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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判定

既然我们要抛弃塔城了,我可以承认自己讨厌这个地方了吗?太多规定了。
——八之一抽屉,紫水晶
 
各种记忆在达利纳的脑袋中不停地搅动,他走过亚西米尔誓门控制室外的一条长长信道。这里的建筑上覆盖着一座华丽的青铜圆顶。此处被称作“大市场”,是一座巨大的室内商业场域。如果达利纳需要使用誓门的完整功能,这种布局一定会造成不便。
不过他没看到任何市场经营的迹象。这里的控制室成为了市场的某种纪念碑,现在它被一道木墙和一条新的走廊环绕。走廊里没有人,墙壁上挂着照明用的钱球灯。是蓝宝石钱球。这是巧合?还是对科林纳的来访者示意尊敬?
走廊尽头是一个小房间,里面站着一队亚西尔士兵。他们身披锁甲,头戴多彩军帽,装备大盾与握柄很长、刃头很小的斧头。达利纳一走进房间,这一整支队伍仿佛都吓了一跳。士兵们全都向后退去,同时带着威胁意味举起了武器。
达利纳将手臂摊开在身侧,一只手拿着芬恩的信封,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午餐。“我没有武器。”
他们用亚西须语飞快地说着话。达利纳没看到皇帝和那个小灿军,不过这里有一些身穿花纹长袍的人,明显都是文书和官员——从本质上而言,他们就是亚西尔的执徒。执徒在这里的政治体系内所扮演的角色远远超出了正常标准,这些人虽然名号与执徒不同,但他们在亚西尔的角色和执徒没什么两样。
一名女子迈步上前。她身上极尽奢华的多层长袍随着脚步窸窣作响,她的头上是一顶和长袍相匹配的帽子。显然是一名重要人物。也许她就是负责为达利纳翻译的人。
该是首次出击的时候了,达利纳心想。他打开芬恩交给他的信封,拿出四张纸。
达利纳将这些纸摆放在这名女子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震惊的眼神。女子犹豫着接过这四张纸,回身叫来她的一些同伴。他们和她聚在一起,甚至不再理会达利纳。那些卫兵显然因为他们的反应变得焦虑起来,有人甚至抽出了三角拳刃——这是在西方普遍使用的一种变形短剑。达利纳一直都想弄到一把。
那些执徒们退到了士兵身后,开始急切地交谈起来。他们原本的方案可能是在这个房里交换一些礼仪性质的问候,然后就让达利纳立刻返回兀瑞席鲁,他们则封锁住这一边的誓门。达利纳当然不会只满足于这样的结果,他还想要得到更多。亚西尔必须要跟他达成某种联盟,或者至少他要见到皇帝本人。
一名执徒开始将四张纸上的内容读给其他人听。这些纸上所写都是亚西须文字,这是一种有趣的语言,细小的文字看上去就像是克姆林虫的足迹,完全没有雅烈席女子书写中那种优雅流畅的分隔号。
达利纳闭上眼睛,倾听这种陌生的语言。在赛勒城中,他曾经试着听过一些亚西须语,那时他觉得自己几乎能够听懂了一些。现在他努力理解那名亚西须人的话音,感觉自己再差一点就能抓住其中的意思。
“你能不能帮我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悄声问飓父。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听得懂?
“别不好意思了。”达利纳继续悄声说。“我在幻象里说过新的语言。你一定能让我说亚西须语。”
飓父发出一阵不满的隆隆声。片刻之后他才回应:那不是我干的,是你说的。
“我怎么会说?”
试着碰触他们之中的一个人,用灵魂黏附,你能够以此制造一个联系。
达利纳看着那一群对他充满敌意的卫兵,叹了口气,用手比划出想要喝水的样子。士兵们交换了几句严厉的对话,一名最年轻的士兵举着一只水罐,被推到了前面。达利纳向他点头致谢,然后——当他从那只水罐中喝水的时候,他握住了那名年轻人的手腕。
飓光,达利纳脑海里的隆隆声说。
达利纳将飓光注入到年轻人体内,立刻感觉到了什么——就像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友善声音。他要做的只是走进那个房间,小心地推一下,屋门便打开了,许多声音在空气中扭转、波动。有如音乐缓缓改变自己的一个个音符,那些声音从混乱的噪音逐渐变得具有意义。
“队长!”被达利纳抓住的年轻卫兵喊着。“我该怎么办?他抓住了我!”
达利纳放开手。他对这种语言的理解并没有随之消失。“很抱歉,士兵,”达利纳将水罐交还给他。“我并不想吓到你。”
年轻士兵退回到人群中,一边惊讶地说:“这位将军会说亚西须语?”他惊讶的口气,仿佛刚刚遇到了一头会说话的刍螺。
达利纳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那些执徒。你坚持将他们看成执徒,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因为他们无论男女都能够阅读。可是他已经不在雅烈席卡了。尽管这些亚西须女子都身穿长袍,头戴大帽,却没有包裹住内手。
创日者,也就是达利纳的祖先,曾经认为亚西尔需要文明开化。达利纳很怀疑就算是在创日者时代,是否真有人相信他的观点,或者是那些人根本不了解亚西尔实际的样子,只对这里有一些想当然尔的概念。
那些文书和官员们已经念完了达利纳交给他们的文件。他们放下那份文件,转向达利纳。达利纳早已将芬恩女王的计划熟记于心。他相信自己不能仅凭一把剑就吓倒亚西须人。他带来的是一种不同的武器。
一封信。
“你真的会说我们的语言,雅烈席人?”领头的文书有一张圆脸,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头顶的帽子上满是色彩鲜亮的图案,一头灰发被紧紧地编成一根辫子。
“我最近才有机会学习你们的语言。”达利纳说。“我想你是文书官诺拉?”
“这真的是芬恩女王写的?”
“是她亲笔所撰,阁下。”达利纳说。“你可以跟赛勒城联络,进行确认。”
亚西须人再一次开始聚在一起,低声议论。女王的信很长,以不容辩驳的言辞论证了誓门对于各个城市的经济价值。芬恩告诫亚西须人,达利纳竭尽全力推动的诸国盟约,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们可以借此实现通过兀瑞席鲁的长期贸易关系,从中获得丰厚的利润。即使亚西尔不打算完全加入这个联盟,他们也应该就誓门的使用展开正式谈判,并派遣一支使团前往塔城。
芬恩女王在信中用连篇累牍的文字讲述了最明显不过的事,而且还是达利纳最没有耐心的事。达利纳只希望这种方式能够符合亚西须人的胃口。若是这样做还不够……好吧,至少达利纳知道如果没有新锐的预备队,绝不能发动战争。
“殿下,”诺拉说。“你愿意在百忙之中拨冗学习我们的语言,让我们深感荣幸。你一定是考虑到了我们将会进行的激烈争论。我们认为,现在最好的方式……”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此时达利纳伸手到信封中,拿出第二份文件,这一次是六页纸。他将这几张纸举到亚西须人的面前,仿佛举起了一面旗帜。旁边的一名卫兵向后跳了一步,身上的锁甲也随之叮当作响。
这个小房间完全安静下来。终于,一名卫兵接过那些信纸,将它们呈送给文书和官员们。那些人之中的一名矮个子开始低声阅读文件的内容——这是娜凡妮拟定的一份协定,内容涉及到他们在兀瑞席鲁发现的一些奇观。她在这份协议中,正式邀请亚西尔学者前去访问和分享他们的研究成果。
娜凡妮很聪明地介绍了新法器与技术在与引虚者作战时的重要性。她叙述了飘浮塔的理论,并将她制作的帐篷示意图附加在协议里,正是这种帐篷在泣季的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得到达利纳的许可之后,她还提供了一件礼物:塔拉凡吉安从贾.克维德带来的详细图表,解释了所谓半碎具要用何种方法制作——那是一种法器护盾,能够承受住碎刃有限的数次打击。
敌人正在集结力量,意图彻底消灭我们。娜凡妮在这封信中最后的段落写着,他们在集中、契合与延伸至遥远过去的记忆上拥有独特的优势。只有最强大的意志才能抵抗他们,无论雅烈席人、亚西须人、费德人抑或赛勒那人都无能幸免。我将一切秘辛尽数公布,因为私藏智慧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我们或者合力学习,或者各自沦亡。
文书们读完文件之后,开始相互传递那些图表,对它们研究了很久。当他们重新将目光转向达利纳的时候,达利纳目睹他们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很好,女王的策略奏效了。
事实上,达利纳并不清楚那些信中写了什么,但他拥有战斗的直觉。当对手张大嘴想要喘口气的时候,绝不能让他有后退的机会,必须要一剑刺穿敌人的喉咙。
达利纳从信封中拿出最后一张纸:一张正面和反面都写着字的纸。他将那张纸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亚西须人全都睁大眼睛、盯着那张纸,仿佛被达利纳拈在手的是一颗价值不可估量的辉煌宝石。
这一次,诺拉文书亲自走上前,接过那张纸。“由加丝娜.科林所书之判定。”她读出了这张纸最顶端的一行文字。
其他人纷纷推开卫兵聚集过来,想要亲眼看看这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这是三封信中最短的一封。达利纳听到亚西须人一边低声念诵,一边不断发出声声惊呼。
“看啊,它包含了全部七种亚奎逻辑表!”
“这是《大方位》的典故。还有……飓风的……她连续三段引用了卡斯马里克斯首座的话,每一次都让同样的引用内容递进到超水准理解的不同层次。”
一个女人伸手捂住了嘴。“这完全是以同一个韵律格式写成的!”
“伟大的亚什尔啊,”诺拉说。“你说得对。”
“这些典故……”
“这种双关语用法……”
“这样的文字气势和修辞……”
逻辑灵在他们周围爆发,有如一片小规模的风暴云。随后,官员和文书们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达利纳。
“这是一份艺术品。”诺拉说。
“它……很有说服力吗?”达利纳问。
“它引发了我们进一步思考。”诺拉转头看着其他人,所有人都点了点头。“你竟然真的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我们对此都深感震惊——难道你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你们的灿军,”达利纳说。“虽然年纪还很小,却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智慧。我相信她足以保证我的安全。”
“我可不知道她能保证些什么,”一个亚西须人笑着说。“她大概只能保证偷走你的散钱。”
“不管怎样,”达利纳说。“此行就是要恳求你们信任我。只身前来似乎是表现诚意的最好证明。”他摊开双手。“别现在就赶我走。让我们像盟友一样交谈,而非坐在战场帐篷谈判桌两边的人。”
“我会将这封信于正式议会上呈至首座面前,”诺拉文书最后说:“我承认,尽管你莫名其妙地入侵了他的梦境,但他似乎对你很有好感。跟我们来吧。”
达利纳离誓门越来越远,也失去了在紧急情况下迅速回家的机会。却也一步步接近他一直以来的期望。
“乐意之至,阁下。”

他们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走过这座穹顶覆盖下的市场。现在这里空空如也,有如一座鬼城。许多街巷的尽头都能看到部队据守的路障。
这里的人们将亚西米尔大市场变成一座反向堡垒——为了保护城市,这座堡垒需要抵御从誓门中出现的敌人。如果有军队从控制室中杀出来,他们会发现自己深陷在许多错综复杂街道组成的迷宫里。
但亚西须人很不幸地想错了,控制室并非只是信道。一名灿军能够让这一整座穹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军队,出现在亚西米尔正中央。达利纳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思考一下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他和诺拉文书并肩而行,身后跟随着其他识字者——他们还在不断传看那些信件。诺拉没有跟达利纳进行任何交谈,达利纳也没有这样的幻想。他们不断穿过阴暗的室内街巷,到处都是密集的市场建筑和羊肠小径——达利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混淆他的视听,让他无法记住这里的出入路径。
他们最终登上了上一层平台,走出一扇门,来到圆顶外缘的一座岩台。聪明。达利纳从这里能够看到市场那一层的出入口全都被封锁住了。进出这里的唯一路径就是沿着阶梯,来到环绕这座青铜大圆顶外侧边缘的平台上,然后再沿着另一道阶梯走下去。
在高处的阶梯上,他能够看到亚西米尔的一部分——这座城市并没有遭受很大的破坏,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城市西侧区域似乎坍塌了,即便如此,它仍以相当完整的形态挺过了永飓。这里大部分建筑都是石砌的,那些规模宏大的圆顶许多都有金红的青铜色泽,映射着阳光,呈现一座座光辉耀眼的奇景。这里的人们身穿色彩艳丽的衣服,衣服上的图案几乎能够和书记笔下的文字媲美。
这里的夏天比达利纳所习惯的气候更温暖。达利纳转向东方,兀瑞席鲁就在那个方向,在那一片边境群山之中,距离亚西尔比距离雅烈席卡近得多。
“这边请,黑刺。”诺拉一边说,一边走上了一条木造坡道。这条坡道建造在格子形状的木框上。看到那些木头支柱,达利纳片刻间感受到一种很不真实的记忆。隐约中,他仿佛站在一座城市上方,低头看着一些木造框架……
拉萨拉思,他心想,壑城。那座城市已经被叛乱者占领。没错。达利纳体内窜过一阵寒意。仿佛有某种隐秘的东西竭力要刺入他的脑海里,那个地方还有很多需要回忆的东西。
达利纳走下坡道,看到整整两个师的军队正包围着这座圆顶——他将此视作对他的尊敬。“难道那些士兵不应该在城墙上?”达利纳问。“如果引虚者发动攻击怎么办?”
“他们已经从艾姆欧撤退了,”诺拉说。“我们的大部分国土都遭受到战火的蹂躏,可能是帕胥人干的,或者是特席姆的军队。”
特席姆,一名神将。他肯定没有加入敌人那一边吧?会吗?也许他们能够祈望的最好后势,就是引虚者和一位疯狂神将的军队之间爆发一场战争。
由人力拉动的双轮车正在阶梯下方等待他们。诺拉和达利纳同乘一辆车。达利纳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车子——拉车者真的是一个人,不是刍螺。这种小车比轿子快,不过达利纳认为乘坐这种代步工具远不如轿子那样庄重气派。
这座城市井然有序,娜凡妮一向对他赞赏不已。达利纳还在寻找城市遭受破坏的痕迹,尽管他找到了一切,却有另一种怪异的事情更加引起他的注意。许多人成群结队地站在一起,穿着颜色各异的马甲背心,宽松的长裤或裙子,头戴花纹小帽。达利纳听到他们不断发出抗议不公的叫喊声。看上去,他们很愤怒,但他们身边却只围绕着逻辑灵。
“这是怎么回事?”达利纳问。
“抗议人群。”诺拉看了达利纳一眼,显然注意到他困惑的表情。“他们发起正式抗议,拒绝接受出城去耕种田地的命令。他们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表达自己的委屈与不平,随后他们将被迫服从命令。”
“他们能够这样违抗皇帝的命令?”
“我猜想你们只会用剑尖去驱赶每一个人。但我们这里不这么做。我们做事是有程序的。我们的人民不是奴隶。”
达利纳有些恼火。这个亚西须人显然并不了解雅烈席卡。难道她以为全部雅烈席深眸人都像刍螺一样被驱赶奴役?雅烈席卡的阶级低层有着与他们的社会地位相应的权力,而且这是他们为之自豪的悠久传统。
“那些人,”达利纳忽然想到些什么。“他们被命令去耕种农田,是因为你们失去了帕胥人。”
“我们还没播种。”诺拉的双眼仿佛望向远方。“他们好像知道什么时候离开能够对我们造成最大的损失。我们只能逼迫木匠和鞋匠去田间劳动,以免我们遭受饥荒。这样也许能养活自己,然而我们的贸易和基础设施全都停摆了。”
在雅烈席卡,人们尚未认真考虑过这些事,夺回他们的王国才是更加急迫的事。在赛勒那,城市已经遭到摧毁,自然灾难便教人无法承受。两个王国都还无暇顾及更具有毁灭性的灾难——经济问题。
“那些帕胥人,”达利纳问。“他们是怎样离开的?”
“他们在风暴中聚集,”诺拉回答。“离开家宅,直接走进风暴。有报告说帕胥人声称听到了鼓声,还有一些与之相矛盾的报告提及了灵在引导帕胥人。
“他们成群结队地涌出城门,进入城市周围的平原,直接投身于暴雨之中。第二天,他们宣布自己承受了不当的劳役,要求得到正式补偿。他们说帕胥人不应得到报酬的规矩不是法律所定,甚至向法庭提出了动议。我们和他们进行协商——必须承认,那真是一种怪异的体验——最后他们的一些领导人还是带他们离开了这里。”
有趣。雅烈席卡的帕胥人则是完全遵循了雅烈席卡的风格——立刻集结起来准备发动战争;赛勒那帕胥人选择了扬帆出海;亚西尔的帕胥人……他们的行动也是标准的亚西尔风格:向政府提出抗议。
达利纳感觉必须更小心一些,别让感到有趣的情绪从语气中流露出来,哪怕只是因为娜凡妮警告过他,不可低估亚西须人。雅烈席人很喜欢拿亚西须人开玩笑——每个雅烈席人都知道,如果你冒犯一名亚西须士兵,他会提交一份申请书,要求得到咒骂你的允许。当然这只是夸张的讽刺。就像诺拉认为达利纳的同胞无论做什么事都只会用利剑和长矛。
到达皇宫之后,达利纳想要跟随诺拉和其他识字者进入宫门,士兵们却示意他前往皇宫以外的一幢小建筑。
“我一直都希望,”达利纳向远去的诺拉喊着。“能够亲自与皇帝对话。”
“很遗憾,这种请求无法获准。”诺拉说。那群识字者很快就丢下他,进入大皇宫——一座以青铜建造,有着许多球根状圆顶的恢弘建筑。
士兵们将达利纳带进一个小房间,房间正中央有一张矮桌,桌子两侧摆放着精致的软埝长椅。达利纳独自被留在房间内,门外就有士兵站岗。这不算是一座监狱,只是显然他也不能四处乱走。
达利纳叹了口气,坐到软椅上,将他的午餐放在桌上盛放水果干和坚果的碗碟旁边。他拿出信芦,向娜凡妮送出一个短小的讯号。时间刚好过了一个小时,他算是向大家报了平安。如果在随后的一个小时里,他没有再发出信号,那些人肯定又要心慌意乱了。
他站起身,开始来回踱步。这里的人怎么忍受这种生活的?在战争中,你会因为军力的强弱而取胜或失败。不管怎样,当一天结束的时候,总能知道自己处在什么状况。
这里无穷无尽的谈话让达利纳毫无头绪。那些文书会否决他的信吗?加丝娜的名望在这里似乎很强大,但他们看来只关心她的文章表达方式,而不是文章里的内容。
你一直在为此而担忧,对不对?飓父在他的脑海中说。
“为什么担忧?”
统治这个世界的将是笔墨和识字者,不是剑和将军。
“我……”先祖啊,飓父说得一点也没错。
这就是他为什么坚持要亲自前来谈判的原因?他就是因为害怕这一点,才不同意派遣其他使者?难道在内心深处,他根本就不信任那些镀金的言辞和错综复杂的承诺,不相信所有那些他看不懂的、写在档案上的东西?难道他害怕薄薄的几张纸,会比最强大的碎甲更有力量?
“各王国之间的竞争应该是男子汉的艺术,”达利纳说。“我应该能够亲自完成这个任务。”
飓父发出隆隆的声音,对于达利纳的说法,他并非不同意。只是……他觉得达利纳的话很有趣?
达利纳终于坐回到一张软椅上。也许他应该吃些东西……但他的午餐布包已经被打开,桌上多了一些食物碎屑,应该放着咖哩的木制餐盒里只剩下一点汤汁。罗沙在上,怎么回事?
达利纳缓缓向另一张长椅望去。那个身材纤细的雷熙女孩没有坐在椅子里,而是坐在椅背上。她的身上是尺寸过大的亚西须长袍和帽子。达利纳能看到她嘴里还嚼着娜凡妮为他打包好、应该被切进咖哩中的香肠。
“味道有点淡。”女孩说。
“军粮,”达利纳说。“我喜欢。”
“因为你很寡淡吗?”
“我不愿意让事物分散我的注意力。你一直都在这里?”
女孩耸耸肩,继续吃着达利纳的食物。“你刚才说了几句话,是关于男人的?”
“我……刚刚开始意识到,让书记控制国家命运使我觉得很不舒服。女人写的文字竟然比我的军队更强大。”
“是的,这么说很有道理。有许多男孩都害怕女孩。”
“我不是说——”
“人们说,等你长大以后就不一样了。”她说着,向前俯过身。“这个我可不知道,因为我不会长大。我已经找到不长大的办法了。只要不吃东西就行。不吃东西,就不会变大。这很容易。”
她一边说,一边嚼着满嘴的食物。
“很容易,”达利纳附和。“我相信。”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开始我的计划了。”她说。“你要吃水果吗?还是……”
达利纳向前俯过身,将两碗点心都推给女孩。女孩开始向餐后甜点发起勐烈进攻。达利纳靠回到椅子里。这个女孩实在是太突兀了,尽管她有着清澈的浅色虹膜,无疑是浅眸一族,但浅眸与深眸在西方诸国并没有什么差别。她身上的华贵衣装过于宽大,也没有将头发完全梳到脑后,拢在帽子下面。
这整个房间——事实上,是这一整座城市都充满了浮华炫耀的气息。覆盖着金属叶片的圆顶、人力拉动的车辆,甚至这个房间墙壁上的大片装饰绘画,都在向达利纳传递着这种感觉。亚西须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魂师,却以其精湛的青铜工艺闻名于世。
这个房间里的地毯和软椅都带有橙色和红色的鲜艳图案。雅烈席人喜欢大块纯色,也许再加上一些刺绣。亚西须人喜欢的装饰纹样,看上去很像画师朝画布打了个喷嚏。
这个女孩就坐在这一切耀眼的色彩之中,看上去却是那样单纯。她在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物欲气息里从容来去,没有受到半点沾染。
“你还没到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那里说的话了,翘屁股。”女孩又说。“我觉得他们很想把你赶走。他们得到了一根手指。”
“我觉得他们有许多根手指。”
“不一样,这是一根单独的手指。已经风干了,就像是老祖母的老祖母传下来的遗物,不过它其实来自一位皇帝。皇帝苏什么的一大堆……”
“斯诺希尔?”达利纳问。
“是的,就是他。”
“当我的祖先劫掠亚西米尔的时候,他正是这里的首座。”达利纳叹息一声。“那是一件具有标志性的遗物。”亚西须人自称重视逻辑、文句和法律典章,其实他们也非常迷信。也许这件遗物在他们这次讨论国事的时候出现,就是为了提醒他们,上一次雅烈席人对亚西尔做了些什么。
“是的,嗯,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已经死了,所以他不会担心……担心……”
“憎恶。”
雷熙女孩明显抖了一下。
“你能够去和那些文书们谈谈吗?”达利纳问。“告诉他们,你认为支持我的联盟是个好主意?当你要求打开誓门的时候,他们听了你的话。”
“才不是,他们听了搞斯的话,”女孩说。“那些统治这座城市的老家伙们不太喜欢我。”
达利纳哼了一声。“你的名字是利芙特,对不对?”
“没错。”
“那么你的使命是什么?”
“吃。”
“我指的是你所属的灿军骑士团。你拥有什么样的能力?”
“噢,嗯……缘舞师?我喜欢四处逛逛,吃些好东西。”
“四处逛逛。”
“这很有趣,只是在撞上事情的时候,就不那么有趣了。”
达利纳向前俯过身,他有点希望跟自己说话的还是那些愚蠢的识字者们。
不,这一次,你要信任他人,达利纳。
利芙特歪过头。“唔,你的气味和她很像。”
“她?”
“那个住在森林里发疯的灵。”
“你遇过守夜者?”
“嗯啊……你呢?”
达利纳点点头。
他们坐在桌子两边,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年轻女孩将一碗干果递到达利纳面前。达利纳拈起一块,放到嘴里静静地嚼着。女孩也拿了一块。
他们吃光了一整碗干果,什么话都没说,直到屋门突然被打开,达利纳稍稍吃了一惊。诺拉站在门口,身后跟随其他文书。她的目光向利芙特扫去,脸上露出微笑。诺拉对于利芙特的看法,似乎并不像这个小姑娘所说的那么糟糕。
达利纳站起身,心中难免有些担忧。他做好了争辩甚至于乞求的准备。他们一定——
“皇帝和他的议会,”诺拉说。“已经决定接受你的邀请,前往兀瑞席鲁。”
刚刚还想痛陈利害的达利纳用力抿上嘴。她说的是“接受”?
“艾姆欧的首座就要到亚西尔了,”诺拉说。“智者也随他同行,他们应该很愿意和我们一起前往兀瑞席鲁。不幸的是,在帕胥人发动袭击之后,艾姆欧的势力已经衰退到过往的程度。我怀疑他现在只想要争取到每一点援助,对于你的联盟提议,他一定会举双手欢迎。
“塔西克亲王派来了一名使者,是他的弟弟。他也会随同我们前往。有报告说,叶席尔女大君会亲自前来寻求援助。我们会注意她的行程。我认为她只是相信亚西米尔会更加安全,毕竟她在这里居住过半年。
“奥姆和德西在这座城中也有使者,而利亚佛只要能够应付风暴的阻碍,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我不能确定使丁的意图——那些人相当狡猾,我估测你不想要图卡的神祭司来此横加干涉;玛拉特则是已经被颠覆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能够让帝国的大部分代表加入协商。”
“我……”达利纳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谢谢你!”他们真的取得了进展!正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亚西尔是这里的关键。
“说实话,你的妻子写得一手好文章。”诺拉说。
达利纳愣了一下。“是娜凡妮的文章说服了你们?不是加丝娜的?”
“那三份文件都很有分量,来自于赛勒城的报告同样产生了不小的作用,”诺拉说。“它们对于我们做出的决定都有着相当程度的影响。加丝娜.科林的每一字一句都令人印象深刻,不负她的盛名。但娜凡妮女士的请求中有着某种……更加真实可信的东西。”
“她是我所认识最值得信赖的人。”达利纳露出傻瓜般的微笑。“而且她非常擅长于获得她想要的东西。”
“让我带你返回誓门吧。关于皇帝访问你们城市的事,我们会继续保持联络。”
达利纳收起信芦,向利芙特道别。女孩站在长椅背后向他挥挥手。当文书陪同达利纳返回誓门所在的圆顶时,天空看起来更明亮了一些。走进人力车的时候,达利纳能听到人们热切的交谈。他们似乎对即将展开的行动抱有很大热情。看来,他们的确是下定了决心。
达利纳静静地走完这段回程,他担心自己也许会说出不够理智的话,将现在的局面完全毁掉。他们进入市场圆顶之后,他才找机会告诉诺拉,誓门能够被用于传送它周围的一切东西,包括这座圆顶在内。
“恐怕它对城市安全造成的威胁,比你们所知的更大,”达利纳最后这样对诺拉说。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控制室。
“如果我们在这个平台上建起一座建筑,让它有一半跨过平台的界线,又会发生什么事?”诺拉问。“誓门会将建筑切成两半?如果一个人一半在平台里,一半在平台外呢?”
“我们还不知道。”达利纳一边回答,一边以既定模式轻敲信芦发出讯号,让加丝娜透过誓门带他回去。
“我承认,”诺拉在身后众位文书的窃窃私语中轻声说。“我……并不喜欢受到外人的统治。我是首座忠实的仆人,我不喜欢你的灿军,达利纳.科林。这样的权力是危险的,古昔的灿军最后都变成了叛徒。”
“我会让你相信我们,”达利纳说。“我们会向你证明我们自己。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誓门闪烁了一下,加丝娜出现,达利纳尊敬地向诺拉一鞠躬,退入室中。
“你和我预料中的不一样,黑刺。”诺拉说。
“你预料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头野兽。”诺拉直白地说。“一个战争和鲜血塑造成的半人怪物。”
这句话中的某种东西直接击中达利纳的内心。
一头野兽……记忆的回音在他的心中战栗。
“我的确曾经是那样的人。”达利纳说。“只不过我有幸结识足够多优秀的榜样,让我能够有决心使自己变得更好。”他向加丝娜点点头,加丝娜收起佩剑,转动房室内壁,将他们传送回兀瑞席鲁。
娜凡妮已经在门外等候。达利纳走出来,在阳光下眨眨眼,感到高山上的寒冷。他向娜凡妮露出开朗的微笑,想将她的文章起到的巨大作用告诉她。
一头野兽……一头受到刺激就会爆发的野兽……
记忆。
你用鞭子抽它,它就会变得狂野。
达利纳踉跄了一步。
他隐约听到娜凡妮呼救的喊声。他的视野在飞速旋转,整个人跪倒在地。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几乎要将他压倒。他在岩石地面上爬行、呻吟,折断了指甲。娜凡妮……娜凡妮在呼唤治疗师。她一定是以为他中了毒。
实际并非如此,不,实际情况要更加可怕得多。
飓风啊,他想起来了。上千块巨石的重量狠狠地压在他身上。
他记起瑷葳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从一座寒冷城堡中开始的,在贾.克维德曾经占据的高地。
然后在壑城中结束。
(引誓之剑.下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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