需要我,”她恸哭着,“他受伤了!”
“那不是他。”奈育尔低声说。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那不是他!”
“你有病!你疯了!”
长久以来的愤怒盖过了怀疑。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扭出帐篷。“我要带走你!你是我的战利品!”
“你疯了!”她尖叫,“他把你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一切!”
他把她扔在地上。
“他说了什么?”
她擦掉嘴唇上的血。这是她第一次不显得害怕:“他告诉了我你为什么要打我。你为什么一直无法忘记我,但每次回来都要对我发怒。他告诉了我一切。”
他体内有什么东西颤抖了一下。他扬起拳头,但已无法攥紧手指。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你打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我掐死你!我捏断你的脖子跟杀只猫一样!我会砸烂你的肚子!”
“那就来啊!”她尖叫,“杀死我,一切就结束了!”
“你是我的战利品!我的战利品!我想怎么对你都可以!”
“不!不!我不是你的战利品!我是你的耻辱!他告诉我了!”
“耻辱?什么耻辱?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打我、要我告饶,是因为你屈服过!因为你和他做过,就像你和他父亲做过一样!”
她仍躺在地上,双腿歪斜着交叉在一起,如此美丽,哪怕被打得遍体鳞伤。人怎么可能如此美丽?
“他说了什么?”他茫然地问。
他。杜尼安僧侣。
她还在哭泣,一把匕首出现在她手中,对准了喉咙。他看到她的脖子弯成完美的曲线,看到她前臂上那道斯瓦宗。
她杀过人!
“你疯了!”她哭着,“我要自杀!我要自杀!我不是你的战利品!我是他的!他的!”
西尔维……
她的手朝里弯去。刀刃割开了血肉。
但他已抓住她的手腕,将匕首硬生生夺走。
他把泣不成声的她扔在杜尼安僧侣的帐篷外,自己在帐篷间游荡,一路上盯着无路可循的梅内亚诺海,穿过欢呼的因里教徒。
他心想:海是如此不自然啊……

孔法斯找到马特姆斯时,太阳已变成西边空旷的天空中一颗焖烧的小球,在苍蓝的背景下发出金光——这颜色仿佛已刻进每个人心中。大统领带着几名卫士和军官,骑马来到小山,来到那个被诅咒的塞尔文迪人的指挥所。在山顶上,他看到将军盘腿坐在歪斜的塞尔文迪军旗底下,周围是一圈又一圈死去的乞尔吉人。将军凝视着夕阳,就像执意要灼伤眼睛,他摘掉了头盔,一头短短的银发在微风中飘摇。孔法斯心想,脱掉头盔让将军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同时却也更有父亲的气质了。
孔法斯挥手让随从退下,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地走到将军身边,抽出长剑砍斯瓦宗军旗的木头旗杆。一下,两下……“啪”地一声,那面可恶的旗帜在风中缓缓倒下。
孔法斯心满意足地站在离经叛道的将军身前,朝夕阳看去,就像要分享马特姆斯看到的景色。“他没死。”马特姆斯说。
“真可惜。”
马特姆斯没有回答。
“你记得吗,”孔法斯问,“基育斯河之战结束后,我们骑马在满是塞尔文迪人尸体的河岸上说的话?”
马特姆斯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你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您说战争是斗智。”
“你是战争的受害者吗,马特姆斯?”
矮胖的将军皱起眉头,抿了抿嘴唇,摇头道:“不是。”
“恐怕你是,马特姆斯。”
马特姆斯把目光从太阳上移回来,眯眼打量大统领:“我也担心过……但不会了。”
“不会了……为什么,马特姆斯?”
“我看着他,”将军说,“我看着他杀了所有这些异教徒。他不停地杀,直到对方再也不敢上来。”马特姆斯又转头去看落日,“他不是人。”
“斯科约斯也不是。”孔法斯回答。
马特姆斯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
“我是个实际的人,大统领大人。”
孔法斯审视着阳光下的屠杀现场,尸体都张着嘴,双眼圆睁,手像猴爪一样伸出。他抬头看向安乌拉特要塞冒出的浓烟。不远,那里不远。
他又移回马特姆斯看着的太阳上,心想:照亮东西的阳光和被阳光照亮的东西,有着不同的美丽。
“你确实是,马特姆斯。你确实是。”

萨考拉斯·阿布·纳拉扬遣散了所有下属、仆从和奴隶——这些显示他显赫地位的长长人群——独坐在抛光桃木桌前,啜饮施吉克美酒,仿佛是头一次真正体会到失落的美丽。
老帕夏年事已高,身体仍然强健。他的白发按基安人的风俗上了油,紧贴头皮,和年轻人的一样浓密。他面容高贵,长长的髭须和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显出严厉与睿智,黑色的双眼在深邃的眉骨下闪动。
他坐在安乌拉特要塞主堡高耸的塔楼中,透过窄窗听到塔楼下绝望的战斗,听到他深爱的朋友与信徒们发出的哭号。
萨考拉斯是个虔诚之人,但一生中仍做过不少恶事——这是权力无法避免的代价。每次回想,他都充满懊悔。他总在渴望平凡的生活。当然,那样的生活会少些乐趣,却也不会有这么多负担,更不会有现在这样无法承受的时刻……
我毁了我的人民……我的信仰。
他回想这场战役,一切原本天衣无缝。让那些偶像崇拜者误认为会有一条固定战线,让他们相信他会按他们设想的方式战斗。先把他们的右翼扯向北方,随后打乱他们的战线,不是依靠得不偿失的冲锋,而是让他们击破——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自己的中军,最后让辛加捷霍和法纳亚席卷他们的左翼。这本该是光辉的一战。
谁能猜透这样的计划?谁能预料他的战术?
也许是孔法斯。
老对手,老朋友——如果那个人可以成为任何人的朋友的话。
萨考拉斯把手伸进纹着狼头的外套里,掏出一张羊皮纸,那是纳述尔皇帝给他的。几个月来,这张纸一直压在他胸口,现在这场大灾难之后,它也许是阻止那些偶像崇拜者唯一的希望了。汗水把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纳述尔皇帝的亲笔信浸得像布一样柔软,折成他身体的形状。
老敌人,老朋友。
萨考拉斯没有读信,他不需要读,但那些偶像崇拜者——永远不能让他们读到它。
他把羊皮纸的一角凑到泪珠状灼灼燃烧的油灯灯焰上,看着它起火蜷曲,一缕缕细烟盘旋升起,朝窗口飘去。
独一神在上,外面还是白天!
“众人抬头观望,他们所见,白日未尽。他们的耻辱由是暴露,他人均可……”
这是先知的话。愿先知赐他们慈悲。
他松开羊皮纸,看着它像翅膀拍打了两下,然后被火焰完全吞没。灰烬无力地扭动着,像活物一样,最终在桌子上结束了生命,只余一片焦痕。
完美的印记,帕夏心想,一个预示,预示着未来的毁灭。
萨考拉斯又喝了些酒。偶像崇拜者开始撞击他的大门了。敏捷的、心狠手辣的士兵。
我们都要死了吗?他心想。
不。只有我。
他向独一神做了最后一次,也是最虔诚的祷告。这期间他根本没听到木头破碎声,直到最后一次冲击撞开大门,瓷砖上木头叮当作响,他才意识时间到了,于是拔剑起身。
他转身迎向那些高大强壮、杀气腾腾的异教徒。
这场战斗要不了多久。

她醒来时,头枕在他大腿上。他用一块湿布擦拭她的脸颊和眉毛,他的眼睛在灯笼的亮光中闪着泪花。
“孩子呢?”她吸了口气。
凯胡斯闭上眼睛,点点头:“孩子没事。”
她微微一笑,然后开始哭泣:“为什么?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
“那不是我,西尔维。”
“那是你!我看到你了!”
“不……你看到的是一个恶魔。它伪造了我的脸……”
她突然明白了。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起来。无法解释的事情豁然开朗。
一个恶魔拜访了我!一个恶魔……
她朝他看去。更多热泪沿着她脸颊流下。她哭了多久?
但是我……他……
凯胡斯缓缓地眨了眨眼。他占有了你。
她说不出话,只把脸靠在他大腿上,身体抽搐,却吐不出来。“我……”她抽泣着,“我……”
“你是忠诚的。”
她转身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
但那不是你!
“你只是被骗了。你是忠实的。”
他擦去她的泪水,她看到他衣服上有血迹。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她刺痛的皮肤松弛下来,伤痛变成了奇妙的瘙痒。她不禁想,究竟可以这样看着他的眼睛多久?她的心可以在这双眼睛知晓一切的目光中跳动多久?
永远?
是的,直到永远!
“塞尔文迪人来过,”她最后说,“他想带走我。”
“我知道,”凯胡斯回答,“是我告诉他可以这样做。”
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但为什么?
他笑得那么灿烂。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他得逞。”

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在唯一一盏灯笼的映照下,凯胡斯对着西尔维轻声软语,逐渐迎合她的节奏。心跳和着她的心跳,呼吸随着她的呼吸。凭借世俗中人无法想象的耐心,他缓慢引导她进入杜尼安僧侣称为“浸没”的恍惚状态,用他的声音覆盖她的声音。循着她身体一连串下意识反应,他审视着她与换皮密探接触的全过程,最后将那东西的袭击从她灵魂的纸卷上删去。明天早上,她醒来时只会奇怪身上这些伤口和瘀痕是哪儿来的,仅此而已,她会觉得自己是个洁净的人。
事后他穿过营地中欢庆的人群,朝梅内亚诺海走去,走向塞尔文迪人在海滩上的帐篷。他一脸沉思状,毫不理会途中向他欢呼的人——这次他是真的在沉思。那些坚持朝他欢呼的人在他愤怒的目光下退却。他有一个任务。
在凯胡斯所有的研究对象中,塞尔文迪人是最深刻,也最危险的。一方面,塞尔文迪人十分骄傲,和普罗雅斯及其他大贵族一样,对人与人之间互相支配的关系极为敏感;但另一方面,他又拥有超乎寻常的智力,不仅可以理解和领悟,还能敏锐地反思自己灵魂的动作——追问自己每个想法的起源。
更要紧的是他的知识——他对杜尼安僧侣的了解。许多年前,莫恩古斯为逃离乌特蒙部落,对他透露了太多,低估了奈育尔从那些碎片中能揭示的真相。草原人着迷于挖掘父亲的死因,并从中得出了许多令人不安的结论。现在,在所有生于俗世的人中,只有他了解杜尼安僧侣。在所有人中,只有奈育尔·厄·齐约萨是清醒的……
所以他必须死。
伊尔瓦的人类,几乎都不假思索地接受了本民族的习俗:康里亚人不刮胡子,因为裸露脸颊显得女人气;纳述尔不裹绑腿,因为那是粗陋的装束;泰丹人不与黑皮肤的人——或按他们的说法,“黑鬼”——打交道,因为他们污秽肮脏。对世俗间的人来说,这些习惯都是自然而然。他们会把宝贵的食物献给顽石雕成的人像。他们会亲吻弱者的膝盖。他们游移不定的心中充满恐惧。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可以评判他人。他们拥抱屈辱,摒弃尊严,崇拜……
但他们从不问为什么。
奈育尔完全不同。其他人只顾接受,忽略了别的可能,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思考。更重要的是,他还会一一确证无数可能的思想与行为。为什么要责骂哭泣的妻子?为什么不打她?为什么不嘲笑她、忽视她,或者抚慰她?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哭泣?是什么决定了一种反应比其他反应更真实?是血脉吗?是他人理智的说服?是神意?
还是如莫恩古斯所说,出于某种目的?
奈育尔被族人包围着,在他们当中出生,若是听之任之,也命中注定要在他们当中死去。三十年来,他一直在试图控制自己的思想与情绪,回归乌特蒙人固有的狭窄道路,然而,尽管他拥有坚忍的耐性和天赋的敏锐,他的族人仍能嗅到他身上错误的气味。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每个人的动作都要符合他人的期待,这就像某种舞蹈,而这样的舞蹈中不容任何犹豫。乌特蒙人发现了他眼中闪动的怀疑,他们知道他在尝试做草原人——而他们知道不管是谁,如果需要尝试做草原人,就不可能是真正的草原人。
所以他们用低声细语和警惕的眼神惩罚他——这样度过了一百多个季节……
三十年的耻辱与否认。三十年的折磨和恐惧。一生被同族憎恨……最后,奈育尔走上了一条自己塑造的路,一条充满疯狂与杀戮的路。
他将鲜血当成洁净自己的圣水。如果说战争是礼拜,那奈育尔乃是最虔诚的塞尔文迪人——不仅是草原人的一员,而且是他们中最伟大的。他不停地让自己相信,他的手臂就是荣誉。他是奈育尔·厄·齐约萨,男人中的男人。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每条斯瓦宗标志的不止是荣誉,还是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的死。什么是疯狂?难道不就是无法遏制的焦急,急于抛弃自己身上为这个世界否认的东西吗?莫恩古斯必须死,必须马上死——甚至不管那个人到底叫不叫莫恩古斯。
出于愤怒,奈育尔将整个世界当成了宣泄的出口,他要为自己复仇。
然而这番精确的分析却无法帮助凯胡斯控制乌特蒙酋长。此人对杜尼安僧侣的了解始终是障碍,有一段时间,凯胡斯甚至觉得奈育尔永不会屈服。
直到他们遇到西尔维——她成了另一种宣泄。从最开始,塞尔文迪人就把她当作自己的道路,当作他仍在遵循草原人行事方式的证明。西尔维的存在可以抹去莫恩古斯,而凯胡斯与莫恩古斯是如此相似。她是解除莫恩古斯诅咒的咒语。奈育尔坠入了爱河,但爱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爱上她的想法。因为如果他爱她,就不会去爱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
或者他的儿子。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
凯胡斯开始引诱西尔维。凯胡斯知道,在野蛮人眼里,这一幕和三十年前莫恩古斯引诱自己一模一样。很快奈育尔就觉得她既是解除仇恨的工具,也是心头那强烈仇恨的翻版。草原人开始殴打她,不仅是为了证明他和其他塞尔文迪人一样对女人充满轻蔑,也是在殴打自己。他惩罚她,是因为她犯了和他一样的罪孽。他爱她,又觉得爱代表懦弱……
这正是凯胡斯希望的:越来越深的矛盾。他发现,俗世中人对矛盾毫无抵抗力,尤其是会激发感情冲突的矛盾。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刺透他们的心。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们沉迷。
等奈育尔完全被女孩征服后,凯胡斯带走了她,知道这个男人情愿用任何东西换回她,而自己根本不明白是为什么。
现在,奈育尔·厄·齐约萨没用了。
僧侣爬上一座草叶稀疏的沙丘,风吹过头发,把锦绣白袍扬到腰间。在他面前,梅内亚诺海向远处延伸,直到被空虚的夜色吞噬。他正下方就是塞尔文迪人简陋的圆顶帐篷,帐篷被踢倒在地,重重地踩踏过,帐篷前也没有火光。
一时间,凯胡斯以为自己来晚了,但他马上听到风中传来的粗声喊叫,看到起伏的海浪间有个人影。他走过废弃的帐篷,来到海边,感觉贝壳和卵石磨砺着鞋底。月光给翻涌的海水镀上一层银色,鸣叫的海鸥悬在空中,仿佛乘夜风飞翔的风筝。
凯胡斯看着海浪拍打塞尔文迪人的裸体。
“这里没有路!”那人高喊着,用拳头击打海浪,“哪里才有——”
他的身体毫无预警地僵住了。黑暗的水波在他身边卷动,几乎没过肩膀,然后化作水晶般的泡沫。他转过头,凯胡斯看到他饱经风霜的面孔被湿漉漉的黑发包围。他脸上没有表情。
完全没有表情。
奈育尔朝岸边走来。波浪在他身边破碎,仿佛变成无形无质的烟雾。
“我做了你要我做的一切!”他的喊声盖过周围的涛声,“我羞辱了我父亲,让他和你决斗。我背叛了他、背叛了我的部落、背叛了我的民族……”
水滴从他宽阔的胸膛流下,顺着紧绷的肚腹与下体一直向下流淌。海浪打在他花白的大腿上。凯胡斯的知觉中滤去了梅内亚诺海的喧哗,将所有感官集中到这个朝自己走来的野蛮人身上。平稳的脉搏。无血色的皮肤。木然的面孔……
死人般的眼睛。
凯胡斯意识到:我读不懂这个人。
“我跟着你走过了无路可循的大草原。”
赤裸的脚踩在被水浸泡的沙滩上。奈育尔在他面前停下,伟岸的身躯闪着光,仿佛月光下的瓷釉。
“我爱过你。”
凯胡斯把手伸向背后,抽出了杜尼安铁剑,举在身前。“跪下。”他说。
塞尔文迪人跪下,伸出双臂,把手指埋进沙里,昂起头看着星空,露出喉咙。梅内亚诺海在他身后起伏翻涌。
凯胡斯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
这算什么,父亲?是怜悯吗?
他盯着面前可怜的塞尔文迪战士。他的感情来自于什么样的黑暗?
“动手!”这男人喊道,布满疤痕的伟岸身躯在恐惧与欢喜中颤抖。
凯胡斯没动。
“杀我!”奈育尔的喊声响彻夜空。他用出奇敏捷的动作抓住凯胡斯的剑,把剑尖对准自己的喉咙,“杀!杀!”
“不。”凯胡斯说。一波海浪卷来,风带着冰冷的水花打在他俩身上。
他朝前倾身,轻轻地把剑刃从对方粗重的手中夺下。
奈育尔环住他的脖子,扭着他倒在冰冷的沙滩上。
凯胡斯仍然没动。不知是碰巧还是出于本能,野蛮人把他推到了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凯胡斯知道对方只需轻轻一扭,就能折断他的脖子。
奈育尔把他拉到自己脸前,他可以感觉到草原人潮湿的体温。
“我爱过你!”草原人既在低语,也在呼喊,然后他把凯胡斯朝后推去。凯胡斯双脚踏在沙地上,小心扭动着下巴,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奈育尔带着希望与恐惧凝视着他……
凯胡斯收剑回鞘。
塞尔文迪人朝后倒去,抬起双拳敲打自己的头。他用力地把头发从头皮上撕扯下来。
“但你说过的!”他高呼着,拔下一束带血的头发,“你说过的!”凯胡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还有用处。总是有用处。

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骑马沿土堤旁一条窄路前行。虽然空气异常潮湿,这仍是个晴朗的夜晚,月光给附近的桉树和大枫树涂上了一层蓝色。路过第一座废墟时,它放慢速度,指引坐骑往长满长草的圆丘间走去,进入两排石柱围成的长廊。石柱间可见湖泊一样宁静的森比斯河,镜子般的河面映着白色的月光和北岸阴影笼罩的悬崖投下的倒影。萨瑟鲁斯翻身下马。
这地方原是古城格尔吉罗斯,不过这对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是只为此刻而生的造物。它只知道这是个地标,而地标是密探与负责人接头的地方——无论那位负责人是不是人类。
萨瑟鲁斯背靠石柱坐下,陷入了人类无法理喻的、动物的沉思。苍白月光照亮了它头顶白色圆柱上的花纹,那是人立的细长猎豹。拍翅声令它从空想中回过神,抬起棕色的大眼睛朝上看去,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种柱子。
一只类似乌鸦的鸟落在他膝上。除了白色的脑袋,那只鸟和乌鸦没有分别。
白色的人类脑袋。
那张脸带着鸟类的紧张转动着,用绿宝石色的小眼睛打量萨瑟鲁斯。
“我闻到血味。”它用尖细的声音说。
萨瑟鲁斯点点头:“那个塞尔文迪人……他打断了我对那女孩的审讯。”
“你的能力?”
“不受影响。会好的。”
小小的眼睛眨了眨:“很好。那你知道了什么?”
“他不是西斯林。”那东西低声说,就像在保护对方小小的耳膜。
人脑袋带着猫一般的好奇转过来。“好吧,”过了一阵,刑鸟道,“那他是什么?”
“杜尼安僧侣。”
那张小脸扯动着,细小的牙齿好像米粒,在它唇间闪光:“别跟我玩把戏,高尔萨,别玩把戏。”
萨瑟鲁斯僵住了。“我没跟您玩把戏。这人是杜尼安僧侣,塞尔文迪人是这么叫的。她说这事毫无疑问。”
“但亚特里索并没有叫作‘杜尼安僧侣’的组织。”
“确实没有。但我们已经知道,他并不是亚特里索的王子。”
老魔物停了一停,就像是在努力让庞大的思维在鸟儿小小的脑袋中运转起来。
“也许,”最后它说,“这个组织用古代库尼乌里语给自己取名不是巧合。也许这个人的名字,安那苏里博,不是西斯林笨拙的谎言。也许他真的是古老的种子。”
“有可能是奇族训练了他吗?”
“有可能……但就连伊斯坦宾斯也有我们的密探。尼恩·席尔吉拉斯不管做什么,很少有我们不知道的。非常少。”
小小的脸笑了。它那黑曜石色的翅膀一开一合。
“不错,”它续道,小眉毛皱在一起,“杜尼安僧侣不会是奇族的造物……古代库尼乌里的光芒熄灭时,有许多顽强的余烬存活下来。天命派是一块这样的余烬,也许杜尼安僧侣是另一块,具有同样的顽强……”
蓝眼睛闪动着——又眨了一下:“而且更加隐秘。”
萨瑟鲁斯什么都没说。他并没有能力揣测这种事,他不是为此创造出来的。
细碎的牙齿发出啪嗒声,一次,两次,老魔物似乎在考验它们的品质。
“是的……余烬……在神圣的戈尔格特拉斯的阴影下……”
“他告诉那女人,圣战会为他所有。”
“但他不是西斯林!多古怪啊,高尔萨!杜尼安僧侣是什么?他们为什么想得到圣战?还有,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这个人是怎么看透你的脸的?”
“但我们——”
“他看到的够多了……是的,够多了……”
它把头弯向右边,眨眨眼,然后又正过来。
“先别管这个凯胡斯王子,高尔萨。天命派巫师不在棋局中了,这个凯胡斯的威胁少了很多。先随他去……我们必须弄明白‘杜尼安僧侣’是怎么回事。”
“但他的力量在不断增长,越来越多的长牙之民开始称呼他‘战士先知’或‘真神王子’。继续下去,就很难再动他了。”
“战士先知……”刑鸟笑了,“这个‘杜尼安僧侣’非常狡猾,他用这帮疯子自己制作的皮鞭抽打他们……他是怎样布道的,高尔萨?他会威胁到圣战吗?”
“不。还不会,老父。”
“继续评估威胁,做你认为合适的事。如果他有阻止圣战的意向,就干掉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至于现在,他只不过是个新鲜玩具,西斯林才是我们的敌人!”
“是,老父。”
白色的脑袋如湿滑的大理石一样闪动着,上下摆了两次,好像在回应某种无法克制的本能。它一只翅膀落在萨瑟鲁斯的膝盖上,朝两腿之间的阴影中伸去……高尔萨的身体僵硬了。
“你伤得重吗,我亲爱的孩子?”
“是……是的。”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喘息着。
小小的头颅向后仰了一下。萨瑟鲁斯半闭眼睛,看着翅膀尖一转一敲,一敲一转。“啊,不过想想吧……这个世界上将再也没有子宫跳动,再也没有灵魂怀有希望!”
萨瑟鲁斯兴奋地吞着口水。


(1) 这个词是基安语里的“塞尔文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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