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第一律法·卷三:最后手段> 第二十七章 第七日

第二十七章 第七日

昨晚东方人又攻上来了,他们摸黑找到个能爬的地方,杀了个哨兵后架起梯子,趁众人不备大举入侵。狗子被喊杀声吵醒--他本就辗转反侧、睡眠不佳,毯子缠成一团--发现敌人冲进了堡垒,人们奔跑喊叫,黑暗中人影绰绰,弥漫着慌乱和紧张。大伙儿借助星光、火把或干脆摸黑战斗,刀斧毫无头绪地劈砍,靴子在翳翳的营火中踩出一阵阵明亮的火星。
敌人最终没能得手。最后的残敌被堵在墙下屠杀,只有三人弃械投降,但事实证明这并不明智。狗子他们在这六天里伤亡惨重,每次太阳下山,尸坑都得被迫拓宽,因此活下来的没心情发慈悲--假设原本有的话。黑旋风把俘虏架在墙上,让贝斯奥德及其大军都能看见。悬挂示众直到黎明,在冰冷的蓝色晨雾中,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黑暗天空时,黑旋风给他们浇油、点燃。他一个接一个地进行,后面的人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于是放声尖叫。
狗子不想去看烧人,不乐意听人尖叫和脂肪燃烧的噼啪声,更不会欣赏血肉燃烧时充斥鼻腔的变态香味,但他也不加阻止。现在显然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时候,仁慈和软弱在战争中是一回事,绝不要期待善有善报--这是很久以前,贝斯奥德教会他的。现在那些东方人打算趁夜杀上来、搅和他们的早餐之前,恐怕要三思了。
况且,此事也能给狗子的手下长点儿教训,他们中不少人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一群小子大前天晚上真的摸黑逃营,擅离职守,翻下墙想偷溜进山谷。现在他们的脑袋被贝斯奥德挑在矛上,插在壕沟前方。十二个破烂的肉球,头发随风飘荡。从墙上看不清他们的脸,但狗子觉得那些脸上的表情愤怒而哀伤,好像在责备他将他们带到这步田地。好像活着的人对他的指摘还不够似的。
他眉头紧锁,盯着贝斯奥德的营地,帐篷、旗帜的轮廓渐渐从晨雾和夜色中显现出来。狗子不知除了站着等待还能做什么。手下都看着他,盼他变个魔法,带大家逃出生天。然而狗子不会魔法。一条谷,一堵墙,有进无出,原本即是背水一战。他怀疑大家能否撑到明天,其实昨天早上他也想过同样的问题。
“推测一下,今天贝斯奥德有何打算?”他轻声自言自语,“他在计划什么?”
“一场大屠杀?”寡言说。
狗子瞪了他一眼。“我管那叫进攻,但若今天演变至此,我也不意外。”他眯眼巡视昏暗的山谷,迫切希望发现在这漫长的七天中一直渴盼的联合王国军到来的迹象,但一无所获。在贝斯奥德广阔的营地、帐篷、旗帜和大队人马后方,唯有荒芜的土地和雾气弥漫的空山幽谷。
巴图鲁用壮硕的胳膊顶了狗子一肘,刻意笑道:“不知咱们有啥计划?等待联合王国啥的,要我说,听起来有点冒险。现在能改主意不?”
狗子没笑。他已经笑不出了。“不太可能。”
“是啊。”大个子长叹一声,“不太可能。”
※ ※ ※
自山卡发起第一波攻势以来过去七天了,但感觉就像七个月。连番苦战令罗根浑身上下没哪块肌肉不痛,无数瘀青、刮伤和擦伤在他身上排兵布阵,此外还有撞伤和烧伤。他用绷带缠住大腿那道长伤口,肋骨也因受撞击而被紧紧包扎,头发底下有两块好大的伤疤,肩膀挨了盾击的地方僵硬得跟木头似的,指节更是由于想揍东方人却打中石头而红肿胀痛。可以说,他现在不折不扣是一摊酸痛的烂泥。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堡垒中几乎无人不挂彩,连克鲁默克的女儿都不知怎地留了处擦伤。摆子的一个手下前天丢了根手指,左手指,他现在望着用满是血污的肮脏布片包扎的断指,不时露出痛苦表情。
“煎熬啊,是吧?”他说着看了看罗根,其他手指握成拳又松开。
罗根本该表示同情。他记得那种痛苦,更痛苦的则是随之而来的失落--难以置信,你要与这根指头永远告别。但现在他除了自己,没法同情任何人。“确实。”他低声说。
“好像它还长在那里。”
“没错。”
“这感觉会一直有吗?”
“时间会冲淡一切。”
“需要多久时间?”
“大抵比我们剩下的时间更长。”
那人缓慢而阴郁地点点头。“没错。”
七天。连冰冷的石块和潮湿的木头也似乎受够了,先前搭建的墙垛倾颓破碎,虽经一再努力修整,却又不断损坏。大门被劈成烂木头,阳光穿过砍出的裂缝和门后堆积的石头照射进来。一次猛攻便能彻底结果它。一次猛攻就足以干掉罗根。你必须现实一点。
他举瓶灌下一口酸涩的水。物资大多见了底,食物即将吃完,其他给养也快告罄,最为短缺的则是希望,几乎不剩分毫。“我还活着。”他轻声自言自语,但这话着实不顶用,比往常更无聊。文明人的生活虽不合他胃口,可现在看来,柔软的床铺、怪异的厕所、还有那些皮包骨头的白痴对他的些许轻蔑算是不错的选择。正当他无休止地责问自己干嘛要回来时,克鲁默克•埃•费尔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哎呦,哎呦,血九指大兄弟,你看起来倦得很啊。”
罗根皱起眉,山民的疯言疯语惹恼了他。“你很清楚这几天怎么过的。”
“咱当然清楚,因为咱也参与其中了啊,是不是,可人儿们?”他的三个孩子面面相觑。
“哦。”女孩声若蚊蝇。
克鲁默克皱眉看着他们。“不喜欢这场游戏啦?那你呢,血九指?月亮不再微笑了吗?你怕了吗,呃?”
罗根狠瞪了这胖混球一眼。“我只是烦了,克鲁默克。我厌烦了你的堡垒、你的存粮,尤其是你的废话。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听你那对肥唇‘吧唧吧唧’的。你为啥不赶紧滚开,自个儿冲月亮说去?”
克鲁默克咧嘴大笑,棕胡子下露出一弯黄牙。“好样的,这才是咱看中的汉子。”他儿子,为他持矛那个,扯扯他的衣服。“啥事儿,小子?”
“爹,咱输了会咋样?”
“啥?”克鲁默克怒吼着,大手一巴掌扇向男孩的脑袋,扇了他个狗啃泥。“站起来!咱不会输,小子!”
“月亮眷顾时不会。”女孩小声说。
罗根看着那孩子爬起来,一只手还捂着流血的嘴,似乎快哭了。他理解那种滋味。或许他该对克鲁默克的教育方法说点什么--若是开战的第一日,乃至第二日,他多半会开口。但现在不会了。他太疲累、太酸痛、太害怕,没心思管闲事。
黑旋风从容走来,脸上表情几近微笑。他大概是整个堡垒里唯一一个情绪好过往常的人,而当黑旋风露出微笑,别人就要倒霉了。
“九指。”他嘀咕。
“黑旋风,没人给你烧了?”
“我瞧贝斯奥德很快还会送点儿人过来。”他朝墙点点头,“你觉得他今天会送啥?”
“经过昨晚上那一闹,卡里娜河对岸的杂种们估计不成了。”
“狗日的蛮子。我也觉得他们不成了。”
“山卡也有几天没出现。”
“他上次派扁头来是四天前。”
罗根眯眼望着渐明的天空。“今天天气不错,是个披甲执锐、倾巢出动、了结我们的好日子。若他派出所有亲锐,我不会吃惊。”
“我也不会。”
“他会派来精锐,”罗根接着说,“也就是跟随他多年的那伙人。说不定早饭过后,就能看到白边、獠牙、白如雪,外加那人渣小骨冲大门扑来。”
黑旋风冷笑一声。“他的精锐?不过是帮烂人,他奶奶的。”说着他扭头朝泥地啐了一口。
“这点我同意。”
“是吗?难道你刀头舔血那些年,没跟他们并肩作战?”
“没错,但我从不喜欢他们。”
“哈哈,说句安慰你的话,我瞧他们也看不上你。”黑旋风长久地瞪着罗根,“九指,你跟贝斯奥德几时开始不对付的,呃?”
罗根迎上他的目光。“难说,日积月累吧。也许是因为他越来越混蛋,也许是因为我越来越不够混蛋。”
“也许是因为一山不容两混蛋。”
“哎,也许是吧,”罗根起身,“可你瞧,你跟我这几天不也合作愉快吗?”他绕过黑旋风,心中怀念跟马拉克斯•魁、菲洛•马尔基尼,甚至杰赛尔•唐•路瑟一道度过的轻松时光。
七天。摊牌时刻。他们个个愤怒又疲惫。七天。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煎熬快到头了。
※ ※ ※
“他们来了。”
狗子撇开视线。寡言的话还是一如既往,陈述着显而易见的事实。大家都像看到初升的太阳一样看得一清二楚。贝斯奥德的亲锐来了。
他们不疾不徐,步伐稳健整齐,彩绘盾牌端在身前,视线锁定大门。旗帜在他们头顶飞扬,都是些狗子再熟悉不过的标志。他不禁好奇,对面这群人中有多少与他并肩作战过,有多少他叫得出名字,有多少曾一起吃饭喝酒、开怀大笑,现在却要拼个你死我活。他长吸一口气。三树告诉过他,战场不是感怀的地方,他也谨记在心。
“搭箭!”他举起一只手,塔上周围的弟兄们纷纷抬弓,“拉弓!”
亲锐重重踏过参差不齐的碎石泥地,走进前方愈发狭窄的谷口,经过东方人和山卡的尸体。那些尸体歪七扭八地躺着,或被砍得七零八落,或被撞得血肉模糊,或插满折断的箭支。他们没有踟蹰,没有停顿,移动的盾墙或许并没整齐到呈一条直线,但毫无破绽。一点缝隙也没有。
“够紧凑的。”大巴嘀咕。
“没错,太他妈紧凑了。”
他们继续逼近,近到狗子认为可以试射。“准备,小子们!向高处抛射!”首拨箭雨呼啸着射出,画出高高的弧线落向紧凑的队伍。对方举盾迎接,箭支“嗖”地插进彩绘木盾,或从头盔锁甲上弹飞,仅有寥寥几支命中肉体,零星的尖叫随之响起。队伍中出现了空位,但其余人只是从倒地者身上踏过,继续挺进。
狗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装箭的桶子。箭支四停去了三停多,大抵还是从死人身上回收的。“留神!小子们,注意瞄准!”
“嗯。”寡言说着瞄准下方。恰在此时,另有一大群敌人突然冲过壕沟。他们身穿硬皮甲,头戴钢盔,面朝石塔整齐地跪成几排,拿出武器--弩,联合王国那种弩。
“隐蔽!”狗子大喊。
那些丑恶的小弓带着弦响吐出箭矢。塔上大部分人及时躲到墙垛后,但还是有个人马马虎虎探身出去,结果被射穿嘴巴,一声没吭就翻下了塔。另有一人胸口中招,“呼嗤嗤”喘气,活像风吹过松木的缝隙。
“准备!给他们点颜色!”大家一齐起身,铮铮的弓弦声中,箭雨朝下方的敌人倾泻而去。弓的威力或许不如弩,但有高度优势,况且贝斯奥德的弩手没有掩体。十几个敌人倒下了,还有人惊惶地爬向一旁,尖叫惨号声此起彼伏,但后面一排人立刻不紧不慢地补上、跪下、瞄准。
飞矢呼啸而来,众人连忙躲闪蹲伏。一支弩矢将将擦过狗子的脑袋,弹在身后的石地上。他真是命大。另外几个人就没这么走运了。有个小子躺在地上,胸前插了两支弩矢,他瞅着胸口,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自语“我操”。
“狗娘养的!”
“给他们点颜色!”
于是双方箭矢来往,大家叫喊着瞄准目标,咬紧牙关,热血沸腾。“稳住!”狗子大叫,“稳住!”但几乎没人在听。凭高度优势和墙垛掩护,狗子的手下很快占据上风。贝斯奥德的弩手开始后退,接着有两人扔下弩拔腿就跑,其中一个后背立马挨了一箭。又过了片刻,弩手们的阵线终于土崩瓦解,他们朝壕沟逃去,丢弃了在泥地上爬行的伤员。
“呃。”寡言再度开口。箭矢往来期间,亲锐已赶到门前,他们把盾举过头顶,挡住山民的箭和滚石。大门前的壕沟一两天前就满了,此刻敌人的队伍突然从中分开,披锁甲的亲锐们好像在传递什么东西--
狗子发现那是根又长又粗的树干,砍来做成撞锤,留出短短的枝丫便于使力。它撞在惨不忍睹的大门上,大门发出一声撕裂前的哀鸣。
“见鬼。”他低声咒骂。
一队队农兵开始冲锋,他们轻装上阵,抬着梯子,飞快地搭上墙,尽可能利用速度。在长矛、箭支和滚石的攻击下,很多人中招跌落,很多梯子被推倒。但他们动作麻利,不屈不挠,忠于职守,很快就有一批人爬到墙上,梯子还在源源不断地架起。他们与克鲁默克的山民展开搏杀,凭着奋勇的气势和人数优势占到上风。
墙下的大门现出一道宽阔的裂缝,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塌。狗子看到那根树干挥出致命一击,将半扇门顶进墙内。亲锐们抓住另外半扇门,将之强行推开。几块石头无助地砸在盾墙上弹飞了,前排的几个亲锐已开始朝门内突进。
“见鬼。”寡言说。
“他们进来了。”狗子气喘吁吁,眼看着贝斯奥德的亲锐如铁甲洪流涌入狭窄缺口,沉重的靴子狠狠踏上破碎的门板,挡路的石头则被纷纷拖走。他们举起彩绘盾牌,握紧闪亮武器,而大门两侧的农兵还在前仆后继地爬梯上墙,将克鲁默克的山民逼下走道。贝斯奥德的大军鱼贯而前,仿佛河流冲溃堤坝般闯进破败的堡垒,从涓涓溪流迅速化为滔天洪水。
“我下去!”巴图鲁抽出长剑喝道。
狗子想劝阻他,但最终只疲惫地点点头,看着霹雳头冲下台阶,另有数人随他而去。多说无益,那个时候就快到了--
选择死在哪里的时候。
※ ※ ※
罗根看着敌人冲进大门,冲上高地,冲入堡垒。时间好像变慢了。清晨的阳光中,他分明辨出每个盾牌上的标志--黑色的树,红色的桥,绿底上两只狼,黄底上三匹马。到处都是明晃晃的金属:盾牌边缘、锁甲链环、长矛矛尖、刀剑锋刃……他们来了,伴着震耳欲聋、高亢尖锐的战吼。空气缓缓流入罗根的鼻孔,又被他缓缓吐出,山民和农兵在墙上的厮杀仿佛发生在水下,声音是如此沉闷低浊。看着鱼贯而入的亲锐,罗根的掌心渗出汗水、刺痛发痒。他竟要冲进这群疯子当中尽情斩杀,这是多么愚蠢的念头。
他感觉到了,那股每逢此刻便会出现的力量,他所需要的力量,正蠢蠢欲动。他感到周围人群的恐惧,感到他们踟蹰的脚步和犹疑的恐慌--这种犹疑发自内心,只是如今无路可逃。别无选择,只能向前,冲进敌人的獠牙中间,期盼在敌人站稳脚跟前将之击溃。不用多想,这是唯一的机会。
于是罗根高举锻造者的剑,发出意义不明的含糊咆哮,箭一般冲了出去。他听见周围喊杀声起,众人同他一齐向前,兵器交鸣不绝于耳。地面、高墙,还有前方的亲锐,一切都在摇晃。他的靴子重重踏地,他急促的呼吸在风中嘶鸣。
他眼见亲锐们慌忙举盾组成盾墙,端好长矛和其他武器,但他们刚刚通过狭窄的大门,队形散乱,又被大叫着猛扑下来的人群震慑。他们的战吼哽在了喉咙里,脸色一下子从胜利的狂喜转为震惊,前面的几个人甚至有些犹豫和动摇,刚想后撤,罗根等人已杀到面前。
他拨开一根没端稳的长矛,借助冲锋的惯性,砍中一面盾牌。盾后的敌人仰面栽倒在泥地里,奋力起身时又被罗根一剑砍中大腿,那一剑穿透锁甲,留下长长一道伤口,那人惨叫着再次倒地。罗根旋即劈向另一个亲锐,锻造者的剑刺耳地划过盾牌的金属边缘,劈进血肉。那人喉头咕咕作响,口中吐出的鲜血流下锁甲衫前襟。
罗根看见旁边一把斧子砸进头盔,留下拳头大的坑,他自己侧身躲开刺来的长矛,身边的人却被刺中肋下。一柄长剑砍进盾牌,飞散的木屑溅入罗根的眼睛。他边眨眼边躲闪,在泥地里辗转腾挪,顺势斩断了一只扯他外套的胳膊,眼见对方的锁甲袖子耷拉下来,染血的脸一晃而过,眼珠惊恐地转动。什么东西在背后推他,几乎将他推到剑锋上。
他几乎挥不开剑,完全施展不开。人潮从后面涌来,也从大门涌来,沉重蠢笨的肉体迅速挤作一团,把罗根紧紧夹住。所有人都在低吼、闷哼、推搡,用匕首乃至手指朝敌人戳刺。罗根似乎看到小骨在人群中狂吼乱叫、龇牙咧嘴、声音嘶哑,长长的灰发从装饰了金飘带的头盔下支棱出来,脸上则沾满血渍。罗根想钻过去,但混乱的战局却把他越推越远。
他的剑从盾牌下缘刺中某人,但他自己的臀部也被什么刺中,不禁浑身一颤--那是持久而缓慢加剧的灼痛,刺进体内的利器没有扭动,也没继续突进,只是插在那里,等他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推挤。他怒吼连连,依靠手肘和脑袋奋力挣扎,拼命想把疼痛推开。热血顺大腿汩汩流下,他总算挣脱出来,空出的持剑的手随即砍向一面盾牌,结果反冲的剑刃正好撞在一颗脑袋上,他人也被挤了过去,糊了一脸温热的脑浆。
他瞥见一面盾牌斜刺里砸来,却无法躲闪,盾缘正中喉头,就砸在下巴下面,撞得他脑袋后仰,满眼金星。他咳嗽着,稀里糊涂滚倒在地,在无数鞋子踩踏过的污泥中挣扎。
他满嘴是血,满手泥巴,漫无目的地乱爬,四周的烂泥里到处是挤挤挨挨、踩来踩去的鞋。他在这片漆黑、可怖、变幻莫测的人腿丛林中爬行,痛苦的号叫或狂怒的尖叫混合着飘忽不定的光线从上方落下。不计其数的脚在踹他、踩他,蹂躏着他全身上下。他想起身,却立刻被人踹中嘴巴,重重倒地。他翻过身,喘着粗气发现一个蓄胡子的亲锐跟他境遇相同,但完全看不出是哪边的。那人正挣扎着从泥巴中爬起来,两人四目相接,对望片刻,一支寒光闪烁的长矛突然从上方扎进亲锐的后背,一下,两下,三下,那人就此入土,如注鲜血流下胡子。罗根这才意识到触目可见均是尸体,趴着的,侧躺的,其间混合了各式各样被丢弃或破损的装备,像小孩子的娃娃一般被踢来踢去,有些垂死的人还在抽搐、挣扎和呻吟。
罗根的手被踩了一脚,手指戳进了泥巴里,他哀号一声,咬紧沾满血的牙齿,摸索着从腰带上抽出匕首,虚弱无力地去捅来人的腿。可随后他脑袋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于是整个人又趴倒在地。
全世界变成一团吵闹痛苦的迷雾,纷乱不堪,到处是腿脚和怒吼。他浑不知面朝何方,也分不清上下左右,嘴里泛着干涩的金属味儿,血水和泥巴混进眼睛。他头痛欲裂,自知大概是不行了。
回到北方,了结恩怨。脑子进水了吗?
※ ※ ※
被弩矢射中的人在尖叫,但狗子无暇顾及。
白边属下的农兵已爬上塔下的墙,少数几人绕到后面的台阶,正向上冲锋--或者说,是在那狭窄台阶上奋力往上挤。狗子扔掉弓箭,一只手摸索着抽出长剑,另一只手拿起匕首,身边还有数人举起战矛,他们一道堵住台阶顶端,抗击农兵。狗子吞了口口水,他很少参加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与敌人近距离厮杀。他宁愿保持距离,但那群狗娘养的可不会遂他的愿。
这场笨拙的搏斗在台阶顶端展开。守方用长矛戳刺,想将农兵推下去;农兵则举盾攀登,试图在台阶顶端的平台挤出一个落脚点。双方都倍加小心,唯恐失足坠入塔下的烂泥堆。
有人端着长矛,大喊着冲来,却被一两跨外的寡言干净利落地射中面门。羽箭从口中穿透到后颈,冲击力让那人微微后倾,踉跄着退了两步,狗子一刀将其斩首,尸体瘫倒在地。
又一个顶着满头蓬乱红发的大个农兵跳上台阶,挥舞硕大战斧,疯子般狂吼着。他绕开一支长矛,一斧劈开面前的弓手,喷洒的鲜血顿时染红了身侧石壁。他继续往前冲,慌乱的人群连忙让开。
狗子两股战战,装出胆小的形象。斧子朝他劈来,他向左跳开,呼啸的斧刃擦身而过,而红发农兵被带得身形晃动。他大概累了,毕竟刚翻过墙,又爬了这么长台阶--他很拼命,但迎接他的唯有死亡。狗子狠命一脚踢在他膝盖边上,他腿一软,呻吟着滚向台阶边缘。狗子趁机挥剑砍在他背上,他吃痛之下斧头脱手,尖叫着坠落塔下。
狗子不待庆幸,只觉心中一凛,转身正见一个农兵从侧面袭来。他扭转身形,利落地接下第一击,但气还没喘匀,就被第二剑冷冷地削中胳膊,痛得长剑脱手。农兵又攻上来,他赶忙躲开,慌乱中摔倒在地。农兵趁势挺身举剑,想要结果他,但上前不到一跨,寡言幽灵般出现,一把扭住他持剑的手臂。狗子慌忙起身,没受伤的那只手紧握匕首,照农兵当胸便刺。他们三人死死扭作一团,在狂乱的战局中仿若静止的石雕。直到那农兵咽气,狗子方才抽出匕首,寡言也松手任尸体倒下。
他们在塔上的争夺中占据上风,至少暂时如此。只剩一个农兵了,而几个小子端着长矛,将其逼到墙垛边。塔上到处是尸体,死了几十个农兵,狗子的手下阵亡的约为敌人的一半。有个小子靠在岩壁上,胸口剧烈起伏,面无人色,血淋淋的双手握着流出的肠子。
狗子受伤的手不听使唤,指头无力地下垂。他卷起袖子,发现长长的伤口几乎从手肘切到手腕。这番景象令他胃里翻腾,热辣的呕吐物涌到喉头,咳嗽连连。别人的伤口可以无动于衷,切肤之痛却如此骇人。
他眼见下方墙内的混战如火如荼,双方乱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浑然分不清阵营。他全身僵硬地站在塔上,血淋淋的手握着血淋淋的匕首。没有目标,没有计划,人人各自为战。只有奇迹般的好运才能让他活过今天,而他怀疑自己的运气已所剩无几。有人扯他的衣袖。是寡言。他顺着寡言指的方向看去。
山谷深处,贝斯奥德营地的后方,一片棕色尘云正在逼近,骑兵的盔甲在飞扬的尘灰中迎着朝阳,反射出点点金光。狗子紧紧扣住寡言的手腕,倏忽间重燃希望。他难以置信、呼吸急促地叫道:“狗日的联合王国!”
※ ※ ※
威斯特眺望山谷,手里的望远镜端起、放下、又端起。“你确定?”
“确定,长官。”连着八天急行军让加兰霍实诚的大脸沾上了道道泥巴,“他们快不行了,但还在拼死抵抗。”
“保德尔将军!”威斯特大喝。
“元帅阁下?”保德尔带着以前没有过的谄媚应道。
“骑兵准备好冲锋了吗?”
将军眨眨眼:“现在派他们出去不合适,毕竟这些天行军辛苦,而这次是向上冲锋,经过破碎地形,敌军又人多势众,意志顽强。当然,您下令的话他们会义无反顾,元帅阁下,但我们应当谨慎行事,待步兵赶到--”
“战场上可容不得谨慎。”威斯特皱眉看着两道岩壁间狭小的空地。趁狗子和北方人还在死撑,马上进攻?这可占据出其不意的优势,两面夹击贝斯奥德,但骑兵也因此得向坡上冲锋,而连续急行军早已让人畜都疲乏不堪、队列散乱;待数小时后步兵抵达,发动计划周密的攻击?可届时狗子和他的朋友早已被屠戮殆尽,堡垒也被拿下,贝斯奥德会不会好整以暇地应付他们?
威斯特咬着嘴唇。一个决定关系数千人的性命,他只能努力不去多想这点。现在进攻更冒险,但回报也更丰厚,或许一小时血战便能结束这场狗娘养的战争。若不马上行动,大概再没机会逮住北方之王的弱点。伯尔元帅死前那晚跟他说过什么来着?伟大的领袖必须具备一定的……残忍。
“准备冲锋。步兵赶到后安排他们守住谷口,严防贝斯奥德一干人等突围。既然牺牲不可避免,我宁愿它更有意义。”保德尔似乎有些不忿。“你是想逼我认同克罗伊将军对你作战能力的评价喽,保德尔将军?还是想证明我和他都错了?”
将军挺身坐直,激动得小胡子不断抖动:“长官,我将尽力证明!我立刻下令冲锋!”
他一踢胯下黑马,朝风尘仆仆的骑兵队伍飞驰而去,若干参谋紧随其后。威斯特在马鞍上扭了扭身,担忧地咬着嘴唇。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冲锋,上坡,强敌。
格洛塔上校会对这场生死豪赌露出微笑。兰迪萨王子会对其他人的死活毫不关心。萨蒙德伯爵则会鼓掌欢呼,大谈勇敢和士气,再喝上两杯。
所以呢?看看那三位英雄的下场吧。
※ ※ ※
懵懵懂懂中,罗根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光线照进他半睁半闭的眼睛。打完了?光影闪烁,一只硕大的靴子踩进面前的淤泥,上头的话音飘飘渺渺。有人抓住衬衫,将他从挤挤挨挨的鞋腿间一路拖过泥巴地。他看见亮得刺眼的天空,不禁使劲眨眼,泪流不止,但他控制不住身体,依旧躺在地上,瘫软得像个麻袋。
“罗根,你没事吧?你受伤了?”
“我--”他挤出一个字,接着就咳嗽起来。
“你认得出我吗?”什么东西拍打着他的脸,他总算清醒了些。眼前有个模糊的形影,在明亮天空的映衬下黑黝黝一片。罗根眯起眼。除非他脑子不好使了,这是霹雳头巴图鲁啊。可见鬼,大巴来这儿干吗?思考令他痛苦,想得越多就越痛。他的下巴火烧火燎,似乎胀大了一倍,每次呼吸都让自己浑身颤抖,口水横流。
上头的大个子嘴巴开开合合,各种词句涌进罗根的耳朵,但全听不真切。他的腿针扎般疼,心却慌得厉害,满脑袋都是心跳声--他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声音传来,各种刺耳的声音令他痛苦不堪,下颌的痛楚更是愈发难以忍受。
“走开……”他一口气艰难地呼出,却没发出声音。或者说,这已不是他的声音。他用仅剩的力气伸手按在大巴胸口,想将大巴推开,但大个子顺势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
“没事,”他大声说,“我来扶你。”
“哈。”罗根轻声道,咧出血腥的微笑。他突然用惊人的力道握住那只大手,另一只手从贴身的地方抽出把匕首。利刃猛然窜出,如致命的毒蛇,整个插入大个子粗厚的脖颈。大个子惊呆了,滚烫的鲜血从敞开的喉咙里涌出,从张开的嘴巴里涌出,从鼻孔里涌出,打湿了大胡子,流下胸口。
是大个子的错。
触碰血九指等于触碰死神,死神不偏不倚,从不破例。
血九指推开硕大的尸体,血红的手紧握住大个子的剑。这把修长的武器闪着星辰般的光芒,幽暗而美丽,正适合他的使命。如此艰巨的使命。
然而完成使命亦是最佳享受。血九指纵声长啸,一抒心中深沉的渴望和无尽的憎恨。大地在他脚下向后飞掠,激烈、胶着、美好的战斗迎面扑来,温柔地拥他入怀。
他终于回家了。
尸体们的脸庞在周围飘忽变换,嘶吼出诅咒,喷涌着怒火。但它们的恨意只让他更强大。长剑挥舞,荡平前路,留下破碎扭曲的肉块。他劈砍、怒号、咆哮,心中无比愉悦。他哪里还关心谁打谁。尸体是一方,他是另一方,他的使命就是要从尸体堆中杀出条血路。
一把斧子反射着阳光,画出新月般的弧线,血九指矮身躲过,重重地踹开持斧者。那人举起盾牌,但长剑劈开彩绘的树、树后的木板、木板后的胳膊和胳膊后的锁甲,犹如撕烂蜘蛛网。开膛破肚的景色,仿佛划破了一麻袋恼怒的蛇。
一个男孩被吓得往后溜走,手里抓着与自己完全不相称的盾和斧。他的恐惧让血九指放声长笑,露出一口森森利牙。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冷静,但血九指不予理会,他挥动长剑,切开大盾牌和盾后的小躯体,漫天血沫洒在泥地、石壁和吓呆了的脸上。
“有意思。”他说着露出残忍的笑容。他是大平衡者,男女老少一视同仁。这种残酷的裁判,代表完美平衡与绝对正义,没有借口,亦无法逃离。他迈步前进,如巍峨山岳,尸体们推搡着、嘀咕着,从他身边退开,却又把他围住。
他身边是满满一圈盾牌、满满一圈彩绘标志、满满一圈蠢笨的木桩、满满一圈水波的涟漪、满满一圈丑陋的尸体。
尸体们的话语飘进耳中。
“是他。”
“九指。”
“血九指!”
满满一圈恐惧,而他位居正中。它们正该恐惧。
它们的死早已被甜美的鲜血书写在这片苦难的大地上,它们的死早已被围着血肉嗡嗡作响的苍蝇低声传唱。它们的面孔,流动的清风,还有山川和天空扭曲的轮廓,都在一同大声宣示:它们是尸体,全部都是。
“下一个入土的是谁?”他轻声问。
一名勇敢的亲锐谨慎前进,胳膊上的盾牌绘着盘桓的毒蛇。但他尚未举起长矛,血九指的剑已照他盾牌顶端和头盔下沿的空当,挥出一道巨弧。剑尖切掉了亲锐的下颌,然后力道不减地砍进旁边另一具尸体的肩膀--血九指当仁不让,顺势刺进胸口,将其按倒在地,鲜血从无声张开的口中狂喷而出。又一具尸体哇哇怪叫着冲上前来,但血九指的剑迅如流星,立时劈开头盔,直劈到嘴唇。那尸体仰天倒地,竟在泥地里滑稽地跳了几跳。
“跳吧!”血九指哈哈大笑,长剑绕身挥舞,空中鲜血如织,破碎的兵刃和断裂的肢体须臾间铺天盖地,宛如倾盆大雨。而雨中飘飞的美好事物,谱写出献给血九指一人的秘密情书,描绘出庄严而神圣的图景。无数武器用千百种方式、从千百个角度攻击他,但他毫不在意,因为每个留在他皮肤上的灼痛痕迹,他必百倍奉还。血九指放声大笑,风、火和盾牌上的人脸也跟着一起大笑,势不可当。
他,是高山上的风暴。他,声若雷霆,臂似灵蛇,杀伐果断更胜闪电。他刺穿某具尸体的肚子,抽剑时用剑柄敲碎了另一具尸体的嘴,然后左手抢过尸体端着的矛,掷出去穿透了第三具尸体的脖子,右手又以惊人的速度从侧面劈开第四具尸体。他旋身、腾挪、滚翻,浑似灌下烈酒的醉汉,迸发出火焰与欢笑。他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圈子,用大个子的剑画出的圈子,圈内每寸土地都属于他。
尸体们缩在圈外,满怀恐惧地向后躲闪。他从它们脸上看出,它们都认识他,都听过他的所作所为,而现在他亲自给它们上了血淋淋的一课,于是它们深以为然。他笑看着开悟的尸体,只见打头的一具高举空出的手,弯腰将斧头放到地上。
“我宽恕你。”血九指轻声说,也将自己的剑“当”一声扔下,然后迈步向前,攫住那具尸体的喉咙,双手将其提到半空。那具尸体扭动踢打,妄想推开他的手,但血九指鲜红的十指仿佛凝固了,仿佛是钻破苍茫大地的坚冰。
“我宽恕你!”他的双手宛如天降玄铁,拇指在尸体的脖子里越掐越深,直至血如泉涌。他伸直胳膊,将仍在扭动的尸体举过头顶,待它一动不动后随手甩进淤泥中,满足地看它滚了一圈又一圈。
“宽恕……”他穿过瑟缩的尸体群,走向明亮的门廊。所有尸体都慌忙向两边闪躲,仿佛逃离恶狼的绵羊,在正中让出一条泥巴路,路上点缀着它们丢弃的盾牌和武器。远方的阳光底下,盔甲鲜明的骑兵冲过尘土飞扬的山谷,手中长剑起起落落、精光凛凛,头顶大旗迎风飘扬,追逐着四散奔逃的形影。他站在残破的门口,脚下是碎裂的门板,周围遍布盟友和敌人的尸体。他听到人们庆祝胜利。
于是罗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