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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斯特斯不信教,但某种意义上来看,他奉行的道德规范比任何传统神学都还要严苛。他知道若没有这些规范,就连他自己也难以抵抗道德败坏。因为世界是腐败的,始终是。如果要提醒自己认清事实,他只需伸手拿起一份打印文件就能办到。那是雷诺的警察学校发给学生的,上头引述了三位历史人物的发言。

  第一个引用:我必须承认,当我放眼望向这世界,总会不禁想,上帝竟将它遣留给这么邪恶的存在。就我所知,没有什么城市不希望毁灭与自己临近的城市,也没有什么家族不抱持根绝其他家族的欲望。世界各地的穷人对富人有根深蒂固的憎恨,就算后者在他们面前爬行、瑟缩也不例外。另一方面,富人则将穷人当作绵羊,拿他们的羊毛和肉来卖钱。

  第二个引用:如今,一切都彻底反转了。正派令人联想到失败,诚实极度不利于成功,谦逊、保守的野心和高尚、敬神的习惯预示了错误判断,因为在今天,还过得去的生活质量只能靠宽松的道德标准和明目张胆的犯罪行为才能挣得。拥有以下性格特质的人则享有最棒的财富、分有大笔资产、赢取最丰厚的奖金、接受最悉心的照料,行使最高的权力:习惯性说谎造成他人不悦,公然显露鄙俗,极度无知,优柔寡断到可耻的程度,拥有堕落的信念,易怒而傲慢。

  还有第三个引用:文字的意义遭到任意更动。鲁莽妄为被视为英勇,审慎的踌躇是懦弱,温和是怯弱的面具,试图了解一个问题的所有面向不过是举棋不定。狂热的暴力成了勇气的象征,操弄成了自我防卫的合理手段;极端措施的拥护者永远可信,反对者会遭受严重质疑。

  最早读到这些文字时,尤斯特斯就跟班上其他人一样,以为这是相对近代的老人言,顶多追溯到十九世纪。因此,他得知这些话的出处时,就跟所有人一样惊讶。

  第一句话引自伏尔泰的〈憨第德〉,一七五九年出版。

  第二句话出自公元九世纪巴格达哲学家贾希兹之口。

  第三句话是修昔底德在公元前五世纪写的。

  尤斯特斯总是把这页讲义当作某种纪念品。它似非而是地同时提供他灵感与坚毅,也提醒他,他是一场无尽战争中的一名士兵。他非常希望它此刻就在手中,因为卡尔加诺夫在启示旅馆透露的情报明白指出一件事:他处理的是即将在历史留下纪录的重大犯罪。他那支侦查小队的表面工夫和失当处置更明白地指出:他们已经连装个样子都懒了。

  他想,难道自己得把所有基本工作做完吗?这里到底有没有他可以信任的人?格里戈里‧卡尔加诺夫信得过吗?他的思緖再度飘向雷诺警察学校其中一位讲师的智慧之语。她是个无比清廉之人,甚至承认自己是被眨到那里去的,他们要她远离第一线。她认为尤斯特斯精神上有跟他相近的特质,而尤斯特斯仍将她的告别演讲谨记在心。

  「如果有件事能让柏拉图、康德、霍布斯、洛克等哲人之间达成共识,不再争吵,那将会是一个不证自明的事实:没有道德指南针的世界,所有人都只致力于追求私利的社会,是一个迅速堕入野蛮与浑沌的社会。因此,让文明延续下去的最基本条件,就是使大多数成员遵守不容挑战的道德律令。每个时代似乎都有犯罪巨星、恶棍名流、贪婪度近乎精神异常的商人、无耻政客存活的空间,不公义、压迫、虚伪、伪善随之盛行,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执法人员的职贵就是尽量让那些无赖的人生过得艰难又不悦。这,实际上就是警察的神圣职责:追捕作恶者不以施虐式的快感为出发点,要单纯去证实严重遭损伤的公理为真,犯罪没有赚头。因为我们不能容许犯罪成为有利可图之事,不能让容许它看起来有赚头。如果犯罪有甜头,而且持续显得有利可图,那它引起的骨牌效应中可不只有骨牌会倒下,天堂也将坠落在我们四周,扬起血液和星辰的雾霭。」

  嘎,门开了。是布坎南警长,他将油亮、大如月亮的脸探进来。

  「警督,」他说:「能跟你谈个一分钟吗?」

  「当然。」尤斯特斯说。

  他准备离座,以为警长想在自己的办公室找他谈,结果布坎南开始把他巨大的身躯挤入门内,微笑和闪闪发亮的眼神散发出虚假的和蔼气息。尤斯特斯坐回去,拉了另一张椅子给布坎南(它也不适合他坐就是了),不过布坎南就只是在百叶窗前来回踱步,手不断伸进袋子掏出荧光橘色的墨星哥®玉米脆片。尤斯特斯立刻发现:在舒适圈外开个会对这男人来说根本不算挑战,他走进哪个房间,就主宰哪个房间。

  「听好了,警督,我不希望你有错误的想法。」嚼嚼嚼。「我知道昨天场面很难看,但就像我说的,这些小弟碰上那种溅血场面就会有某种自然反应,感觉像是:『妈的,我们经历这些屎事,总有人得付出代价。』接着这小鬼现身杀了嫌犯,像是黑死病肆虐后冒出来的第一只老鼠。总之,你没看到他有多失常,我们要是不撂倒他,他可能会用他那根木桩杀人。这小鬼嗑了天使尘,你知道吗?」

  「法医报告说是安非他命。」

  「对,呃,另一份报告刚刚送到了,他那该死的指甲缝和衣服上都有苯环利定反应,还有月龙。真不知那家伙为何还活着。也许我们帮了他一个忙,因为他反正就在慢性自杀嘛。」嚼嚼嚼。

  「有没有他毒品货源的线索?」

  「完全没有。不过你不知道我们每天在原罪城处理什么样的毒瘾犯,他们比蓝星上任何的毒虫都还要糟一百倍。老天,那药效,会把你搞得天翻地覆。一旦成瘾,你连自己的屎是什么色都说不出来。因此,如果某个人在暗巷命令你宰掉某人后开溜,保证事成后给你几克天使尘,那你就会像发条玩具兔那样狂冲。如果你成功了,就可以再茫个几次,如果失败了,没人会想念你。这呆脑就是个例子,他不过是个地球来的小鬼,一直想弄张护照,在通风系统里面住三年了,没家人,没朋友,名字连一毛都不值。」

  「感觉他们选对人了。」

  「是啊,呃,我正是要来谈这件事,谈一切鸟事背后的主使者。」

  「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他是谁?」尤斯特斯问。

  「不,我不知道。」恼怒的表情短暂浮现在布坎南的脸上,「我还是要靠你査出个水落石出,大家都靠你了。不过我确实对齐特‧柴克可能的遇害原因稍微有些头绪。我不打算告诉大家,不过我想你也许会有兴趣,是吗?」

  尤斯特斯在椅子上坐挺。「当然了。」

  布坎南塞了一大把墨星哥®到嘴里,大把到他得连吞好几口才能继续说话,「呃,是这样的,齐特‧柴克是城里势力最大的建商,这不是秘密。他的大多数公共建设都是在QT‧布拉斯的指挥下兴建的,这也不是秘密。不过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他暗中跟QT有一腿,他们是情侣。QT有恋父情结,一直都有,不然她根本不会来这里。你可能会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干我们的事。这说法是正确的,直到后来发生了某事,那就是QT开始跟齐特‧柴克的儿子乱搞。你看着那小贱人时可能会想,这家伙无害到连奶油都不会融在她嘴里。呃,我告诉你,那婆娘的屄就跟河马的嘴巴一样大,她几乎和原罪城里所有有脉搏的生物搞上了,男人、女人、不男不女。就连她的机器人,李奥纳多‧布『狼』,她也照干不误。她要摆脱那些垃圾时,真的会把它们甩得一乾二净。齐特‧柴克以为自己对女人这种生物有几分了解,别搞错了,他的兴趣不是搞小男孩,不过就连他也没料到事情会那样收场。他把那个贱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呃,没有人能把QT‧布拉斯玩弄于股掌间,这就是齐特的问题,他总是高估自己。他的手腕算高明,但仍不是小QT小姐的对手。你知道有句谚语叫『别下棋,去玩人』吗?嗯,这句话搞不好是为她量身订做的。她是月球上或宇宙中最狡猾的烂渣,身体里流着巨蟒的血。她跟齐特‧柴克吹了之后,完全没有回头的可能。那男人不过是巨蟒口中的猫肉,尽管他自己不知道。他开始把他那话儿塞到廉价妓女体内,认为这是一种复仇,但没发现自己让她更好办事了。她轻轻松松就能让他的死跟毒虫朋友、快克上癃的妓女、黑道、恐怖分子那些有的没的扯上关系。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嚼嚼嚼。

  尤斯特斯难以置信。「抱歉,警长,」他说:「不过我想知道我的看法有没有错。你刚刚是把齐特‧柴克这笔帐算到QT‧布拉斯头上吗?」

  「我并没有定谁罪,那是你的工作。」

  「但你刚刚告知我,她就是刺杀行动背后的主谋。」

  「我只是要让你知道她的为人,知道她怎么对待男人。你似乎不太能把这些话听进去。」

  「她的爱情生活到底对侦査有什么重要性?」

  「为什么?因为我只是要警告你,就这样。」

  「你在警告我?」

  「是啊,我在警告你小心那贱人,她接下来会含情脉脉地望向你,表现出忧郁少女的模样。等你回过神来,你已经开始把她的屎当冰淇淋舔了。我昨天警告你别去见她,结果你又犯了,昨晚跑去拜访她。所以我现在才来把话讲明。我不得不做,这是为了你好。别靠近她,她有魔力,她是该死的女巫。」

  「我很懂得留意别人的能耐。」

  「你确定?」

  布坎南的表情显示,他知道的事情比说出来的还多,也许连QT在尤斯特斯面前展露的诱人表情,他也看过。不过尤斯特斯对自己说:那是不可能的。「她和被害人关系紧密,这代表我无法避免与她碰面。」尤斯特斯冷冷地说:「我有很多问题要问她。」

  「比方说,让你进炼狱的人是不是她?」

  这下尤斯特斯皱眉了,他说:「什么意思?」

  布坎南又扔了更多墨星哥®进嘴里。「哎,别不爽了。传言说你拿到了移民清册,还说你在找签名批准你过来的人。」

  「那又怎样?」

  「呃,我听说提供名单给你的人是QT小姐。」

  「对。」

  「呃,我只是要说,那个婆娘给你的任何东西都要小心看待,不要轻信。每句话、白纸上的每个字都要注意,相信我,上头有梅毒。」

  「我会谨记在心。」

  「你最好记着,警督。这为了你好,也为我们好。」嚼嚼嚼。「还有一件事,你昨晚显然已想到要打电话给赛德尔陨石坑的布拉斯机器人学研究室了。」

  尤斯特斯背脊发凉。他检视移民清单时发现一个异常状况:有三个机器人学专家拿的签证没有任何显著的批准记号。他进一步询问,得知他们并非正式居住在原罪城内,而是在圣赫伦那的机器人学实验室从事专业工作。他试图打电话过去,发现远程月面的通讯线路断了,而且已断好几天,跟太阳闪焰有关。

  「那应该是我私下打的电话才对。」他说。

  「私下?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有人在听我讲电话。」

  「然后呢,你打不通,就换了个方式,打到培利电话局,再转南极。」

  「我再说一次,那应该是我私下打的电话才是。」

  「接着你跟那里的某人通话,你认识的人,在马拉佩特山港务局工作。」

  「大概是吧。」

  「为什么?」

  「你不会是要说你没把对话听完吧?真的吗?」

  「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

  「有什么差别吗?」

  「我只是想确保你没事情瞒着我们。」

  「我以为我是这个侦查行动的负责人。」

  「你确实是,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案子,对吧?你在地球上都是这样搞的吗?独占重要线索?」

  「当然不是。但根据你的说法,这条线一点也不重要。」

  「嗯,不管怎么说,你都该解释一下自己的行径,警督。机器人学专家?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只是次要问题。」

  「那是条死路。QT塞了些古怪的想法到你脑袋里了吗?」

  「这跟QT‧布拉斯无关。」

  「你不会真的以为机器人跟这些命案有关吧?只因为验不到DNA?」

  「如果你的手下有更好的想法,我会乐于倾听。事实上,他们要是有任何话想说,我都会很开心。」

  「这算是羞辱吗?你在羞辱自己的侦查小队?」

  「称之为『一厢情愿』吧。」

  「喔,是吗?嗯,如果你去追查机器人,就别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太多协助。他们没那么笨。」

  「如果你真的认为我笨,」尤斯特斯说:「那就找更适任的人来主导侦查。事实上我想问,到底一开始为什么要找我?」

  布坎南盯着他看了一、两秒,似乎在脑中摊开所有可用的响应,接着爆出笑声。他又丢了一片玉米片到口中,尤斯特斯看到他那根荧光橘色的舌头了。「妈的,你还真敏感不是吗?从来没被警长钉过?我说啊,你要去习惯。炼狱的人就是这样做事的。我们让彼此气得卵蛋起火,不守规矩,把人扔来摔去,射杀坏蛋,不对任何人负责。然后你猜怎么着?我们搞得定案子,我们做得比地球上的任何警察组织都还要好。是,我们很清楚这里的恶人痛恨我们,不信任我们,但你还能期待什么?他们是地球的人渣,不折不扣的废物,所以才会沦落到这里来。所以别因为少数几个警察没像你那么热血,写t不交叉、写i不加点,你就恨得牙痒痒的,他们扮演跟自己不相符的角色是有极限的。还有,我们在炼狱更多时候是靠直觉办案,不是靠程序,但那又怎样?那不代表我们是错的,更不代表我们烂。不管你听到什么、读到什么,那都没反映事实,警督。」

  尤斯特斯怒气未消,不过布坎南这么诚挚地说话令他在一瞬间怀疑,自己会不会把事情想得有点太严重了?毕竟有个事实很难否认:他见过的最正直、最清廉的警察当中,有些人曾是邋遢的懒鬼;另一方面,有些腐败、偏离正道的警察是规章程序的狂热拥护者。他也无法否认布坎南对QT的看法有可能符合基本事实,尽管他用各种词汇加油添醋。

  布坎南似乎感觉到尤斯特斯的态度和缓下来了。他手伸向门把,咯咯笑道:「总之你好好想想,不要看到黑影就开枪。然后记住一点,我随时都能和你讨论案情,我们都做好准备了,你可以信任我们,也应该信任我们。话说,你要参加我的烤肉会吗?」

  「还是要办?」

  「除非有什么大事发生。」

  「老天。」

  布坎南挤出房间的半路上想起一件事。「喔,对了,你脚踝还好吗?」

  「都好了,我在药局找到某种喷剂……」

  「弥赛亚医生的奇迹喷雾?」

  「嗯哼。」

  「那玩意儿真不可思议,我认识一个家伙有背痛、关节痛、脚筋撕裂伤有的没的,结果拿起那玩意儿一喷,问题在几秒钟内就解决了。不过地球人用不得,会有严重副作用之类的鬼状况。在这里我唯一观察得到的副作用是:令人脱离悲惨的情緖。可不能让大家拿到这玩意儿对吧?不能让蓝星上的人摸到。」

  「大概吧。」

  布坎南准备关门时又想起了一件事。「喔,还有一件事。」他说:「你知道那个俄国人吧,就是你派到启示旅馆去的……卡尔加诺夫?」

  一阵冷颤窜过尤斯特斯全身上下:他已派卡尔基诺夫去QT的住处附近监控。「他怎么了?」

  「坏消息。那家伙挂了,地点在伊丝塔区,几个小时前。一堆砖头从建筑工地掉下来砸破他的头,当场死亡。这里一天到晚有鸟事。」

  布坎南缓慢地关上门,摇摇摆摆走远,把手中的玉米片空袋揉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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