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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阿楚席安高地

爱是被赋予意义的欲望,希望是被赋予人性的饥渴。
——阿金西斯,《人类的解析·第三卷》
谁能学会无知?谁能教授无知?无知无从了解。然而无知却是固定生命罗盘的焦点,罪行与激情的度量,智慧与愚蠢的准则。无知就是完满。
——佚名,《伊乌普罗塔》
长牙纪4111年,夏末,杰迪亚内地

他感到平静。
阿凯梅安仍会梦到战争,除了天命派学士,没人会梦到这么多战争;他也亲眼目睹了现世国家间的战争——三海诸国对战争的喜爱,丝毫不亚于酝酿美酒的热情。但他本人从未参战,不曾像现在这样随大军前进,在杰迪亚的烈日下汗流浃背,被成千上万的钢铁战士环绕,周围是低低的牛叫声,踏着无数双脚踩踏过的地面。战争在烟雾笼罩的地平线上,在刺耳的号角声中,在夜复一夜军营的纵饮狂欢里。战争是血染的石块,是苍白的死人脸孔,是过往的噩梦与未来的预期。战争无处不在。
然而不知为何,他感到平静。
这当然有凯胡斯的缘故。
决定对天命派隐瞒凯胡斯的存在带来的痛苦渐渐减轻,最后完全消失了,这点是他最困惑的。威胁仍然存在,阿凯梅安经常提醒自己,凯胡斯就是末日的使者。很快,非神的身躯将遮蔽太阳,将恐怖的阴影撒向三海诸国;很快,第二次末世之劫将摧毁全世界。但每想到这些,一种诡异的欢欣会盖过心头的恐惧,就像醉酒后的狂喜。阿凯梅安一直觉得战场上主动脱队、朝敌人冲锋的那些故事难以置信,现在他却理解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了。人变得疯狂,也就不再关心后果。还有绝望,当恐惧压倒一切时,绝望反而让人平静。
他就是那个冲进千百杆长矛里的蠢货。只为了凯胡斯。
白天行军时阿凯梅安仍在给凯胡斯讲课,现在艾斯梅娜和西尔维也陪在他们身边。她俩有时会闲聊,不过大多时候在听他讲。数以千计的长牙之民在他们周围不停行进着,背着沉重的包裹,被杰迪亚的烈日灼烤。凯胡斯渐渐掏空了阿凯梅安对于三海诸国的知识,他们逐渐把话题转到古代北方诸国,谈论谢斯瓦萨和那个青铜时代,谈论斯兰克和奇族。阿凯梅安时常想,用不了多久,他就没什么可以给予凯胡斯的了——除了真知。
当然,这是他无法给予的。但他很难抗拒心中冲动,总在猜想以凯胡斯这样超凡的天资掌握了真知巫术,会有怎样成就。万幸的是,真知所用的语言是这位王子学不会的。
傍晚之前,部队便会停下,具体时间取决于地形,以及更重要的水源。杰迪亚是一片干旱土地,阿楚席安高地的水源更为稀少。完成安营扎寨的例行工作后,他们总会聚到辛奈摩斯的营火旁。最近,阿凯梅安发现留下就餐的往往只剩他、艾斯梅娜、西尔维及辛奈摩斯的奴隶们,而辛奈摩斯、奈育尔和凯胡斯到普罗雅斯那里晚餐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塞尔文迪人粗俗的指导下,普罗雅斯开始沉溺于研究战术和谋略。不过大多时候,回到各自的床垫上就寝之前,大家总能抽出一两小时时间,聚拢在火堆边聊天。
这时,和其他时候一样,凯胡斯总会散发出光辉。
圣战军离开辛内雷斯不久后的一天夜里,他们默默享用着米饭和羊肉烹制的晚餐,羊肉是奈育尔昨天晚上为他们搞到的。艾斯梅娜对能吃上热腾腾的肉食表示感激,顺便问起给他们弄来食物的人。
“他和普罗雅斯在一起,”辛奈摩斯说,“讨论战争。”
“他们一直都在讨论,都说些什么呢?”
凯胡斯一口饭咽到一半举起了手。“我听过一次,”他说着转了转眼珠,眼睛闪闪发光,“他们说话时是这样的……”
艾斯梅娜已经笑起来,每个人都殷切地前探身子。凯胡斯除了机智无双,学起别人说话也是惟妙惟肖。西尔维脸上流露出欣喜与自豪。
凯胡斯摆出一副久经沙场的专横表情,朝两脚间吐了口痰,他的声音让人听了不由得起鸡皮疙瘩,正如奈育尔的声音:“战争之民不会用你们女人一样的架势骑马。我们骑马时一颗蛋在马鞍左边,一颗蛋在右边,不会摇晃,草原人那话儿很重。”
然后他换成普罗雅斯的口气:“我原谅你的无礼,塞尔文迪人。”
辛奈摩斯咳出满满一口酒。
“你不了解战争。”凯胡斯继续模仿奈育尔,“战争是肮脏、漆黑的,就像没洗过澡的摔跤手的皮肤。战争就像是全世界的靴子踩在你的蛋蛋上。”
“我原谅你的亵渎,塞尔文迪人。”
凯胡斯朝火里吐了口痰:“你以为自己跟战争之民没什么不同,你错了。对我们而言,你们不过是些愚蠢的小姑娘,如果你们的屁股能像我们的马屁股那么带劲,我们不介意操上一发。”
“我原谅你的癖好,塞尔文迪人!”
“我会让你活下去,”艾斯梅娜叫嚷起来,“活在我手上刻出的疤痕中!”
大家哄堂大笑。辛奈摩斯把头垂到两腿间,耸着肩膀,擤着鼻子。艾斯梅娜躺倒在座垫上大喊,看上去那么诱惑,那么惹人喜爱。岑卡帕和丁察塞斯靠在彼此身上,肩膀抽搐。西尔维缩成一团,笑出了眼泪,似乎充满喜悦。凯胡斯只淡淡地笑着,似乎对他们疯狂的反应有些迷惑。
奈育尔回到营地时,大家已安静下来,既有些尴尬,又带着心照不宣的戏谑。塞尔文迪人在火堆前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阿凯梅安看了西尔维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微笑的脸上带着如此明显、如此强烈的恶意。
艾斯梅娜突然大笑起来。“你真该听听凯胡斯是怎么说话的,”她道,“你说起话来真是太有趣了!”
塞尔文迪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毫无表情,充满杀意的眼神变得麻木……这是真的吗?接着蔑视的神情又回到他脸上。他朝火堆里吐了口痰,大步走开。
那口浓痰在火中咝咝作响。
凯胡斯也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懊悔。
“真是个不近人情的人,”阿凯梅安故作轻松地说,“嘲弄是朋友之间的礼物。是友好的象征。”
王子转过身,“是吗?”他大声说,“或者这只是原谅自己的借口?”
阿凯梅安愣住了,直盯着凯胡斯。凯胡斯居然责怪他。凯胡斯!阿凯梅安朝其他人看去,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震惊表情,只是他们不像他这样惊慌。
“是吗?”凯胡斯逼问。
阿凯梅安感到自己涨红了脸,嘴唇颤抖。凯胡斯的声音中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就像阿凯梅安的父亲……
他有什么资格——
“抱歉,阿凯,”王子垂下头,仿佛失控的情绪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为自己做的蠢事责怪你……这让我变得更愚蠢了。”
阿凯梅安咽了咽唾沫,摇摇头,硬挤出微笑。
“不……不,该道歉的是我……”他声音颤抖,“我对你太严厉。”
凯胡斯微微一笑,上身前倾,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被凯胡斯触碰到的一半身体好像失去了知觉。不知为什么,闻到王子的味道,那种混杂着玫瑰水的皮革气息,总让他心神不宁。
“我们都是傻瓜。”凯胡斯道,声音愉快起来。不知什么原因,阿凯梅安听出凯胡斯期待着什么……
“我一直都这么说嘛。”辛奈摩斯在火堆对面大喊。
元帅插话的时机再合适不过——每次都这样。艾斯梅娜率先笑出声,所有人又恢复了之前活泼欢悦的气氛。阿凯梅安发觉自己也在笑。
他们中每个人,时不时总会被别人的笑话冒犯到。辛奈摩斯会抱怨伊里萨斯,伊里萨斯会唠叨艾斯梅娜,艾斯梅娜会被西尔维惹火,西尔维也时常挑剔阿凯梅安的缺点,阿凯梅安则爱念叨辛奈摩斯,太愚蠢,太激进,太虚荣,太粗鲁,诸如此类。某种意义上讲,每个人都像那些商人种姓,不停地兜售自己,只不过没有统一量度或试金石,可以衡量每个人手中硬币的重量与纯度,交易过程只能靠猜。中伤、嫉妒、怨念、争论及第三方裁决,这些都是人际交往的市场上不可或缺的东西。
但和凯胡斯在一起,一切变得截然不同。不知为何,他能走遍市场,却从不打开钱包。几乎从刚认识起,这些人就把他当作裁决者——甚至包括辛奈摩斯,而元帅本是这堆营火名义上的主人。毫无疑问,并非每个人都百分之百信任他,他那惊人的智慧也并非能时刻展现,但这不过是在早已预设好的、无法移动的中心附近一点小偏差。他洞察一切的思维能力,从古到今都闻所未闻;他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埃因罗一样宽广,但更加深刻——他的仁慈是基于理解,而非原谅,就像他能看穿人的思想与情感中每一波不可告人的冲动,寻根溯本,找到那人灵魂里天真无辜的源头。还有他的话!每一个类比都紧扣事实,仿佛把一切从里到外烧穿了一样……
阿凯梅安有时想,凯胡斯的特质,正如诗人普罗塔西斯描述的凡人的理想境界:崔亚米斯的双手、阿金西斯的智慧和瑟金斯的心灵。
其他人显然也这么想。
每晚晚餐结束后,来自不同国家的男男女女会聚拢到辛奈摩斯的营地周围。有时他们会喊出凯胡斯的名字,但大多时候只静坐在那里。起初人数尚少,后来逐渐增多,直至形成近四十人的团体。辛奈摩斯的士兵们扎下圆帐篷时会远离元帅的大帐,否则就要和陌生人一起进餐。
起初一周,包括凯胡斯在内的所有人都尽量不去注意陌生人,以为这样一来那些人就会离开。谁能忍受夜复一夜地坐在那里,看着别人——陌生人——聊天,完全不理会自己呢?但这些人却像不被理会的小兄弟一样执著地留了下来,并且人数越来越多。
某晚,阿凯梅安一时兴起,也在他们当中坐下,和他们一起看着营火旁的人,希望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们甘受忽视,坚持留下。起初,他只看到熟悉的面孔,坐在篝火照亮的地方,四下一片黑暗。奈育尔盘腿坐着,后背像艾诺恩的大扇子一样宽阔,裸露着上身伤痕累累的肌肉。在他对面,火堆另一边,辛奈摩斯坐在行军折凳上,双手按膝,被艾斯梅娜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修得方方正正的胡须在胸前扫过。艾斯梅娜跪坐在他旁边,毫无疑问正低声讲着某人的笑话。丁察塞斯、岑卡帕和伊里萨斯在另一旁,西尔维靠在垫子上,双膝无意间分开一些距离,留下令人想入非非的阴影。而她身边坐着凯胡斯,静谧的神情被火光镀上一层金色。
阿凯梅安看了看周围黑暗中端坐的人们,其中包括各个国家、各个种姓的长牙之民。有些人坐在一起低声交谈,但大多数人和他一样,只是静坐着,远离同伴,紧盯着火光旁的人影,好像努力就着昏暗灯光阅读书卷一样。他们似乎……被巫术迷惑了,如同鱼群游向闪光的饵。诱惑他们的与其说是那火光,倒不如说是周围的黑暗。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坐得最近的人,那是个金发的泰丹人,粗壮的胳膊像是士兵,却有贵族种姓清澈的眼神。
“你看不到吗?”那人根本没看他,只是反问。
“看到什么?”
“看到他。”
“你是说凯胡斯王子?”
那人终于转过脸来,微笑中透出幸福与同情。“你离他太近,”他说,“所以你看不到。”
“看到什么?”阿凯梅安问。仿佛有什么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有一次他触碰我,”对方的回答阿凯梅安无法理解,“还是到达亚斯吉罗奇之前。我在行军时摔倒了,他扶着我的胳膊,对我说:‘脱下鞋子,把土倒出来吧。’”
阿凯梅安笑了。“这是个老笑话,”他给那人解释,“摔倒的人总会诅咒土地。”
“所以呢?”那人问。阿凯梅安发觉他在颤抖,仿佛非常愤慨。
巫师皱皱眉,想做出微笑的样子:“呃,这是一种很老的说法——事实上是古书里的典故——告诫人们不要把失败迁怒于人。”
“不,”那人满有把握地说,“不是这样。”
阿凯梅安顿了一顿,问道:“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那人没回答就转开了脸,似乎根本不在乎阿凯梅安和他的问题。阿凯梅安盯着对方看了好久,既困惑又有点沮丧。那人为什么发怒?他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尘土。
“这意味着,”那人在他身后说,“我们必须将这个世界彻底清理,我们必须把敌人消灭干净。”
阿凯梅安惊呆了。那人的声音中有如此浓烈的仇恨。他转过身,不知该嘲笑还是该责骂。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不知为何,那人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是皱眉朝火堆的方向看去。阿凯梅安在周围黑暗中的人脸上一一扫过,大多数人都注意到那人愤怒的声音,转过脸来,然而就在他环视四周时,他们又把注意力转回火光下的凯胡斯身上。学士毫无来由地明白了:这些人是不会离开的。
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他感到窒息般的刺痛,好像觉悟到早已知晓的事实,我只不过坐得离火堆更近一些……
他们的理由正是他的理由,而他早就知道。
每个人的理由其实都既单纯又繁琐:悲伤、诱惑、懊悔、困惑。他们望向凯胡斯时带着疲惫,带着不可告人的希望与恐惧,带着欣喜和狂热,更重要的是,他们带着需要。
他们看着凯胡斯,因为他们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即将发生。
火堆毫无征兆地发出噼啪响声,一簇火苗喷了出来,几颗火星朝凯胡斯的方向飘去。凯胡斯微微一笑,朝西尔维看了一眼,伸手用拇指与食指捏住橙黄色火星。火星在他指间熄灭。
黑暗中传来众人的吸气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营帐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阿凯梅安也越来越不安。一来是因为他们的营帐成了诡异的舞台,里头的人被火光照亮,外面是阴影笼罩的观众;另一方面则因为凯胡斯的幽默感变得越发炽热了。亚特里索的王子影响着围拢在辛奈摩斯的营火旁的每个人,他知道每个人心中的希望与痛楚,知道自己可以改变他们的看法、宽慰每个人心头的愤怒,却又一言不发。这就像看着自己敬重的人做出完全与期待不符的事来,让阿凯梅安十分迷惑。
又一个晚上,或许是出于惯有的气势,辛奈摩斯终于对凯胡斯说:“见鬼,凯胡斯!你干吗不去和他们谈谈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艾斯梅娜伸出手,在两人中间的阴影里握住阿凯梅安的手。只有塞尔文迪人继续狼吞虎咽,用手把碗里稀粥拨进嘴。阿凯梅安感到自己有些厌恶,就像看到了什么粗俗的兽行,看到一个人屈从于自己的欲望。
“因为,”凯胡斯紧张地说,眼睛仍盯着火堆,“他们把我看成我无法成为的人。”
是吗?阿凯梅安心想。他知道其他人心中也在问同一个问题,虽然他们之间很少说起凯胡斯。不知为什么,提到与凯胡斯有关的话题,每个人都感到莫名的羞赧,好像心里怀着愚蠢的、无法启齿的怀疑一样。阿凯梅安只能同艾斯梅娜谈论他,而且即使如此……
“那么,”辛奈摩斯说——元帅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仍然假装凯胡斯和火堆旁其他人一样,“就去告诉他们好了。”
凯胡斯目不转睛地看了元帅一会儿,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黑暗中走去。
于是自那天起,阿凯梅安后来所谓“The Imprompta”——“夜间谈话”,正式开始。长牙之民觉得这样的谈话就像非正式布道一样。阿凯梅安和艾斯梅娜并非每场必到,不过也经常参加,在离凯胡斯很近的地方看他回答提问,与长牙之民讨论各种事情。凯胡斯说,他俩的出现能让他安心,让他记得自己与听众没什么不同。他坦承,有时这样的谈话会让他变得自负,自己还意识不到,他有些害怕。
“很多次,”他说,“我说话时简直认不出自己的声音。”阿凯梅安握紧艾斯梅娜的手,印象中不曾如此紧握过。
前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但增长速度不算快,以至于阿凯梅安起初并没意识到。但圣战军接近施吉克省边境时,原本几十人的队伍已变成几百人。有几个忠实听众搭起小木台,在上面放下两个铁火盆,中间铺上垫子。凯胡斯每晚就盘腿坐在上面,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无比宁静,似乎永远不会改变。他常穿一件朴素的黄色法衣——西尔维告诉阿凯梅安,这是在蒙格达平原上从帕夏的营地中抢来的。不知是因为姿势、举动、还是光线产生的错觉,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仿佛在发光。
某晚,阿凯梅安参加夜谈会时带上了一截蜡烛、书写用具和一卷羊皮纸——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前一天夜里,凯胡斯谈论信任与背叛时讲了个故事,说他在亚特里索北边的荒原中结识了一个以捕猎剥皮为生的猎户,那人为了忠于亡妻,把悲伤化为动力投入到培育猎犬上。“当一个人的爱人死去时,”凯胡斯最后说,“他必须学会爱别人。”艾斯梅娜当众流泪。阿凯梅安只觉得,这些话应当被写下来,于是他和艾斯梅娜一起在凯胡斯的讲台左边铺下坐垫。在这片小小的空地上,有人点起了火炬,听众的气氛非常友善,不过似乎有什么东西让每个人都保持安静——这份情感不只是尊重,但也算不上崇拜。阿凯梅安在人群中看到几张熟悉的脸,几个高等种姓的贵族,其中有个方下巴的男人,披着纳述尔帝国将军特有的蓝披风——阿凯梅安认识他,是一位叫索帕斯或马特姆斯的将军。甚至普罗雅斯也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地上,不过表情有些迷惑。发现阿凯梅安看向自己,他没打招呼,径自转开了视线。
凯胡斯坐到火盆中间自己的位置上,四周马上安静下来。有那么一阵,他看起来真实得无法接受,不加修饰,就像烟雾般的幻影世界中的唯一实体。
他笑了笑,阿凯梅安像风干皮革一样紧绷的胸口顿时放松下来,仿佛被水润湿了。出乎意料的轻松感扫过身体,他深呼吸着,准备好羽毛笔,不小心把一滴墨水落到纸页上,不禁骂了一句。
“阿凯。”艾斯梅娜用责怪的口气说。
和平时一样,凯胡斯扫视面前人群,眼神里闪动着同情的光。几次心跳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从束腰外衣和手上沉重的金戒指看,应该是个康里亚骑士。那人外貌非常憔悴,好像仍在战争平原上睡觉一样,胡须散乱地打着结,显然好几天忘记梳理了。
“发生了什么?”凯胡斯问。
不知名的骑士微笑着,表情中却有微妙而诡异的不协调,好像白眼球和黄板牙之间的反差。
“三天前,”他道,“我们的领主听到传言,说西边几里外有个小村子。我们骑马赶去,希望能抢些东西……”
凯胡斯点点头:“你们找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是说,没有村子。大人非常愤怒,说其他人——”
“你找到了什么?”
那人眨眨眼,那张毫无表情的、疲惫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恐慌。“一个孩子。”他嘶哑地说,“一个死去的孩子……我们正沿一条小路前进,我猜那是牧羊人踩出来的路,穿过丘陵地,然后就发现了那个死去的孩子。是个女孩,最多五六岁,就躺在路上,喉咙被割开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是说,我们根本没管她,继续骑马向前,好像她不过是一团扔在地下的破布……一、一个扔在土里的皮袋。”他嗓音破了,低头看着结茧的手掌。
“但现在,你白天感到沉重的罪恶感与羞耻感,”凯胡斯说,“自觉罪孽深重;而晚上你被噩梦缠绕……她在梦中对你说话。”
那人绝望地点点头,模样甚至有些滑稽。阿凯梅安知道,那人并不冷血。
“但这是为什么?”他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不是见过那么多死人了吗?”
“不是每次看到,”凯胡斯回答,“都意味着见证。”
“我不明白……”
“见证,意味着证明自己看到的东西,做出判断同时也接受判断。你不仅看到了,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有人犯下罪行,无辜者被杀。这就是见证。”
“是的!”那人嘶哑地说,“一个小女孩。小女孩!”
“而现在你在受苦。”
“但为什么?”他喊道,“为什么我要受苦?她不是我的孩子。她是异教徒!”
“每一处地方……我们周围的每一处,都既有祝福也有诅咒,既有神圣也有亵渎。我们的心就像手,与世界接触会生出茧来;它也像手一样——哪怕长满厚茧的手——如果过于劳累,或被东西擦伤,会长出水泡。有时我们感到疼痛,但忙得无暇理会。”凯胡斯看着自己的右手,突然握紧成拳,高举起来,“然后,如果再被剑或战锤打到,水泡就会破开,我们的心也会被撕破。我们痛苦,是因为我们感到了那些祝福与诅咒。我们不仅是看到,而且是在见证……”
他闪亮的眼睛又一次看向无名骑士,蓝眼睛透出智慧的光芒。
“这就是你身上发生的事。”
“是的……是的!但、但我该怎么做?”
“庆祝。”
“庆祝?但我在受苦啊!”
“是的,庆祝!结茧的手无法感觉爱人脸颊的柔软,但见证意味着证明,意味着我们成为了自己看到的事情的一部分。这样——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归属。”
凯胡斯突然站起来,跳下低矮的讲台,朝人群中走了两步,让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不要弄错,”空气在他话语的回声中颤抖,“这个世界拥有你,你属于这个世界,不管你是否希望如此。我们为何受苦?为何那些可怜人自寻短见?因为这个世界。不管如何诅咒它,它都拥有我们,而我们属于它。”
“所以我们应该为受苦而庆祝?”一个挑衅的声音喊道。不知是谁发出的。
凯胡斯王子朝黑暗中微微一笑:“这样就不再有痛苦了,不是吗?”
小小的人群发出笑声。
“不,”凯胡斯续道,“这不是我想说的。值得庆祝的是受苦的意义,庆祝你属于这世界,而不是庆祝受苦本身。要记得后先知的教导:为悲哀而欣喜,可得荣耀。悲哀与欣喜……”
“我明白、明白您话中的智慧了,王子殿下。”无名骑士结结巴巴地说,“我真的明白了!但是……”
不知怎的,阿凯梅安察觉出他要问的问题……
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我不是让你们去看,”凯胡斯说,“我是要你们去见证。”空洞的面孔。寂寞的眼神。无名骑士眨眨眼睛,两行泪水在面颊上泛出银光。接着他露出微笑,似乎这是他生命中最荣耀的时刻。
“让我自己……”他的声音在颤抖、破裂,“让我、我……”
“成为你的世界的一部分。”凯胡斯说,“让你的生命与这个世界达成誓约。”
这个世界……然后你们将得到这个世界。
阿凯梅安低头看着羊皮纸,发觉自己早已停笔。他无助地看向艾斯梅娜。
“不用担心,”她说,“我都记在心里。”
她当然会记住。
艾斯梅娜。第二根支撑他内心平静的支柱,最有力的一根。
在圣战军中找到类似婚姻的感觉,奇怪而又理所当然。每个晚上,他们要么去听凯胡斯宣讲,要么待在辛奈摩斯的火堆旁,像年轻爱人一样握手、沉思、拌嘴,为晚上发生的事嬉笑。他们在支撑帐篷的绳索间穿行,阿凯梅安有时会装出胆大包天的样子,去掀别人帐篷的帆布。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他们脱去衣服,触碰,抚摸,在黑暗中久久地拥抱——好像两人在一起会变得更完整。
两个婊子,一个出卖言语,一个出卖身体。
外部世界退入阴影当中,他想到埃因罗的时候越来越少,他越来越关注自己的生活——关注艾斯梅娜和凯胡斯。就连非神会和第二次末世之劫的威胁仿佛也变得遥远而陈旧,仿佛只是遥远的民族开战的谣言。谢斯瓦萨的梦境和以往一样强烈,然而在她的触碰和温言软语的抚慰下,梦境带来的痛苦消解了。“嘘,阿凯,”她会说,“只是梦而已。”如此一来,那些景象——挣扎、呻吟、燃烧和尖叫的人影——都无影无踪。在他一生中,这还是头一回沉迷于当下,沉迷于现在……不经意间说出的话会让她眼中泛起微小的伤痛;两人坐在一起她的手会主动抚上他的膝头;每天夜里赤裸着躺在帐篷中时,她的头靠在他胸前,漆黑的长发披散在他肩膀和脖子上,他们谈论着两人都知道的事。
“每个人都知道。”某晚激情过后,她说。
他们这天很早就离开了篝火,现在还能听到说话声:有人佯做不满,其他人发出喧哗与笑声,然后凯胡斯有魔力的声音响起,一切平静下来。火堆仍在燃烧,他们看到静默的火光在黑暗的帐篷中投下模糊的影子。
“他是先知。”她道。
阿凯梅安心中泛起一阵类似恐慌的情绪:“你说什么?”
她转过脸来打量他,眼里泛出的似乎不止是火光:“我说出了你需要听到的话而已。”
“我为什么需要听到这话?”她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你也在想着这件事。你在害怕……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你需要的。”
我们注定难逃此劫,她的眼睛在说。
“我可不喜欢这个玩笑,艾斯梅。”
她皱了皱眉,不过好像只是在自己那件新的基安丝绸外套上发现了蛀洞一样。“你上次和阿提尔苏斯联系是多久前的事了?几个星期?几个月?”
“这又有——”
“你在等,阿凯,你在等着看他变成什么样。”
“你说凯胡斯吗?”
她侧过脸,把耳朵贴在他心口:“他是先知。”
她了解他。阿凯梅安回想起两人刚认识,她就好像一直都认识他一样。初见面时,他甚至觉得她是个女巫,这不只是因为她用来避孕的器具上有模糊的巫术印记,而是他才说了不到五个词,她便猜到他是巫师。自相识起,她似乎就能看透他的心。这天赋只为他而存在,为杜萨斯·阿凯梅安而存在。
被人了解——真正了解——是件很奇妙的事。对方不是在预测你的行为,而是在等待你做出预料中的事。对方不是相信你,而是接受你。你会成为对方细微习惯的一部分,会不断地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
了解别人也同样奇妙。有时她笑得那么厉害,似乎都要吐了;而失望时,她的眼睛会变得黯淡,就像临近熄灭的烛火。她喜欢草叶划过脚趾间的感觉。她喜欢用手松松地握着他的阳具,一动不动,任它变得坚硬如铁。“我什么都没做,”她会低声说,“你却立起来了。”她害怕马。深思时她会轻抚左边腋窝。她哭泣不会捂脸。她会说到美丽的事物,令阿凯梅安以为自己会停止心跳。
这些细节单独看来都平凡无比,合在一起却震人心魄。他了解这种神秘……
这难道不是爱吗?了解与信任……
约舍亚之夜那天,当康里亚人狂喝滥饮他们那可以点着的劣质烈酒“佩拉皮塔”时,阿凯梅安问凯胡斯,他对西尔维的爱是怎样的。当时只有阿凯梅安、辛奈摩斯和凯胡斯三人还醒着,而且都喝多了。
“和你爱艾斯梅娜的方式不一样。”王子回答。
“我又是怎样的?我爱她是怎样的方式?”他踉踉跄跄站起来,歪歪斜斜地挥舞手臂,摇晃着身子站在冒烟的火堆前,“就像鱼儿爱大海?像、像……”
“就像酒鬼爱酒桶,”辛奈摩斯大笑,“就像我的狗爱你的腿!”
阿凯梅安点点头,但他想听的是凯胡斯的答案。总是凯胡斯。“你说呢,我的王子?我是怎么爱艾斯梅娜的?”
不知为什么,他的语调中混进了一丝愤怒。
凯胡斯微微一笑,抬起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眼泪顺着脸庞流下。
“像个孩子。”他说。
这话让阿凯梅安沉沉地跌坐在地,嘟囔了一声。
“没错。”辛奈摩斯赞同,他朝黑暗中望去,微笑着……阿凯梅安知道,他在为自己的朋友微笑。
“像个孩子?”阿凯梅安问,自觉这个问题也透着孩子气。
“是的。”凯胡斯说,“你不问任何问题,阿凯,你们之间一切都那么自然……毫无保留。”他转过脸,脸上浮现出阿凯梅安最熟悉的神情,每当其他人占据凯胡斯的注意时,阿凯梅安都渴望重新看到他这副神情——这副神情混杂了朋友、父亲、学生和师长,总是在阿凯梅安的心中出现。
“她变成了你的大地。”凯胡斯说。
“是的……”阿凯梅安说。
她变成了我的妻子。
想到这里,他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他知道自己醉了,这感觉如此美好。
我的妻子!
但就在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他发觉自己在和西尔维做爱。
具体情节事后他不记得多少,只知道自己在火堆余烬边的茅草垫子上醒来,梦到了麦克莱的白色箭塔,听到了莫格-法鲁的谣言。辛奈摩斯和凯胡斯离开了,夜空深邃得不可思议,就像神庙废墟那个夜晚,他和艾斯梅娜在户外过夜时那样,如无底深渊。西尔维跪在他身上,火光中如象牙一样洁白无瑕。她一边微笑,一边流泪。
“怎么了?”他喘着气问。他发现西尔维将他的长袍掀到了腰间,用下腹摩擦他的下身。这太疯狂了。
“西尔维……”他想抵抗,但随着她手掌的每一次摩擦,一波波快感不停从他身上扫过。他弓起身,迎合着她的手。
“不。”他呻吟着,脚跟陷进地里,手抓着草皮。这怎么回事?
她放开了他。他喘息着、亲吻着凉爽的空气,感到心底澎湃的冲动……
说些什么。一定要说些什么!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但她的哈萨斯已从肩头滑落,看到她的身体,他不禁颤抖。如此柔软、如此光滑,阴影中的部位那么洁白,火光下的皮肤则泛出金色。她不再触摸他了,但她的美丽却在鞭打他。他咽了口唾沫,努力吸气。然后她跨坐在他身上,他看到她瓷器一样的胸膛。
她是在——
她把他吸进体内。他喊了出来,咒骂着。
“是你!”她嘶声啜泣着,绝望地看进他的眼睛,“我能看到你。我能看到你!”
迷乱的狂喜中,他转过头,这是西尔维……瑟金斯啊,西尔维!
这时他看到艾斯梅娜站在阴影中,显得如此寂寞。她在看……他闭上眼睛,脸上肌肉扭曲。
再睁开眼睛时,艾斯梅娜不见了,跟从没出现过一样。西尔维仍在他身上扭动,全世界仿佛变成温热而潮湿的泥浆,充满轰鸣的渴望,美丽在抽打着他。他彻底放弃了抵抗,沉迷于她的狂热中。
号角响起前,他醒了过来,在自己的帐篷门口坐了一阵子,看着熟睡的艾斯梅娜,大腿上干涸的种子让皮肤发紧。艾斯梅娜醒来后,他看进她的眼睛,但什么都没看到。接下来一天路程漫长辛苦,她只是抱怨阿凯梅安昨晚喝得太多,别的什么都没说。西尔维也没怎么看他。到晚上扎营时,他已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梦。一场美梦。
是烈酒的作用。没别的解释。
该死的佩拉皮塔,他心想,努力让自己感到愉悦的悔恨。把这事告诉艾斯梅娜时,她哈哈大笑,还威胁要说给凯胡斯听。等到独自一人,他流下欣慰的泪水。他从没像那晚一般感觉在劫难逃,连在安迪亚敏高地与皇帝一起目睹疯狂一幕的夜晚都不能相比。他知道,自己属于艾斯梅——而不是这个世界。
她就是我的誓约。她就是我的妻子。
圣战军离施吉克越来越近,他仍没理会天命派。他可以找出无数理由。他可以说,在全副武装的狂信者的营地中,他没办法像以往那样去调查、贿赂或收集有用的情报。他提醒自己,他的学派对埃因罗做了什么。但归根到底,这些理由都毫无意义。
现在的他能冲向敌阵,能直视自己离经叛道的行为。无论心中怀着怎样的恐惧,他都能坚持到底。经过了漫长而漂泊的一生,杜萨斯·阿凯梅安终于寻到了幸福。
平静也降临心中。

今天的行军尤其令人疲惫,西尔维坐在火边,揉着脚趾,隔着火焰看着爱人。凯胡斯。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四天前,普罗雅斯派塞尔文迪人带几百名骑士前往南方,探查进入施吉克的道路——这是凯胡斯告诉她的。这四天她无须担心撞上他饥渴的注视,无须在被他送回帐篷时违心靠在那钢铁般的阴影上,无须应对他可怕的凶蛮。
而每天她都在不停祈祷:让他死掉吧!
但这是凯胡斯决不会回应的祷告。
她凝望着,遐想着,对凯胡斯的爱意越来越深。他长长的金发在火光下闪烁,满是胡须的脸庞散射出幽默与智慧。阿凯梅安和他说着什么,也许是巫术,只见他连连点头。她根本没注意学士的话,一直忙着聆听凯胡斯表情的无声话语。
她从没见过如此美好的画面。他的相貌中有无法言明的东西,像神一样不属于现实世界,他的表情好像带着让人无法呼吸的优雅、无法想象的风度,可能在任何时刻迸发,带来启示。这张脸会让每一刻、每一次心跳都变成……
一份礼物。
她一只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一时间似乎感觉到第二颗心脏的跳动——这颗心脏只有麻雀心脏那么大,却一刻不停地怦怦作响,越来越坚实。
那是他的孩子……是他的。
这段时间,身边发生的变化真的太多了!她知道,自己的智慧已远超其他刚度过二十个夏天的女孩。这个世界惩罚过她,让她知道反抗是多么徒劳——面对高纳姆家儿子们残忍的欲望,面对潘特鲁斯无法言说的野蛮,面对奈育尔钢铁般冰冷的疯狂意志。一个柔弱的妾侍如何能反抗他那样的人?她不过是另一件供他毁坏的东西。她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知道她体内的野兽会屈服、会尖叫,会用柔软的嘴唇裹住任何一个男人的那话儿,只为换得一时仁慈——做任何事,满足任何渴望,只要活下去。她明白了屈服的意义,真实的世界在屈服当中。
“你放弃了很多,西尔维,”凯胡斯告诉她,“正是通过放弃,你征服了我!”
什么也不是的岁月过去了。凯胡斯说,她是这个世界为他准备的。她,西尔维-希-凯雅尔提,注定是他神圣的配偶。
她会生下战士先知的孩子。
什么样的屈辱和痛苦可与这份荣耀比肩?当然,塞尔文迪人殴打她时她仍会哭泣,那人干她时她仍会愤怒地咬紧牙关,让羞耻塞满喉咙。但事后,她感觉自己了解这一切,正如凯胡斯告诉她的一样,了解最为重要。奈育尔是代表黑暗旧世界的图腾,是肉体需要承受的古老暴行。凯胡斯告诉她,与每个神灵对应,都会有一个恶魔存在。
每个神……
祭司们——无论父亲的还是高纳姆家的——都说诸神驱动着人类的生活。然而西尔维知道,神也会像人一样。看着艾斯梅娜、阿凯梅安、辛奈摩斯及火堆旁的其他人,她常常感到惊奇,他们居然无法看到凯胡斯的本相。有时她怀疑,这些人心底最深处已经明白了,只是固执着不肯觉悟。
和她不同,他们不曾陪伴在神——或是神的化身——身边。他们不像她这样被神亲自教导,学会如何去原谅、去屈服,不过他们会慢慢学到的。她经常看着他如何通过细枝末节指引他们,有时甚至替他感到委屈。看着神指引世人真是件妙事,即使现在,他也在指引他们。
“不,”阿凯梅安说着,“我们巫师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能力,正如你们贵族种姓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血统。其他人能不能认出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仍是我们。”
凯胡斯的眼睛微笑着:“你确定吗?”
西尔维看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了。他的话总是非常简单,但说话的方式却在拨动他们的心。
“什么意思?”阿凯梅安迷惑不解。
凯胡斯耸耸肩:“如果我告诉你你我是一路人呢?”
辛奈摩斯尖锐地看了阿凯梅安一眼,巫师紧张地笑笑。
“一路人?”学士舔舔嘴唇,“怎么说?”
“我能看到‘印记’,阿凯……我能看到你的诅咒留下的痕迹。”
“你在开玩笑。”阿凯梅安反驳,但声音中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凯胡斯转向辛奈摩斯:“你看到了吗?片刻之前,我和你还是一样的。我们之间不存在分别,直到……”
“现在也没分别。”阿凯梅安抬高声音,“我会证明给你看!”
凯胡斯打量着他,神情中有关切也有困惑:“如何证明一个人看到的东西?”
辛奈摩斯似乎仍很镇定,笑出了声:“怎么了,阿凯?很多人能看到你的渎神行为,但并没有说出口。想想路西麦尔……”
但阿凯梅安跳了起来,脸上满是困惑,甚至恐慌:“但是……但是……”
西尔维的思绪跳跃着。他知道了,我的爱人!阿凯梅安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想到巫师在自己双腿间的样子,她脸上泛起红晕,但又马上提醒自己,记忆中的不是阿凯梅安,而是凯胡斯……
你一定要认出我,西尔维,不管我伪装成什么样子。
“我有办法证明!”巫师道。他用滑稽的眼神看了看大家,然后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匆匆朝阴影中走去。
辛奈摩斯开始讲笑话,艾斯梅娜在西尔维身边坐下,脸带微笑却眉头紧皱。
“凯胡斯又把他惹火了吗?”她问,顺手递给西尔维一碗热气腾腾的香料茶。
“一如既往。”西尔维说着,接过她递来的碗。喝之前,她把一滴闪亮的茶水倒在地上。茶水很温暖,像太阳晒过的丝绸一样熨帖着她的胃。“嗯嗯嗯……谢谢你,艾斯梅。”
艾斯梅娜点点头,朝凯胡斯和辛奈摩斯看去。昨晚,西尔维帮艾斯梅娜把头发剪短了,像男人一样短。这样一来,她看上去就像个俊美少年。她几乎和我一样美,西尔维心想。
她从没见过艾斯梅娜这样的女人。如此大胆,揶揄的语调就像男人。艾斯梅娜有时让西尔维害怕,不管男人说什么、开什么玩笑,她都能接腔,斗起嘴来只有凯胡斯能胜过。但她总是如此体贴,西尔维问过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艾斯梅娜回答说身为妓女,只有照顾那些比自己还脆弱的人时,才会感到平静。西尔维坚持说自己不是妓女、也不脆弱,但艾斯梅娜只悲伤地笑笑:“我们都是妓女,西尔……”
西尔维相信了她。为什么不信呢?这话简直像是凯胡斯说出来的。
艾斯梅娜转过脸来看她:“白天赶路很辛苦吗,西尔?”她微笑着,西尔维的姨妈也是这样笑的,带着温暖和关切。但她的表情马上阴沉下来,好像她在西尔维脸上看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东西。她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霾。
“艾斯梅?”西尔维说,“出什么事了吗?”
艾斯梅娜似乎心不在焉。等她醒过神,英气的面孔挂上了另一副笑容,更加忧伤,但也同样真诚。
西尔维紧张地看看自己的手,突然感到害怕。艾斯梅娜可能已经知道了。她的灵魂之眼看到塞尔文迪人在黑暗中骑在她身上耸动。
但那不是他!
“最难受的是山路,”她忙道,“山路太难走了……凯胡斯答应过给我找头骡子。”
艾斯梅娜点点头。“一定要催他……”她停了停,皱眉朝黑暗中看去,“阿凯去搞什么了?”
阿凯梅安从黑暗中回来了,拿着一个小臂长短的人偶。他把人偶放在地上,靠住一块骨头般的石头,之前他一直坐在那上面。除头部外,人偶通体都由暗色木头雕成,四肢有关节,右手位置是一把生锈的小刀,人偶表面刻有一行行细小的文字。它的头是一段没有形状的丝绸,大小和穷人的钱包差不多。盯着它看时,西尔维突然觉得它是如此可怕,火光在它磨光的表面上闪动,让人感觉那些字刻进去足足有几寸深。它在石头上投下的小小阴影如沥青般漆黑,随着火光摇曳不安地摆动,它看上去就像一具小小的死尸,被人放到高耸的火堆跟前。
“阿凯梅安吓到你了吗,西尔?”艾斯梅娜问,眼中闪过一丝恶作剧的调皮。
西尔维想起神庙废墟那个晚上,阿凯梅安发出的光直冲上星空。她摇摇头:“没有。”他身上总带着忧伤的气息,吓不到人。
“这次他会的。”艾斯梅娜说。
“他说去找证据,”辛奈摩斯笑道,“却拿了个玩具回来!”
“这不是‘玩具’。”阿凯梅安有点恼火地低声说。
“他是对的,”凯胡斯严肃地说,“这东西上面有某种巫术。我能看到印记。”
阿凯梅安尖利地看了凯胡斯一眼,什么都没说。火堆噼啪,他调整好人偶,退后两步。突然间,在夜晚背景的映衬下,在整个营地无数火光的映衬下,他似乎不再是那个满面倦容的学者,而是真正的天命派巫师。西尔维一阵发抖。
“这东西叫‘瓦希人偶’”,他解释,“这是我……我几年前从一个桑索里巫婆手中买下的……有一个灵魂被困在这个人偶当中。”
辛奈摩斯咳得酒呛出鼻子。“阿凯,”他用粗哑的嗓门说,“我不会容忍——”
“得了吧,辛!拜托……凯胡斯说他是异民。这是唯一一种既能证明、又无须让他——或你,辛——受诅咒的方法。至于我嘛,反正已经太迟了。”
“需要我做什么?”凯胡斯问。
阿凯梅安蹲下身,拣起脚边一根树枝。“我在地上写两个字,你把它们念出来,大声地念。这不是咒语,所以你不会染上‘昂塔之血’的印记,不管谁看到你,都不会把你当成巫师,而且你仍然可以佩戴神之泪,不会有任何不适。只要你念出这件物品的密令……如果你真的是异民,那么这个人偶会动起来的。”
“让别人看出凯胡斯是巫师又有什么关系?”血腥丁察问。
“那样的话他就被诅咒了!”辛奈摩斯几乎是在吼叫。
“有这个原因,”阿凯梅安点点头,“还有原因是这样一来他很快就会死。他成了一名没有学派的巫师。一名野巫师。所有学派都不会容忍野巫师存在。”
阿凯梅安转脸看向艾斯梅娜,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焦虑的眼神,然后朝凯胡斯走去。西尔维可以看出,他心里已经后悔了。
阿凯梅安用树枝熟练地在凯胡斯凉鞋边的地上写下一行符号。西尔维猜那应该是两个单词,虽然她完全不认识。“为不牵涉其他人,我用库尼乌里语写出这两个词。”他退后一步,缓缓点头。虽然被太阳晒了这么多天,他的脸早已变成棕色,现在看上去却很苍白。“念出来。”他指示。
凯胡斯布满胡须的脸上露出肃穆的神情,他看着那几个字研究了一会儿,然后用清晰的声音说:“Skuni ari’sitvua……”
每个人都注视着躺在火光中的人偶。西尔维屏住了呼吸,期待看到人偶的四肢舞动起来,慢吞吞站起身,像喝醉的人一样,被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这种事没有发生,最先动起来的却是人偶污渍斑斑的丝绸脑袋。它不是懒洋洋地垂着,也不是在缓缓点头,而是仿佛被内部的某种东西驱动一样。西尔维惊恐地吸了口气,认出了那张小小的脸——鼻子、嘴唇、眉毛、眼窝——都在丝绸的污渍中……
他们仿佛被一团令人迷醉的薄雾笼罩了,那是看到不可思议之物时的迟钝。西尔维的心被重重敲打着,脑海一片混乱……
但她没法转开眼睛。那是一张人类的脸,只有手掌大小,从里面顶着丝绸。她看到小嘴唇张开,发出无声的嗥叫,然后它的四肢动了起来——如此突然、如此灵巧,全没有傀儡那种摇摇晃晃的样子。它体内不知有什么东西在驱使它,让它表现出简洁的优雅。西尔维有些恐慌,她明白,那是一个灵魂,一个能自主行动的灵魂……它有气无力地动弹了一下,往前倾身,两条胳膊撑地,弯弯膝盖站了起来,投下一道狭长的影子,好像一个头上绑麻袋的人一样。
“真神在上……”血腥丁察屏息嘶声道。
木头小人没有眼睛的脸转动着,仿佛在打量这群目瞪口呆的巨人。
它抬起那把代替右手的生锈小刀。火焰噼啪作响,腾跃了起来,一块冒烟的煤炭从火堆里滚出,落在它脚边。它朝下看了看,弯腰用小刀把炭又拨回火堆里。
阿凯梅安低声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人偶便摊开四肢倒下了。他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凯胡斯,面如死灰,说话的声音也像死灰一样:“那么,你的确是异民……”
是恐惧,西尔维心想,他感到了恐惧。但为什么?他难道看不到吗?
辛奈摩斯突然跳了起来。阿凯梅安没来得及看一眼,元帅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拉扯。
“你为何要这么做?”辛奈摩斯喊道,他脸上透着痛苦与愤怒,“你明知道我这样……这样……已经够难了!你明知道!现在你又让我们看这个?看这种渎神的把戏?”
阿凯梅安目瞪口呆、惊恐万状地看着朋友。“但是,辛,”他喊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也许普罗雅斯是对的。”元帅厉声道,他满面怒容地推开阿凯梅安,朝黑暗中大步走去。艾斯梅娜从西尔维身边跳起来,抓住阿凯梅安颤抖的手。巫师没看她,而是死盯着亚特雷普斯的元帅消失的阴影。西尔维听到艾斯梅娜迫切的低语:“没关系,阿凯!凯胡斯会和辛说。他会告诉辛这样做是愚蠢的……”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阿凯梅安脸上,他转过头,无力地推了推她。
西尔维仍然迷惑不解,皮肤在恐惧中阵阵刺痛。她用恳求的眼神看向凯胡斯:拜托了……你一定要挽回这一切!必须让辛奈摩斯原谅阿凯梅安。他们必须学会原谅!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用表情和凯胡斯说话的了。最近她经常这样做,已经分不清每句话到底是对他说出来的,还是在脸上显露给他看的。这也是他们之间永保宁静的原因之一。没有任何事可以隐藏。
不知为什么,凯胡斯的眼神让她想起他说过的话:“我必须慢慢地把自己展示给他们,慢慢地,西尔维,否则他们会反抗我……”

当晚,西尔维被说话声吵醒——愤怒的声音就在帐篷外。她条件反射地捂住肚子,内脏恐惧地绞成一团。亲爱的诸神啊……发发慈悲吧!求你们了,发发慈悲!
塞尔文迪人回来了。
她知道他会回来。没人能杀死奈育尔·厄·齐约萨,西尔维知道自己看不到那一天。
不要再来了……求你们、求你们了……
她看不到什么,但奈育尔的存在仍然让她十分紧张,就像他是个鬼魂,是个邪恶野蛮的怪物,来这里就是为了毁灭她,扯出她的心,犹如瑟帕罗平原的女人用尖锐的牡蛎壳刮擦毛皮一样。她压低声音哭起来,努力不让他听到……她知道,他任何时候都可能冲进帐篷,让四处充满刚脱下盔甲的男人特有的臭气,抓住她的喉咙,然后……
求、求、求你了!我知道我应该做个好女孩——我会做个好女孩!求你了!
她听到他刺耳的嗓音。为不让别人听到,草原人把嗓门压得很低,但仍然非常凶暴。
“我受够了,杜尼安僧侣。”
“Nuta’tharo hirmuta,”凯胡斯无动于衷的口气让她紧张,但她很快明白:他的冷漠是因为他恨这野蛮人……和我一样!
“我不会!”塞尔文迪人唾了一口。
“Sta puth yura’gring?”
“因为是你要我这样的!我受够了听你污辱我的语言。我受够了被你嘲笑。我受够了你去逢迎那帮蠢货。我受够了看你玷污我的战利品!我的战利品!”
一阵沉默。她耳边嗡嗡作响。
“我们两个,”凯胡斯换用纯熟的谢伊克语说,“已经赢得他们的尊重。有权势的人都会听从我们的建议。你还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一件事。”
“而我们会一起去做这件事,沿着捷径——”
凯胡斯突然停下,两人紧张地对视了一会儿。
“你想离开。”凯胡斯说。
笑声,好像豺狼的嗥叫被撕成了碎片。
“没必要和你共享帐篷了。”
西尔维吸了口气。她手臂上的伤痕,草原人在赫桑塔山脉脚下给她刻下的斯瓦宗,突然疼了起来。
不——不——不——不——不……
“普罗雅斯……”凯胡斯的声音仍然平稳,“你打算住到普罗雅斯那里。”
真神在上,不要——!
“我回来取我的东西,”奈育尔说,“我要带走我的战利品。”
西尔维这动荡的一生中,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绝望。她停止了哭泣,连呼吸都忘记了,一动也不敢动。寂静在尖叫。过了三个心跳的时间,凯胡斯才开口回答,在这三个心跳的时间里,她的生命仿佛被吊在两个男人的话音搭起的绞架上。她知道她可以为他而死,而失去了他她也会死。她好像一直都知道这点,自懵懂的童年时代起就一直知道。恐惧令他窒息。
凯胡斯说:“不。西尔维留在我这里。”
松懈。麻木。温暖的泪水。脚下坚硬的土地像海洋一样起伏。西尔维险些晕过去。一个不属于她的声音透过她的痛苦与狂喜,在她耳边说:慈悲……他终于肯发慈悲了……
两人接下来的争吵她已听不到,得救的感觉与喜悦的轰鸣占据了她。他们没说太久,因为她在旁边大哭。凯胡斯回到她身边时,她扑到他身上,用绝望的吻洗涤他全身,紧紧抱住他强壮的身躯,直到自己几乎无法呼吸。最后,卸下重担的疲惫感压倒了她,她躺下,陷入了孩童般的甜美长眠。她感觉到他长满茧子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
神触碰了她。带着神圣的爱注视着她。

叫作萨瑟鲁斯的东西背靠帆布蹲在地上,像石块一样纹丝不动。塞尔文迪人的狂怒发出的香气渗透进夜晚的空气,甜美而浓烈,带着血腥的承诺。女人的哭泣声牵扯着它的下体。她本来是个值得遐想的猎物,现在却带上胎儿的味道,让它恶心……
它类似灵魂的东西中闪过一阵类似思考的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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