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又到了做干草的季节，转眼梅林就待一年了。西风再度来访，接着冬雪纷飞，春雨连绵，然后又是炎炎夏日。男孩除了双腿变长，其余一切都没改变。
又是六年过去。
有时格鲁莫爵士登门拜访，有时他们会远远看到派林诺国王在附近追赶寻水兽。有时他俩若没商量好，则是寻水兽在后头追他。库利褪去了出生第一年羽毛上的纵纹，长出漂亮的横纹。它的毛色变得更灰，性格也越发冷酷和疯癫。每年冬天，他们会将灰背隼放生，隔年再抓新的。哈柏的头发白了。警卫官成了个大肚公，险些因此羞愧而死，不过他依旧逮着机会就高喊：“一、二!”只是声音比以前沙哑了。此外，除了两个男孩，其他人似乎都毫无改变。
他们越长越高，和以前一样像小马般到处乱跑，兴致来了就去找罗宾，经历无数冒险，在此就不加详述了。
在那个年代，即使成年人也十分幼稚，完全不觉得变成猫头鹰有何无聊之处。于是梅林的特殊教育照旧进行，小瓦变成各式各样的动物。唯一的差别是，现在上剑术课时，凯伊和小瓦已经和大肚子警卫官旗鼓相当，还不时会把过去被他修理的份加倍奉还。长到十来岁后，越来越多人送正式武器给他们当礼物，最后两人都有了整套铠甲、接近六英尺的长弓，和可射一布码远的箭。一般来说，你不应该用比你身高还长的弓，因为会消耗不必要的体力，就像拿猎象枪去射盘羊一样。总而言之，谦虚的人通常非常谨慎，不用高过自己的弓，免得被人认为在自夸。
随着一年一年过去，凯伊越来越难相处。他老是用太大的弓，射得也不怎么准。他暴躁易怒，动不动就要找人打架，几乎所有人都受过他的挑衅。几次他真打成了，却都遭痛揍一顿。此外，他言行也更加尖酸刻薄。他老是嫌警卫官肚子大，害得警卫官非常难过。只要艾克特爵士不在，他就拿小瓦没父母这件事做文章。然而他并非有意如此，自己也觉得讨厌，但却控制不了。
小瓦依然傻乎乎的，依然喜欢凯伊，并且对鸟类充满兴趣。
梅林则是一年比一年年轻——既然他是倒着活回去的，这也很合理。
阿基米德结婚了，在塔顶房间养过好几窝漂亮孩子。
艾克特爵士得了坐骨神经痛。有三棵树遭雷击中。特威提猎师每年圣诞节都来，从未间断。帕斯路老先生则多忆起一段柯尔王之歌。
一年一年过去，古老英格兰的雪景仍是该有的样子：有时知更鸟占据了画面一角，另一角则有教堂大钟或亮起的窗户。终于，凯伊晋升为正式骑士的时候快到了。随着日子越来越近，两个男孩也渐行渐远，因为凯伊不想再和小瓦平起平坐。他即将受封骑士，必须更有尊严，当然更不能容许侍从和自己没大没小。小瓦只有当侍从的命，于是他在凯伊允许的情况下，落寞地跟随着，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开，自己想办法解闷。
他去了厨房。
“唉，这下我成了灰姑娘啦!”他对自己说，“到目前为止，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受教育时占尽好处，度过最快乐的时光，龙啊，女巫啊，鱼啊，长颈鹿，还有蚂蚁和野雁，什么都看过了。现在我得付出代价，在凯伊手下当个二流侍从。他守在井边，和所有路过的人比武时，我却只能站在一旁，帮他拿备用的长矛。也罢，我好歹有过一段好日子，况且厨房里的火炉大得可以烤整头牛，在这儿当灰姑娘倒也不坏。”
于是小瓦哀伤地环顾忙碌的厨房。在火光映照下，这里仿佛是地狱。
在那个年代，好人家的绅士教育通常分成三阶段：见习、侍从和骑士。小瓦至少也通过前两个阶段。就像现代身为一个经商致富的绅士之子，父亲让你从最低阶层开始学规矩。见习时，小瓦学会用三条桌巾和一条毯子铺桌子，也学会从厨房端肉出来，单膝跪下，为艾克特爵士或客人上菜。他肩上挂一条干净毛巾，为每位客人各发一条，还有一条用来擦拭菜盆。他学了所有高贵的服侍礼仪。从他有记忆开始，鼻孔里总是充斥各种香气：薄荷是放在水罐里提神用的;罗勒、甘菊、茴香、牛膝草和薰衣草要撒在铺了蔺草的地板上;白芷、番红花、大茴香子和龙艾则用来为他必须呈上的菜肴增添香味。所以啰，他熟知厨房的一切，更别提城堡里每个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他随时可以去找他们。
小瓦坐在熊熊火光里，愉快地看着四周。他看到了小时候常得负责转动的烤肉长铁叉，以前他总是坐在一具淋湿的老旧稻草箭靶后面，免得自己也给烤熟。他还看到握柄好几码长的勺子和汤匙，以前他就是用这些工具为烤肉加酱料。他垂涎三尺地看着大家准备晚餐：一个野猪头，嘴里含着柠檬，还插了杏仁片做的假须，到时候会在号角吹奏声中端上餐桌;一种加了酸苹果汁、胡椒蛋奶糊，上面插着几条鸟腿或香料叶片，用以显示里面包了些什么的猪肉馅饼;还有看起来香浓可口的牛奶麦粥。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当个仆人其实也不错呀!”
“还在唉声叹气?”梅林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问道，“和我们去看派林诺国王比武那天一样?”
“啊，没有啦!”小瓦说，“哎，也是，是为了同样的原因。可是我其实不很在意，我敢说凯伊要是当了侍从，一定没我行。您瞧，牛奶麦粥里加的番红花，和烟囱里的火腿上映着的火光是同样颜色呢!”
“真漂亮，”魔法师说，“只有傻瓜才想当伟人。”
“凯伊不肯告诉我受封骑士的仪式流程，他说那太神圣了。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还不就一堆琐事。你得帮他脱去衣服，伺候他进一个用华丽帷幔围起来的澡盆。接着会有两名经验丰富的骑士到场，艾克特爵士大概会把老格鲁莫和派林诺国王找来。他们要坐在澡盆边，对他发表一番冗长的演说，描述骑士精神的榜样，像他俩自己就是。讲完以后，他们得拿一些洗澡水从他头上淋下，并且为他画十字。然后你要领他到一张干净的床边，把身体擦干，再为他穿上隐士服，带他去礼拜堂。他将在礼拜堂内彻夜不眠，守着自己的铠甲，同时一边祷告。大家常说守夜寂寞又可怕，但其实一点儿也不会，因为神父、管理蜡烛的人和一名武装守卫都会在场，你身为他的侍从，大概也得全程陪同。隔天早上，等他告解完，望过弥撒，奉献一根插了枚钱币的蜡烛——钱币越靠近烛火越好，你再带他上床好好睡一觉。等所有人休息够了，你就帮他换上最好的衣服，准备吃晚餐。晚餐前，你得领着他走进大厅，还要准备好他的马刺和佩剑。派林诺国王和格鲁莫爵士会分别为他戴上两脚的马刺，艾克特爵士为他别上宝剑，亲吻他，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汝须成为一位好骑士。’”
“就这样吗?”
“还没完，你们得再去一次礼拜堂，凯伊要把剑交给神父，神父再还给他。然后我们这位好厨师会在门口等他，要求他的马刺作为奖赏，并且说：‘我将替您保管马刺，倘若您所作所为与骑士精神相违，我就把马刺丢进汤里煮。’”
“这样就结束了吗?”
“是的，不过还有晚餐。”
“如果我当上骑士，”小瓦说，眼神迷蒙地看着火光，“我一定要坚持独自守夜，就像哈柏训练猎鹰一样，而且我会向神祷告，让我一人去面对世界上所有邪恶的事物，这样只要我战胜，邪恶就完全消失了。即使我被打败，那也只要我一人承担。”
“你这么想，实在是太妄自尊大了，”梅林说，“你一定会被打败，也一定会承受苦果。”
“我不介意。”
“不介意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人长大以后不会像我现在这样想?”
“我的老天，”梅林说，“你把我搞糊涂了。等你长大之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这算哪门子答案呢?”小瓦说。他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梅林不知如何是好，绞着双手。
“好啦，不然这样，如果他们不让你一个人面对世界上所有邪恶的事物呢?”他说。
“我可以请他们让我去面对啊!”小瓦说。
“你可以请他们让你去面对。”梅林重复一遍。
他把胡子末端塞进嘴里，凄惨地看着炉火，狠狠嚼了起来。