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洛锡安的王后躲进了寝室，与客人断绝一切联系，派林诺只好一个人吃早餐。饭后他到海边散步，欣赏海鸥飞过头顶;它们就像白色的羽
毛笔，头部轻轻沾了墨水。老鸬鹚站在岩石上晒干翅膀，有如一个个十字架。派林诺和往常一样感伤，又有点烦恼，因为他好像少了什么东
西。其实他少的是帕洛米德和格鲁莫，如果他想得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叫喊声，便过去探个究竟。
“在这儿啊，派林诺!嗨!我们在这儿啊!”
“哎，格鲁莫，”他饶富兴味地问，“你们在悬崖上做什么?”
“看看那怪兽啊，老兄，看看那怪兽!”
“噢，哈啰，你们找到格拉提桑啦。”
“亲爱的老兄，看在老天分上，想点办法吧，咱们被困了一整夜啦。”
“可是格鲁莫，你扮成这副德行做啥?身上还有斑点什么来着，帕洛米德头上又是什么东西?”
“老兄，别光站在那儿说话呀!”
“可是格鲁莫，你好像长了根尾巴，我看它在你背后晃啊晃的。”
“我当然有尾巴!可不可以请你别说了，做点什么吧?咱们被困在这该死的裂缝里一整晚，累得都快站不起来啦。快啊，派林诺，动手宰
了你这只寻水兽吧!”
“哎，我说我杀它做什么呢?”
“我的老天爷，你这十八年来不一直想杀它吗?快啊，派林诺，行行好帮个忙。你要是不赶紧想办法，咱们就要摔下去了。”
“我不懂的是，”国王难过地说，“你们怎么会跑到山崖上去，而且又穿成这样?看你们这身打扮，好像自己要当寻水兽似的。话说回来，寻
水兽又是打哪儿来的呀，啥?我是说，这整件事好突然啊。”
“派林诺，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要不要杀怪兽?”
“为何?”
“因为它把我们逼上悬崖啦!”
“这倒有些不寻常，”国王说，“它向来不会对人这么感兴趣。”
格鲁莫爵士声嘶力竭地喊道：“帕洛米德认为它爱上咱们俩啦!”
“爱上你们了?”
“是嘛，你瞧，我们不是打扮成寻水兽的模样吗?”
“所谓物以类聚嘛。”帕洛米德爵士有气无力地说。
派林诺国王笑了起来，这是他抵达洛锡安后首次露出笑容。
“哎呀!”他说，“老天保佑，真是前所未闻啊!帕洛米德为何认为它爱上他了呢?”
格鲁莫爵士一本正经地说：“寻水兽整晚绕着悬崖走来走去，一会儿磨啊蹭的，一会儿又咕噜咕噜叫，有时候还把头缠在石头上，用那种
眼神看着我们。”
“哪种眼神啊，格鲁莫?”
“老兄，你瞧它现在这模样。”
寻水兽丝毫不在意主人的到来，反而含情脉脉地凝视帕洛米德爵士。它的下巴紧贴着山壁脚，热切而诚挚，偶尔摇一下尾巴。它的尾巴在
小圆石地面左右扫动，尾巴上纹章一般的草束和叶饰发出沙沙声，有时还低声悲泣，抓着山壁。接着它又觉得自己太过唐突，于是优雅地拱起
蛇颈，把头藏在肚子底下，偷偷从眼角往上窥视。
“哎，格鲁莫，你要我怎么做?”
“我们只想下来。”格鲁莫爵士说。
“我明白，”国王说，“想下来是好事。但是听好了，我实在不晓得这事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啥，但我知道你们想下来，非常清楚。”
“那就杀了它吧，派林诺，杀了这要命的东西。”
“哎，说真的，”国王说，“这我可不确定!毕竟它谁也没碍着，对吧?恋爱是好事，这可怜的怪兽不过是动了情，我不懂为何要杀它。我要
说的是，我自己也在恋爱，是吧，啥?所以多少有点同理心。”
“派林诺国王，”帕洛米德爵士口气坚定地说，“您再不赶紧采取行动，敝人在下立刻就要壮烈成仁，含笑九泉啦!”
“可是我亲爱的帕洛米德，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就算想杀也杀不成呀，因为我的剑是钝的。”
“那就把它敲昏吧，派林诺。给它头上狠狠来一记，老兄，或许它就脑震荡啦!”
“格鲁莫老哥，你说得倒是容易，可万一我没打昏呢?说不准把它给惹火了，格鲁莫，然后我该怎么办呢?就我个人而言，实在不懂你为
何要对付这东西。再怎么说，人家不过是喜欢你，对吧，啥?”
“不管它的行为动机如何，重点是咱们被困在悬崖上啊!”
“那你们下来不就成了?”
“老哥，我们一下去就会遭受攻击啊!”
“那只是爱的表现，”国王安抚他们，“像是献殷勤嘛，我相信它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只要走在它前头，一路走回城堡就行啦，啥?其实你
们不妨也稍微鼓励它一下，毕竟人人都希望感情付出有回报嘛!”
“你的意思是，”格鲁莫爵士冷冷地问道，“要叫我们和这只爬虫打情骂俏吗?”
“是的，这样一定会容易许多，我是说，走回去的路上。”
“你倒是说说我们该怎么做。”
“哎，帕洛米德没事可以和它缠缠颈子，是吧，你也可以甩甩尾巴呀!能不能顺便舔它鼻子呢?”
“敝人在下我，”最后帕洛米德爵士一脸嫌恶、气若游丝地说，“既不会缠颈子，也不会舔鼻子。此外本人就要跌下去了。再会!”
说完这话，倒霉的异教徒松开双手，从悬崖上摔了下去，眼看就要落进怪兽嘴里——但是格鲁莫爵士抓住了他，残存的纽扣则固定住他的
位置。
“看吧!”格鲁莫爵士说，“瞧你干的好事。”
“可是，我亲爱的老兄……”
“谁是你亲爱的老兄!你分明是见死不救!”
“噢，什么话!”
“对，就是你，无情无义。”
国王抓抓头。
“我想，”他有些怀疑地说，“我应该可以抓住它的尾巴，让你们趁机逃走。”
“那就快，你得马上行动，帕洛米德一掉下去，我们就要分成两半了。”
“我还是不懂，”国王伤心地说，“你们一开始为何要打扮成这样。这对我来说是个谜啊!”
“不过呢，”他补上一句，同时抓住寻水兽的尾巴，“来吧，老女孩，起来，我们也只好看着办了。好了，你们两个快逃命去。快啊，格鲁
莫，我感觉寻水兽不大高兴啊。啊，你这坏东西，放开!快跑，格鲁莫!坏东西!呼!不乖不乖啊!放开!快啊，你们，快点跑!过来过来!
别碰啊!它马上就要挣脱啦!乖乖过来你听到没?蹲下!到我后面!喔，你大坏蛋啊!再跑快点啊，格鲁莫!坐下坐下!躺下啊，野兽!你好
大胆子!小心啊，老兄，它追来了!噢，你要玩真的是吧?看啊!它真咬我啦!”
两人抢先一步跑到吊桥，吊桥随即在两人身后拉起。
“呼!”格鲁莫爵士解开后半身的纽扣，站起身擦擦额头。
“呜喔!”几位送鸡蛋来城里的老太太说。城堡里有些人能讲几句英语，包括圣托狄巴和茉兰阿姨。
“毛皮光泽小东西，畏缩胆小的坏东西!”守吊桥的人说，“噢，把我吓得惨兮兮!”
“滚开啊!”其他人说。
“可爱的帕洛米德爵士，他要刀下来撕啦!”几位明知他们彻夜受困峭壁上，却只字未提的古民说。这是他们的习惯，因为害怕吃亏上当。
众人转身察看异教徒，发现此言果然不假。帕洛米德爵士倒在一座骑马踏脚石上，剧烈地喘着气，连怪兽的头也没力气拿下。大家帮他拿
下来，又往脸上泼了一桶水，再用围裙帮他扇风。
“啊，这可怜的人!”他们满怀同情心地说，“这撒拉逊人啊!这黑皮肤的野蛮人啊!他是不是回补来啦?再给他一点儿水，啊，再泼一桶
啊!”
帕洛米德爵士终于醒过来了，鼻子冒着气泡。
“敝人在下身在何处?”他问道。
“咱们都在这儿啊，好老弟，咱们安全回来了，怪兽在外头呢。”
一声悲伤的哀号穿过铁闸门，仿佛三十对猎犬对月长嚎，为格鲁莫爵士的说辞做证。帕洛米德爵士不禁发起抖来。
“咱们应该到外头瞧瞧，看派林诺国王回来了没。”
“好的，格鲁莫爵士，请先给我一秒钟恢复精神。”
“寻水兽可能已经加害于他了。”
“可怜的家伙!”
“你觉得怎么样?”
“微恙而已，马上就过去了。”帕洛米德爵士鼓起勇气说。
“那我们别浪费时间，说不定这会儿怪兽正在吃他呢!”
“请带路吧!”异教徒说着撑起身子，“朝城垛前进!”
于是乎一群人迈开步伐，爬上椭圆塔屋的狭窄阶梯。
从高处往下望去，峡谷里的寻水兽变得很小，仿佛头脚颠倒。峡谷与城堡接壤，它坐在谷中一块大圆石上，尾巴垂在小溪里，歪头仰望吊
桥，舌头伸在外面。没有派林诺的踪影。
“显然怪兽没在吃他。”格鲁莫爵士道。
“除非他已经被吃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老兄，我看它是来不及。”
“不然也会留下骨头什么的，至少会留下盔甲。”
“确实。”
“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真叫人头疼呀。”
“您看我们是不是冒险出击?”
“帕洛米德，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先观望一阵吗?”
“所谓三思而后行。”帕洛米德爵士同意道。
他们观望了半个小时，在场的古民因为缺乏刺激，纷纷失了兴趣，咔嗒咔嗒跑下楼梯，隔着城墙朝寻水兽丢石头。两位骑士则留在瞭望台
上。
“现在的情势可真复杂。”
“可不是嘛。”
“我的意思是，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
“完全正确。”
“一方面奥克尼王后发着脾气——我看她对那只独角兽很有意见哪，另一方面则是派林诺闷闷不乐。而你不是应该要爱上美人伊索德[1]吗?
这会儿寻水兽又同时爱上咱们俩了。”
“很混乱的局面呀。”
“仔细想想，”格鲁莫爵士不安地说，“爱情可真是一种强烈的情感。”
就在这时，两个紧紧缠绕的人影从悬崖边的路上缓步走来，仿佛是来印证格鲁莫爵士的说法。
“我的老天，”格鲁莫爵士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越走越近，身影逐渐清晰。其中一人是派林诺国王，他搂着一名肥胖中年女子的腰。女子穿着横鞍裙，生了一张长长的马脸，脸色红
润，手中拿着狩猎短鞭，头发挽成一个髻。
“那一定是法兰德斯女王的女儿!”
“我说，你们两个!”派林诺国王看见他们，便高喊道：“我说，看这里啊，你们知道是谁来着，猜得到吗?谁能想得到啊，啥?你们猜猜，
我找到谁了?”
“啊哈!”胖女士的声音洪亮，用狩猎短鞭顽皮地轻拍他的脸颊，“是谁来找谁啊?”
“是啊，是啊，我知道!根本不是我找到她，是她找到我啊!你们觉得怎么样?”
“而且你们知道吗，”国王亢奋地继续说道，“我那些信一封都回不了，因为我没附回邮地址!我们根本也没地址可写!我就知道有地方出了
差错。所以小猪就骑上马，你们知道吗，翻山越岭来找我啦!寻水兽可帮了她大忙了——因为它生了个好鼻子，而咱们那艘魔法船呢，你们一
定想不到，可它八成也有点脑筋，看我难过得厉害，居然跑回去接她们啦!多贴心啊!她们不知在哪里的小海湾里找到船，就来到这儿啦!”
“可咱们站在这儿做啥?”国王叫道。他兴奋得要命，以至于旁人无法插话。“我要说的是，咱们何必这么喊来喊去的?你们觉得这样礼貌
吗?你们俩是不是应该下来放我们进去啊?这吊桥又是怎么回事?”
“是寻水兽啊，派林诺，寻水兽!它在峡谷里啊!”
“寻水兽又怎么了?”
“它包围城堡啦!”
“喔对，”国王说，“这下我想起来了，它咬了我一口。”
他举起绑绷带的手挥了挥，“你们瞧瞧，小猪马上就帮我包扎了。她是用那个什么帮我绑的，哎，就是那个。”
“衬裙!”法兰德斯女王的女儿朗声道。
“对对，就是用衬裙!”
国王笑得浑身发抖。
“这是好事，派林诺，都是好事，但你打算拿寻水兽怎么办呢?”
国王陛下兴高采烈地大叫：“喝，寻水兽嘛!这有啥大不了，我就收拾它去!”
“好啦!”他大步走到峡谷边，挥剑喊道：“好啦!你走开吧!去!”
寻水兽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动动尾巴表示认得，注意力便又回到城楼上。偶尔有古民丢的石头飞来，都被它灵敏地接住而后一口吞
下，就像你要把鸡群赶开，它们却偏偏不走那样。
“把吊桥放下!”国王下命令，“我来对付它!去啊，快点去啊!”
城里的人犹豫地降下吊桥，寻水兽立刻靠上前去，满脸充满希望的神情。
“好啦，”国王叫道，“你先冲进去，我来殿后。”
吊桥还未降至地面，小猪便箭步冲了过去。派林诺国王或许身手不那么矫健，或许是被寻水兽的温情分了心，结果和它在过道上撞个正
着。寻水兽从他们后方冲来，把国王撞倒在地。
“当心!当心啊!”聚集在城堡里的仆人、渔妇、鹰匠、蹄铁匠、制箭师傅和其他好心人齐声高呼。
法兰德斯女王之女转过身，有如护子心切的母老虎。
“快滚啊，不要脸的野丫头!”她大喊，拿起短鞭朝怪兽的鼻子抽去。寻水兽噙着眼泪退开了，铁闸门也在这时轰隆降下，将双方隔了开
来。
到了那天晚上，又有新的危机产生。看来格拉提桑怪兽是打定了主意，要包围城堡直到伴侣出现为止。碰上这样的情况，带鸡蛋来市集卖
的原住民除非有人护送，否则也不愿出城。最后三位南方骑士还得剑拔弩张地送他们到山脚下。
在村子街上，圣托狄巴正等着迎接护卫团，有如一个邋遢的森林之神，被四个男孩前后簇拥着。他满口威士忌酒气，心情正好，挥舞着手
中的棍杖。
“一个故事都不讲了!”他大喊，“我这会儿可不是要和茉兰大娘结婚啦?又和邓肯打了这么一架，再也不当圣人啦!”
“可喜可贺啊!”孩子们对他说了第一百次。
“我们也过得很好，”加瑞斯补充说，“我们每天晚餐都能端菜呢。”
“荣耀归于主!每一天都行吗?”
“是啊，而且母亲还带我们去散步。”
“哎，你看看，赞美青春，青春就来啦!”
圣人见到护卫队出现，立刻像个伊洛克族人[2]狂吼了起来。
“叛徒纳命来!”
“别紧张，”他们说，“别紧张啊，圣人先生。他们拔剑并不是要来打架的。”
“怎么不是?”他愤慨地问道，然后趋前吻了派林诺国王，熏得他满脸酒气。
国王道：“我说，你当真要结婚了?我也是啊!你开不开心啊?”
圣人的回答是双臂紧紧搂住国王脖子，硬拉他去茉兰大娘开的私酒店。派林诺其实有些不情愿，因为他只想快快回到小猪身边，但显然他
们非得举行单身汉派对庆祝一番。盖尔族人的恶意如同雾气一般退去，无论是受爱情感染，抑或是威士忌的效用，又或者雾气本来便容易消
散;当地居民总算是抛开种族恩怨，敞开他们温暖的北国胸怀，把三个南方人当成贵宾款待了。
[1]在《亚瑟之死》中，帕洛米德爵士无意间瞥见伊索德，为之怦然心动而大发豪勇，在比武大会中连战皆捷，拿下冠军。
[2]Iroquois，现居美国纽约州和威斯康星州的原住民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