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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则 二

“不,”我说,“但确实是真的。”

  他认识我挺久了。是为数不多的了解我的人之一。而且,他很聪明,能把关于我的各种小事串起来,那些事至今都没几件能说得通。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试图站起身。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挣开冲我喊道:“放开我,离我远点儿!”

  大家都注意到了我俩,能在贫穷酒馆吸引大众的目光还真得有两下子。“坐下,闭嘴。”我用最平缓的声音说道,“否则我就让他们把你变成一只青蛙。我是认真的。”

  他出生在中邦,那里的人相信女巫的存在,还有不给牛奶就搞死你家牛的小精灵。他坐下来,“你真恶心。”他说。

  我耸耸肩,“我这儿有笔交易。”我说。

  其实,女巫的存在才是件荒谬可笑的事。至于小精灵我不太清楚。但现在没什么事儿能惊讶到我了。

  我知道女巫是因为我见过几个。我骑马回家的路上穿过一片荒地,她们三个就在那儿。这块地之所以荒凉,是因为它属于我,而我下令砍伐掉所有树木,卖给烧炭的人。现在,这里只是一片荆棘丛生的荒野,埋藏着十二平方英里的腐烂树桩。不过,伐木队开辟的道路还是很宽阔的,如果你能在他们车轱辘碾出的两尺深的车辙间找到路的话。我就是在这条路上遇到女巫的。

  她们在路边扎营,用一口大铁锅熬汤。我感觉她们在等我,虽然并不清楚她们是怎么知道我会经过这里的。她们叫了我的名字,跟我打招呼。我倒是不太惊讶。毕竟我是土地所有者,认识我的人比我认识的要多得多,如果你懂我什么意思的话。“你们想干什么?”我问。

  三人中的一个开口了,说:“当然是为了帮助您。”说真的,我不太喜欢她的语气。

  “行吧。你们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从我的地界上滚出去。你们把这儿搞得乱七八糟的。”

  她们都笑起来。我得说,她们的年纪也就三五十岁——乡下女人真不好分辨——衣着朴素,没有剧院里那些梦幻的长袍或者动物的骨头、羽毛什么的。“您想来点儿汤吗?”最先说话的那个女人问。

  “里面加了什么?”

  “啥都有。”

  “不了,谢谢。”

  她耸耸肩,“我们可以帮到您,”她说,“如果您愿意的话。”

  “我很怀疑,不过无所谓。你们打算怎么帮?”

  “我们可以给您算命。”

  我咂了咂嘴。“你们会因此蹲大牢。”我说,“快滚吧,在我行使地方法官的权利之前。”

  她似乎并未受到我的拒绝或威胁的影响。“您活在刀刃上,”她说,“您还能救自己,但时间不多了,您快来不及了。一旦到了那个时辰,只有我们能帮您。”

  “你们到底想干吗?”我问,“要钱?”

  她摇摇头。“我们不会索取您的任何东西,天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听着,因为这个——”她停顿了一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像那种手臂动作夸张的鞠躬,“当一切都无法拯救您时,您依然能被救赎。当然,您的拯救便是您的诅咒,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您可能会再见到我们。告辞。”

  然后三人打了个响指,消失了。

  这一切,都是在一个大圆周手势后出现的。好神奇,当整个生命在你眼前闪烁时,你便会突然想起这些事情。

  直到他在我胸膛里戏谑地摸索着我的灵魂的那一刻,我都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接着,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楚明了。我真笨,没能早点儿弄明白。

  “你需要的,”我说,“是一段好的故事情节。”

  他笑起来,“这倒不假。”

  “正确的情节,”我告诉他,“一个能让你有机会写出这些年来你内心深处一直没能表达出来的故事;一个不会跑题或变得陈词滥调、变成垃圾的故事。这就是你需要的。”

  他看着我,“大人,我可不需要鬼魂从坟墓里爬出来告诉我这些。你这是对我怀恨在心。你明知道我寻寻觅觅了一辈子,啥都没找到。”

  我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找错了地方。相信我,你在书里可找不到。这简直就是在茅厕里找新鲜的梨。你在那里所能找到的一切,都已经被别人消化,变成了屎。你需要的是完全原创的东西。”

  他皱起眉,“我当然想原创。一个街角的瞎乞丐最需要的就是有人给他一百万泰勒。不过,这种情况几乎不会发生。”

  “喝完吧。”我倾斜瓶子,“那么,此时,我们的主角骑着马穿过一片荒原,遇到了三个女巫。”

  他微微皱眉,“你继续。”

  “女巫们告诉他,他的叔叔谋杀了他的国王老父亲,篡位成为新国王。我们的主角想相信她们,但他不那么确定。于是,他让演员们上演了一出戏:一位国王谋杀了他的兄弟。主角的叔叔吓得脸色惨白,罪证确凿。”

  “继续。”

  “主角杀死了他的叔叔,夺回了王位。他担心会被报复,于是连叔叔的妻子和孩子也一并杀掉了。他举行了宴会,叔叔的鬼魂现身,可只有主角能看到他。”

  “噢,我喜欢这个。”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主角找到女巫,她们告诉他,只要那片森林没有伫立到你的城门口,你就不会受到伤害。主角开心地回家了。与此同时,复仇的大军用森林里砍伐来的树枝作为伪装,悄悄爬上了主角的城堡。主角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发了疯。他带着那群宫里的弄臣跑去了狂风大作的荒野,遇到两个挖坟的小丑。然后便是照例的血腥屠杀。谢幕。”我停下来,冲他微笑,“怎么样?”

  他没说话。他在思考,或者在做梦。

  “怎么样?”我重复道。

  “好吧,”他说,“我想就是这个。那就是我想要的——”

  “只不过,”我继续道,“这是有代价的。你刚喝下的那瓶酒里下了药。五分钟后,除非你获得解药,否则你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那段情节。只有我有解药。”我从口袋里掏出瓶子给他看了看,又塞了回去,“你帮我做件事,我就把瓶子给你。否则——”

  他脸上的表情,肯定和我听到我那恶魔朋友说“插翅难飞”时的表情很像。“那是——”

  “是的,你没有选择。我们达成交易了?”

  “你想要我干啥?”

  “签了这个。”

  我拿出了契约、一支笔和一个便携式墨水瓶。他伸手去够笔,我拿开了笔。“抱歉,”我说,“你得先读一下,否则不符合法律程序。”

  他读了它。脸上变得毫无血色。

  “流言是真的,”我说,“就是我。”

  他看了看我,又瞅了瞅那瓶下了药的酒,低头望着契约。接着,他夺过我手中的笔,签了字。

  我早些时候顺便提到了压倒性利益豁免权。这是《恶魔宪章》中鲜为人知的一部分,是授权恶魔部门开展工作的统一法规。我只是偶然发现了它,我可是站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这边,是恶魔法律方面的权威人士之一。

  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一项罪行能给人类带来巨大益处,那犯罪的人就可以免受惩罚。当然,实施罪行的时候你必须清楚益处在哪儿,但光这样还是不够。益处必须切实出现。通常的例子是一个(假设的)人,在斯克里弗拉还没来得及夺取政权和发动第二次赛贡廷战争之前就将他暗杀。谋杀是一种罪,但阻止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战争,是一种巨大的、压倒性的好处。嗯,你不能否认这点,对吧?

  很少有人提出豁免要求。因为从事物本质来看,潜在的被豁免人几乎永远无法知道他的行为在未来所带来的后果。我不能因为有一天他们会成为残暴的独裁者,就到处去刺杀别人。只有能天使能透露未来,但他们被命令禁止这么做,除非有特殊情况。我承认,我当时有点儿调皮,我骗他透露出萨洛尼努斯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剧作家,好吧,这不算透露,是确信。但如果重新谈判一份从未发生过的契约不算特殊情况的话,那什么算呢?同样的,他也只是去确认了一下,并未透露什么。一旦我告诉了萨洛尼努斯那些情节,那他接下来要写的剧本就是他的创世杰作,对邪恶本质的透彻思考,将改变人类对道德的思考方式,因此这是一个压倒性的巨大益处。仔细想想,虽然这个豁免权自始至终都在宪章里,但我想我是唯一一个申请成功的人。谁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嗯?

  把这位天才朋友交到了人类公敌手中后,我回了家,发现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烧毁了。

  我没法儿靠得太近,因为有一群投机倒把的人仍在灼烧的余烬中摸索着搜寻熔化的黄金和白银。这些金银财宝曾是我的应急金。这就像新公爵加冕时的仪式一样,内政大臣在广场上撒下热气腾腾的钱币。我懒得管,随他们去了。

  奇怪的是,你会因做了好事受到惩罚,而不是干了坏事。十年前,当我签下契约时,我觉得我不需要家族的这些资产和地产。毕竟我有了精灵们,可以从地底深渊为我取来钻石和宝石。做生意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简直在浪费宝贵的时间,我真的不想看到我父亲获得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于是我把农场给了佃户,把船只给了海员,把工厂给了里面劳作的工人。他们在我父亲手下过得很艰苦,我父亲前半辈子是他们中的一员,因此没什么同情心。而且,只要不花你一分钱,你就能很容易地摆出宽宏大量的姿态。当然,我已经把家里储藏室内九十加仑的大桶装满了钱,以备不时之需。除了这些,我就只有几身像样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当你从永恒的诅咒中解脱出来时,它给了你一种看透一切的感觉。我想我可能会对这群掠夺者和拾荒者说:“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但我想他们没听见,也不知道我是谁。于是我在附近溜达了一会儿,便来到五王桥下,那是乞丐和流民常去的地方。经过这一整天,我已经精疲力竭,我给自己找了个安静的角落,闭上眼睡了过去。当我醒来时,阳光灿烂,有人偷走了我的鞋。

  萨洛尼努斯的新剧总能成为一年的焦点。但我可以诚实地说,没有人比我更热烈地期盼着它。诚然,它诞生的周遭环境不算完美。尽管如此,对这部剧的期待是我在接下来三个月里唯一能坚持下去的东西。仅仅是活着,我就心存感激。可感激不能当饭吃,也不能用来遮风避雨。而靠比我好点儿的人的施舍来维持生活,并不是一种令人满意的谋生方式。但这部剧——随便你怎么看——如果没有我,根本写不出来。有时候夜深人静,一个人会忍不住仰望星空,扪心自问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便我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想,世上再无人可以这么说。

  而且,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没必要签那个愚蠢的契约。我可没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拥有的一切,所有人都想得到:财富、身份、社会各个阶层的阿谀奉承,和在他的职业中无可匹敌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人类所能确信的,就是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保证。这些他已经有了。他想要更多,他想要一个情节。因此,都是他自找的。我不过是一个神圣且正义的代理人,道德上中立,做着惩罚狂妄和贪婪的工作,这种事总得有人做。我把自己看作机器中必不可少的齿轮。我被引诱到自己的诅咒中,因为除我之外没有人会想到那段情节,而只有那段情节能够诱惑到他。真的,如果你从正确的角度来看,我已经遭了不少罪(所有的焦虑、恐惧和噩梦),并且还在继续受苦,只为了能带来永恒的意志和正义。如果说这一切有个受害者,那只能是我。

  当然,首场公演我没法儿去看。有个愚蠢的传统,想进剧院,你得付给门卫一便士。而我身无分文。

  所以,我只能坐在门边,观众们纷至沓来,他们吃着橘子,有说有笑,而我只能傻等,竖起耳朵期待掌声。最后,门又打开了,他们开始涌出来。我抓住一个人的衣尾,他转身怒瞪着我。

  “剧怎么样?”我问。

  “一堆陈词滥调的垃圾。”他说着从我指尖抽出外套。

  我不相信他的话。但他身后那人是我以前认识的,尽管我俩有十年没说过话了。他径直从我身旁走过,我叫住了他。他转过身看着我。

  “是你?”

  “是的。”我说。

  “我就知道你没好下场。”

  “罪有应得。”我说,“这出剧,怎么样?”

  他抿了抿嘴。我知道他是个品位颇高的人,也很欣赏萨洛尼努斯。“屎。”他说。

  我大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混乱不堪。”他继续道,“让人迷惑。华丽的台词和表演完全不搭调。又臭又长,太多无意义的跑动,太多夸张的表演,却没有足够的真情实感。无可救药的自我放纵,角色都呆若木鸡,情节比从佩尔米亚搞来丝绸还要牵强。我想最好忘记它曾上演过。”他翻了翻口袋,找出一分钱又放了回去,又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法新,“去给自己买点儿喝的吧,”他说,“以后,离我远点儿。”

  在门卫把我赶走之前,我又征求了五个人的意见。他们都没什么好话。一个说服装、化妆和灯光还行;另一个替演员们感到不值。我去了“贞观维新”,那是所有戏迷都会去的地方,我在那里闲逛、偷听。有一个人(我没看到他的脸,但他声音洪亮,在院子里都能听见)说他挺喜欢那出剧,他认为很明显这是萨洛尼努斯的自我嘲讽,是对他之前的所有作品和(暗指)所有曾公开宣称喜欢它们的人的无情抨击。他说着冲听众们竖起两根手指,他似乎认为这是一件好事。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的观点似乎很一致:在剧院里浪费的三个小时生命,他们宁愿待在家牙疼。

  第二天,我疯狂乞讨,几乎走遍了整个城镇,只得到了三个法新,但已足够了。加上前一晚拿到的那个法新,我凑够了一便士,能进剧院了。可当我到那里时,门已经关了。

  “剧什么时候开始?”我问门卫。

  他们笑起来,“不演了,取消了。他们在里面排演《妓女的悲剧》,反正跟妓女相关的准没错儿。昨晚惨败之后,他们确实需要打个翻身仗。”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会有点儿受宠若惊。因为二十年前,我写了《妓女的悲剧》——嗯,我和另外三个志同道合的小流氓一起写的。我们跟人打赌,看能不能胡乱拼凑一出戏,并让它上演。打赌的点是,公众们会去看任何老掉牙的垃圾。于是我们没当回事儿地把它写成了一出滑稽短剧、一段戏谑的笑话,把我们能想到的陈词滥调都写了进去,搞出了厚厚一本。然后我们杜撰了一位剧作家,署上他的名字,把剧本卖给了鹰头狮那边的人,得到了六个安吉尔和一桶苹果酒。

  五年后,我坐下来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其实,写得还不错。

  我认识一个演员。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会在哪儿遇到他的妻子,以及她当时收了他多少钱。这可是他不希望被广泛宣传的。他给了我他那份剧本。留着吧,他说,我不需要了。他建议如果不是很挑剔的话,还是可以读一下的。

  我读了剧本,他们是对的。真是太糟糕了。

  所以我不得不去见他,跟他道个歉。倒不是因为传统道德使然,而是我想这么做。因为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我循着一缕烟找到了他。他在凤凰酒馆背后的一片荒地上,烧着一大叠纸。都不用问那是什么。

  “对不起。”我说。

  他望着我,露出一个灿烂而脆弱的微笑,“对不起什么?”

  “我让你陷入的困境。这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他摇摇头,“没什么好道歉的。事实上,我一搞完这边,就打算去感谢你。”他用一把扫帚柄搅了搅那堆玩意儿,“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你,但不可否认,我欠你许多。所以,谢了。”

  这是嘲讽?我不觉得。“你个白痴,”我说,“因为我,你将永远被地狱之火灼烧,为了什么?一颗柠檬?一只火鸡?这都是我的错。”

  “不,不是的。”他瞪着我,“这是我做过的最棒的事。你不会以为我真在乎他们说啥吧?”

  “行吧——”

  他摇了摇头,“一群傻逼,”他说,“全都是。他们都喜欢我的其他作品,这就证明了这点。不,去他们的吧,我就从来没考虑过他们怎么看。”

  我看得出来,他又打了架。他身上有新的瘀青,门牙还少了一颗。为什么一个总是输的人却老去打架呢?可我又知道什么呢?“你看剧了吗?”他问。

  “没,但我读了剧本。”

  “这就是我想要的,”他说,“它很完美。它表达了我曾想说的一切。我得感谢你。”他笑了笑,“真的很奇怪,你这样的浑蛋居然能想出这么棒的东西,真搞不懂这种事情是如何运作的。不过,谁在乎呢?它们确实有用,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认识他挺长时间,对他了如指掌。他是认真的。“那么,”我说,“不难过?”

  “一点儿都不。只有真诚的感激。”

  一阵风吹来助长了火势。火焰升腾,在空中张牙舞爪,一片片灰白的灰烬在滚滚热浪中舞动。这提醒了我,“你知道你的下场吧。”

  “是的,”他耸耸肩,“我读过契约,没有写得很含糊。”

  “那你相信吗?那些神祇?天堂还有——”

  “我当然相信。”我惹恼了他,“我一直相信。当证据摆在你面前时,很难不信。”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心来,“而你一点儿也不——不生我的气?”

  这让他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生气?”

  “要不是因为我,你就会上天堂。”

  他哈哈大笑。自打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开心。“那你凭什么认为我想去那儿?”

  我想对于过度紧张的我,这有些过分。我往前一步,打算冲他挥挥拳头,却把脚正好踩进了火堆中间。我往后跳起来,又哭又叫,接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了。

  接下来的事,是我睁开眼,他正凑向我,用一块湿毛巾擦拭我的前额。“没事儿了,”他说,“只是有点儿肿,你血流得跟一头被宰的猪一样,不过头皮受伤就是这样。只是擦伤而已,你会没事儿的。”

  我试着起身,但却晕晕乎乎的,“你不想去天堂。”

  “不想。”

  难以置信。“你信奉神,但你却不想——”

  “看着我的口型。不,我不想。”

  “为什么不?”

  “我相信神,但我不赞同祂们的观点。我们在一些观点上存在根本分歧。我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创造方式,也不喜欢事情的运作方式。我真的不想和一群与我意见相左的白痴们一起,被永远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就算没看过那份契约,或许也没什么不同。反正如果祂们现在想把我送去天堂,我是不会去的。”

  我皱起眉,“我觉得你不能。拒绝祂们,我是说。”

  我让他有些震惊。“这可太过分了。你必须能拒绝。否则,这——这太不公平了。总之,这些都是理论上的。我肯定要去别的地方,大约八十个小时之后,所以没所谓啦。你为啥这么看着我?”

  “你不想上天堂,是因为你不同意神的旨意?”

  “对。”

  “你不能这样,祂们可是神。”

  “所以呢?”他笑起来,“祂们有祂们的观点,我有我的。祂们或许比我强大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祂们是对的。”

  我想说点儿什么,但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和昨晚的观众一样,”他说,“他们不喜欢我的剧,没什么大不了;他们总会喜欢我别的剧,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错了,我是对的。神也一样。祂们有祂们的价值观,我有我的。我恰巧知道我的是正确的。”

  “我们把话说清楚。你相信神,却不同意祂们的观点?”

  “当然。就像我相信公爵,但我绝不同意他的观点,任何事情上。但他比我强许多,他可以就这么杀了我。这是我准备付出的代价。”

  我呻吟着躺回坚硬的地上。他继续说着,仿佛我不在那里。他说了很多关于伦理道德和价值观的事儿,说这些基本就是时尚玩意儿,就像裙摆、花边袖口和衣领。跨越一个国界,价值观就完全不同了。等过了一个世纪,过去的善会变成恶;反之亦然。他说,他有自己的价值观,作为一个凡人,他的价值观是唯一能称之为自己的东西,所以自然是他最不忍心割舍的。最后,当我的头不再那么晕眩时,我爬起来走了。有两类人,如果你有理智的话,根本不会想和他们争论:一类是疯子,一类是碰巧正确的那个。而他两者皆是。

  第二天,他们发现了他的尸体。躺在用他的剧本烧成的火堆旁。公爵为他举行了国葬,这是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街道两旁站满了伤心难过的市民。我想那天全城唯一一个待在家里的人就是我。

  恶魔来见我。“我希望你为自己感到骄傲。”他说。

  我帽子里有十个法新,一朵剪下的玫瑰和半便士。那天早上的大众们都挺慷慨。“让我给你买杯喝的。”我说。

  “我不能喝酒,”他回答,“你知道的。即便可以,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款待。我有我的标准,我要和你划清界限。”

  “随你便。”我说。一位富裕的布商走过,朝我帽子里扔了一枚硬币,疑惑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然后加快了脚步。“不,我并不骄傲。我非常惭愧。”我的左腿有些发麻,我把它从身下挪开。传来一阵像针刺般的感觉,倒也不是特别痛苦,但对我来说有些无法忍受。我要是在地狱里,连五分钟都撑不过去。“你升职了吗?”

  他笑起来,声音不太愉悦。“他们把我调去了档案室,”他说,“他们说我的才能显然不适合户外工作。”他在我身旁坐下,“我想这也只能怪我自己。我相信了你。”

  我耸耸肩。“对不起,”我说,“真的,我为所有的事情感到抱歉。”

  “你清白且自由了。”他说,“我查过了,只要你别惹是生非,等着你的就是天堂。”

  “这似乎不太公平。”

  “这是规则。跟公平有什么关系?”

  我做了个含糊的手势,“你喜欢那出剧吗?”

  他点点头。“最后那段,”他说,“他抱着膝盖上死去的女儿,我哭惨了。”

  有人走过,掉落一枚法新。它落在了帽子外面,他修士袍的褶皱里。他捡起来揣进口袋。我并不羡慕他,这是他应得的。

  在一份官方声明中,公爵说调查显示萨洛尼努斯死于心碎,由于他的剧本遭到了非议。当然,任何人都无法让他再活过来。但至少我们可以确保他的剧作家伙伴们得到他们应有的认可和支持,而这显然是萨洛尼努斯未能得到的。因此,公爵宣布了一系列措施和倡议,旨在促进和推广戏剧的发展,包括一整套管理创作者报酬的规定。从此以后,无论剧作者和演员之间的合同条款如何,每上演一出剧,剧作者都能获得一定比例的报酬,大约是门票收入的百分之二。

  我提到这个是因为这算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在《妓女的悲剧》中所占的四分之一,让我每年至少有六个安吉尔的收入,有时甚至多达八个安吉尔。大致相当于我父亲皮革厂里非技术工人过去挣的钱。如果你要求不高,像我这样的话,生活是足够了。我得感谢萨洛尼努斯,我真的很感激。毕竟,伤口上让你刺痛的盐是对你有好处的。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什么呢?只有时间会告诉我们。他死后,这出剧又上演了一遍,大家都很喜欢它。他们说,这是他最好的剧。他们怎么可以如此盲目?我去看了演出,很糟糕。一千年以后——但这也只是一个任意的时间间隔——他们可能会对它爱不释手,而一年后又说它是垃圾。他们都是对的。

  我知道自己无法忍受地狱的痛苦。我身体羸弱。牙疼都能让我想把头砍下来,好让它停下。但我也并不期待天堂。我该找谁说理去呢?

  (梁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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