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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辛内雷斯

可以认识未来,也可以憧憬未来。后者远比前者有益处。
——阿金西斯,《人类的解析·第三卷》
若有人怀疑激情与非理性能决定国运,只需看看大人物们见面的场景。国王与皇帝都不习惯跟人平起平坐,因此他们的会面要么过于散漫,要么过于防备。尼尔纳米什人有种说法:“当王子们相遇,他们在彼此身上看到的是兄弟或是自己。”换言之,要么和平,要么战争。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初夏,摩门

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穿过细亚麻帷幕,来到华美的庭院。迎接他的是歌声和无数闪亮火把,皇帝现身之地必须光辉明亮。庭院中人纷纷跪下,发出沙沙声音,涂脂抹粉的脸紧贴在地,只有那些魁梧的近卫军卫兵仍然站着。瑟留斯走过跪拜的人群,后边跟着托袍裾的童奴。和以往每一次一样,他体会着孤独的滋味。神的孤独。
他居然敢召唤我!我!傲慢无礼的混蛋!
他踩着木台阶登上御辇。有人喊了声号令,跪拜者全体起身。
瑟留斯伸出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无所事事地猜测大总管恩加罗找谁来为他持缰——根据传统,这是极高的荣誉,不过并不值得皇帝本人关注。瑟留斯信任大总管的判断……就像他曾经信任斯科约斯一样。
剧烈的恐惧。这名字何时才不会像碎玻璃一样扎人?斯科约斯……
他几乎没注意到那个把缰绳递给他的男孩。是齐凯家族的小家伙吗?算了,这不重要。哪怕心不在焉时,瑟留斯也会自然而然地摆出优雅风度,这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特质。父亲的确是个怯懦的蠢货,不过,噢,他看上去还是很有帝王之相。
瑟留斯把缰绳递给驾车人,面无表情地示意前进。队长的鞭子一声脆响,马队耀武扬威地开拔,拉动身后的镶金战车。安在车前木板上的香炉咯咯作响,冒出缕缕蓝烟,散发出茉莉和檀香的味道。皇帝必须与都城令人作呕的气味隔开。
周围几百张涂脂抹粉的面孔投来逢迎的目光,在他们注视下,瑟留斯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姿势有如雕塑,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少数几人能让皇帝点头示意:婊子母后伊斯特里雅;年迈的库穆鲁斯将军——父王死后,靠他支持瑟留斯才得以继位;当然,还有他最中意的星象家亚里梅阿斯。皇帝的宠爱如无价之宝,瑟留斯小心贮藏着这份财富,对其发放更是艺术。一门心思往高位爬需要胆识,而要保住至尊地位,节俭则必不可少。
这是瑟留斯从母亲那里学到的又一样东西。太后从小给他灌输前朝皇帝的血腥历史,用无穷无尽的灾祸教育他。这个皇帝太轻信,那个皇帝太残忍,诸如此类。苏尔曼提克·斯基鲁拉二世过于残暴,总在手边放一碗熔化的黄金,看谁不顺眼就直泼过去;苏尔曼提克·沙坦提安穷兵黩武,征服应为帝国带来财富,不是让国库破产;泽尔塞·崔亚姆斯三世太胖,胖到要奴隶为他托膝盖才能骑马——伊斯特里雅咯咯笑道,他的死带给人审美上的解脱。皇帝看上去要像神祇,而非饱食终日的宦奴。
在太后嘴里,永远是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世界无法约束我们,”倔强的太后用妓女般淫荡的眼神瞧着他,“所以我们必须约束自己——就像诸神那样……可爱的瑟留斯,我们必须约束自己。”
他从来不吝于约束自己,至少瑟留斯自己是这么想的。
出了庭院,一行行精锐的齐德鲁希重骑兵前后围住御辇,周围是举火把跑步跟随的侍卫,闪亮的队伍蜿蜒走下安迪亚敏高地,朝黑暗的、烟雾笼罩的摩门城而去。战车行得不快,好让周围举火把的跟上,车子嘎吱作响地在皇宫区长长的、不朽的大道上行进,前方便是西米拉神庙区。
无数人影站在大道两旁的阴影中努力朝前挤,想一睹皇帝的圣容。显然,这场短途朝圣的消息在城中传开了。瑟留斯左顾右盼,微笑着,摆出轻松愉悦的样子挥手向四周致意。
也就是说,他希望让所有人知道这件事……
一开始,他只能看到战车两侧的侍卫及他们手中闪烁的火把,也只能听到马踏鹅卵石的声音。然而越往前走,道路两侧的人群越拥挤,很快,奴隶和仆从种姓的平民围到了举火炬的侍卫身旁,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瑟留斯终于发现,每次他朝他们挥手致意时,他们都在嘲笑他。一时间,他感觉心跳就要停止,赶紧握紧不停震动的车梁,稳住身子。在那些人眼中,这动作肯定也是无比愚蠢吧!
熏香的烟气之外,空中弥漫着粪便的臭气。
似乎片刻之间,几百人变成了几千人,随着人数增多,他们的胆子显然也大了起来。空气在叫喊声中震颤,瑟留斯惊恐地看着火炬照亮的一张张没洗过的脸,每张脸都朝着他,有些人只是默默地用责怪或蔑视的目光看他,有些在冷笑,有些则唾沫横飞地愤怒吼叫着。队伍继续前进,貌似没受影响,然而庄严肃穆的气氛完全消失了。瑟留斯咽了咽口水,冷汗像一条条爬进衣服的蛇。他直勾勾看向前方,紧盯骑兵们僵硬的后背。
这正是他想要的,皇帝告诉自己,记住,必须约束自己!
军官们大喊着下达紧急命令,齐德鲁希骑兵随即掏出军棍。
越过鼠渠上的桥时,队伍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瑟留斯看到,黑暗的水面上泊着几艘游船,在火把映照的雾气中随波逐流。商人种姓和他们的女眷都从垫子上站起身,朝御辇行礼,举起黏土捏成的祈福板,念颂他的名字。但瑟留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那些人没有完成觐见仪式,目光就移到了对岸——那里有无数暴民等着他。
无法无天的摩门人又一次淹没了皇家队伍。女人、老人、病人甚至小孩,所有人都在叫喊,都在挥舞拳头……瑟留斯站在车上朝下看,看到一个生天花的男人在御辇旁唾了一口,吐出一颗烂牙,落在车轮下面什么地方…
他们真的恨我,瑟留斯明白了,他们恨我……我!
但这一切会改变的,他提醒自己,等到尘埃落定,等到他的辛苦劳动开花结果,他们都会向他顶礼膜拜,认为他是人类记忆中最伟大的帝王。看到无数异教徒战俘被当作贡品押回都城,看到刺瞎双眼的君王被锁链扣住拖到他们皇帝的脚下,他们会欢呼雀跃,他们会以手遮眼,瞻仰伊库雷·瑟留斯三世,他们会知道——知道!——他是神皇帝,是从凯兰尼亚与塞内安的灰烬中重生,征服这个世界,让所有国家和部落跪倒亲吻双膝的人。
我会让他们看到!他们会看到的!
宽阔的西米拉广场在他面前展开,摩门人的叫喊达到了高潮,让他一时忘了呼吸,震耳欲聋的声音甚至让他的身体麻木。前面的齐德鲁希骑兵停下了,一时不知所措,瑟留斯看到一位骑兵的马人立起来。后面的齐德鲁希骑兵策马冲向两边,护住御辇两侧,每个人都抽出军棍,挥舞着朝人群示警,敲打敢于靠近的人。在闪亮的盔甲与明亮的火炬划出的边界之外,是暴民组成的黑暗世界。无穷无尽的人潮,仿佛咆哮的原野从左右两边包围过来,一直延伸到前方绍特海耶神庙宏伟的玄武岩石柱下。
瑟留斯紧抓着战车前面的横梁,直到指节发白,手掌刺痛。所有这些人……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恐惧,眩晕,高处的坠落感。他在煽动他们反对我吗?会有人来刺杀我吗?他看着齐德鲁希骑兵挥舞军棍,先打开一个缺口,随后像楔子一样冲进暴民中。他不自禁地咧嘴笑了,强烈的愉悦感迫使他咬紧牙关。这才是神灵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用凡人的血!人群涌上来,挡住冲锋向前的齐德鲁希骑兵,叫喊声似乎加了倍。好几个穿着闪亮盔甲的骑兵跌落下马,消失在人潮中,但更多骑兵继续向前冲。军棍起起落落,长剑也拔了出来。
驾车人稳住马匹,紧张地回头看他。居然敢与皇帝对视?“走!”瑟留斯咆哮道,“继续前进!冲到他们中间去!”
他大笑着,靠在横梁上,朝自己的子民吐口水。伊库雷·瑟留斯三世像神一样站在他们当中,他们却呼喊另一个人的名字!这种时候,他多希望手里也有一碗熔化的黄金啊!
车轮慢慢朝前滚,碾过倒在地上的躯体时剧烈颠簸,将皇帝甩向前方。恐惧仿佛在他腹中燃烧,肠胃都不受意识控制了,思维也不再受约束,因感受到死亡而狂喜。举火把的侍卫一个接一个地被推倒,但齐德鲁希重骑兵仍保持着紧密阵形,在人群中挥砍,为他开路。长剑一起一落,一起一落,瑟留斯仿佛在用自己的手臂惩罚这帮贱民,仿佛是他向前伸手,将这帮杂碎统统砍倒在地。
纳述尔皇帝发出疯狂的笑声,穿过他的子民,向越来越显得宏伟的绍特海耶神庙前进。
终于,伤亡惨重的皇家队伍与驻守在绍特海耶神庙门前宏伟台阶上的近卫军会合了。瑟留斯已经听不见声音,就像刚从可怕的噩梦中醒来一样。有人引领他走下战车,经由木板铺成的高耸走道——皇帝的位置必须比凡人更高——前往神庙宏伟的大门。
途中,他恶狠狠地抓住一位近卫军队长的胳膊:“到兵营去传令!让这地方安静下来!回宫时,我要战车驶过鲜血!”
约束。他要让他们懂得什么叫约束。
他朝绍特海耶神庙的大门大步走去,却被长袍褶边绊住。一瞬间,他仿佛在狂怒中停止了心跳,周围的叫嚷被嘲笑点燃。他看了看身后汹涌狂乱的怒潮,收束好长袍,近乎逃命似的奔上台阶,跑进神庙。宏伟的石制神庙包围了他,庇护着他。
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在短暂而静默的迷惑中,膝盖碰上冰冷地面。他颤抖的手抹过额头,指间汗水令他大吃一惊。
愚蠢!孔法斯看到会怎么想?
他耳朵嗡嗡作响。四周是黑暗的空气,那个名字仿佛从石头中迸出来的一样。
玛伊萨内。
十万个声音——听起来有这么多——同声高喊这个名字。在他们口中像祈祷,瑟留斯听起来却像诅咒。
玛伊萨内。
他像被风吹一样踉跄着走过前厅,然后停了下来。神殿大厅里那些宏伟的轮式烛台只点亮了几个,苍白光晕撒在宽阔地板上,照亮了一排排跪拜祷告用的褪色瓷砖。大松树般粗壮的石柱矗立阴影中,绘满赞美诗画作的上层廊道几乎被黑暗隐没。在正式祈祷的日子,神庙地板上会弥漫着熏香烟雾,将一切笼罩在模糊的幻影之中,为每一盏灯蒙上光晕。在信徒们眼中,这里仿佛是人世与外域的交汇处。但现在,这地方却像一个没有装饰的石头洞穴,散发出没药气味,闻起来跟地窖差不多。它不是任何东西的交汇处,只是一堆死气沉沉的石块。
瑟留斯远远看到了他,他跪在神像围成的巨大半圆正中。
你在这里啊,他想着,空虚的四肢又充满了力量。皇帝走过神殿大厅,便鞋发出一阵轻响。他不由自主地抚过背心和长袍,整理上面的褶皱。他的目光扫过绘着浮雕的圆柱:国王、皇帝及诸神,所有石像都带着异乎寻常的威严。他来到第一层台阶前,停下脚步,神殿中央最高的穹顶就悬在他头顶上方。
他盯着沙里亚宽阔的后背看了一阵。
来面对你的皇帝吧,你这忘恩负义的疯子!
“很高兴你来了。”玛伊萨内仍然背对他,声音浑厚深沉,语调毫无顺从。根据礼仪规范,沙里亚和皇帝是平等的。
“为什么要这样,玛伊萨内?为什么来这里?”
宽阔的后背转了过来。玛伊萨内穿一件朴素的半袖白色法衣,他用闪亮的眼睛打量了瑟留斯一眼,然后朝暴民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抬起头,好像那是应他祈求哗哗降下的雨水。在他上了油的黑胡须下,瑟留斯看到结实的颚骨。他的脸很宽,就像个耕田的农夫,而那张面孔年轻得惊人,虽然他的举止绝非年轻人所有。你到底有多大年纪?
“听!”玛伊萨内压低声音,举起双手,聆听着自己名字的回响。玛伊萨内——玛伊萨内——玛伊萨内……
“我不是个骄傲的人,伊库雷·瑟留斯,但听到这样的喊声还是很感动。”
瑟留斯虽然鄙视沙里亚的表演,但不知为何,心中又油然而生一股敬畏。眩晕感令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自制力。
“玛伊萨内,我没耐心和你玩这套礼仪规范的把戏。”
沙里亚一顿,随即露出胜利的笑容。他走下台阶。“我来这里是为了圣战……为了看看你的眼睛。”
听到这话,皇帝更为惶惑。来之前瑟留斯便知道,会面的赌注非同寻常。
“告诉我,”玛伊萨内说,“你和异教徒是否签订了密约?你是不是发誓要在圣战军到达圣地前背叛我们?”
他可能知道这件事吗?
“我向你保证,玛伊萨内……绝无此事。”
“绝无此事?”
“你误会我了,沙里亚,你居然——”
玛伊萨内突然放声大笑,回音甚至让绍特海耶神庙空洞的大厅震颤。
瑟留斯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沙里亚的行为受《普斯塔-安育文书》的约束,其中明令禁止沙里亚大笑,认为这是种放纵肉欲的表情。皇帝意识到,玛伊萨内向他展示了性格深处的一些东西。但为什么呢?这一切——暴民,绍特海耶神庙中的会面,甚至那些呼喊他名字的声音——都是展示,是故意用欠缺精妙的粗暴方式来示威。
我会摧毁你,玛伊萨内仿佛在说,如果圣战失败,你也会被毁灭。
“请接受我的道歉,皇帝。”玛伊萨内轻轻地说,“看来,哪怕神圣的战争也会被——”他露出痛苦的微笑,“虚假的流言玷污,嗯?”
他想吓唬我……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想唬骗我!
瑟留斯一言不发,怒火中烧。他知道,他比孔法斯更容易动怒。他那个早熟的侄子虽然品行不端,甚至有些野蛮,但天生拥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让身边每个人都感到紧张。而对瑟留斯来说,仇恨是经久长存、无法取代的情感。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奇怪的习惯,总是情不自禁把自己和侄子的性格比照。从什么时候开始,孔法斯变成他衡量自己心灵的腕尺了?
“来,伊库雷·瑟留斯。”千庙教会的沙里亚庄重地说,好像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会在他们的生活中留下永久的印记。短短一瞬间,瑟留斯明白了是什么样的天分让此人爬上如此高位:他随时能让和他交谈的人体会出圣洁,感觉到敬畏,做这些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来吧……来听听我对我的人民说的话。”
但就在两人短暂的对话期间,外面成千上万高呼玛伊萨内名字的声音发生了变化。起初他没法肯定,但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确信那喊声变了,变成了尖叫。
显然,那个不知名的队长完美地执行了皇帝的任务。瑟留斯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他终于可以与这个厚颜无耻、道貌岸然的人平起平坐了。
“你听到了吗,玛伊萨内?现在他们喊的可是我的名字。”
“确实如此,”沙里亚阴沉地说,“确实如此。”

长牙纪4111年,夏末,杰迪亚省海滨,辛内雷斯城

在杰迪亚行省,越靠近海岸地形越崎岖,似乎大地厌恶海水,努力蜷缩起来一样。滨海平原非常狭窄,有些地方甚至根本没有平地,只在辛内雷斯城附近才有一小片冲积平原。仿佛是地形将圣战军引向了这座古城,圣战军先头部队走下台阶般的丘陵,眼前就是梅内亚诺海边的辛内雷斯,她环绕在砂石砌成的防御工事中,里面是以泥浆和烤砖为材料搭成的大片拥挤建筑。如泣似诉的号角声穿透腥咸的空气,从山脚响到海边,宣示了这座城市的末日。一支又一支部队走出丘陵:中北地区狂躁的剑士,康里亚和上艾诺恩的长裙骑士,纳述尔帝国久经沙场的步兵。
辛内雷斯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如同所有夹在强大的敌对文明间的地区,杰迪亚历史上一向作为附属国存在,一直是征服者的编年史中的点缀。辛内雷斯是全省唯一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因此也迎来过无数外乡总督:施吉克人、凯兰尼亚人、塞内安人、纳述尔人,直到最近的基安人。如今,长牙之民要将自己的名字加入这个行列。
圣战军环绕辛内雷斯的城墙,在田野与林地中扎下诸多营寨。经协商,大贵族们派出一支低等贵族组成的使团,前往城门要求守军无条件投降,然而杰迪亚的基安帕夏、费恩教徒安萨瑟-阿布-萨拉吉卡用箭矢与弩炮将使团赶走了。于是,几千人被派去城外田野收割即将成熟的麦子和稷黍,这些地方上周被打前战的贵族们(阿斯贾亚里伯爵、伊吉亚班总督和“大胆的”韦里昂伯爵)夺得,另外几千人被派往丘陵中伐木,制造攻城锤、攻城塔、投石车及弩炮。
辛内雷斯围城战开始了。
经过一周准备,长牙之民发动了第一次进攻。如云的箭矢落在他们当中,滚烫的沸油当头泼下,士兵们尖叫着坠下云梯,或被砍倒在城垛上,炽热的沥青将攻城塔化作燃烧的火葬堆。长牙之民在辛内雷斯城下流血、燃烧,费恩教徒居高临下地嘲笑他们。
经历这场灾难后,几位大贵族向赤塔派去代表。切菲拉姆尼早已提醒过梭本等人,除非进攻希摩或面临西斯林的威胁,否则赤塔学士不会在战场上帮助长牙之民。代表们提出的要求因而殊为有限,仅希望巫师打破一段城墙,却还是遭到以利亚萨拉斯的断然拒绝。普罗雅斯和高提安斥责了这些贵族,因为他们早发过誓,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不运用渎神者的力量。
圣战军开始为下一次攻城做准备。一批士兵被派往丘陵地继续收集制造攻城器械的木材;另一些人被派去在黑暗中挖掘隧道,用布满水泡的手刨砂砾;当然,还需要有人搭起火葬台,焚烧死者。每晚,他们喝着从丘陵中运来的水,吃着面包、金红色的无花果、烤鹅和烤鹌鹑,诅咒着辛内雷斯。
这期间,因里教骑士分队沿海岸线继续南下,剿灭萨考拉斯大军的残部,并劫掠沿途渔村。凡有城墙的市镇,只要没立刻开门,一律洗劫。阿斯贾亚里伯爵向内地进发,在丘陵地里寻找交战与劫掠的机会。在一座名为戴鲁特的小要塞附近,他率领几百名男爵与骑士,突袭击溃了一支数千人的基安军队。回到要塞前,他强迫当地人造了一部小型投石车,把砍下来的基安人头颅一颗接一颗地抛进要塞。扔进一百三十一颗人头后,守军士气崩溃了,他们打开城门,跪倒在尘土中。阿斯贾亚里依次询问每个人:“你是否愿意否定费恩,承认因里·瑟金斯才是代表多面一体神的真实声音?”不愿皈依的当场处决,回答愿意的被绑起来送回辛内雷斯,卖给随军的奴隶贩子。
其他要塞以相似的方式陷落,对钢铁战士的恐惧在基安人中蔓延。古老的纳述尔要塞伊巴拉和库鲁特,一半化为废墟的塞内安要塞古纳赛,基安城堡安姆-安密戴——建城时居民还以因里教徒为主——统统落入因里教徒手中,活像是圣战军伸出戴链甲手套的大手,扫清了桌上的硬币。杰迪亚省陷落的速度,似乎只取决于因里教徒的马能跑多快了。
与此同时,在辛内雷斯城下,各大贵族完成了第二次攻城的准备。就在攻城前夕的晚上,大家被震惊的叫喊声吵醒,跌跌撞撞地跑出帐篷和大帐。起初,几乎每个人都朝海港里那支由划桨战船和帆船组成的大舰队指点,它有几百艘船,每艘都挂着绘有纳述尔的黑太阳的三角旗。然而很快,他们疑惑地打量起辛内雷斯城。只见雄伟的正门打开了,城墙上到处是小小的人影,他们降下安萨瑟的旗帜——绘有黑色羚羊的三角旗——升起纳述尔帝国的黑太阳旗。
有人欢呼,有人号叫。一队队衣冠不整的骑兵纵马朝高耸的城门疾奔,却被城门口的纳述尔步兵方阵阻住。一时间人们亮出了武器。
一切都晚了。辛内雷斯已告陷落,但它不属于圣战军,却属于皇帝伊库雷·瑟留斯三世。

一开始,伊库雷·孔法斯根本不理会议事会的召唤,安抚梭本和戈泰克这项令人生畏的任务落在马特姆斯将军头上。将军唐突地向他们解释,昨晚纳述尔舰队抵达后,杰迪亚的帕夏知道没希望了,于是向孔法斯开出投降条件。马特姆斯甚至出具了一封信件,上面用潦草的基安文字写着什么,他说这是安萨瑟的亲笔信。按他的说法,帕夏非常害怕狂热的因里教徒,故而只愿向纳述尔帝国投降。马特姆斯说,在慈悲方面,人们总是更相信熟悉的敌人,而非陌生的对手。他更进一步声称,大统领的本意是召集各大贵族共览信件,征求意见,是他马特姆斯提醒大统领,投降之事十分微妙,倘若走漏风声,只怕坐失良机。大统领据此才决定略去讨论环节,直接采取行动。
各大贵族要求孔法斯解释,如果他真为圣战军利益着想,为何不向大家开放辛内雷斯城。马特姆斯耸耸肩,告诉他们这是帕夏的投降条件。他说安萨瑟是个敏感的人,害怕人民的安全得不到保障,却对纳述尔皇室的诚意抱有足够的尊敬。
最后,只有梭本拒绝接受马特姆斯的解释。他大吼着声称,辛内雷斯按权利应属于他,这是他在战争平原上胜利的战利品。当孔法斯最终来到议事会时,其他人不得不强行按住加里奥斯的王子。会后戈泰克和普罗雅斯安慰他,声称杰迪亚不过是个空荡荡的行省,土地也很贫瘠,就让皇帝沉醉于这空洞的、唯一的胜利好了,圣战军将继续南下。古老的施吉克省,传奇的财富之地,在前方等着他们。

“辛,先别走。”普罗雅斯说。
普罗雅斯刚宣布议事会结束,他站在桌旁,看着手下人纷纷起身告退。开会时,王子烟雾缭绕的大帐中站满了人,有些是虔诚的教徒,有些则是雇佣兵,但所有人都露出骄傲的神色。盖德奇和伊吉亚班仍在争论,不管在军事方面还是其他事情上,他们的争吵从无休止。其他人排队离开:甘雅提,库什加斯,伊姆罗萨,某些高衔男爵,当然还有凯胡斯和奈育尔。除塞尔文迪人之外,其他人一一向王子鞠躬,才穿过蓝色幕布离开。普罗雅斯对每个离开的人都简略地点头致意。
很快,留在帐篷里的只剩辛奈摩斯。奴隶们在阴影中奔忙,收拾盘子和湿答答的酒碗,铺平地毯,摆好五花八门的靠垫。
“什么事,王子殿下?”元帅问。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关于什么?”
普罗雅斯犹豫了一下。他是王子,为何要害怕说出别人的名字?
“关于凯胡斯。”他说。
辛奈摩斯扬了扬眉毛:“他让您不安?”
普罗雅斯伸手挠后颈,扮了个鬼脸:“诚实地说,辛,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不会让人不安的了。”
“那您在担心什么呢?”
他要担心的实在太多了,最近在辛内雷斯的灾难只是其一。他们被孔法斯和皇帝戏耍了,这种事绝不能再次发生。
他没时间、也没耐性去关注这种……私人问题。
“告诉我,你对他有何看法?”
“他让我害怕。”辛奈摩斯不假思索地说。
普罗雅斯皱皱眉:“为什么?”
元帅的视线四下游移,似乎在组织语句。“我和他一起喝过很多酒,吃过很多饭。”他犹豫着,“他展示给我的东西数不胜数。不知为何,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觉得自己变得更好了。”
普罗雅斯看着地面,审视着脚下地毯上那双刺绣翅膀:“他确实有这样的力量。”
他感觉到辛奈摩斯正用那该死的方式探究他:好像能透过王子身上伪装的成熟,看到隐藏其中的那个胸口凹陷的男孩,就像他不曾离开练剑场。
“他只是个普通人,王子殿下,他自己也这样说……除此之外,我们刚刚——”
“那阿凯梅安呢?”普罗雅斯突然问。
矮壮的元帅皱紧眉头,两根手指伸进胡须里,挠了挠下巴:“您不是说不准提这个名字了吗?”
“我只是问问。”
辛奈摩斯小心翼翼地点头:“他过得不错。可以说非常好。他带来一个女人,在苏拿认识的老情人。”
“嗯……是叫艾斯梅娜吧?那个妓女。”
“她对他很好。”辛奈摩斯维护地说,“我还从没见过阿凯这么满足、这么快乐。”
“不过你听起来也很担心。”
辛奈摩斯眯起眼睛,长叹一声。“我想是的,”他说着,目光越过普罗雅斯,“自我认识他到现在,他一直是个天命派学士,但现在……我说不清。”他抬头又对上王子的目光,“他几乎不提非神会和梦境了……您会很高兴的。”
“那他是恋爱了,”普罗雅斯摇摇头,“恋爱!”他狐疑地说,咧嘴笑笑,“你确定?”
辛奈摩斯轻笑:“没错,他是在恋爱,好几个星期魂不守舍。”
普罗雅斯笑着朝地上看去:“也就是说,他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了。”阿凯陷入爱河,似乎既不可能又奇特地难以避免。他那样的人需要爱情……我则完全不同。
“确实如此,她很可爱。”
普罗雅斯哼了一声:“不管怎样,他是个巫师。”
辛奈摩斯的眼睛垂下去:“确实如此。”尴尬的沉默。普罗雅斯重重地叹口气。若是辛奈摩斯之外的任何人,这个问题都不会有任何不确定的回答。但辛奈摩斯,他钟爱的辛,为何在别人看来如此明显的事情上却变得如此顽固?
“他还在给凯胡斯上课?”普罗雅斯问。
“每天如此。”元帅虚弱地笑笑,就像在嘲笑自己的愚蠢,“是因为这个,对吗?你想相信凯胡斯,但——”
“他关于梭本的一切都应验了!”普罗雅斯高声说,“连细节都一样,辛!每个细节!”
“但是,”辛奈摩斯续道,为王子的打断皱了皱眉,“他却公然勾搭阿凯梅安,和一个巫师……”辛奈摩斯嘲弄地模仿着别人说这个词的口气,就像在谈论被粪便抹过的东西。
普罗雅斯转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碗酒。最近,酒的味道越来越甜美了。
“你怎么想?”他问。
“我想凯胡斯在阿凯身上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样,和您曾经看到的一样……一个善良的人,虽然——”
“长牙上说,”普罗雅斯厉声道,“‘烧死他们,他们是不洁者。’烧死他们!还需说得更明白吗?凯胡斯与孽物为伍,你也一样。”
元帅摇头:“我不信。”
普罗雅斯盯着他。我为何如此冷酷?
“你不信长牙?”
元帅脸色发白,康里亚王子还是第一次在老剑术教师脸上看到恐惧——恐惧!他想道歉,想收回之前的话,但冷酷的感觉是如此强烈……
如此真实。
我只是依照《圣典》而已!
如果不信真神的话语,如果拒绝聆听——哪怕是出于真挚的感情!——那么一切都会变得可疑。辛奈摩斯永远会依照内心的声音行动,这既是他的力量,也是他的弱点。人心没刻经文。
“这么说吧,”元帅淡淡地说,“您相信凯胡斯的程度,可以和相信我的程度一样……”
普罗雅斯眯眼点点头。

他感到了约束,感到了指引,但最明显的是召唤。
夜幕降临,凯胡斯独坐海岬之上,背靠着海岬上唯一一株雪松。雪松被经年不息的海风吹得朝东歪斜,分叉的树枝在星空下摇晃,好像被无数丝线系在脚下的景色上:圣战军大营,雄伟的石带子后面的辛内雷斯城,以及梅内亚诺海,月光为遥远的海浪镶上一道银边。
但他看到的不是这些,他眼中没有这些……
他看到的是希望与威胁,以及可能存在的未来。
他看到这个世界——伊尔瓦大陆——被历史、习俗和动物的饥渴所控制,被前事敲打着、推动着。
他看到了阿凯梅安,听到了对方说的一切。末世之劫,古代帝王的血脉,各大学派与家族,国家之间披坚执锐的战争,以及巫术、真知,几乎无限的力量。
他看到了艾斯梅娜,她苗条的大腿和洞悉一切的智慧。
他看到了萨瑟鲁斯和非神会,他们的神秘与多疑促成了短暂的和平。
他看到了梭本,王子在权力欲的压迫下苦苦挣扎。
他看到了奈育尔,看到了对方的疯狂和军事天才,以及知道的一切带来的威胁。
他看到了圣战军,看到了他们的信仰和渴望。
他还看到了他父亲。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无数个可能世界从他身边穿过,飘动着四散分开,一幕幕场景在他眼前闪过……
无名学士爬上碎石密布的陡峭海滩。一颗砍下的头颅被举向火热的太阳。幻影从晨雾中浮现。
亡妻的幻影。
凯胡斯呼了口气,深呼吸,体味雪松、土地及战争那苦乐参半的味道。
这是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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