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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俱往矣

每当战斗结束,活下来的就得挖坑,为死去的同伴准备墓穴。这是最后的尊重,尽管没什么意义。你要尽可能把坑挖深,再把他们扔进去,埋起来,让他们在里面安静地腐烂,直到被遗忘。世事如此。
这场战斗有好多坑要挖。对双方均是如此。
自火焰从天而降,业已过去十二天,真神的怒火持续倾泻在不敬神的粉佬头顶,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城市化为焦黑废墟;与此同时,杀戮也持续了十二天--在城墙上、街道间、房屋里。整整十二个白天,就着清冷的阳光、飞溅的雨水和缭绕的烟雾,整整十二个夜晚,就看摇曳的火光,人们殊死拼杀,菲洛始终身处前线。
她的靴子踩在锃亮的地砖上,在整洁的走廊中留下一串黑色脚印。那是灰烬。爆发激战的两个城区已被灰烬覆盖,它们和雨水混合成黏腻液体,就像黑色的胶水,将那些尚且伫立的建筑、那些烧焦坍塌的废墟和那些从事杀戮与被杀的人,统统覆上了一层。怒目而视的守卫和畏畏缩缩的仆人盯着她和她留下的污迹,但她从不在乎他们的看法,也不打算在乎。他们很快会见到更多灰烬,古尔库人的攻势若是继续下去,迟早整个地方都会完蛋。
古尔库人目前形势大好。日日夜夜,尽管联合王国的杂牌军拼死抵抗,废墟间遗尸累累,但帝国军仍在步步逼近。
逼近阿金堡。
她走进宽敞的房间,余威陷在角落里的椅子上,瘫软的双臂挂着许多手镯。他总能保持的、如包裹着他的旧毯子一样的冷静业已消失,他变得忧心忡忡、疲惫不堪、双眼深陷、满脸颓唐。过去几天来,菲洛每次见到他,他都是这副模样。
“菲洛•马尔基尼,你回来了。我常说,你似乎恨不得杀光全世界。现在你的机会来了,菲洛,战争合你胃口吗?”
“我很好。”她把弓扔到亮堂堂的桌板上,抽出腰间的剑,摘下背上箭袋。只剩几支箭了。大部分箭插在古尔库士兵的尸体上,留在城市边缘的废墟中。
但菲洛笑不出来。
杀古尔库人就像吃蜂蜜。适量让人上瘾,太多则犯恶心。费心劳力制造尸体,很难不疲倦。但现在已没法停止了。
“你受伤了?”
菲洛捏了捏胳膊上脏兮兮的绷带,血从灰布条下渗出。没什么痛感。“没什么。”她说。
“现在还不晚,菲洛。你无须死在这里,我既然能带你来,也能带你走。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带谁走就能带谁走。如果你现在洗手不干,不再杀人,谁知道呢?或许真神还会在天堂给你留个位置。”
最近这些日子,菲洛受够了余威的说教。她与巴亚兹毫无信任可言,但至少相互了解,而余威什么都不懂。
“天堂?”她嗤笑一声,转过身去,“或许地狱比较适合我,你不觉得吗?”
外面走廊响起脚步声,菲洛不禁缩起肩膀--她隔着门都能感觉到巴亚兹的怒气。秃头老粉佬紧接着便冲进房间。
“小兔崽子!我给了他那么多,他居然如此回报我?”魁和苏法像两条狗跟在主子身后,溜进门来。“他竟敢在阁议中顶撞我!让我管好自己!管好自己!他这条小杂鱼分得清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吗?”
“又跟伟大的路瑟国王闹意见啦?”菲洛咕哝着问。
法师觑眼看她。“一年前,整个环世界还没有这么白痴的脑袋瓜。给他戴上王冠,让一帮老骗子拍他几星期马屁,这条杂鱼就自以为是斯多里克斯再世了!”
菲洛耸耸肩。路瑟向来自视甚高,当没当国王都一样。“你应该谨慎挑选戴王冠的人。”
“王冠就这点麻烦,它总得戴在什么人头上。我能做的,只有广撒网、听天命。”巴亚兹皱眉看向余威,“你还好吧,师弟?去墙外了吗?”
“去了。”
“看到了什么?”
“死亡。无尽的死亡。帝国的士兵涌入阿杜瓦西城区,帝国的船只塞满海湾,每天都有更多部队沿南面的道路开来,古尔库人将整个城市围得越来越紧。”
“这些消息我从那帮半吊子阁员那儿都知道了。马穆跟他的百部众呢?”
“得到三重祝福、也该遭三重诅咒的马穆?真神的右手、先知卡布尔不世出的首徒?他在等待。他和他的师兄妹们于城外远方搭了一座硕大的帐篷,终日待在帐内祈祷胜利,聆听美妙乐曲,慵懒地沐浴在芬芳的水中,赤身裸体享受肉欲。”他抬头看着巴亚兹,“他们公然挑衅第二律法,从早吃到晚,肆无忌惮地嘲笑一如定下的铁律。事实上,他们在为面对你的那一刻做准备,卡布尔正是为那一刻才创造出他们。他们相信那个时刻就快到了,个个跃跃欲试。”
“真的?”巴亚兹恶狠狠地说,“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他们早已诅咒了自己,但这解不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看来我们必须去锻造者大厦。”菲洛猛地抬头。那座巍峨的高塔打一开始就莫名地吸引着她,她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寻向那座高耸于烟尘与战火之上、无可比拟的庞然大物。
“为什么?”余威问,“你打算把自己封在里面?就像当年我们来寻仇时,坎迪斯做的那样?你要躲藏到黑暗之中吗,巴亚兹?可这次,被扔下去砸断桥的会不会是你?”
第一法师不屑道:“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他们来找我麻烦,我绝不会逃避。但那片黑暗之中还有武器,我们能为墙外那些被诅咒的朋友,寻一两个来自锻造者锻炉的惊喜。”
余威显得更忧虑了。“分割者?”
“一面在现世,”角落里的魁轻声说,“一面在异界。”
巴亚兹一如既往忽视自己的门徒。“它能割裂任何事物,包括食尸徒。”
“一百个食尸徒也成?”余威问。
“我会想办法找马穆单挑。”
余威叹口气,缓缓从椅子中起身。
“好吧,带路。我将追随你,最后一次进入锻造者大厦。”
菲洛舔舔牙齿,难以压制跟去的念头。“我也去。”
巴亚兹瞪了她一眼。“不,你不行。你留在这儿继续生闷气吧,这不是你独一无二的天赋吗?我怎能不给你发挥空间?”他又厉声吩咐魁,“你跟我们来。至于尤鲁,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吧,呃?”
“知道,巴亚兹师父。”
“很好。”第一法师和余威并肩大步离开,门徒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苏法没动。菲洛皱眉打量他,他咧嘴还以笑容,脑袋靠在镶板墙上,下巴冲着满是雕刻的天花板。
“这些个百部众不是你的敌人吗?”菲洛质问。
“是我最憎恶、也最棘手的敌人。”
“那你怎不参战?”
“噢,战斗的方法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去外面的泥巴地里辛苦。”他一深一浅的双眼透出某种让菲洛厌恶的情绪,他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残忍和饥渴。“我很乐意待着聊天,但任务在身,必须去推轮子一把。”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圈,“轮子可不能停啊,呃,马尔基尼?”
“那就去吧。”她没好气道,“我不拦你。”
“你想拦也拦不住。愿你度过美好的一天。不过我敢打赌,你从没有过那样的一天。”说完,他悠闲地走出去,门“咔”一声在他背后关上。
菲洛未待他出门便迈步穿过房间,打开了窗闩。她遵从过巴亚兹的吩咐,结果一无所获,虚掷了一年时光,如今她要主动出击。她甩开挂毯,翻到阳台上。被风翻卷的落叶裹着雨水,在下方草地上盘旋。菲洛飞速扫视潮湿的小路,只看到一个守卫,还缩在斗篷里,看向别的方向。
机不可失。
菲洛迈过栏杆,屈起身体,向空中一跃。她抓住滑溜的树枝,顺势荡到树干上,落在潮湿的泥地中,放低身形,爬到一丛修剪整齐的篱笆后。
她听到脚步声,紧接着,嘶嘶作响的风声中传来巴亚兹和余威轻柔的话音。哈,这些愚蠢的老法师就喜欢耍嘴皮子。
“那个苏法?”是余威的声音,“他还跟着你?”
“有何不妥?”
“他的研究方向……十分危险。我跟你提过,师兄。”
“那又怎样?卡布尔对仆从从不挑剔……”
他们走远了,菲洛听不见,只好弯腰沿篱笆跟上。
“……我不喜欢他那些动作。”余威又在说,“易形,变脸,都是被诅咒的技艺。你知道尤文斯对--”
“我没时间操心一个已入土几百年的人的想法。律法只有那两条,余威。”
“也许该加上第三条。偷取面孔……高斯德及其恶魔孽畜们的把戏,来自异界的阴险恐怖的伎俩……”
“我们必须利用任何能找到的武器。我不喜欢马穆,但他的战争观念并没有错,他的手下号称百部众,因为他们有一百人。我们只有两人,时间非常紧迫。”
“他们在等什么?”
“师弟,你也了解卡布尔,他从来谨小慎微、三思而行。不到必要时刻,他不会让他的孩子们来冒险……”
透过光秃秃的枝丫间的缝隙,菲洛看见三人穿过守卫,走出高高的宫墙上的大门。她稍等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挺胸大步跟上,仿佛有要事要办。门边全副武装的卫兵死盯着她,但他们已习惯她进进出出了,所以谁都没说话。
她跟踪两个法师和一个门徒在阿金堡巨大的建筑、林立的雕像及阴沉的花园中穿行,一路保持距离,依靠门廊和树木掩藏身形,或紧随在少数几个匆匆走过的行人身后。街上冷风吹拂,透过蒙蒙细雨,锻造者大厦硕大的塔顶时而从广场边缘或小巷尽头露出,随着她一步步靠近,它灰色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黑暗和庞大。
前面三人来到一栋摇摇欲坠的建筑前,那建筑松垮的屋顶上还耸立着许多不甚牢靠的塔楼。菲洛跪下来藏在拐角后,看着巴亚兹用法杖末端敲了敲风化的门。
“我很庆幸你没找到种子,师兄。”等人应门时,余威说,“还好那东西没被挖出来。”
“不知当百部众涌入阿金堡、叫嚣要我们的鲜血时,你是不是还这么想?”
“我想真神会宽恕我,有些东西比卡布尔的食尸徒更邪恶。”
菲洛的指甲深陷入掌心。有个人影站在昏暗的窗口,观察余威和巴亚兹。那人影身形颀长,戴着黑面具,留着短发,正是很久以前追捕她和九指的女人。菲洛反射般摸向自己的剑,却发现落在宫里了,她只能暗骂自己愚蠢。九指说得对,武器永远不嫌多。
门颤巍巍打开,有人嘀嘀咕咕,随后两个老人走了进去,魁低头跟在后面。面具女继续看了片刻,便从窗边退回暗处了。菲洛飞身跃过篱笆,抢在那扇门颤抖着关闭前伸出一只脚卡住,然后侧身溜进去,隐入门内深沉的黑暗中。
铰链吱嘎,门终于关闭。
门后是一条长回廊,一面墙上是灰扑扑的画,另一面墙上是灰扑扑的窗户。菲洛一路如芒在背,时刻提防戴黑面具的人自阴影中扑来。但除了前方回荡的脚步声,两个老人不知所谓的低语,什么也没有。
“这地方变了。”余威说,“和我们斗坎迪斯那时不同了。那是旧时代的终结,那天也下了雨。”
“我都记得。”
“我受伤倒在雨中的桥上,眼看着锻造者和他的女儿坠落。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难以置信的是,我当时竟面带笑容。唉,复仇只是一时畅快,疑虑则会伴人入土。”菲洛对此不以为然,倘能复仇,她宁愿终生与疑虑为伴。
“时间带给我们悔恨。”巴亚兹轻声说。
“年复一年,这份疑虑愈加深重。真是怪事。我敢发誓,我躺在那儿的时候,是看到坎迪斯先掉下来,然后才是托箩美。”
“记忆会说谎,尤其像我们活了这么久的人。锻造者先抛下他的女儿,然后我抛下了他,旧时代便终结了。”
“是啊。”余威喃喃道,“失去了那么多。如今我们又回到这里……”
魁猛然回头,菲洛赶紧贴到墙边一个歪斜的橱柜后面。门徒矗立良久,皱眉看向菲洛的方向,但最终迈步跟上了其他人。菲洛屏息以待,只等三人转过弯之后才长舒一口气。
她在衰败的庭院里再次跟上前面三人,院内满是枯萎的荒草,点缀着屋顶掉下的残瓦。一个穿着污渍斑斑的衬衫的男人,引他们走进阿金堡的高墙上的黑暗隧道,粗糙的手中握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嘴里还念叨着他的鸡蛋。直等他们踏入隧道,菲洛才轻手轻脚穿过庭院,登上台阶,在接近阶梯尽头处停下脚步。
“我们很快回来。”她听见巴亚兹低吼,“门别关。”
“它一直都得锁起来。”一个声音回应,“这是规定。我一辈子没违反过,也不想--”
“那你就待在这儿等我们出来!哪也别去!要是我的话,才不会守着锁住的门发呆!”钥匙转动,古老的铰链吱嘎作响,菲洛伸手找到一块松脱的石头,紧紧握住。
脏衬衫的男人关门时,菲洛已轻手轻脚爬到阶梯最上面。那人正没好气地嘟嘟囔囔,把钥匙摆弄得哗哗响,石头伴着一声闷响砸在他头顶中央光秃的地方。他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向前倒去,菲洛忙伸手到他腋下,将他软绵绵的身躯小心放在地上。
她放下石头,用一根手指钩出钥匙。
菲洛抬手推门时,奇怪的感觉冲刷过全身:起初仿如炎日下的微风,让人惊喜,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自脊背向上蔓延,令她难以呼吸。她的手按在老旧木板上,粗糙的纹理带着一丝流连,温暖地摩擦着掌心,她下了一点决心才把门推开一条刚好容她进去的缝隙。
一座狭窄的拱桥自阿金堡高墙之巅延伸出去,它还不到一跨宽,没有栏杆和扶手,彼端连接锻造者大厦。大厦从此处看去犹如陡峭的黑山,在雨中闪着黑色光芒。巴亚兹、余威和魁站在桥尽头的门前,那门由黑色金属铸就,正中有若干闪光的圆圈--那是用某种菲洛不认识的字母组成的圆环。她看见巴亚兹从衣领里掏出什么东西,接着圆圈开始移动、旋转,她的心也随之跳到了嗓子眼。最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三人踏入方形的黑暗廊道,步履缓慢,似乎并不情愿。
锻造者大厦大门敞开。
菲洛迈步上桥,脚下极远处的灰色流水拍打着坚毅的岩石,风雨亲吻肌肤,脏污的浓烟从远方燃烧的城市升起,腾向晦暗天空。但菲洛始终盯着前方敞开的通道,双拳紧握,在入口处再度犹豫了片刻。
接着她踏入那片黑暗。
门内不冷也不热,滞涩、平静而沉默的空气如有实质般压在肩头,挤压着她的耳朵。她小心踏出几步后,发现所有光线都暗淡下去,风、雨和开阔天空仿若旧梦,她犹如被埋在一百里深的死寂地底,连时间都不再流动。菲洛拼力挪到一扇宽阔的拱门旁,朝内望去--
拱门内部好似神庙,但地方大得吓人,甚至能把沙弗法最大的神庙整个放下--要知道那里每时每刻都有数千信众在向真神祈祷啊!杰赛尔•唐•路瑟加冕的拱顶大殿相形见绌,它的雄伟甚至能令阿库斯的废墟失色。这里到处是肃穆的阴影和沉郁的回音,四周均为岿然屹立的严峻石墙,仿佛死去已久的巨人的坟墓。
或者属于早被遗忘的诸神。
余威和巴亚兹站在正中,在微微透亮的汪洋般的暗影包裹下,就像几只虫子。菲洛贴紧冰冷的石头,尽力在层层叠叠的回音中听清他们的话。
“你去兵器库,再找几把锻造者的武器。我上去拿……那个东西。”
巴亚兹转身要走,却被余威伸手拉住。“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师兄。”
“什么问题?”
“我常问的那个问题。”
“又来问?这种时候?好吧,随你。问吧。”
两个老头一动不动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缕回音也散去,剩下铅一般沉重的静寂。菲洛拼命屏住呼吸。
“尤文斯是不是你杀的?”余威的声音很轻,却仿能刺透黑暗,“你是不是害死了我们的师父?”
巴亚兹毫不畏缩地答道:“很久以前,我犯过错,应该说是很多错误。其中某些在已成废墟的西方,某些就在这里,这栋房子里。我从未遗忘那些错误:与卡布尔为敌,背弃师父的教诲,擅闯锻造者大厦,爱上锻造者的女儿。那时的我狂妄自大、冒失无知,这些都是事实。但我没有杀害尤文斯。”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法师侃侃而谈,仿佛早已重复了无数遍。“坎迪斯赶来要人,说我勾引他的女儿,盗取他的秘密。尤文斯不肯交出我。于是他们当场反目,我则跑掉了。天空被他们的战火染红,等我回来,恩师已死,锻造者不知所终。我没有杀害尤文斯。”
又是长久的沉默。菲洛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好吧,”余威放开抓着巴亚兹的手,“那就是马穆撒谎。卡布尔撒谎。我会与你携手抗敌。”
“很好,我的老友,很好。我就知道你值得信任,你也该相信我。”菲洛噘起嘴。相信。骗子才用这个字眼。真相永远不需要被人相信。第一法师带着门徒大步踏入众多门廊中的一个,隐入黑暗,只余回荡的脚步声。
余威看着他们离去,长叹一声,不情愿地走向另一个方向,干瘦的手臂上手镯叮当作响。他离去的声音也渐渐退去,剩下菲洛独处在阴影之中,被寂寞包围。
她小心翼翼、缓慢谨慎地潜入广阔的室内空间。地面有些反光,因黑石中镶嵌着蜿蜒而纤细的金属线条。若这里有天花板的话,也隐匿在阴影中,根本看不见。离地约二十跨高度有一圈高台,借着昏暗的微光,她看到再上面还有一圈、另一圈、另一圈……而那个美丽物体悬浮在所有台子之上。它由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黑色金属环组成,环上绘有奇怪的字符。而且它在动,每个环都在旋转,只有一颗岿然不动的黑球居于所有圆环的中央,保持着绝对静止。
看着它的同时,菲洛自己也转了一圈又一圈--也许不是她在转,而是房间在围着她转。她头晕目眩、气喘吁吁,就像喝醉了酒。未经涂抹、粗糙裸露的黑色石墙无远弗届地向上攀升、攀升,却看不到两颗一模一样的石头。建筑高塔用了多少颗石头?
数以千计。数以百万计。
在世界边缘,巴亚兹说过什么来着?聪明人会把石头藏哪儿?当然是藏在成千上万……不!上百万颗石头中间。头顶那些金属环继续转动着,吸引着她,中间的黑球更让她欲罢不能。它仿佛在向她招手,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十指插入石头间干燥的缝隙,开始攀爬。她手脚轮换,觉得很轻松,仿佛这墙天生就是让她爬的。没多久,她抬腿翻过第一圈高台的金属栏杆,又毫无停歇地继续攀登,继续向上。她到了第二圈高台,虽然空气一片死寂,她还是出汗了,到第三圈高台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第四圈高台的栏杆她费了些力气才上去。这时,她停下来,向下张望。
下方远处,漆黑深渊底部的圆形地板绘出了整个环世界。一张大地图,闪亮的金属线条勾勒出海岸线。吊在空中的巨大装置如今就在菲洛眼前,它由极细的金属丝线悬挂,在空中缓慢转动,几乎占据了菲洛所在的高台内部的所有空间。
她皱眉看着装置中央的黑球,只觉掌心发痒。它无依无靠地凭空飘浮在那里,菲洛闹不明白这如何可能。然而她现在无暇寻思,满心只想触碰它。她必须去,别无选择。一个反射着昏暗光芒的金属环向她靠过来。
机不可失。
她跃上栏杆,在上头蹲了一秒,蓄积力量。她必须摒除思绪,思绪会干扰行动。接着她一跃而起,伸开四肢,跳进半空。她抓住最外层那个金属环时,整套装置都颤动、摇摆起来。她挂在下面,憋了会儿气,然后舌头抵住牙堂,双臂发力,缓慢而谨慎地抬起双腿钩住金属环。金属环很快转向一个刻有字符的宽阔圆盘,菲洛爬到圆盘上,全身因用力过猛而发着抖。她的体重让这片冰凉的金属歪斜扭曲,随她的动作不断颤动,几近将她甩入虚空。菲洛或许无所畏惧--
但从百跨高空摔进坚硬无比的石地,绝非她心仪的死法。
她敏捷地从一个金属环移到另一个金属环,大气不敢喘一口。她不断安慰自己不会坠落,这只是爬树,只是在枝丫间穿梭,就像她小时候在古尔库人杀来之前常做的那样。她终于抓住最内层的金属环,死死攀住,直至它将她带到接近中心的地方。她垂在环下,双腿钩住纤细的金属,一只手也抓在上面以保持稳定,另一只手则伸向那个闪光的黑球。
黑球无瑕的表面映出她狰狞的脸和极力伸展的手掌,显得是那样的肿胀而模糊。她咬紧牙关,拼命伸长臂展。近了,更近了。她一心只想碰到它。她的中指尖将将够到了……可它瞬间竟如肥皂泡一样炸开,化为雾气!
什么东西掉了出来,仿佛沉入水中般缓缓下坠。菲洛眼看它从她身边翻滚掠过,坠入漆黑深渊,却比周遭更加黑暗。它撞到地面,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动,锻造者大厦的地基都摇晃起来,回音不绝于耳。菲洛攀附的圆环剧烈颤抖,她在眩晕中差点掉下去。等惊魂稍定,她却发现圆环不动了。
整套装置都静止了。
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停止运转的金属环间返回最上层的高台,接着爬下高耸的墙壁,感觉像是足足爬了一年。等她终于回到底下的巨大空间,已是衣衫破烂,双手、手肘和膝盖青肿不堪、血迹斑斑,但她毫不在意。她急不可耐地跑过宽广的大厅,脚步声四下回荡,黑球里掉出来的东西依然躺在大厅正中央。
它看起来只是一块凹凸不平、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但菲洛知道,它不是石头,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从中渗透、喷涌乃至倾泻而出,让人不寒而栗。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所不至的气流,业已占据了这个漆黑深渊,那种无形却无从抵抗的古怪波动冲刷着菲洛,令她浑身酥麻,也引诱她继续向前。
她一步步靠近,心脏撞击着胸腔。她跪在它旁边,流出贪婪的唾液。当她伸出蠢蠢欲动的手掌时,甚至已经无法呼吸。她的手覆在它坑坑洼洼的表面上,发觉它如此沉重,如此冰凉,活像一块冻住的铅。她把它缓缓举起,在眼前转动,注视着它在黑暗中散发的迷人光芒。
“种子!”
巴亚兹站在门廊中,恐惧和喜悦在他颤抖的脸上丑陋地混合在一起。“走,菲洛,快走!带它回宫!”他向后缩了一下,抬起胳膊,像要遮住眼睛不被夺目的光芒照射。“匣子在我屋里。放进去,封起来,听见没有?立刻封起来!”
菲洛茫然转身,皱眉扫视,不知哪道门是离开锻造者大厦的路。
“等等!”魁跑了过来,他闪烁的双眼紧盯着她的手。“别动!”他快步跑来,脸上毫无恐惧,反而挂着诡异的兴奋,吓得菲洛不禁退开一步。“它在这儿。一直在这儿。”他松弛的面孔一片苍白,种子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道道阴影。“种子。”他苍白的手穿过黑暗,伸向她。“终于找到了。把它给--”
他像片废纸一样飘了起来。菲洛只来得及吸口气,门徒已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抛到大厅彼端,撞在最低层高台下方的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菲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残破的身体掉落在地,滚了好几圈,断裂的四肢了无生气。
巴亚兹走上前来,手中紧握法杖,肩膀周围的空气还在微微闪光。菲洛也称得上杀人不眨眼,但这份果决连她亦难以置信。
“你干吗?”她嘶声质问。魁被摔死那一下的回音还在回荡。
“干我该干的。快回宫。快。”巴亚兹粗壮的指头指向一道门廊,菲洛见门内似有微弱光线。“把那东西放进匣子!你根本不清楚它多危险!”
菲洛不愿被这样颐指气使,却也不想在这里停留。她把这块石头样的东西塞进衬衫,它压着她的肚子,感觉正好--虽然巴亚兹说它很危险,她却觉得凉爽惬意。但她刚迈出一步,便听见刺耳的笑声从大厅彼端飘来。
从魁残破的尸体飘来。
巴亚兹面不改色。“好得很!”他大喊,“你终于现出原形了!我早就怀疑你不是他!我的门徒呢,你何时偷梁换柱的?”
“几个月前。”魁一面从光滑的地面缓缓撑起自己,一面发出阵阵冷笑,“在你启程去旧帝国的愚蠢之旅以前。”他微笑的脸上没有血迹,甚至没有半点瘀青,“我跟你一起坐在火堆旁,也看着你无助地躺在马车里。我一路跟随,直到世界边缘,又折返回来。你那门徒根本没离开阿杜瓦,我把他吃了一半,剩下一半留给苍蝇,而你当时和北方人就在二十跨外的房间里睡得香呢。”
“哈,”巴亚兹将法杖换到另一只手上,“看来你们的功夫有长进嘛。不过你应该趁早下手,趁我奄奄一息的大好机会。”
“噢,现在也不错。”菲洛看到魁完全站了起来,不禁浑身一寒。
不……整座大厅都陡生寒意。
“你们百部众一起上或许有机会,但孤身一个?”巴亚兹冷哼一声,“恐怕不行。你是卡布尔的哪只造物?东风?还是那对该死的双胞胎。”
“我不是卡布尔的造物。”
巴亚兹脸上闪过一丝疑虑。“那你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可是老熟人。”
第一法师皱起眉,“说!你到底是谁?”
“易形。”低柔的女声。魁缓缓走来,他脸上发生了变化,苍白的肌肤扭曲、脱落。“阴险恐怖的伎俩。”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唇都开始消融,像蜡液从头上流下,“你还记得我吗,巴亚兹?”那张脸下出现了另一张脸,犹如苍白的大理石,线条冷硬。“你承诺过会永远爱我。”菲洛感觉天寒地冻,呼吸还未出口就结成了白霜。“你答应过我们永不分离。我为你打开了父亲的大门……”
“不!”巴亚兹跟跄后退。
“你看起来很惊讶,可也不比那时的我更吃惊。那时啊,你非但没有抱住我,反而把我扔了下去,呃,吾爱?为什么啊?为了保住你深藏不露的秘密?为了配合你的完美形象?”魁的长发变成白垩般的颜色,白发下是一张惨白的女人脸,唯有一双黑眸精光闪烁。托箩美。锻造者的女儿。从被遗忘的过去走来的鬼魂。她披着偷来的皮囊,跟他们一起旅行了好多个月。此时此刻,菲洛的呼吸变得和死亡一样冰冷,整个大厅的气氛都是如此。她的视线从那张惨白的脸孔转向远处的门廊,不知是夺路而逃好,还是该见证接下来的一幕。
“你明明进了坟墓!”巴亚兹轻声说,“我亲手埋葬了你!”
“没错,而且你当时哭得好伤心,就像不是你亲手把我扔下去的。”她漆黑的眼眸扫过贴在菲洛肚子上的种子。“但我接触过异界。我父亲工作时,我负责用双手捧它,而它改变了我。当我躺在冰冷的泥土中、徘徊于生死之间时,我听到了那些声音,那些很久以前、高斯德听到过的声音。它们与我做了交易,它们用我的自由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你打破了第一律法!”
“进了坟墓的人还管什么律法!当我终于挣脱大地的怀抱,身上属于人类的部分就不在了,但另一部分,属于下界的部分--将永生不死。如今它就在我眼前,我要完成高斯德的未竟之业,我要抛弃我祖父打造的大门,将这个世界和异界合二为一,就像旧时代之前。一切本该如此。”她伸出一只手,玄冰般的恶寒倾泻而出,令菲洛从头到脚冷战不断。“把种子给我,孩子。我答应过秘密倾吐者,我从来信守承诺。”
“先过我这关!”第一法师咆哮道。菲洛顿觉胃里一紧,眼见巴亚兹周围的空气霎时变得模糊。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托箩美本站在离他十跨远的地方,下一刻已近身来袭。巴亚兹的法杖伴着雷鸣般的巨响炸裂开去,碎木片四散飞舞,他惊呼一声,整个人飞入黑暗之中,在冰冷的石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四仰八叉趴倒不动。菲洛呆若木鸡,一任结霜的空气扫过四肢百骸,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和恶心,完全动弹不得。
“这么多年来,你的功夫退步了啊。”锻造者的女儿缓步走向失去知觉的巴亚兹,脚下没发出半点声音,身后飘浮的白发仿若冰冻的水池中凝结的涟漪。“你的技艺已伤不到我。”她站在他身前,干瘪苍白的嘴唇绽放出森森笑意。“为了你从我这儿夺走的一切。为了我父亲。”她抬脚踩向巴亚兹的秃头,“为了我自己--”
她突然化为明亮的火焰,强光照亮了这庞然大厅的每个角落,穿透了每道石缝。菲洛踉跄后退,一只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她看到托箩美在疯狂转圈,不停跳跃、拍打,身躯被白色的火焰烧得扭曲萎缩,头发纠缠成一团火苗。
托箩美最终跌坐在地,黑暗重新涌来,浓烟汇聚成云。余威自一道门廊小跑而出,黑肤上挂满闪烁汗珠。他干瘦的胳膊下夹着一捆剑,那些剑个个呆滞沉暗,却都绘有一个银色字母,跟九指那把别无二致。“你没事吧,菲洛?”
“我……”刚才的火焰没带来丝毫热气,她牙齿打战,厅里反倒更冷了,“我……”
“快走。”最后一缕火焰也熄灭了,余威皱眉看着托箩美的躯体。菲洛终于寻到一丝力气,连忙向后退开,但当她看到锻造者的女儿又爬起来的时候,不禁心下一沉,胃里翻江倒海。魁的衣服已成灰烬,自她身上飘落,她是如此高挑,而又枯瘦如柴,全身和巴亚兹的脑袋一样光秃,连长发也统统烧成了灰色烟尘。她尸体般惨白的身躯闪着无瑕的白光,却没有半点伤痕。
“总是横生枝节。”她死水般的黑眼睛怒视余威,“但火烧不死我,变戏法的。你阻止不了我。”
“我们走着瞧。”法师将剑丢向空中。它们在黑暗中散开、旋转、翻滚,边缘闪闪发光,然后以不可思议的轨迹移动起来,绕着余威和菲洛,且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变成一堵令人头晕目眩、致命的金属屏风,严密地护住两人。菲洛的手哪怕只是抬一抬,也势必会被齐腕斩断。
“别动。”余威喝道。
这还用说吗?一股难以抑制的无名火涌上菲洛心头。“先要我走,现在又要我别动?先说种子在世界尽头,结果它就在这大厅中央?先说她死了,然而她只是偷了张脸?你们这些老杂毛真该把谎说圆了。”
“他们是骗子!”托箩美大喊。菲洛再次感到她冰冷的呼吸吹过颈项,寒意深入骨髓。“他们在利用你!你别相信他们!”
“那我该相信你喽?”菲洛不屑一顾地嘶叫道,“见鬼去吧!”
托箩美缓缓点头。“你去死吧,和其他人一起去死吧。”她踮着脚,朝侧面缓步移动,被她赤裸的脚尖触碰的地方,即刻凝出一圈白霜。“甩刀子的把戏你不可能永远耍下去,老头。”
越过她白皙的肩膀,菲洛看到巴亚兹正缓缓起身。他用一条胳膊扶着另一条胳膊,面色严峻,满脸擦伤和血迹,而他无力的手中握着什么--一根由无数细小金属管组成的管子,末端装了个钩子,沉暗的金属在阴影中闪着幽光。巴亚兹抬眼仰望,脖子上的血管因用力而鼓胀起来,他周围的空气又开始扭曲,而菲洛肚内像被掏空了一般。她顺着巴亚兹的目光看去,发现在所有人头顶上的那套巨大装置正在颤抖。
“妈的。”她嘀咕一声,慌忙后退。
托箩美就算注意到了,也没表现出来。她双膝微屈,高高跃空,恍若一根白丝穿过了旋转的长剑。她在空中悬停半晌,紧接着以雷霆之势向余威俯冲--但她扑了个空,双膝着地的冲击力让整个地面都在震颤。一片碎石划伤了菲洛的脸,她感到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不禁又退后一步。
锻造者的女儿皱起眉头。“有两下子嘛,老头。”撞击的回音渐渐消退,她不甘地喊道。
菲洛没看清余威怎么躲开的,但他就是躲开了。他的双手缓缓画圈,手镯互相碰撞,那些长剑依然在他身后破空飞舞。“彼此彼此。这是我毕生钻研的技艺。”
锻造者的女儿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是白费功夫,我是永生不死的。”
他们头顶高处的巨大装置晃了一下,用来悬挂的金属线砰然断裂,在黑暗中甩动,然后整套装置开始下坠,这过程像做梦一样被放缓了。伴着坠落,那些闪光的金属环开始扭曲、弯折,发出尖厉呼啸。菲洛转身就跑,气也不敢喘地连跨五步,然后纵身一跃,整个人顺着光滑的地板滑了出去。种子挤压着肚子,她从高速旋转的长剑群下滑过,凌厉剑风扫过脊背。
在她身后,庞然巨物般的装置终于落地,激起的声响如同地狱之歌。每个金属环就像一面巨大的铜锣或一块巨人的奖章,与地面碰撞后发出不同的疯狂音符。这些扭曲的金属尖叫、嘶吼、炸裂,让菲洛全身的骨头嗡嗡作响。她抬起头,正见一只大圆盘从面前滚过,边缘着地,溅起一串火花。另有一只圆盘在空中如硬币一样疯狂旋转。菲洛倒抽一口冷气,连滚带爬向后退,结果那圆盘正好砸在她身旁。
余威和托箩美对峙的地方如今已被堆成小山的扭曲金属掩埋,其中有无数折断的圆环和扭曲的圆盘,弯折的金属棒和支出的金属丝。菲洛脚步不稳地起身,无数刺耳的回音依然在厅内翻腾飘荡,五花八门的金属碎片落在她周围的光滑地面上,也散落到整个大厅。它们在黑暗中闪烁,犹如夜空中的繁星。
她弄不清谁死了,谁还活着。
“快走!”巴亚兹咬着牙冲她叫喊,脸上写满痛苦,“走!快走!”
“余威。”她嗫嚅道,“他--”
“我会回去找他!”巴亚兹用还能动的一条胳膊朝她一挥手,“走!”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菲洛深谙此道,这是她在恶土深处从古尔库人那里学到的教训。于是她跑向摇摇欲坠的门廊,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回荡。她跳过一只闪闪发光的金属圆盘,双脚落地时在光滑的石地上打滑,眼看就要到门口了,一阵恶寒却从身侧袭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病态的恐惧。她不假思索地向前扑倒。
托箩美苍白的手掌将将擦过菲洛,从墙上扯下一大块石头,腾起大团尘云。
“你休想走!”
打不过就跑……可菲洛受够了。她翻身起来的同时,拳头就挥了出去,夹杂着她数月、数年,乃至整个前半生没能释放的怒火。她的拳头狠狠打中托箩美的下巴,发出一声脆响,感觉却像打在一块冰上。她的指骨碎了、手腕折了、胳膊也酥麻了,可她没有痛觉,也没工夫操心,只顾挥出第二拳。
但拳头尚在空中,托箩美已抓住菲洛的胳膊,一把拽到身前。在她可怖的、无从抗拒的力量面前,菲洛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被扭得跪倒在地。“种子!”这嘶吼出的字眼在冰风裹胁下刮过菲洛的脸,将她的呼吸化为悲惨的呻吟,抽空了她的身体。她被托箩美抓住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她的骨头被扭曲、然后折断,前臂像根破棍子一样歪向一侧。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探出,摸向她衬衫里的东西。
强光陡然闪现,明亮的弧线将整个大厅照得无法直视。凄厉的尖叫声中,菲洛获得了自由,失去凭靠的她仰面倒地--托箩美的手掌已被干净利落地齐腕砍断,但伤口没流出一滴血。石墙上划出一道宽大创痕,一路向下,深入地面,创痕两边融化的石头正嗞嗞冒泡。巴亚兹从暗处走出,他手握的古怪武器缠绕着缕缕蒸汽,带钩的一端仿佛刚刚淬火,依然橙光闪耀。托箩美发出一声阴森的尖叫,伸出另一只手抓向他。
巴亚兹毫不退让,张开沾满鲜血的嘴冲女人狂吼,凶相毕露。菲洛胃里翻江倒海,刚起身又不由得弯下腰去,几乎要跪在地上。只见锻造者的女儿被无形的力量提到空中,击飞出去,她苍白的脚跟刮破了石头和金属线,在地图上留下长长的划痕。
在她身后,那套掉落的巨大装置炸开了,无数碎片如风中落叶在黑暗中狂舞,卷起风暴。托箩美身受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摧残,又伴随地动山摇一声巨响砸在远处墙上,冲力甚至崩裂了墙上的许多石头,然后无数歪扭的金属残片“稀里哗啦”倾泻而下,掩埋了她和她周围的地面。菲洛发现,在无形力道的牵引下,圆环、金属丝、碎片已如匕首一样纷纷扎入墙体,宏伟的曲形墙面活像一张巨型针床。
巴亚兹双眼鼓胀,憔悴的脸上汗水淋漓。“去死吧,魔鬼。”他低吼。
烟尘渐渐散去,巨石却又开始挪动,冰冷的笑声在厅内回荡。菲洛摇晃着后退,脚跟踩在光滑的石头上,紧接着她转身就跑,一任破碎的手掌擦过甬道墙壁,折断的手臂晃晃荡荡。一片方形光芒扑面而来。锻造者大厦的门。
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外,习惯黑暗后,外面的天光如此刺眼;感受过托箩美冰冷的触碰,外面的细雨如此温暖。种子还在她的衬衫内,贴着皮肤,粗糙却又安心。
“快走!”黑暗中传来巴亚兹的叫喊,“快回宫!”菲洛挣扎着过桥,无力的双脚在潮湿的石头上不断打滑。下方远处,冰冷的湖水哗哗作响。“放进匣子,封起来!”她听到后面又响起一声爆炸,然后是金属和金属碰撞的巨响,但她没有回头。
她用肩顶开阿金堡高墙上那扇门。之前被她打晕的守门人还保持着靠墙而坐的姿态,一手捂着脑袋,菲洛差点被他绊倒。他看到菲洛,连忙往旁一缩,菲洛纵身越过,三步并作一步地跑下台阶,穿过破败的院子和布满灰尘的走廊,毫不在意那些面具人。他们如今成了不值一提、再平凡不过的威胁,而她依然感到那股冰凉的气息附在后颈。
她只想把它远远抛开。
她一路狂奔到大门边,用受伤的手掌的掌根摸索着推开门闩,冲进外面的蒙蒙细雨中。她沿来时的街道继续奔跑,到处都被雨水打湿了,巷子和广场里的行人慌忙躲避,被她浑身的鲜血和凶恶的表情吓得尖叫起来。有人在她身后愤怒咒骂,但她毫不在意。她一个急转弯,进入一条两旁都是灰色建筑的宽阔街道,差点在湿滑的石地上摔倒。
一大群人乱糟糟地堵在路上:女人、孩子、老人,个个浑身脏污,步履蹒跚。
“让开!”她大叫着向前挤,“闪开!”巴亚兹在阿库斯无尽的废墟中讲的那个故事在她心底徘徊不去,关于士兵们怎样发现种子,然后怎样衰弱、死去。她用力推搡、拼命地钻,在人群里硬闯。“闪开!”她终于冲出人群,来到空旷的地方,那条断臂贴在身上,贴着她衣服里的东西。
她跑过公园,阵阵冷风裹走了大片树叶。草坪尽头就是宫殿的高墙,菲洛径直冲向大门。两名守卫一如既往立在门边,她知道他们正看着她。他们曾放她出来,但似乎不想让她进去,尤其是她现在这副脏兮兮、血淋淋、被泥污和汗水覆盖,身后更像有恶鬼追赶的模样。
“你,站住!”菲洛企图矮身钻过去,却被一名守卫拉住。
“让我过去!操蛋的白痴粉佬!”她大吼,“你们什么都不懂!”她想挣脱,但另一名守卫扔掉手里的镀金长戟,抱住了她。
“那就好好解释!”守卫隔着面甲喊道,“着什么急?”他戴铁甲手套的手摸向菲洛衬衫里鼓出的东西,“你夹带了什么--”
“不!”菲洛嘶叫着扭身,带得那名守卫“哗啦”一声撞上门廊。另一名守卫利索地举起长戟,戟尖寒光闪闪,抵在菲洛胸口。
“别动!”他吼道,“否则我--”
“放她进来!立刻放行!”苏法站在门内,这回他终于没有面带微笑。守卫狐疑地看着他。“立刻放行!”他叫嚷,“以巴亚兹阁下之名!”
他们放开菲洛,菲洛骂骂咧咧地脱身出来。她跑过花园,跑进宫殿,厅堂里回荡着她的脚步,仆人和守卫疑虑地为她让路。她来到巴亚兹的房门前,紧张地打开门,冲了进去。匣子就放在窗边桌上,看起来就是块毫不起眼的黑色金属。她大步走去,解开衬衫,拿出东西。
一块黝黑、沉重的石头,只有拳头大小。它的表面又暗又冷,并没比刚拿起来时暖和半分,菲洛手上却有种舒适的酥麻感,仿佛触摸老友,连放开这东西的想法都让她心生怨念。
她终于得到了种子。异界在世间的化身。魔法的本质。她想起阿库斯城荒芜的废墟,想起阿库斯城外向四面八方延伸出足足一百里的枯死原野。这份力量足以将皇帝、先知、邪恶的食尸徒们乃至整个古尔库帝国送下地狱,而这也许还只是冰山一角。这份力量如此强大,本应属于真神,如今却掌握在她的断手当中。她低头盯着它看了良久,缓缓露出笑容。
她终于可以复仇了。
门外走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将菲洛猛地拉回现实。她把种子扔进匣子,努力抑制住伸手抓取的欲望,用力合上匣盖。室内仿佛突然吹熄了烛火,整个世界黯然失色、了无生趣。菲洛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痊愈了。她不解地活动着手指,发现一切完好如初,关节周围甚至没有丝毫肿胀,而明明不久前还是粉碎性骨折。她的胳膊也平顺地接好了,托箩美冰冷的手指没留下半点痕迹。菲洛不由得看向匣子。她的自愈能力的确异于常人,但一小时之内长好骨头?
这不正常。
巴亚兹愁眉苦脸地拖着脚步进门,胡子上全是干涸的血块,秃头布满密密的汗珠。他呼吸粗浊,皮肤苍白抽搐,一只手捂紧身侧。一个人若是整个下午和魔鬼搏斗、并侥幸存活的话,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余威呢?”
第一法师瞪了她一眼。“明知故问。”
菲洛想起从塔里奔出时听到的巨响。那好像是关门的声音。那扇门刀剑不侵、水火不入、魔法亦无可奈何,只有巴亚兹有钥匙。“你没回去找他。你把他们一同封在了里面。”
“有时候牺牲是必要的,菲洛,你对此应该很明白。我今天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我失去了我的师弟。”巴亚兹一瘸一拐走向她,“托箩美打破了第一律法,她和秘密倾吐者做了交易,要用种子打开下界的大门。她比卡布尔所有的食尸徒加起来更危险,因此,锻造者大厦必须封闭,如有必要,它将一直封闭到时间尽头。这结果也是讽刺。她生命的开始就被禁闭在那座塔中,如今她又回到了那里。就像尤文斯常说的,历史总在不断转圈。”
菲洛皱眉道:“去你妈的转圈,粉佬,你骗了我。托箩美的事,锻造者的事,还有其他每件事,你都骗了我。”
“所以呢?”
菲洛眉头皱得更深,“余威是个好人。他在沙漠里帮过我。他救了我。”
“他也救了我,还不止一次。但事已至此,好人已被黑暗吞噬。”巴亚兹锐利的双眼落在菲洛握住的黑色金属匣上。“俱往矣,过去的已成过去,剩下的人必须继续前进。”
苏法进了门,巴亚兹从外套下抽出他在锻造者大厦里用过的武器。在窗外微光的照耀下,灰色的金属闪着点点光芒。旧时代的遗物,菲洛亲眼见到那把武器切石头像切黄油一样轻松。苏法紧张而又尊敬地接过它,用古旧的油布裹住,然后他打开背包,取出从前菲洛看他拿出来过的那本古旧黑皮书。“是时候了?”他轻声问。
“是时候了。”巴亚兹接过书,一只手轻拂过布满划痕的封面,闭上双眼,长吸一口气。他再度睁眼时,直勾勾瞪向菲洛,“你和我,我们必须踏上的道路十分黑暗,你也曾窥见一斑。”
菲洛半晌没说话。余威的确是个好人,但锻造者大厦已被封闭,他多半也上了天堂,或者下了地狱。菲洛这辈子用各种方式为许多人挖过坑,在沙漠里多添一勺土又有什么区别?她受够了抽丝剥茧般的复仇。黑暗的道路又怎样?反正她一辈子行走在黑暗之中。虽然隔着金属匣,但种子轻微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召唤着她。“我只想复仇。”
“很好。正如约定过的,我将让你如愿以偿。”
她对上巴亚兹的脸,耸了耸肩。“那么一千年前,你们究竟是谁杀了谁与我又有何干?”
第一法师露出疹人的笑容,在那张毫无血色又沾满血渍的脸上,一双眸子精光矍铄。“你真是深得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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