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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二次战斗审判和马铎那一场同样耸人听闻。首先,蓝斯洛在最后一刻到来,这回还比上一次更迫近最后时限。他们已经等到放弃,并说

  服拉文爵士代他上阵。拉文爵士骑马进入竞技场时,那个伟大的男人骑着一匹白马(那是梅里亚格兰斯的马)全速冲来。他一直被关在地窖

  里,直到今早才被人放出来——那个帮他送饭的女孩最后趁主人不在时放了他,代价是一个吻。他心中因为某些复杂的顾忌挣扎着该不该给那

  个吻,不过他最后决定,一个吻也无妨。

  梅里亚格兰斯第一轮交锋时便坐在地上,拒绝起身。

  “我认输,”他说,“我完了。”

  “起来,起来。你根本还没打。”

  “我不打。”梅里亚格兰斯爵士说。

  蓝斯洛困惑地看着他。为了他的马和地板活门的事,这人都欠他一顿好打。不过他也知道,这个男人的指控实际上是真的,而他并不想杀

  他。

  “饶命!”梅里亚格兰斯爵士说。

  蓝斯洛的视线转向王后的帐篷。她坐在那里,受到王室侍卫官监护。由于他戴着一顶巨大的头盔,所以没人看到他征询的眼神。

  然而桂妮薇看到了,或者可以说她的心感受到了。她将手伸出包厢,拇指朝下一比,并且偷偷往下戳了好几下。她认为梅里亚格兰斯是个

  危险人物,要是不杀他,将后患无穷。

  竞技场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向前探去,看着那两个战士,屏息以待,像是一圈等待猎物死去的兀鹰。人人都在等那“慈悲的最后一击”,

  就像罗马竞技场或西班牙斗牛场里的人一样,而且人人都认为蓝斯洛会这么做。在他们看来,梅里亚格兰斯的指控要比马铎的指控严重得多;

  而他们也像桂妮薇那样,觉得他死有余辜。在那年代,爱情所受到的规范与现在不同:具有骑士精神、成熟、长远、宗教性,而且几乎是柏拉

  图式的,所以不可任人随意指控。现代人的爱情有时从开始到结束只历经一个星期,但是在那年代可不是如此。

  旁观众人看蓝斯洛在那男人面前犹豫不定,又听到他在头盔里面说话。他正提出某种建议。

  “如果你起来,好好和我打,至死方休,我会让你几步。”他说,“我会脱掉头盔,解除我身体左边的武装,我不会拿盾牌,我会把左手绑在

  背后。这样的确就公平了吧?如果我这么做,你要起来和我打吗?”

  梅里亚格兰斯爵士发出某种高亢而歇斯底里的尖叫,之后大家看到他爬向国王的帐篷,做出几个很激烈的手势。

  “别忘了他说的话,”他咆哮道,“每个人都听到他说的话了,我接受他的条件,别让他食言!左边没有铠甲、没有盾牌、没有头盔,而且左

  手要绑在后面。大家都听到了!大家都听到了!”

  国王大叫:“停!等一下!”于是传礼官和纹章王官下到竞技场来,梅里亚格兰斯也闭上嘴。每个人都为他感到羞愧。在这阵令人不安的寂

  静中,他低声喃喃抱怨,并且坚持要有人去监看那些条件是否确实做到。与此同时,有几只勉为其难的手在为蓝斯洛爵士卸甲,将他的手绑起

  来。这些让步实在太过分了,他们觉得自己犹如把深爱的人推去刑场的帮凶。当他们把他绑好,把剑递给他时,他们粗鲁地拍拍他,将他推向

  梅里亚格兰斯,然后别开脸。

  沙质的竞技场上光芒一闪,仿佛有条鲑鱼跃过河中的阻碍物,那是半身无防备的蓝斯洛发动攻势,当他进攻时,场景咔嗒咔嗒地换了——

  就像万花筒内影像变换时所发出的咔嗒咔嗒声。原本进攻的人是梅里亚格兰斯,现在变成蓝斯洛。

  梅里亚格兰斯爵士被马拖出场外时,头盔和头都已被砍成两半。

  第四十五章

  好了,这个冗长的故事告诉我们,那个来自班威克的外国人如何赢得桂妮薇王后的芳心,如何为了他的上帝离她而去,最后又无视于禁忌

  回到她身边。这是个古代的爱情故事,那时候成人仍真诚相爱;它不是个现代的爱情故事,没有青少年追捧的电影中的堕落激情。这些人挣扎

  走过四分之一个世纪才有所了悟;现在,他们来到了人生当中的小阳春时节。蓝斯洛将他的上帝献给了桂妮薇,而她则以她的自由回报。而伊

  莲,她在这一团糟的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插曲。而今,她也得到了她的平静。至于亚瑟,以个人观点来看,他是这个三

  角关系当中最不幸的人,但也非全然只有不幸。梅林没有让他成为一个享受私欲的人,他被教养成一个要享受王室之乐的人,他要享受的是一

  个国家的繁盛。在他们迟暮之年,因为蓝斯洛那两场轰动一时的胜利,国家又恢复了兴盛。那些风尚、现代作风以及圆桌中心的腐败都隐藏起

  来了,而他那伟大的想法又重新得以施行。他发明了法律,以此作为权威。亚瑟并没有公报私仇。他让自己远离桂妮薇和蓝斯洛的痛苦,下意

  识相信他们不会让他察觉此事。他的动机不是恐惧,也不是姑息,而是无上的高贵。国王手中握有权柄,身为一个丈夫,他只要一声令下,就

  能在刽子手的断头台或火刑柱上解决这永恒的三角习题。他的妻子和她的爱人就在他指掌之间,这才是他慷慨的心决定继续无知无觉下去的理

  由,绝不是因为怯懦。

  这段小阳春时期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谣言平息了,也不再有无礼行径。奥克尼一族只能低声喃喃自语,疏远得几乎可以说是私底下的抱怨

  了。在修道院的写字间和贵族的城堡中,抄写员在弥撒书和骑士专论上龙飞凤舞,绘图员则在描绘字首字母,并小心画出纹章盾徽。金匠和银

  匠挥着小锤子锤出金箔,将金线弯曲,在主教的权杖上镶嵌复杂至极的交错图案。漂亮的女士养知更鸟或雀鸟当宠物,非常努力教喜鹊说话。

  有先见之明的主妇在柜子里装满糖蜜,好在家人因恶气染疾时充作药物,并储藏一种治疗风湿的自制药膏,以及用来嗅闻的麝香丸子。为了预

  备四旬斋,他们买来椰枣、绿姜杏仁茶和四先令六便士的鲱鱼,用马载运。各家鹰匠辱骂彼此的鹰隼,直到他们满意为止。由于强权年代已

  过,律师在新的法庭中像蜜蜂般忙碌,提出各种令状,有褫夺公权、大法官法庭、合同协定、侵占、扣押、查封、收买陪审团、紧急事故、财

  物扣押、赡养义务、具保领回、过路权、听讼法庭、清偿债款、遗产占有、是非之辩、赞成反对、初夜权,并且找出适用法条。小偷可能因偷

  窃价值一先令的物品被处以吊死(这是真的),因为当时法律修订仍不完备,而且混乱;不过,一先令可以买到两只鹅、四加仑葡萄酒或四十

  八条面包,对小偷来说是笔难以处理的大钱,只要想想这一点,或许这条法律听起来也没那么糟。乡间小径上只有出身并不高贵的情侣,他们

  用手互环着腰,走在日落余晖中,从后面看起来,就像个X字。

  亚瑟的格美利一片和平,而这和平的快乐在蓝斯洛和桂妮薇眼前绵延开展。但是,这张拼图还有第四个角。

  上帝是蓝斯洛的图腾。他在他们的战争当中扮演另一个人,现在,他终于选择跨越那条小路。那个看着壶盔的小男孩,那个梦见井水总是

  从他唇边溜走的男孩,有个雄心壮志,就是希望能行一般的奇迹。他已经行了一次奇迹,将伊莲从她的澡盆里救了出来,当时他是全世界最优

  秀的骑士——而他在那个可怕夜晚中了伊莲的陷阱之后,便破坏了自己的禁忌。有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他都悲哀地想着那个晚上,这份哀伤

  也在整个寻找圣杯的探险中伴随着他。那件事之前,他认为自己是上帝的臣民;但在那之后,他就成了一个骗局。现在,时间总算到了,他即

  将面对他的不幸。

  有个来自匈牙利的骑士,名叫乌利爵士,他在七年前一场比武大会中受了伤。当时他和一个叫阿法格斯爵士的人对战,虽然杀了对方,身

  上却留下好几道伤口:头上三道、身体和左手则有四道。已故阿法格斯的母亲是个西班牙女巫,她对匈牙利的乌利爵士下了诅咒,让他身上那

  些伤口全都无法愈合。它们会反复不断流血,直到全世界最优秀的骑士来照看这些伤口,用他的双手让伤口愈合。

  一直以来,匈牙利的乌利爵士让人背着走过一个又一个国家(或许他得的是某种血友病),找寻最优秀的骑士帮助他。最后,他勇敢地穿

  过海峡,来到陌生的北方国度。每个地方、每个人都告诉他,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蓝斯洛。于是最后,他前来找蓝斯洛。

  亚瑟总是能感受到每个人身上最好的特质,他非常确定蓝斯能做到这件事,只是他也觉得,圆桌所有的骑士都应该有机会试试看,这样才

  公平。或许会在哪里找到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因为以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

  因为适逢圣灵降临节,宫廷的人当时都在卡利西,每个人都应该在镇上的草地聚会。乌利骑士被人用担架带到那里,躺在金布做成的枕垫

  上,好让诊疗开始进行。一百一十名骑士(另有四十名在外探险)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依序绕着他站成一圈,地上铺着地毯,并没有给贵妇

  人在旁观看的帐篷。亚瑟对蓝斯洛十分厚爱,为他安排华丽的陈设,好迎接即将到来的无上成就。

  这是蓝斯洛爵士之书的终章,现在我们要看的,是他在本书里的最后一次现身。他躲在城堡的马具室里,从那里向外窥探。房间里有许多

  皮制缰绳,整齐地挂在马鞍和鲜亮的马嚼之间。他发现,那些皮绳很强韧,撑得住他的重量。他躲在那里等待,祈祷快点有人(或许是加瑞

  斯?)能行此奇迹,如果没有,也让他们忘了他吧,他祈祷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缺席。

  你认为做个全世界最优秀的骑士是件好事吗?想一想,然后,也想想你要如何去捍卫这个名号。想想那些考验,那些一再重复、冷酷无

  情、会传出丑闻的考验,它们会日复一日找上你,直到失败之日,同时也是死去之时。再想想,你知道自己失败的原因,那是你不欲人知的

  事,是你二十五年来哀伤地想隐瞒或忽视的事。试想,现在你就要走出去,在目前集结人数最多、地位最尊贵的观众面前,公开宣告你的罪

  行。他们期待你会成功,但你会失败:你要公布自己说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谎言,而他们马上就会知道原因何在——你一直想把可耻的理由藏

  起来,连自己也不愿知道。但是,你在空寂的斗室中,这些事就会钻出来,就会刺激你,让你晃动着头,像是想把它扔出去。从很久以前开

  始,你就一直想行奇迹,但只有心地纯洁的人才做得到。外面那些人正等着你去行这项奇迹,因为你之前让他们相信你心地纯洁——但是现

  在,背叛、通奸和谋杀正把你的心像一块布那样扭绞着,你要走到阳光之下,测试你的荣誉。

  蓝斯洛站在马具室里,脸色惨白如纸。他知道桂妮薇就在外面,她的脸色也和他一样苍白。他绞着手指,看着强韧的缰绳,尽其所能地祈

  祷。

  “瑟佛斯·勒布乌斯爵士!”传礼官叫道,而后瑟佛斯爵士踏步上前,他是在那张竞争名单中排名相当靠后的骑士,个性害羞,唯一的兴趣是

  自然史,终其一生未曾与人对战。他走向那个只要别人一碰就会痛苦呻吟的乌利爵士,跪了下来,尽力而为。

  “欧兹纳·勒寇尔·哈迪爵士!”

  如此这般进行下去,这整张名单上有一百一十人;马洛礼以合适的顺序记下所有这些华丽的人名,所以你几乎可以看见他们沉重的钢片甲

  衣上的漂亮切割、盾徽的色调和每个羽饰的鲜亮色彩。那些用羽毛装饰的头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印第安勇士。他们走路的时候,足甲的金属片锵

  啷作响,在马刺上敲出坚实、令人振奋的声音。他们跪下来,乌利爵士缩了一下,没有成功。

  蓝斯洛并没有用马缰绳上吊自杀。他已经破坏他的禁忌,欺骗他的朋友,回到桂妮薇身边,并且在一场错误的争执中杀了梅里亚格兰斯爵

  士。现在他准备好接受惩罚了,他走过那条长长的大道,两旁都是在阳光下等待的骑士。他不想引人注目,结果却让自己成了最醒目的最后一

  人。他在那些好奇的显要中往下走,还是一样丑陋、忸怩、踌躇不前,他是个即将崩溃的老兵。莫桀和阿格凡也向前移动。

  蓝斯洛跪在乌利身前的时候,他对亚瑟王说:“我有必要在所有人都失败之后来做这件事吗?”

  “你当然得做。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既然你下了命令,我就得做。但是,在所有人都失败之后……这实在太傲慢了。我不能不做吗?”

  “你这样想是不对的,”国王说,“由你来试绝对说不上傲慢。如果连你都做不到,那就没有人做得到了。”

  乌利爵士现在已经十分衰弱,他用手肘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拜托,”他说,“我来这里,就是要请你做这件事。”

  蓝斯洛眼中含着泪水。

  “噢,乌利爵士,”他说,“如果我做得到,我当然很愿意帮你。但是你不了解、你不了解。”

  “看在上帝的分上。”乌利爵士说。

  蓝斯洛看向他认为上帝所在的东方,在脑中说了一些话。他大概是这么说的:“我不想要荣耀,但能否请你保有我们的正直?看在这位骑

  士的分上,如果你愿意治愈他,就请你这么做吧。”接着他要乌利骑士给他看他头上的伤。

  桂妮薇在她的帐篷中,像只老鹰般看着那两个男人笨拙地搜索着。之后她看见附近的人动了,传来一阵低语,继而是欢呼。男士开始扔帽

  子、大叫、握手。亚瑟一再喊着某些相同的字眼,他抓住大老粗加文的手肘,把话不断塞进他的耳朵里去。“伤口像盒子一样合起来了!像盒

  子一样合起来了!”几个年长的骑士绕着圈圈跳起舞来,把盾牌弄得砰砰作响,像是在玩“豌豆布丁烫” [1]的游戏,互相戳着对方的肋骨。许多侍

  从疯了般笑着,互拍对方的背部。波尔斯爵士亲吻了爱尔兰的安贵斯国王,后者也回以一吻。而骄纵的王子——加拉哈特爵士滚倒在自己的剑

  鞘上。慷慨的贝勒斯爵士在许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在一顶红色丝质帐篷旁被蓝斯洛切开肝脏,但他并不记恨,现在他用两只拇指抓住一根草叶

  边缘,吹出可怕的噪音。贝第维爵士自从见了教宗,便大大悔过,他喋喋不休说着几根圣骨的事,那是他朝圣带回来的纪念品,上面用弯弯曲

  曲的字体写着“来自罗马的礼物”。布利昂爵士仍然记得那位个性温和的野人,他拥抱了卡斯特爵士,后者从来就不曾忘记那位异乡骑士颇有骑

  士之风的斥责。仁慈又善感的阿格洛法是宽恕派林诺家宿怨的人,他真心和英俊的加瑞斯击掌;莫桀和阿格凡皱起眉头。马铎爵士的脸红得像

  只公火鸡,与匿名回来的毒杀者皮内爵士言归于好。佩雷斯国王到处承诺,说他要送蓝斯洛一件新斗篷;头发花白的戴普大叔已经老得令人难

  以置信,正试着要跳过他自己的手杖。帐篷的布幕放下来,旗子在风中招展,而欢呼声仍一次又一次响起,听来像是猛烈的炮火或雷声,绕着

  卡利西的塔楼转。广场四处和其中所有的人,以及城堡中所有的高塔,看起来都像是在雨中上下起伏的湖面。

  在人群当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爱人独自跪了下来。那寂然不动的身形知道一个秘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真正的奇迹是上帝允许

  他行了奇迹。“之后,”马洛礼说,“蓝斯洛爵士哭了,仿佛是个受到惩罚的孩子。”

  [1]豌豆布丁烫(Pease Pudding Hot),英国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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